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室东渡以还,道教在江东发展出独特的地位。这一情势,诚然和句曲山的地理有关。句曲山,即是茅山,与广陵隔江相对。其山峰脉绵延,贯穿了句容、金坛、溧水、溧阳四县。也正由于主峰在句容县境,故又名句曲山。道教上清派自魏华存以下,一传杨羲,再传许谧(穆)、三传许翽,以及尔后的著名道者许黄民许迈等,非仅多同宗,也都是句容地方的乡亲。上清派九传至“山中宰相”陶弘景为宗师而格局大开,这山,还就是句曲山。
句容之山之所以成为灵宝福地,还有历代不乏奇诡人物的原因,至少不能忽略的是广陵“圣母飞天”以及“董幼鞭水”的传说
相传于汉末时,广陵有一女子,遣嫁夫家杜氏,却在婚后追随道士刘纲学仙。杜氏不通道,总怨怪妻子不守伦常。而这女子的确有能为,时常施药治病,救人于急难,受惠最多者,便是城中群丐有时为了行医,忽然间便离家出走,数日不归。杜氏怒告官司,控以妖奸之罪,官司受理,才把她逮捕系狱,谁知过不多时,便见这女子从狱窗之中破飞而去,转眼间高入云中,再也看不见踪影—仅仅在窗台上留下了一双绣鞋。此后广陵人便以“圣母”呼之,远近乡里还给这无名无姓的女子立了庙,敬称圣母,长久奉祀。
董幼与圣母同里,而晚了将近两百年。据说他自幼丧父,体弱多病,实在别无所长,只好依道门,事洒扫,原本佣作而已;不料追随师长勤修勉成,居然在四十一岁上遇到真仙,某夜下凡入室授以水行不溺之道。那真仙临去时交付给董幼一支马鞭,从此鞭水而行,如履平地。据传董幼在这一番奇遇之后不多久,便辞别了母亲和两个兄长,沿江鞭水而上,西登峨眉山,为他送行的,正是广陵丐者。他对这一群乞儿的留别之言是:“汝等与某,盖皆世世传道业者矣!”
此二说,可以道尽广陵甚至扬州一带道士与丐者渊源之密切丹砂随龚霸修行,交接宾客,见闻多矣,遂也约略得知个中原委也就是前些日尚在金陵时,他听这老主家问起孟浩然:为什么汲汲然欲下广陵?孟浩然的答复很不寻常:“维扬有不识之友十人,错过此会,便难再见。”
“诚当如此。”龚霸当时点了点头,叹口气,道,“某亦久闻此十友,当见则见,某却不能耽延夫子前程。”
原来“维扬十友”还是广陵的一群奇人。他们累世经商,家道素封,多少也读书能文。由于商贾不能入仕,诸人皆无分进取,也就一向不作功名之图。可是这十个人有志一同,都慷慨豪越,颇具倾囊济世的襟怀。
每年除了新正建寅以及端阳建午之月,十友都会醵资一会,轮番为东道主。开始之时,不过是以酒食为娱,酣醉足饱而已。久之,其中有几个爱慕道术的,便常常将宴会之地,设在隔江的茅山,由于地利之便,也常会邀约在山中清修的道士,彼此谈玄论理,亦别是一种趣味。
或许是经由道者劝说,或许是受到言辩的启迪,不过几年,十友商议出一桩德业。那就是每月聚食,都另邀一寒士入席,午时开宴,子夜方散,其间昼夜六时,十友分别与这寒士接语交谈,察言观色,宴罢则各出所有,作为程仪,或助之安顿家室,或资以赴京就考,而从不求任何回报。
由于十友一向不以身家示人,尽管在宴席上彼此不得不相呼,也只是“我友”如何如何,决不传姓名。至于邀约何人,则委之于广陵群丐,也就是靠这般日日在街头行乞的人远近留心,通风报信,让江东许多无助的读书人有了出头的机会。维扬十友与寒士之约是相当明确的:“挥手一别,不期再见。道法天心,周流自现。”非但不可答报,亦不可传扬。十友都能从“道体周流不居的信仰中体认:一旦行善,即成就了流转于人世间的道—而这道不必借助于答报或显扬而复返于己身;恰由于不返于己身,也才能够润泽广远。当然,行走于民间道术之士不是没有利己之说,以迎合俗人俗愿;他们总是宣称:若能将道体多方流转,也有助于修持者在多年积行聚德之后,得以白日升仙。
