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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有香气的女子:26个女神的故事》胡友松:愿赌服输也是婚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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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子,嫁给年长自己五十岁的男子,究竟有几分爱情?

上午的光阴,她一般在三居室中朝南的那间礼佛和学习。客厅挂着莲花灯,灯轴上放着《般若婆罗蜜多心经》《大悲咒》《九华山》《五台山》这样的光盘,在台案上整整齐齐地排着队。此时,她是妙惠居士。

下午的时间,她一般研习书画。桌上,摆着米芾的《蜀素帖》,一本二十四年前的定价一块六的《汉曹全碑》,还有一些平时很少见到的老电影影碟,胡蝶的《姊妹花》、周璇的《夜店》、赵丹和秦怡的《遥远的爱》、阮玲玉的《十万苍生》之类,彼时,她是胡友松,胡蝶的女儿,李宗仁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太太,她写过一本轰动的传记——《我与李宗仁极不寻常的最后三年》。

在她的房间里,时光仿佛逆转了半个世纪。

她说,没有这些精神和文化的寄托,快四十年一个人,还不得疯了?

她身世蹊跷,1939年,胡蝶已经嫁给潘有声四年,却生下了并不是潘有声骨肉的她,取名若梅,随了胡蝶的本姓。全民影后不仅堂而皇之地把她带在身边,甚至丝毫没有影响自己与潘有声的恩爱,于是,好事的看客猜想,这个私生女的生父必然非同寻常,难道是戴笠?

胡蝶极力否认,甚至对年幼的她说:“谁要问你,你就说有妈妈,不要提爸爸。”

于是,她也竭力撇清与戴笠的关系:“胡蝶1945年到了重庆以后和戴笠认识,第二年才和他同居,那时,我已八岁。”

虽然时间与逻辑都不对,却有人分别拿出她与戴笠的照片,尤其是两人晚年的留影,那眉宇间的神气,不必赘述,就好像把梅兰芳与杜近芳的照片摆在一处,说不像都难。

有时候,看似合情合理的并非真相,貌若荒谬的,反而更接近事实。

童年时,她的漂亮衣服和五光十色的干妈一样多,小小的她经常跟着各色干妈混迹交际场。

“我的干妈很多,一个星期去这儿,另一个星期又给我接到那儿,再一个星期又上南京了。她们凑在一起打牌啊,跳舞啊,我就在旁边这么一坐,看着。”她神往地说着,好像在怀念一个遥远而绮丽的梦。

即便到了晚年,面对记者的采访,她依然骄傲地展示那些昂贵的派头,以及和同龄孩子相比更多的华服,出入会坐高级小轿车,比寻常人见过更大的世面。她小心翼翼地藏起那段被抛弃的惨淡经历,恍若它们从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发生过。

或许,每一个被深深伤害的人,都有一颗特别脆弱而自尊的心。

胡若梅不愿承认的事实是,她根本没有家。

从小,她就住在酒店的长包房里,母亲忙于拍戏,两三个月才回来见她一面。妈妈不在的日子里,她经常坐在酒店的大堂等待,因为母亲对于她,总是“突然间一睁眼回来了,就是这样,意外的感觉”。

没有被母亲熨帖照料过,没有小伙伴肆意玩耍陪伴,她的童年抛却那些刻意描绘的绚丽缤纷,只剩下孤独与苍白。

六岁,她染上湿疹,医生建议去气候干燥的北京定居,于是,胡蝶委托军阀张宗昌的姨太太沈文芝,带着她去北京。

妈妈对她说:“若梅,以后妈妈会很忙,没有时间照看你了,过两天你就跟沈阿姨去北平吧,以后沈阿姨就是你的妈妈。”

对于从记事起就常常独自待在酒店的她,这并不意外,她随口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接自己,妈妈却不敢再抬头,她慌乱地掩饰着自己的神态,一扭头,眼泪却滴落在胸前的白旗袍上。

据说,1951年,胡蝶回来接她,养母提出一大笔费用,胡蝶无法满足,连孩子的面也没见到,只好将一个装满首饰的匣子交给养母,叮嘱一定要让若梅上大学。

六岁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陪伴她的,只有丝毫不爱她的养母,那箱首饰,很快便被昔日的姨太太挥霍殆尽。

一个孩子的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写。

如果当年母亲带她去了香港,她或许能够拥有相对温暖的家庭,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接受不错的教育,找到一个爱她的普通人,过着寻常宁静而和乐的日子。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

