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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一五 杀气赫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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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月娘一身劲装,头裹青绿绣花巾,覆缚一头长发,盘髻之上压了顶宽檐风帽,一袭绛红衫,以锦带结束,下曳黑、金双色条纹裤裙,囊橐在肩,俨然一远行胡女。她快步在前,像是领路,却无行方。毛韬则随行于后,相去一箭之遥—他是为了践死而来,却不知月娘要带他往何处赴死。

启程之际尚不到二更,黯淡的星月之下,毛韬只能勉强辨认,他们走在群山杂木之间,行脚一路向东。仇家女一语不发,似乎并无急于下手之意,直走到前路天色微明,毛韬才大胆问了一声:“敢问,何处是某死所?”

月娘停下步伐,却不回头,只道:“任长史自择。”

毛韬环顾着四下的蓊茸山林,沉吟了好半晌,才叹息着道:“惜生,实不忍死。”

“不死则复行。”月娘说时,继续迈步向前,此后再无一言半语。

毛韬只道这仇家女将心报复,不外求其速死,却不意月娘也有不忍之心,虽然利刃藏身,却只能步步迁延。两人一前一后,行到有溪涧处,即汲水解渴;林野间蔬果丛生,便摘采了充饥。月娘守定一念,纵令杀手难施,就这么一路走向天涯海角,终有教这毛韬不堪困顿劳苦之一日,就算走死了这恶人,也算了却了多年悬望。

如此日夜无稍停歇,迳走了不知多少时日,直走得两人容色憔悴,足底破泡渗血。途中毛韬百念横生,回想起这大半生宦途营营,治事苟苟,徒然借邀名爵、广肆征敛,今朝求田问舍,明朝聚宝藏珍;到头来还是良心一点不能断离,一念悔过,踏上了这不知伊于胡底的征程。说这是一条死路,其间万般辛苦的,却堪堪在于不甘一死而活得了无尽头。

月娘又何尝不是千回万转,思虑层生。她暗自思忖,这仇家若作逃脱之计,她大可以挥刀而决之;但凡行经绝岭峭壁,也想着逼那毛韬自去跳落,自己不至于沾血污身。然而这些俱是颠倒妄想凡于念头中摆布,总难以在手脚间施为。想着、走着,不免一再落泪而已。

更不知走到第几日上,崎岖蜿蜒的山路走尽,眼前是一片粗砾田亩,土表平整,却蔓生着齐短的野草,看来先前有人耕垦过旋又废弃了。一片平芜,在冬日艳阳之下了无遮蔽,只里许之外尘路旁似有一无枝无叶的枯木。再走得稍稍近些,才看清那不是什么枯木,而是一个遍体灰土、双掌合什的僧人。

正当月娘行经面前之时,那僧人忽然开了口:“女檀那,别来浑一纪矣!”

十二年为一纪,月娘心念电转,登时想起,那是她随赵蕤入大匡山的一年。按诸往事,也正是她辞别王衡阳、离开环天观的时候。这僧—

她停下脚步,打量着这满面风埃、形貌枯槁的中年僧人,忽然记起来了。

此僧正是当时在环天观隔邻寺中升座讲法的和尚。那时两棚对峙,各演佛、道之词理。是她色相惊人、口舌便给,一时占了上风将那僧逼退,引得盈千庶民过客重围聆睹,而赵蕤恰巧是观者中的一人。

月娘还一合什为答礼,慢声道:“和尚别来无恙。”

僧人阖上眼,继续说道:“贫道万里不辞,专程入蜀,且为女檀那解忧,以报昔年厚贶。”

明明是一场强词夺理的论辩,她大振谈锋,逼得这上寺来的演法之师铩羽而回,怎么说来却像是她奉赠了对方一份大礼呢?此言一出,月娘更如坠云雾,瞥一眼那伫足于百步之外、不停喘息的毛韬,似仍无遁走之意,算是放了心,才回头答道:“恕不能解和尚法意。”

那僧微微一哂,道:“彼时所辩,女檀那尚能回忆否?”