维扬十友连绵从事了不知多少年、资助了不知多少读书人的妙道,唯于孟浩然一首语焉不详的《广陵别薛八》中隐约揣摩:
士有不得志,栖栖吴楚间。广陵相遇罢,彭蠡泛舟还。樯出江中树,波连海上山。风帆明日远,何处更追攀。
薛八为十友中人乎?是为孟浩然绍介十友的丐者乎?薛八大约也不愿意透露。不过,维扬十友的义行人间罕见,人们捕风捉影居然转出了另一怪谈。
据说有一次仍是在江南句曲山麓设帐开筵,群丐纷然而至争说此日原本应邀而来的寒士无福消受豪宴馈赆,才登船便暴死了。十友犹惋惜不已之际,黄泥路上贸贸然来一麻衣人,须发戟张肩上伫立着一头鹦鹉,远远地喊:“酒食逼人,岂仅供士子醉饱耶?
十友打量他一阵,都道是流落之丐,继之一想,这席间之物本来就是供养天下人饮馔,哪里有什么分别等差?随即招呼入席这人也不辞让,据案大嚼,一人尽三五人之量,还喝了好几斗酒才打着嗝儿对众人道:“来而不往,岂能成礼?闻道维扬十友从不受贶,亦忒不近人情—某野人,勉力为之,亦足供一会。望诸公深会道体流行之德,容某答此一饭之恩。”
这话说得面面俱圆,丝丝入扣,直钻进了慕道之人的心眼里。十友又怜他体貌羸弱,而情意悃悃,不好拂逆,便订了三日之后一约,约在广陵东塘郊外。至期,十友皆至。但见草莽之中,有一破屋,可两三间,墙垣倾颓,篷顶破漏,已呈半欹半倒之势。走近了再一看,平日为十友奔走的那些个世袭之丐也有不少已经各据一席,蓬发破衣,形状秽陋,或踞或坐。
见十友也来了,群丐纷纷起身行礼,拱立待命。这东道主人还吆喝着丐者前后扫除、重设菅席。就这么一折腾,一两个时辰很快地过去了,室内看来也添了三分焕然一新的颜色,十友都不免有些饿了,主人仍慢条斯理地张罗丐者捧呈酰盐酱豉,摆布匕箸簋盘。好半天,才端出来一方五尺长、三尺宽的巨案,案上围着一圈油布帡幪,不时还打从里头朝外冒着蒸烟,仿佛混揉着千百种药草、佐料的气息,汩汩而出,果真是异香扑鼻。十友饥肠辘辘,适不可忍,那主人一掀帡幪,横陈于案上的,竟是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儿童,头、脸、躯干、四肢俱全;通体已自因蒸透而发肥了,耳目手足,竟多烂熟而脱落。主人自持一双长箸,指点着对十友道:“大佳肴膳,且勿辞让—请!”
十友之中,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惊恐呕吐,有的忿恚避席,没有一个敢吃的。这主人也不再让,大口咀嚼,滋滋有声。一面吃,一面还支使群丐就席,丐者面面相觑了片刻,也就俯身伏脸,载割载食。不多辰光,那蒸儿童便皮骨不存了。
“此肴—实是千岁人参,颇难得。某求之多年,今日原欲与诸友分之,聊报延遇之恩,要知食此者……”主人顿了顿,环视一眼席间群丐,笑道,“便得白日升天,身为上仙。汝等乞索奴有何德?有何能?有何术业?居然致此。”
话还没说完,那些嘴角还在咬嚼着的丐者竟然在转眼间化身成青童玉女之辈,一个一个缓慢起身,不由自主地打从破篷败顶中朝天空飞去,下一刻,便皆消失了形影。主人—以及他肩头的鹦鹉—也逐渐化入蒸烟,留下了一段听来并不像告别的话语:
“道体无常如此,诸友还行善否?”