她像一颗不该发芽的种子,被洒落在贫瘠的土壤里,艰难而寂寞地成长。

中学时,她亭亭玉立,美丽得如同一朵雏菊。

她把名字改成了“友松”,努力融入火红的年代,但一身华丽丽的海派气息显然挑战了时代的容忍度,过往的一切被查了出来,她的名字被从第一批入团的名单中撤下,初恋被分手。

1960年,她就是一株孤寂的花朵,在沉默中看着青春渐行渐远。

只是,沉浸在失恋痛苦中的她并不知道,人生最大的转折,即将在冥冥中展开。

1965年,在周总理的斡旋下,旅居美国多年的李宗仁返回国内。这位曾经的“国民党代总统”的回归,成为当时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事件。

那时,她正在通县医疗队劳动,第一次从广播里听到了李宗仁的名字,待遇高得让她惊讶,除了毛主席之外,几乎所有国家领导人都到机场迎接他。她更想不到,一年后,二十七岁的她竟然会嫁给七十六岁的李宗仁,成为他的第三任太太。

回国不久,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因乳腺癌病逝。

孤独的李宗仁希望找一个人陪伴余生,秘书程思远为他物色人选。此时,程思远的朋友、曾经给胡蝶改过剧本的翻译家张成仁想到了她。

她所在医院的领导把她叫去谈话:“你不是觉得医院太累吗?”

她说:“是啊,待遇又低。”

领导说:“以后给你调一个工作好不好?”

她说:“好呀,那谢谢你们了!”

已经二十多年没坐过私家车的她梦幻般地重新坐上了小轿车,神游一样穿过门卫、长廊与客厅,客厅的尽头,站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是李宗仁先生。”身边人提醒她。

曾经叱咤疆场的暮年将军第一次见到传说中胡蝶的女儿,她遗传自影后母亲的容貌瞬间照亮了客厅,有人说“惊为天人”是句颇有喜感的揶揄,如果你见过她披着婚纱笑容灿烂的照片,便真心觉得,她担得起这四个字。

六次见面之后,李宗仁开门见山:“我们俩的事情,已经通过国管局汇报给周总理,总理说只要你同意,就让我们名正言顺办理结婚手续。小胡姑娘,我看,这件事情我们就这样确定下来吧!”

他语气笃定。

她百感交集。

她想到了自己不如意的工作,想到了冷漠空洞的家,想到了流云一样缥缈的未来,还想到如果答应了,自己的命运毫无疑问将被改写,当然,她也想到了如何与一个大自己四十九岁的老人共同生活。

后来,她很实在地承认:“没想爱情不爱情,那么大岁数谈什么爱情啊,我就是觉得我去了,我就是主人了。你看昭君出塞、文成公主、杨贵妃,人家怎么样,我不就是现代版的一个例子吗?我没考虑以后。”

这是她特别真诚可爱的地方,没有丝毫的矫饰和辩解,她承认,她嫁给他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善际遇,改变命运。

至于以后,或许是日久生情的结果。

1966年7月26日,二十七岁的她和七十六岁的他在北京“李宗仁公馆”举行了婚礼。

当司仪给新婚夫妇带上新郎新娘的胸花时,她的心突然揪了起来,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怎么到了这种地步!她借口醉酒,独自跑回楼上的卧室,泪如泉涌。

这是她的归宿吗?今后她怎么办?这个七十九岁的老人还有多少时日?或许他已不在而她还不到三十岁!甚至,旁边躺着这样一个爷爷般的丈夫,是多么的别扭无奈。

青春对于她,还没来得及开启,便早早地落了幕,不到三十岁,她便靠着安眠药才能入睡。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她明白,已没了退路,这段“梨花伴海棠”的婚姻必须继续下去。

好在,他对她异常宠爱。

这爱中包含了男人对女人的怜惜,祖孙般的宠溺,还有暮年人对青春的追忆。

她睡在她自己的卧室,他每天夜里要从他的卧室轻手轻脚地溜到她身边,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摸摸她的额头,替她掖好滑落的被子。