“岁月奄忽,声闻缥缈,不能复记。”

“当是时,贫道所演者为佛祖‘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之义。未料女檀那升座数语,尽摧某论,因此曳尾于途,仓皇遁走,从此箝口结舌、括囊拱默,不敢务虚谈机辩矣—这,全仰仗女檀那成全。”

“不问有言,不问无言”是从南朝以降、关于佛法言传的一个十分知名的典故。相传有一外道,闻见深广,辩理精微,一日登门求见释迦牟尼佛,开口八字,皆歧义纷解之语,看来是想要挑之以繁复的辩难:“不问有言,不问无言。”

倘若深究其言,必然堕入迷障,因为这两句话根本没有完整的意思。佛只要答其一端,便注定偏失了另一端。而当时佛却一语不发,默然良久。那外道守候了半天,忽然领悟,赶紧礼赞道:“善哉!善哉!世尊有如是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外道离去之后,阿难问佛祖:“外道以何所证而言得入?”佛祖道:“如世间良马,见鞭影而行。”

这一则公案还有底细。那外道显然熟知:佛祖曾经打过一个譬喻,以世间良马窳马之分,来比拟人悟性之高下。所谓:马分五等,第一等见鞭影即驯,第二等受鞭打才得驯,第三等受锥刺才能驯第四等须穿透皮肉才肯驯,第五等则益甚,非俟利锥透骨入髓而不知驯。

佛祖之不以辩语夹缠机锋,正是逆反那外道之理而行,让外道成了“见鞭影即驯”而神悟的良驹;此即令外道自行感悟的关键于是他才会说:“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所谓的“不可说”并不是指那外道原先的质疑—不问有言,不问无言—有什么深奥的道理,而是佛祖不与他执论争胜、字斟句酌,也就是无在彼在此之见,无因是因非之别,纯以一心空之法,让外道体悟而感服。

可是当年的月娘乃初生之犊,受命登坛,演说道义,全无顾忌。她一见僧人说马,随即振臂高鸣檀板,一阵抢白,说的也是马劈头一声问,锐利无匹:“天下有良马耶?天下本无良马!”

这是彻底推翻了僧人的譬喻,所论所辩,出自道术之士经常引用的《列子》。在《列子·说符》篇中,即有此语:“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原本说的是世间之好马,未必能从筋骨容貌的皮相上赏识得出。然而,月娘则强词夺理,用这话来破题,引得听者十分好奇,不由得不听下去。月娘当下略不迟疑,扬声辩道“一见鞭影而驯,岂骑猪哉?”

唐代俗语,嗤鄙某人遇事惊惶失着,屎尿齐流,有“骑猪”一词盖取“夹豕走”之意,而“豕”、“屎”谐音,“夹屎”可知狼狈固为笑谈。月娘却板起脸,故作肃容,三击檀板,声震彩棚,展开了她的雄辩,以强劲的反诘直捣对方的论旨:

“放蹄于野,望尘莫及,安能谓此良马?若谓天下良马,必为御者所用。是耶?非耶?”话说了没几句,观者扑涌如潮,人人跟着发哄,抢声呼应,此起彼落。

先说天下没有良马,再说良马之良,原本出于御马者的评断,这都是方便以下将辩论导向御者与马两相为用,强调:马之良,实非马之良,而是马的性质符合了御者之所需。这又是《列子·汤问》里所谓:“推于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脣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也就是说:堪称良马,是御者耗其神智精力,悉心打造而就。

在原本的譬喻中,列子以为:“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仿佛出色的制弓之匠,会先训练其子学作簸箕,以培养弯曲木竹之能;优秀的冶金之匠,会先训练其子制作皮裘,以熟练接补镕合之法。这样说来,良马之良,不由其本性,而在御者与马之间的熟悉、契合。所谓:“得之于衔,应之于辔;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至于最高境界的马,令御者“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尤其是最后这一喻:六匹马二十四蹄奔驰就道,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简直是神乎其技了,可是又岂能说是这六匹马的本性都纯然一致呢?

