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楼的一番遇合,分别在三个人的生涯行脚上转出新的方向。广陵薛商得着了发垦安州许氏家财的商机,李白和高适则心事重重。
不能不说是李白开启了独特的想法,令高适终于能够看清纵使想要终身隐沦于岩穴草莽,做一个无求无争的野人,也不那么容易,必须满怀放肆甚至嚣顽的志气;继而低眉一忖,自己既不能像面前这非儒非士、亦商亦侠的人物,具备狂傲的性情,更不甘心借世家流荡子孙的身份勉邀天恩、幸求利禄了。他重新捧起那柄御赐的宝剑,紧紧握住,抗手为礼,道:“幸蒙五蠹人片言之教启某蒙昧。敢请为赐歌诗数行,用申永以为好之谊乎?”
不待李白开口,一旁的丹砂似乎早就守候着这一刻了。他一面在砚台里顺手添注了些蔗汁,起劲地磨上墨,一面道:“主人开口便有,且以新句化酒。”
李白病后酒量不宽,早已醉了五七分,只是豪兴牵引,岂肯罢休,一时不假思索,脱口道出了多日以来时刻在念的几句话:“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咏者矣!”
乍听来,这是相当明确的拒绝了,高适一时不解,还以为贸然索句,莽撞失礼,当下红了脸,正要致歉,却见丹砂咧开嘴笑了起来,还回头看了高适一眼,微微一点头,又转对李白道:“得之矣?”
李白也爽快地笑答:“得!”
丹砂这才对高适道:“说是‘固有不必’,实则‘岂能不然’。”
那是数年前还在大匡山上攻书问学的时候,赵蕤入山采药,行方不明。忽一日,月娘在相如台廊下招呼李白用饭,李白信口占得:“新晴山欲醉,漱影下窗纱。举袖露条脱,招我饭胡麻。”语带轻佻,不意惹恼了月娘,肃色斥道:“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咏者矣!”
此后,无论醉中病中,每当李白起念吟咏,就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一句,很难说是挥之不去的自责,抑或自嘲。说罢索笔捵纸,擎起手版,一面写,一面朗吟出声,是一首带有精巧对仗趣味、但是声调上则比律体自由、活泼多了的仄韵五古:
危冠标士行,长剑来宫钥。激昂出青云,扬眉吐然诺。王侯意气睨,贫贱襟期托。一掷急艰难,千金散灵药。相亲唯大道,长忆欢清酌。对酒推抱怀,骞鸿齐抢雀。鸾凤岂同群,风流自商略。孔明发畎亩,少君归嵩岳。天机付笑谈,谁更邀名爵?歧路迎辉光,朔云下日脚。宁复计晨昏,抗手为盟约。他乡易别离,缓节逐涕落。
乍逢初会,不及深交,李白却能以相当简练却不失细腻的手段,将高适的身家、性情、抱负、渴望以及郁结的怅惘说得面面俱到。破题首联,即转用了《庄子·盗跖》里的句子:“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在原典里,庄子借由天下巨寇盗跖的一连串质问,将孔子问得“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茫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这个“假庄劫孔”的思想背景是个关键,诗中并未现身的盗跖正是五蠹的转喻,“危冠”、“长剑”二词看似以孔门贤者子路比高适,自根骨析之,李白还是流露出贬谑儒者的底意。可是,此处机巧层层,由于用“宫钥”指宫廷,指点出御赐宝剑的渊源,那么至少从表面上略事遮掩了盗跖之嘲。
“青云”语出司马迁,如同“月”,为李白念念不能或忘的一个意象,用这个词,说的是高适脱离了士大夫的门第,却仍保有崇高的品行、格调。“然诺”不只是行游江湖,慨然践盟,亦指涉高适信守所应承于父亲的遗言,不惜倾家荡产,将灵柩归葬至宋中这种礼序的实践,即使世间公卿,也未必能够,正是士人堪以睥睨王侯之地步。然而,具有相同襟怀的人,却应该深相结纳、互为寄托由此也映带出李白散千金之方以救人,而深以为得意的侠行。
自“相亲”至“商略”,无疑是李白夸张而半出于假想的欢会光景,不过,“骞鸿”和“抢雀”却不免道出他仍十分在意自己出身微贱。骞鸿,为鸿之高飞,以喻高适有朝一日得以飞黄腾达的祝福;而与天边大雁相对的,则是能够抢跃扑跳、及于榆干枋枝而犹以为高的燕雀—这依然是《庄子·逍遥游》注文中再三转解的“故鹏鼓垂天之翼,托风气以逍遥;蜩张决起之翅,抢榆枋而自得。一方面,可以说李白守齐物之论,以为鸿、雀之各适其性,不应该有什么差别;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李白还是以低下卑小的鷃雀自况而抬举了被誉为鸿雁的高适。