一贯神经衰弱的她烦了,跟他说以后不要半夜来吵。他笑着答应,她果然没有再听到他的动静,原来,他从此便光脚不穿鞋,生怕响动吵醒她。

有一次,她肚子疼,他告诉她吃四两南瓜子可以消痛。

她说,四两啊,那么多,怎么吃得下去!他微笑不语。

第二天早上,她睁开惺忪的眼,一盘整整齐齐的瓜子仁放在床头,他说:“若梅啊,我把瓜子都给你嗑出来了,你就这么吃吧。”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原先的那些无奈和顾忌慢慢被他用细心和关爱融化,她觉得自己真是找到一个知心的人了,那么疼她,她发誓好好照顾他,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

死心塌地的日子只过了不到三年。

1969年1月30日,七十八岁的李宗仁生命走到了最后一刻,曾经的“代总统”,威震日寇的将军,国民党的元老,临终前身边只有他年轻的妻子。

无数次被采访,她唯一不愿说的就是他辞世的细节,那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哀痛无助的时刻,唯一真心爱护她给她温暖的人即将离去,那只枯槁的手逐渐冰冷,浑浊的眼神慢慢黯淡。他或许去了天堂,她却留在复杂、莫测的现实世界。

心中的凄迷、孤苦、忐忑、感伤,岂止一个“痛”字。

失去他的保护,厄运接踵而至。

她被赶出李公馆,扣上“港台特嫌”的帽子,下放到武汉干校劳动。最难熬的日子,她给自己改名王曦。曦,早晨的阳光,道尽了她对美好的向往。

偶尔的一次机会,她听说了初恋恋人的消息。

顶着一切压力,抱着抛弃所有的念头,颠簸了几十个小时,她去大兴看他。

在农村卫生所,一切恍如隔世。

五官科大夫变得黑、瘦、沉默。旁观者众多,相见无言。

我猜她一定掉了许多眼泪,命运对于她,真的像那个神经质的养母,漠然地看着她跌倒、挣扎、坚持、妥协,却绝少露出一丝笑脸。

两人默默地见面,默默地分开。

李宗仁的遗产被她上缴国库,在周总理的批示下,她继承了郭德洁的遗物。

余下的岁月,她把李宗仁留下的物品捐赠给中国历史档案馆、广西李宗仁官邸和山东台儿庄史料馆。距离史料馆不远的地方,政府为她建了一栋别墅,邀请她出任李宗仁史料馆的名誉馆长。

对于这个给了她短暂慰藉的男子,她回报了余生的光阴、心力和怀念。

这个男子,也的确改变了她的命运。

1989年,八十一岁的胡蝶在温哥华病逝。

几年后,她才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

她不知道妈妈老年时的样子,她不知道妈妈是否思念过六岁便没再见面的自己,她更不知道,在蝴蝶飞走的那一刻,妈妈是否想到了她这个遥远的女儿。

2008年11月25日下午6时,她去世了,六十八岁,没有子女。

有人让她总结自己的一生,她只说了四个字:

一声叹息。

当年那场婚姻曾经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指责她爱慕虚荣。

只是,一个女子嫁给比自己大五十岁的男子,又有多少是因为爱情?不爱他苍老的容颜她就有罪吗?至少她很诚恳,她承认自己首先憧憬的是扭转际遇,然后才是感情。她承认自己爱的不是他苍老的容颜,而是苍老容颜下隐藏的改变她命运的力量。这可耻吗?

那些年龄悬殊的婚姻,有几成属于普通人?街头的老爷爷、老婆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年轻男女去热爱?

一树梨花压海棠,海棠们清楚,梨花们也不糊涂。行将就木的人,有几分道理想不通?有几多便宜舍不得让人占?她爱你的超能量,你爱她娇嫩的容颜,谁也没有辜负谁。

胡友松的家里,挂满了她各种造型的照片,而年轻时最让李宗仁一见倾心的那一幅,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治愈你/

不是所有不登对的婚姻都不幸福,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另一桩婚姻中的两个人最渴盼的是什么。

李宗仁渴望的年轻美貌温顺体贴,胡友松给了他;胡友松期盼的富裕优渥安定平和,李宗仁满足了她。纵然隔着半个世纪的年龄差距,两人依旧在这桩婚姻中达到了平衡。

这样的愿赌服输,未尝不是婚姻的智慧。

表面快乐的不一定是真幸福,貌似悲戚的也不一定是真痛苦,坐在豪华餐厅吃美味珍馐的不见得都大富大贵,在幽静角落独自行走的,也不见得心中落寞。

追求各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