扭曲了对手的论旨还不算,月娘接着从《列子》转入《庄子·马蹄》。马的本性,不就是食草饮水,高兴了就交颈而摩挲,愤怒了就背立而踢踏。一旦加之以衡轭,齐之以月题,非但不足以造就马的良知良能,反而戕贼其天放之性。

在讲论时,月娘手中檀板或疾或缓,载扬载沉,颠填起落;时而有如马蹄,时而有如车驾。说到了野马逸驰,则脆响连天,如破埃尘;说到了驾夫鞭挞,则捶击当身,如裂皮肉。听者惊愕痴狂,仿佛自己就是那践霜履雪、龁草迎风的马,简直不能不举足而跳竖鬣而奔。末了,月娘将檀板奋力一收,促拍乍停,环顾众人一过但看她环髻堆云,凤钗横玉,霓裳霞衣,牙簪瑶佩,可不是一副清格仙骨、柔姿冰莹的模样,可是口吐谈辩,结论咄咄逼人:

“试问:如何可以是良马?岂其鞭影未至,神魂丧沮,浑然忘其任行任止、呼鸟呼风之大本,却令佛祖屈折智辩以匡天下之形高悬慈悲以媚黎庶之心?这—堪堪是马之非性,而伯乐之罪也。

道旁僧人将十二年前的旧事约略道过,月娘听罢,苦苦一笑道:“一纪飘忽,和尚仍欲了此清谈么?”

“清谈何似果行?”僧人道,“贫道有大惑不得解,欲向女檀那尊前求教。”

这僧来得突兀,月娘未遑细忖其来意,只能颔首示意他说下去孰料他转脸向毛韬道:“万物群生,草木遂长;汝亦步亦趋,求一死所,却不忍死,岂不苦哉?”

一语道破心事,毛韬如霹雳当头,不觉浑身颤抖起来,加之以长途跋涉,昼夜不歇,忽然间支身不住,双膝遽软,豁浪一扑磕倒在灰石砾土之中。

僧人的话锋接着又转向月娘:“女檀那从王衡阳游,七载毕其术业,何事不可为?且报宗亲之仇,大义也;奈不一旦而遂之?”

月娘何尝料想得到,一个和尚居然会鼓励她杀人?难道这就是所谓报答“厚贶”而耑程来为她解忧的吗?不过,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气血翻腾,多日以来在心田周转的杀念,就像是揭帘启牖放进一室明光,遍照隅隙,不使纤毫匿藏。她腰间的确短刃横斜匕柄在握,说动手,也就弹指之间而已。

“然则,”僧人仍文风不动,沉声道,“此去四方荒蛮,行脚需十余日,才许得见人迹、市集,则彼死身如何施设?便携之耶?瘗之耶?抑或曝之耶?携之不法,瘗之不便,或恐唯有曝之。我道有论:人之既死,七日受生,善者入天人、阿修罗与人间道,恶者入畜生、恶鬼、地狱道。却别有一种人,非善非恶、有善有恶,信鬼好巫,贪吝鄙淫,生时好财货,死后恋躯体,此即我道之《瑜伽师地论》所谓‘中有’,或曰‘中阴身’—曝于野处,死不转生,魂魄散此天地之间,亦不免作祟害人。啊!女檀那,何若让贫道演一故事,便就这僻野之地,先行超渡此子,是后弃尸野处,亦不碍其转生。”

僧人说到这里,也不待月娘首肯,迳自招袖一拂,说也奇怪,那毛韬的身躯便好似一片败叶般,远远地被卷到了僧人袈裟角下。

“当年贫道一论未毕,更从此始。”僧人像是早已在胸中备就了藁草成篇,登时开讲,还是从马说起,“我朝裴宪公保惜狮子骢事,天下风闻久矣,贫道便以此事拈出一论便了。”

隋文帝定鼎天下,大宛国来献宝马。长鬃委地,神骏非凡,号“狮子骢”,性情猛悍,意气矫捷。置之于帝殿天闲,竟然没有一个圉人能够驯服,更不消说为之铺架鞍鞯了。文皇敕诏悬赏,随即有郎将裴仁基请命而来。但见这郎将挽袍攘袖,去狮子骢十多步开外,一纵身,跃上马背,只手攥执马的右耳,另只手抠住马的左眼,狮子骢一时颤栗不敢动,于是降服。日后朝发西京,暮至东洛,如御风神行,当世无可匹者。

裴仁基得了宝马,从此战功彪炳,于张掖大败吐谷浑、靺鞨,复从炀帝征高丽,升任光禄大夫。到了大业十三年,由于分兵支应洛口仓城一役失期,论军律理当问罪,裴仁基明知失期之过,在于军中伕役饱受苛虐,心怀怅憾,索性斩杀监军御史萧怀静,据虎牢关,率其部曲降了瓦岗寨的李密,也从此“无君无父,以攘天下之柄”。就在十日之内,攻进洛阳,焚毁天津桥,大掠而去。

