亲爱的妹妹!昨天,他们把你安葬在柯恩特尔(Korntal)的古老墓园里,在这个罪恶滔天的时代里,这个地方可能最没有失去它的精神与芳香,它的宁静与尊严,它仍保持它昔日的神圣面貌。
我们父亲墓旁的枞木,在它很小的时候我曾见过它一次,此后便一直没有见过它了,现在它居然已成长成一棵高大而庄严的巨树了。几天以前,我们还把它砍掉,连根掘起,以便为你的墓地腾出空间,我们是应该这么做的,因为这是你的地方,你应该留在他的身边,因为你作过很大的牺牲,服侍及安慰他孤单的晚年。
这些长年的服务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因此你赢得了我们黑塞一家大小的特别尊敬,你毫不迟疑所作的牺牲,事实上,是以放弃你其他方面的爱与其他方面的交往,换取来的。即使是你晚年生活的贞洁性,也显示出它深受父亲的影响。如果说,在我们母亲死后,在柯恩特尔的这几年间,这位虔诚的老人放射出此种平和而安详的气息,以及欢愉的严肃的尊严的话,如果说,对认识他的人而言,或甚至对只凭一眼而认识他的人而言,他就像早期基督教时代的主教那般地令人难忘的话,那么你的出现、你的牺牲、你的先见之明与照顾、你的陪伴与合作,尤其是在他失明的那些年里,实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他是一个早期的基督教徒。”有一次,伍尔姆(Wurm)主教曾对我如此表示。而另外有一次,他曾写信告诉我说,我们的父亲是他平生所见最值得尊敬的两个人之一。
现在,父亲过世已四十年了,伍尔姆主教入土也差不多有这么久了,大部分认识父亲的人都十分尊敬他。父亲的墓旁长满了苔藓,巍然的枞木现在也必须把它的位置让给你,而你,亲爱的妹妹,你现在已经回到父亲的身边了。亲爱的妹妹与哥哥们,现在你们全都离开我了,因此在这段日子里,你的记忆、父母的记忆,以及我们童年神仙故事的记忆,又将重新在我脑海里活现出来。在我生命的历程里,我一向十分尊敬这个记忆,我还为它作了一个小小的备忘录,而在我的许多小说与诗作里亦一直设法保存这个神仙故事的某些东西,这并不是为读者而做的,它主要还是为你、为我、为我们5个兄弟姐妹而做的,因为只有你才能了解无数个秘密符号、象征,在我们共同经验的每一种认识与再发现中,只有你才能感觉到同样的心痛的温馨感。
如果说,在此刻我站在你墓旁的思绪里,我忆起了这些小说诗文,我感到的不只是一种苦涩的喜悦而已,而是其他某种东西,一种痛切之感,一种对我自己及我的作品的不满。是的,是一种近似乎悔恨之心的东西。
在这些作品里,我几乎经常只提到一个姐妹,虽然我倒想要有两个。早先,我偶尔也会对这一点感到吃惊。确切地说,在许多情况里,将两个姐妹合成一个,只不过是出于我个人缺乏天分,使我无法写出有许多角色的故事,而造成的一种单纯化手法,一种省事而方便的处理方式。我时常觉得,在欠缺戏剧化才能与戏剧化气质的情况之下,我最好采取这种表现方式。当然,在几十年劳而无获的奋斗中,我很容易为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找到借口。原谅自己及自我辩白的理由。
从前,有一个东方的大诗人在批阅了一个学童的诗作之后,曾针对诗中的一句“几棵梅树开花”,道出了一句名言:“一棵梅树开花就够了。”因此,在我看来,在我的故事里,将两个姐妹化成一个,不仅可以说得过去,可以原谅,它或许甚至还有一种强化一体性的妙处呢。但是在仔细的自我反省之下,我又觉得这种写意的化解问题方式,除了能为自己辩白之外,实在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在私底下认识我们的朋友看来,我故事里的一个姐妹通常不是指玛璐拉,而是指爱德尔(Adele);而且,你的名字玛璐拉,我相信只在我作品里出现过一次——也就是在那篇乞丐的故事里,而爱德尔的名字则经常跟读者见面。