维扬十友当下吃惊不小,白日升仙,历历眼前,这化身为丐的仙人所指点的倒也明白,便宜了一群无功无德的鄙野之人也没什么,充其量归之于幽冥有数,或许他们有累世的阴骘罢了。可是空中还传来了这么一阵话语:
“更何况尔等尽将些穷措大、田舍奴送将门第中去,任渠‘瘦骨彷徨知制诰,白头迁转校书郎’而已。此辈挟书抱策,吃苦受气而后泛酸化腐,又何善之有?”
维扬十友始料未及,真仙下凡,非但不苟同他们接济寒士的所作所为,反而对寒士冷嘲热讽。在这满目荒芜的旷野之中,置身倾圮的破屋之下,他们还真能感受到“此辈挟书抱策,吃苦受气而后泛酸化腐”的处境。不过,他们终究没有透悟那文曲星张夜叉的深意:有些人—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的人—在功名的诱引利禄的驱使之下,逞其所能、尽其所有,抢入士大夫之流,却也仅是一生一世、随波沉浮而已。
“或则,”其中一人道,“真仙赐教,另有用意。诸君试想:尽教我广陵物阜民丰,商贾盈城,交易繁华,往来绵密,然毕竟是弹丸之地。我友若欲接济天下四方士人,会须广为搜求才是。”
此说一出,众人兴致又来了,登时有人附和:“广陵之涛,达济江海。吴越一隅,岂能尽天下英才?某等何不多倩旅次达人为耳目,趁云帆利便,西趋荆楚,北赴梁宋,东通齐鲁,阅人既遍,或即不使野有遗贤,则道体流行,殊无窒碍了。”
“可不?”众人一阵喧笑,又都打起了精神,转瞬间抛开了未能成仙的小小遗憾,从荒烟蔓草中高视阔步,朝东塘扬长而去。
日后孟浩然以鹿门诗隐之盛名,汲汲然应邀到广陵一游,从而得着了维扬十友的资助,接着便整装入西京赴试,便是这一层因缘使然。
至于李白,却在追随着孟浩然的脚步来到广陵之后,不期而然与维扬十友也缔结了交谊。生涯到此,他忽然发现:该如何有为于天下,还能让李客所交代的那一笔不能见人的财富,终于有了一个体面的下落。
事缘采药而起。
丹砂在广陵渡头卖弄狡黠,暂时化解一场纷扰,还招募群丐帮闲,跟着卖箩老媪,避开市集上盈千成百的黎庶人等,一意往荒中迈步。直走出里许之遥,老媪猛回头问了一句:“此前八十里尽荒,小郎欲往何处去?”
这话把丹砂也问傻了。原来这狡童先前同她往来交谈,全系诓谎,不只赵媪不姓赵,近地也没有什么桃花山,他低头附耳所言,就是把老媪身上的箩全数买下了,许她往空旷无人处行走,以便交割。老媪见李白衣衫柔软整洁,马匹行李贵盛,便不疑有他。直走得她口焦唇燥,腿软脚麻,才歇下一身背负,任那十多个大箩满地乱滚,遂哀乞丹砂:“还就此地交割了罢?”
“便只一事相求,”丹砂就怕让身后群丐窥出端倪,还是压低了声,问道,“尝听人言广陵贸易天下草木药材,邻处可有几处丘山,便供某等采摭些许?”