歌行来到中段,形成了全诗意义上的高峰。李白延展开先前与高适对峙的局面,在“孔明发畎亩,少君归嵩岳”两句上,再一次形成了强大的张力。由于高适曾经躬耕多年,这对于一个士人来说,原本称不上是什么光彩之事,可是李白妙笔一提,将诸葛亮《前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之语稍转,高适便不是服役糊口的丁男,而成为隐居待时的贤者。
至于对句,要拈出一个能与诸葛亮相呼应的人物,并不容易。李白却毫不迟疑,一吟而下—“少君”姓李,无疑为李白借喻。葛洪《神仙传》所载,李少君是在汉武帝时行迹为时人所知,能具道某九十余岁老翁家祖琐事,至少岁在百余以上。据传李少君从安期先生传神丹飞雪之方,誓约口诀皆全—而安期先生已是秦始皇时代名满天下的神仙人物了。总之,以李少君与诸葛亮相颉颃,还隐隐然有以儒家拱卫高适、以道家解脱李白的况味。
这首诗以两人殷殷致意告别为结。日脚,是阳光透过云间缝隙而投射落地的金色微光。景语秀丽,看似酒后不辨晨昏,所以字面上难以分辨是朝霞或是夕霭。但考之于广陵薛商所描述的琼花楼之会,当以拂晓的景色较为接近实况。
就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正是李白那一句“他乡易别离”深深打动了高适,于吟诵终章之际,他当席匍匐良久,才缓缓对李白道:
“客岁某北游幽、燕,一心唯发达、报效二事,萦怀不能自休,比闻连路胡谣汉曲,堪说充耳不入,只今听主人按节成吟、依腔制曲,字句或悠扬、或宛转、或幽峭、或恢阔,某到此始味得诗三百篇十五国风情义,想来,实在汗颜!”
“汝平日不多吟?”
高适逞其醉意,仍复垂头匍匐,含糊地说:“某才不及于分,学又不及于才。”
分,指的是自己身为士人的出身,“学不及才、才不及分”是相当严厉的自责了,但是高适说得恳切,一点不像是客套。
李白回头环视在席诸乐工、伶人及商贾,最后视线落在丹砂身上,笑道:“某亦醉,偏不信才与学,更无分。”
丹砂则像是好容易等着了说话的机会,亢声冒出一句:“主人作诗,但凭高兴。”
“高兴?”果然语出意外,非但众人面面相觑,连李白自己都显得吃惊。
“主人忘了。彼日于病中昏倦焦热,伏榻呓语时所说—”丹砂随即便模仿起李白的蜀中乡音以及病中浓浊的掩鼻腔,道,“‘某写诗,皆不落题,据题写去行不远—岂能作高兴语?既不能作高兴语,何必有诗?’”
学舌学得相似,的确惹来满座欢噱。可是李白却于微笑中紧紧蹙起两道浓密的剑眉,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吾师乃于病中来见哉?某竟不复记忆!”
经丹砂这一提醒,李白才约莫起了印象。那是在逆旅中藁草写成《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一诗的当夜,这个黯淡的情景又回来了一次。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一段遥远飘零而散碎的记忆。所忆者,是李白初入大匡山时,赵蕤教他如何为所作之诗命题,当年他抗拒过,却又屈服了。但是在病榻之上,他早年未曾来得及抗辩的话脱口而出。正是丹砂学舌的那几句:“岂能作高兴语?既不能作高兴语,何必有诗?”
高兴,是李白从东晋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诗中学来的语句:“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支道林《逍遥论》亦早一步用此语:“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意思更显得通明而飘逸。
在李白看来,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能表述他作诗的意趣。兴,忽然而来,杳然而去,与天地自然、与人物情感、与江山景致得到了不期而会的感通,而这种感通,更须是未曾为前人所道过;既然未曾为人所发,也就必不能据以为题。“高”字在此,便有廓清前人、超越往昔的境界—也就必须是在“独为我所有”的吟咏过程之中,逐字逐句才能“会”得的。
“高兴,高兴!妙解之极。此即边塞诸曲精妙所在!”
突如其来,内侧弧列一席之中,那面团圆、肤色黧黑,眼睑如核桃,身着宽袖袍,头戴牙簪小冠的乐工竟然插嘴道:“尽一声字,便领行一腔,其余以次而出,尚未出,不知何音;既出,始得其调。如人在大漠荒原中,向日而行、迎风而行、逐云山烟景而行、率心怀意绪而行,不知伊于胡底!某度曲,亦爱此道;而这‘高兴’二字,果然传神,幸承主人雅教!”
