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时,一个看守过早地扭动了调光开关。照顾犯人们的视觉,这是佩皮尼昂监狱对犯人表现出的惟一的体贴行为。
拉姆赛走后,我靠坐在墙边,等眼睛的疼痛缓解后,开始思索他刚才透露的那个消息。难道我的刑期真的要结束了?难道我被投进这个可怕的地牢真的有11个月了?我不知道,我已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但我觉得他对我说的不会有错。
从那以后,我试着计算日子,想在我脑子里的月份牌中清点那30个日子,后来发现这不可能。在一个满是污秽、没有光线的封闭的空间里,即使有任何支离破碎的时间存在,也都被用来挣扎着存活下去,在这样的境况里,根本不可能记清日子。我相信过不了几天,我就只能勉强维系理智,不让自己发疯了。
然而,时间还是在一天天过去。一天,牢房的门被拉开,透进来昏昏的光线,除了上次的例外情况,这些日子以来我只见过这种光线。
“转过身去,把脸冲着牢房的后面,闭上眼睛。”一个声音粗暴地命令道。我照他说的做了,心跳得像敲鼓似的。难道今天我就要被释放了?还是有别的厄运等待着我?
“别转身,慢慢睁开眼睛,让它们适应光线,”那声音指示道。“我让门开着一小时,然后我再回来。”
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是一道刺眼的金黄色强光,它对我那脆弱的眼球来说太强烈了。我只好赶紧又把眼睛闭上。然后慢慢地,我的瞳孔适应了这种光线,我能够四下张望,不用眯着眼睛,眼球也不再刺痛了。即便如此,牢房里仍然是昏暗的,就像雨天黄昏时的微光。一小时后,那个看守回来了,至少声音听上去是同一个人。
“再把眼睛闭上,”他吩咐道。“我要把光钱再调亮一些。”我照办了,然后他命令我把眼睛睁开,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狭小的牢房里洒满了明亮的光线,我赶紧又眯上了眼睛。那强光像罩在一颗黑星星周围的光环一样笼罩着我的牢房,第一次照亮了这个小洞穴内部的一切。墙壁潮乎乎的,表面覆盖着一层黏滑的霉。天花板上也湿漉漉地发亮。地板上满是秽物,肮脏不堪,那只木桶有一段时间没有倒空了,里面爬满了蛆。地板上也蠕动着这些令人作呕的虫子。
我吐了。
约莫又过了一个小时,看守回来了。这次他把门打开了。“跟我来。”他命令道。我赶紧跌跌撞撞地离开那个恶臭的牢房,没有丝毫迟疑,这是我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挺直身子,感到脖子、肩膀、胳膊和大腿一阵强烈的刺痛。我走路很困难,像一只喝得半醉的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跟在看守后面,有时必须用手扶住墙壁才不会摔倒。
他领我下楼,走进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站在这里。”他命令道,然后走进通往另一个房间的一扇敞开的门。我转过身,打量着这个房间,在发霉的洞穴里囚禁那么长时间后,我由衷地惊叹这里的宽敞和空旷,然后我猛地停住脚步,因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我平生见过的最可怕的怪物。
那是一个男人。肯定是一个男人,可是老天在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他个子很高,瘦得皮包骨头,脑袋上是一堆肮脏的、乱蓬蓬的枯草般的头发,一直拖到腰际,他的脸隐藏在一片脏兮兮的纠结的胡子后面,那胡子一直垂到他的肚子上。口水从那个是嘴又有点不像嘴的裂口里流淌下来,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像烧得通红的煤球一样放出狂乱的光。他一丝不挂,皮肤上覆盖着秽物、疥疮、伤疤,看上去就像得了麻风病一般。他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疯长了,像鹰的爪子一样弯曲起来。实际上,他的样子就像一只鹰。我望着这个怪物,不寒而栗。当我慢慢认出他时,我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面对的是镜子里的自己。
我被我的样子吓住了,看守回来时,我仍然惊魂未定。看守胳膊上搭着衣服,手上拎着一双鞋子。
我认出那身衣服是我自己的,是我被关进这家监狱时穿的。“把它们穿上,”看守生硬地说,把衣服递给我,把鞋子扔在地板上。“求求你,我能不能先洗个澡,刮刮胡子?”我问道。
“不行,把衣服穿上。”他恶狠狠地看我一眼,说道。我赶紧把肮脏的身体套进衣服里,这些衣服现在穿在我身上大了好几号。我的皮带不见了,我抓住瘪塌塌的肚子周围的裤腰,望着看守。他走进隔壁的房间,拿回来一截棉绳。我就用棉绳把裤腰束住了。
几乎立刻就出现了两个宪兵,其中一个拿着一套镣铐。然后,他们一个把一条前面带螺栓的厚皮带系在我的腰间,另一个把沉重的镣铐戴在我的脚踝上。然后他们给我戴上了手铐,长长的钢链绕过我脖子和手铐上链条,穿过皮带上的螺栓,由一把锁与连接我脚铐的链条锁在一起。宪兵们摆弄我时,谁也没有说话。然后,其中一个指着门,轻轻推了我一下,他的同伴领头走了出去。
我拖着脚步跟在他后面,脚镣太沉重,而且前路未卜,这使我步履艰难。我以前从未戴上这样的镣铐。我以为这样的约束只是对付那些危险的、有暴力倾向的犯人的。
“我们上哪儿去,你们把我带到哪儿去?”我问,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它甚至比里面的灯光还要耀眼。他们都不屑于回答我。
他们一言不发地把我塞进一辆没有标志的双排座轿车的后座,然后其中一个钻到驾驶座上,另一个坐在了我的身边。
他们开车把我押往火车站。尽管我坐在车里,下午的阳光仍使我感到眩晕和恶心。我知道我并不是因为幽禁这么多月之后突然暴露在日光下感到恶心的。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我一直病着———发烧、呕吐、腹泻,经常因为着凉而病倒。我没有对佩皮尼昂的看守诉苦。他们不会理睬我的,正如他们不理睬我的其他任何请求和呼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