我特别提到这点,并不是说我要向你解释或要祈求你的谅解。事实上,我们之间是用不着这些事的。爱德尔跟我比较接近,特别是在早年的时候,乃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一个早熟的小孩子寻求及喜爱年纪比他大的朋友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特别是在我们童年的时候,我跟爱尔德两岁的差距根本不足以造成我们友谊上的困难,而且一个男孩偶尔得到温柔的母爱,偶尔又能扮演骑士的角色,更足以促进彼此间的情感交流。
虽然我的故事里只有一个姐妹,然而你俩并不只是一种象征而已,也不是说爱德尔在我心目中比较亲密、有趣及重要,恰恰相反地,即使在我早岁时,我即已看出并感觉到你俩是各有其强烈个性的女人,而这种差异的分野与魅力,与日俱增。
我们这6个兄弟姐妹,毕生皆相待以诚,而我们在性格与气质的差异中,反而比在我们的共同之处里发现到更多的喜悦与乐趣,发现到更多彼此相亲相爱的机会。事实上,当我们长大时,我们当中有几个已因习养的关系而失去了我们的共同之处,但是我们彼此之间的手足之情却未曾因之而稍减。
或许,我们6人可以比拟为一种六重奏曲吧——由6种不同的乐器里奏出6种音响的混合乐章,我们只是没有钢琴与第一小提琴而已,或者说,这两种乐器我们也有,它们只是不再同一双手,而在这个乐曲里,我们每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主奏者;每一个人从出生,到面临种种考验与忧患,在订婚及结婚之时,乃至于在遭受危险、威胁,与悲恸的时侯皆然。
或许,我们当中的每一个孩子——这一点我倒不敢确定——偶尔都会羡慕迪欧(Theo)与爱德尔天生的那种热情、欢畅与吸引力,或者是卡尔的那种友善的随和,但是,我们每一个人却都有他自己的才华与贡献的能力,即使是我们亲爱的小汉斯亦然,如果不是那位禽兽不如的老师的恶意打击以及他不幸因入世不深而选错职业的话,相信他的日子一定会更幸福。因为——这一点我也不敢确定——这只是一种可能——如果我们将一切的力量与适应力皆用来对抗生活的话,我们将不免跟汉斯一样遭遇到同样的命运,因为我们都一样的敏感且同样具有强烈的好恶之心,因此我们将不免像汉斯一样地易于受到自我怀疑、焦虑与极度的痛苦所伤害。
比起爱德尔,这个喜欢热闹、渴望美丽的雪中人儿来,你显得比较冷静、比较挑剔,但是你并没有将欢乐拒之门外。如果说,你没有爱德尔的热力与那种神奇的热情的话,你却在拥有更多的先见之明、更正确的判断力、比较不轻易盲从或得意忘形之中,得到了补偿;而在这方面,父亲的训练与典范,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你的机智在许多事情上及许多身上表现出来。对幻想世界与艺术,你的态度比较不具适应力且对它们有所保留,你也喜欢美丽的事物,但是你却不喜欢别人用它来笼络你,你也不会突然受它所诱惑或为它冲昏了头。只有虚有其表,只能悦人耳目的东西,你通常以怀疑的眼光看着它,它必须也存有真的价值。
我记得,有次你告诉过我或写给我的——有关你对诗的看法。我的记忆不一定正确,但它可能是这样的:有时你对一首真正的诗亦极为赞赏且十分喜爱它,你并不认为,一个正确的理念用诗来表现就一定比用散文来得好,而且你更不认为一个蹩脚、混乱而不完整的理念,一裹上诗的外衣之后,就可以变得更好或更完整。在你去年生日,我曾寄一首诗给你,这是我最近几年贫瘠的岁月里,能够挤出来的唯一诗作,我并没有想到你的品评。我并没有想到以美丽的诗文来感动你,我只是想向你表示,我曾为你花费一些心思而已。后来,我把这首别别扭扭的诗寄出去了?我还记得你说了些什么,当我知道我的礼物受到亲切的接纳时,我心里头真觉得既惭愧且感动。
有一次——这件事我今天必须承认——我曾对你略感不快、略感失望,但是今天想起来,这件事情我完全错了。那是我生命中相当困苦而悲惨的时候,也就是在我尚未因完成《荒原狼》而得以净化感情(Catharsis)之前,我前往纽伦堡旅行。那时你正在慕尼黑,在我结束了纽伦堡事务,而在那些时日的重压之下,得知慕尼黑有几个好友正等着我喝夜酒,心中的快慰真是无以复加,特别是你也将在场,你这位来自美丽而圣洁的生命之晨的人。那时候,我是被我生命必须渡过的狭窄海峡里的狂风巨浪挟带到那里的,因此我急盼跟我最亲近的人见面聊天,一个我童年时代的密友,聊些美丽而遥不可及的东西,获得其他方面无法得到的了解,是的,也可以说是寻求其他人所无法给予我且无法代表的某种保护与救助。
