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仅是这一次大乱,之后几次更大规模的局势动荡,冯道基本上都此道处之,这也是后世道德家乐此不疲攻击冯道的主要原因之一。
事主不忠,这是他们扣给冯道最大的一顶牛鬼蛇神专用的高帽子。
冯道自然不是什么圣人,他是抱定了不掺和乱局的宗旨,你们爱怎么玩火都行,只要别烧着我就行。这种略显油滑的处世态度确实不如豫让吞炭报智伯那般刚烈。冯道自己曾经在《仕赢学·远猷篇》中提到人之大“义”,冯道认为“义”,就是“为不可为之事”。
面对合法皇帝李从厚悲怆出逃,冯道应该挺身而出,在马前面责李从珂为臣不忠。冯道即使被愤怒的李从珂当场杀死,也能留下一世清名。
北宋有个著名的道德先生唐介,这位唐先生极瞧不起冯道的“一妻十嫁”,王安石称赞冯道是当世的活菩萨,唐介攻击冯道:“(冯)道事十主,更四姓,安得谓之纯臣?”唐介认为为人臣者只能事一主,主死则臣死。那么赵匡胤身为周臣,而且是旧主死前托孤的重臣,却忘恩负义篡位,唐介是不是认为他们的本朝太祖在陈桥兵变时应该自杀?
显然,唐介不但不会,也不敢以贬低冯道的标准去贬低赵匡胤,反而给赵匡胤涂脂抹粉,但为什么要用双重标准来要求冯道?宋初那些与冯道同样“事十主,更四姓”的大臣,如张昭、符彦卿,唐介攻击过哪个?
还有以仁厚面目混迹于历史舞台上的赵宋第四代皇帝赵祯(谥号仁宗),同样虚伪得近乎可笑。在皇祐三年(1051),冯道的曾孙冯舜卿上书请赵祯,请看到他曾祖父的面上,录用他为官,赵祯鄙夷地说:“冯道相四朝,而偷生苟禄,无可旌之节。”
真要按赵祯以及宋人史家的说法,赵匡胤是被陈桥兵变的士兵强迫着当皇帝的。那赵匡胤既然是“被迫”的,那赵匡胤有一万次机会自杀以表忠心,为什么不自杀?反而即位后大肆攻击对他亲如兄弟的周世宗?伪君子赵祯攻击冯道“偷生苟禄”,为什么不说赵匡胤“忘恩负义,欺负旧主孤儿寡母”?
以双重标准待人,谁其心服!
冯道是说过“为不可为之事,义也”。但冯道同样在本篇首先还说“天下事,有可为者,有不可为者。为可为之事,智也”。
冯道这是为自己的“为臣不纯”开脱吗?显然不是,有句已经滥大街的老话:“识时务者乃为俊杰”,做人总是要现实一点的。再说破天,李从厚也不可能咸鱼翻身了,能活到哪天都难说。眼前的形势,李从珂即位是铁板钉钉的。冯道不是二李的死党,谁上谁下,对冯道来说有什么区别?
诚然,李从厚是李嗣源的儿子,李嗣源待冯道国士,可李从珂不也是李嗣源正式纳入宗籍的养子(不是假子义儿)嘛。从这一层面说,冯道并没有背叛李嗣源。而且,冯道并非李嗣源一家的私臣,他是天下的公臣,只要心中存念百姓冷暖,谁当皇帝有什么区别?宋人吹捧赵匡胤,不正是用的这个逻辑吗?
在李从珂还没有进城的情况下,冯道提出让中书舍人卢质火速拟定潞王的即位诏书,遭到了卢质的质疑。
其实卢质与冯道的私交非常好。李嗣源刚称帝的时候,卢质出任匡国军节度使(驻同州,今陕西大荔),冯道在郊外驿亭摆酒给卢质送别,曾经写下一首,今只留下两句,却为一时士人传诵。其诗句云:“视草北来唐学士,拥旄西去汉将军。”评价不可谓不高。卢质人品非常端正,他似乎有些怀疑冯道的人品,话里话间也有一些轻薄之意。
卢质反对冯道提出来的现在就给潞王起草即位诏书,已六十多岁的卢质任风吹着苍老的白须,坦然说道:“可道说的,恕我无法认同。天子出奔,京城无主,今潞王在侧,聪明人都知道要易代了。只是现在天子名分还在,我们身为臣子,不宜朝三暮四如此之快,以防后人耻笑。”
冯道直视卢质炯炯有神的双眼,面露微笑,用平和的声音问道:“以卢仆射的见识,当如何处之?”
卢质慷慨激昂,“不错,潞王是肯定要即位的,但我们应该按规矩来,先请皇太后教令,再议废立。我们为人臣的,怎么可以舍太后而自议废立?”
卢质说了半天,宗旨与李愚完全相同。由太后下令废立,自古皆然,但还是难逃自我保全不留后世骂名的嫌疑。
卢质与李愚说的,冯道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明哲保身,谁不会?冯道只说了四个字:“事当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