接着,他凝眸注视李白,举起系在胸前的筚篥,贴向唇边,喷出一音,随即敷衍成曲,看似全未依从任何谱式,然而李白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在金陵孙楚楼的布环宴上,合崔五、瞽叟,以及簪花、击鼓的两个小妓,四人连番轮唱、即席作成的一首《杨白花》歌,原来的歌词是: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庭。秋声随曲赴高阁,伤心人在亭外亭。回鞭才指长安陌,身是长安花下客。谁似吴江一带水,携将明月梦魂里。
虽说此刻有曲无词,回想当日即席而成的景况,的确可证“一声字,领行一腔,其余以次而出,尚未出,不知何音;既出,始得其调”之论。不过,让李白更觉兴奋的是,这人熟翫此调,显然曾经与段七娘有过一番际会,或许能道其下落。
“此曲更从底处得闻?请教。”
“安州。”那乐工道,“主人今夕所作,意兴斑斓,与某之接闻于安州歌馆者极似,遂不揣浅陋而奏此,献丑了,唐突了。”
安州,那是云梦之北。李白暗忖:客岁由江陵而南,遍历洞庭数海,之后顺帆东下,恰错过了安州。至于安州何地、门庭如何可是与瞽叟相伴……这厢满心疑惑,一时轮囷纠结。他还没来得及问讯,那乐工似乎已经从歌调之中揣摩出其根本不可能得知的词句情味,笑道:“怆然低回而不能去之音,着实逼人—这,可是主人那‘一段相思’?”
李白想了想,答道:“庶几近之,亦不尽然—敢问匠师高名大姓?”
“陇西董大,小字庭兰。”
此言一出,室中诸乐工伶人突然都挺直了身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那报科头人更面露惊诧之色,环臂叉手为礼,像是不知该向李白还是该向董大,说道:“恕某眼拙、恕某眼拙!某只道搊弹家四方来集,共襄选曲之会,竟不知‘沈祝天声’大匠亦在焉格是失敬了。”
董庭兰自幼习琴,这原本是家学,数代以降,工伎相沿而已但他因缘际会,遇上了一个叫陈怀古的参军。州郡参军无常职,杂司地方六曹庶务,这陈怀古一生精研琴曲,号称兼通当时天下知名的“沈家声”、“祝家声”。凤州刺史知其才大不可遏,倒是想出了个敛财的手段:为之觅访一宅僦租,日夜分批,收徒授琴。
董庭兰在孩提时代,便与凤州当地许多才具秀异的伶工同入陈怀古之门习琴,而独能出众。原因是:只有他,不只在弹拨提按的技巧上精益求精,往往还能够用别样的吹打乐器,摹拟琴声;复以琴具仿效笙笛竽角之属,转出别调。兴来时,更以胡笳奏琵琶曲,或以筚篥演琴曲,总之是摆脱故习,自出机杼,务以新奇变怪为能,却竟因此而博陈怀古之知赏,而尽得其真传。
琴声虽然古雅,但是大部分传世的曲谱都显得单调、沉重而肃穆,难以展现轻快、欢愉乃至意兴高昂的情趣。尤其是在陇右近边之地,各式各样的胡乐早已风行无伦,江湖弦管,风采繁复,琴曲遂逐渐式微。这样一个环境却为董庭兰带来了无限的机会。他十三岁离家出凤州,最初只在山南西道的梁州、利州、兴州等地游历,周旋歌馆,丐食而已。以一笙、一竽、一筚篥、一胡笳随身,浪游无定所。渐渐声名大了,还会有旁郡通都的茶肆酒家主人,不远数十百里之途,慕名而来,殷勤邀访,或以旬月为期,酬以巨资,号称“沈祝天声”。
在董庭兰而言,谋生是太容易的事了。他周游南北,闯荡关河,向不以聚敛财帛为务,却总想着要学尽世间声歌,兼协众音之美。故所过之处,必先求问:“久闻贵处搊弹家夥矣,可夤缘一会否?”就算见不着心目中独树一帜的演奏者,也常对那些只能吹弹山歌村曲的乐工虚心前席,再三致问。故而高适一眼看见他执笔擎版,有如画符一般,那是他正在录写着当下所聆听的曲式。
李白虽不识董大,然此时的欢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没有想到,仅此一夕歌酒之会,他竟然从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口中拼凑出段七娘的行踪—虽然,他念兹在兹的人,不是段七娘;然而段七娘会须是解开他那一段相思的锁钥。他抬手抹去了嘴角的浊酒余沥睁大双眼,伏身向前,小心翼翼地对董庭兰和高适低声问道:
“然则,二位都见过段七娘了?”
令李白意外的是,董庭兰与高适相互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