当我在慕尼黑家里看见你时,我们相见并没有缺乏欢乐,但是你似乎并没有准备对我扮着知心者的角色,在这个场合里,我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热诚的交流。当时我企图从你身上寻求的是没有其他人所能给予我的,即使是爱德尔,或甚至是我们的父母亲亦然。当时我内心觉得很困惑,直到过了一阵子之后,我才了解且由衷地感激你保持了你的平静与距离,是为了跟随我到达我惶惑的荒原里去。
在蒙达纽拉有你作客,是最快意不过的事了。在那里,我们在平静与快慰之中过日子,到了夜晚你总是高声地对我朗诵一些东西,从英文书籍里翻译一些章节,在我的请求之下,你向我清楚而简明地报告你所读过的一些东西。除此之外,我还记得在父亲鳏居期间,你充任他的帮手与伴侣,跟他一起生活的情景。而在那段日子结束之时,突然传来了往后使我们更完整、更亲密且更深刻地结合在一起的消息——爱尔德的死讯——在她死后,我们变成最后一对留在人间的兄妹了。
自从那时以后,我们又再度彻底地联系在一起,虽然你正承受着长期而沉重的痛苦,虽然自此我们仅能相会一面。
在这最后一次的亲近时期,某些东西又曾稍微消退了,某些困扰我们亦曾使我们分离一些的东西。事实上,我作为一个作家,我在公开生活的地位,我的盛名之累,以及仰慕我才华的人,乃至于我虚假的赞誉者,也经常造成你的负担。爱德尔对这一点看得比较淡薄,它甚至给她带来了一些欢乐,使她因有了一个出名的哥哥而沾了一点光,对她而言,这毋宁是一件优美而热闹的事。但是,在你那高贵的冷静里,你对这种名声、这种公开场合、这些祝贺与仰慕者却持着批判性的眼光。当然,你是知道我对这些事情的想法的,但是你却看出我跟我的生活,越来越受到这种猖獗的怪物的吞噬,你看出我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看出我的私生活被剥夺殆尽。而正在这个时候,你献身于我全部所有的私生活,你很愉快地与我分享着它。不管是否出名,我总是你的哥哥,而你当妹妹的也喜欢我,如果名声从你身上及我最亲爱的小圈子里把我给偷走的话,你很自然地会把它看成是你我两人的损失。然而,你却能坦然接受这种沉痛的损失,你了解我是无法逃避它的,我不仅必须写我的书,同时也必须接受我涂鸦的可喜与可厌的后果。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从未彻底跟你讨论过,也未曾跟我们其他兄弟姐妹讨论过。这就是我们自小培养出来但以后却一直未予保存的信心。爱德尔、你、汉斯,你们3个人各以自己的方式,忠实于我们双亲的信心,我有理由相信,你自己的信心最接近于我们的父亲,它差不多很完整地表现在你的基督教义问答及17世纪的美丽赞美诗上。
我本人从未严肃地跟父母谈过我个人的批判观点,我对这种信心的疑惑,以及我个人以一种特殊的告解性虔诚之心,逐渐自希腊、犹太教、印度及中国方面的来源寻求出我自己的方式——我想我这方面的宗教体验,正可作为跟你谈话的大好题材呢。但是,这样的谈话却一直没有实现过。这样的一个话题,我们始终不情愿提出来,这可能是我们都同样尊重别人的信念,也同样不轻易改变信仰所使然吧。正因为如此,我们兄弟姐妹乃能创造出一个超乎教条深渊的和平的坚忍状态,并且乐居其中。如果你的基督教信仰跟我的世俗信仰相互裸对的话,那么它们将如水火般地难以相容。然而,指引着你的生命及我的生命的冥冥中的信心,却像一个内在的罗盘,它乃是你我共有的东西,或许,让它像圣灵般地存留在我们内心里也许对我们比较好吧。
玛璐拉,我现在要向你告别了,尽管我无法像你在上次噩梦里那般地肯定我们会再相聚。但是,我并没有失去你,正如我不曾失去所有我最亲爱的死者一样。正如爱德尔或母亲偶尔也跟我在一起一样,无疑地,当我在日常生活中遗忘了一些庄敬神圣之物,你一定会给我一些警告的,如果我因为疏忽、匆促或一时的任性,而做出不正确的事,或说了不真实的话时,相信你一定会从旁扶正我的。
我相信,同时也希望,你将在你贞洁、秩序及不朽的真理的圈子里,投给我真情的一瞥,我相信,即使是兄妹之爱也可以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