中原无主,若依裴仁基韬光养晦、拥兵待时之计,李密所部一支劲旅或仍可与王世充、李世民争雄。奈何瓦岗寨诸将如单雄信等急功冒进,浮躁发兵,直欲于旦夕之间摘取王世充的首级,岂料洛阳城虽然是四战之地,很难坚守,但王世充部器械精良,又是忧惧奋励之师,举凡守备整顿,兢兢业业,严严整整,不敢丝毫轻率瓦岗军初接敌即大溃,裴仁基与其号称“万人敌”的儿子裴行俨双双被俘。

此役,使得瓦岗寨的势力飞灰湮灭。战机错失,在于裴氏父子强兵攻打西城之时,裴仁基本想趁一阵西风松缰拍马,一跃冲霄直上城头,斩关而入,令王世充的城防将士措手不及。这勾当于宝马狮子骢原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孰料西风自阵后催来,裴仁基夹马前奔,狮子骢忽然四蹄僵直,自行煞住了奔踶的势头,回过头来用力嗅闻着身后吹来的西风,仿佛那风中带来了远方西域丰草美泉之地无限的消息。而裴仁基则一时收不住势头,踣跌落地,随行在后的裴行俨乱了方寸,滚鞍落马来救,慌急间未遑细顾,父子俩都教城上搭下来的无数挠钩网绳给擒了去。

狮子骢则飞扬四蹄,西向狂奔,从此踪迹销匿,京洛之间,无人知其下落。当时传言:裴仁基一丧其忠悃于隋室,误投李密帐下已为失计;眼见又将为王世充二度招降,名马亦所不齿。而太宗皇帝一向奖掖骑射,得天下后独对此马念念不已,下敕诸州郡县绘影图形,十方求索。皇天果不负苦心人,多年之后,居然被同州刺史宇文士及在朝邑访得。是时,狮子骢已然流落商农镇户,肩背上套了靠架,为主人拉碾磑、磨面粉。传说中神骏的模样已然不可复辨,鬃尾焦秃,皮肉穿穴,齿口也因长年嚼食粗粝的秣草而磨损殆尽,看得宇文士及都忍不住放声啼泣起来。

唐太宗终究是以前所未见的待遇收留了这匹传闻中千载无双的老耄宝马,甚至由于老马牙口衰颓,还请御医制方,专以桑白皮、麦门冬、紫苏,添加姜、枣引提,再和上钟乳粉调制而成的钟乳喂养。皇帝以此马作种,日后还繁殖了五匹小驹,皆号称千里足。

僧人所说的裴宪公,乃是裴仁基的幼子裴行俭。

洛阳城决战,裴仁基与裴行俨一阵受俘,是这一对父子生涯的转机。王世充爱惜降才,不但封赏裴仁基,还招裴行俨为婿。然而裴仁基心念故主,一迳谋划着推戴皇室杨家的后人再掌江山,那便唯有挥戈咫尺之间,血流五步之内,袭刺王世充一途而已了。孰料事机为王世充手下的老将张童仁所获,随即出首告发,王世充立刻夷灭了裴氏父子三族。能逃此一劫而仅以身免的,就是裴行俭,彼时他尚未出世,母亲则远在绛州闻喜的裴氏祖家。

玄宗时宰相张说奉命撰写的《裴公神道碑》是这么说的:“考仁基,隋左光禄大夫,以阴图王充,仗义旧主,遭时不利,玉折名扬。圣唐龙兴,旌淑励节,赠原州都督,命谥曰忠,盖《春秋》之褒也。”王世充改称王充,是为了避李世民的讳;而所谓“仗义旧主”,是指原本裴仁基想要拥立的越王杨侗。裴仁基两度变节,仍能受到忠义的褒扬,可见李唐皇室对于关陇士族之笼络,堪称苦心孤诣。

实则不只是封赠,裴行俭打从一出生,就受到独特的礼遇和照拂,少儿时,便受委进入刚刚成立没有几年的弘文馆读书,这是唐朝廷专为培育治国之才的学院。裴行俭随后明经中式,当下任为左屯卫仓曹参军、长安县令。即使参与了阻挠高宗册立武氏为后的密谋,也不多得罪,微加贬谪而已。此后他当将帅、为书家、任尚书位极人臣,竟无波折,多少与家室、祖荫有关。据说,也是由于太宗皇帝之全心倚赖。

贞观中叶某日,太宗心血来潮,忽然召入当时还在弘文馆读书的裴行俭,由中贵人迳行引入天闲。一行人走到御马圈前,那中贵人指着一匹毛皮虽已失去光泽,且可见伤痂遍体,然而依旧神采焕发的老马,道:“此即狮子骢,乃尊府仇雠,若非此物,老尚书与长将军亦不至于受困屈志,以至殒身。圣人颇感于此,敕某来献一物。”那中贵人一面说着,一面示意从人捧出来一副笼箧开盖视之,乃是一索、一锤、一匕。不消细说,这是天恩独眷,鼓励他亲自下手报仇。

好容易满江湖觅访得回的宝马,竟付之于一竖子骤尔结果太宗皇帝用心如何,着实难测。然而裴行俭手抚锤索,将短匕从笼中取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随问那中贵人道:“圣人垂训诲否?

皇帝的确有话吩咐过的,中贵人稍稍退了两步,一垂头、一低腰,迸出八个字来—意谓所言全出皇命,并无半字虚冒:“不驯有用,不驯无用。”

裴行俭应声答道:“此西方圣教‘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之义!圣人所着意者,非马也,人也。”

唐太宗的话,转生自彼外道挑战佛祖的“不问有言,不问无言”这可能是皇帝对此八字有独到的体会。如果用“不驯有用,不驯无用”八字反推,则外道原先的用意就分为两般境地,其一是“不待问而立言”,则所“言”不受“问”的规范、牢笼,此即真言;相反地也可以把“问”看做是“言”的来历、根源,那么,但凡出现了“言”,都意味着它是由某一隐藏着的“问”所推导而成的。

将“问”改成“驯”,再将“言”改成“用”,这不是授命而决行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杀此狮子骢否,也不是报仇一意而已。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让裴行俭思索:宝马有其不受驯养的天性,为此马秀异不群之处;可是正因如此,这马却在紧要关头,不能为人所用。这样的马,该留在人世间吗?

说是让裴行俭报仇,可是深深玩味皇帝的话,他却体会出另一层用意。皇帝是要他凭心衡量:一匹悖逆驯养理法的畜生,可能为人带来不测之祸,则杀之为宜?抑不杀之为宜?报宗亲之仇,是堂皇天赐的名目,当年若非此畜阵前失足,父兄不至于误陷敌垒、甚至为了不降志辱身而谋刺王世充,以至于殒命。可是裴行俭所想的却更深刻:在不及远虑的当下,奉旨报仇,会不会只是一个顺从以取悦皇帝的借口?他的仇雠之念,也只是为帝恩所驯的一段幻念呢?于是他做了让中贵人大惑不解的事—把盛着凶器的笼箧掩上盖,倒退一大步,深揖及地,道:“请中贵人上复圣人:臣某不驯,不能奉旨。”

中贵人将此情此景转达皇帝,皇帝微微一笑,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可是后世咸信,话说的虽然是马,意旨却在人:“狮子骢果尔有种!”

这风尘仆仆的僧人说完这段百年前的国史轶闻,念诵了一段冗长的经呗,天色已经转为阴沉,暮云四合,霞霓十色,瞬息万变。他转脸对月娘道:“此贼之性,向未驯于礼乐律法,贪鄙嗔杀,莫不俱足,合当绞之、锤之、割裂之;不为过!”

月娘缓缓抽出腰间的刀,银牙咬挫,浑身颤抖;然而她勉强站定身形,鼓足筋力,试着将刀尖向毛韬的后背心猛可一递,刚递到脊下膏肓柔软的皮肉,赫然又抵了回来,刀尖上的气力乍地卸了个地火风水四大皆空。

在这越发阒暗的昼夜之交,唯独她两眼晶莹剔透,满是坚决的泪光,可第二刀也情同于前,刀尖才迫近脊梁,又仿佛被一股不知来处的千钧之力弹回。这一刻,月娘索性挥刀过顶,以泰山其颓的态势往下劈了,锋刃却只削落了幞头,依然未着发肤。月娘知道自己是再也杀不了这仇家的了。

临事而不忍为之,十九年怀冤含愤,居然枉付霜露烟云,她一时恼恨,也来不及往天地间号诉,只能压着声哭。耳边却听那僧人道:

“鞭影着来,此子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