老媪闻言,骨碌碌转动着两只灰浊浊的眼珠子,四下张望片刻指着西边远处一约莫五六尺高的砾石岗子,道:“彼处高,却也不生寸草。小郎觅甚山?须向江南句容、金坛县地去耶。”
老媪高声朗语,没提防他人,群丐都听见了。只那麻袍老者突然心领神会,跨步上前,放声笑道:“死狗奴!以某丐食人可欺耶?说什么黄连、重楼,说什么茯苓、松脂,广陵方圆百数十里之内安知有此等物?分明是逃关贼徒,假托贸贩,待某持将去见县主也教汝死狗奴喫几鞭王法。”
李白抢前一步,横身拦在丹砂面前,赔笑道:“奴仆年少,气性麄急,直是焦躁失检,请翁宽谅了。”
麻袍老者益觉得理,不肯饶人,回手一招,群丐蜂拥而前将李白主仆连人带马,团团围住,间有一丐,撒开腿往回跑—不消说,便是报官去了。偏他跑出一二十步时,犹自风驰电掣一般再奔远些便蹊跷了,但见草鞋着地,起土扬尘,偏偏一寸不得向前连跨十多步,只在原地刨磨,地面登时陷了寸许,他却仿佛身不由己,竟然停不下脚来。这丐既惊且惧,口中已然吐不出字句,只能癫狂呼喊而已。
麻袍老者固亦不明所由,或以为李白主仆通晓邪术,更不敢大意欺前,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便在此刻,听见身后江水之下不知何许深处,传来一声吼:
“太白!还记前约否?”
此时四野无风,可是百数十丈开外的江水却扬起了一堵墙似的排浪,前浪才倒,后浪又兴,一连十数起,浪墙一一倾扑而落水底钻出一丈夫来。此人形躯近丈,深目隆准,穿着一身及踝的紫袍,袍身却滴水不沾。他手中握着绿玉杖,头上戴着小金冠,肩膊上扛着一头似熊非熊、似罴非罴的怪物。
李白不觉跨步向前,叉手为礼,笑道:“岂能不记?龙君说过:‘汝与某道义未尽,向后,容于有潮汐浪涛处一会!’”
来者正是钱塘龙君。
龙君踏浪而来,却不忙与李白叙旧,迳自大步向前,像座山似的欺近麻袍老者,道:“有约即践,六合至理。汝既鸠集诸乞儿,来助吾友太白采药,复去见县主何为来哉?”
“彼非贸药商贾,此地亦无草木—”麻袍老者说着,回转身朝四下一指划,手却在半空之中停了下来;尽此时他放眼所及之处,原本童秃一片的砾石大地,长满了高矮不齐的野树杂花,草叶绵密,横无际涯,有的翠碧蒙茸,有的枝干槎枒,明明不是一时一地之物,居然都在这秋尽冬寒的季节,一时俱发,其姹紫嫣红,有如春阳开泰,光天化日之下,还传来阵阵气息繁复的异香。
“太白可记否?前度初会,汝曾云:一回花落一回新,”钱塘龙君开怀地笑了,复朝那老媪先前所谓的八十里尽荒之地一指,对李白道,“此荒实不荒,日月征驰,亦将遍地楼影花光矣!”
李白顺势望去,众人亦随之惊叹连声,原来就在钱塘龙君手指之处、数武之外,赫然现了一座庭院,院西南脚矗立着七重宝塔,金顶尖耸入云,每重四角飞檐翘翼,下悬圆白皎洁的火珠,径可尺余,象二十八宿之光,在日头遍照之下,毫不逊色。这塔,与近旁低矮的室宇高低相去甚远,然而雕梁绣栱,丹楹玉墀则一。在塔和亭台楼阁之间,则是名目不胜指认的各种巨木,前列梓,后列楸;左右参天而立的,则是正飘落着色泽深黄浅黄、焦枯万变之叶的梧桐;蜿蜒于塔前小径两侧者,又是华盖交错伸展的柚木。
群丐原本还满地摭拾着竹箩,此刻浑然忘我,麻袍老者咄咄怪道:“彼非城中西灵塔耶?奈何在此?”
“尔辈且自采药,不日即或成就一桩功德。”钱塘龙君举杖复一指丹砂,“汝小童既能辨识草木药材,便在此料理整治,某与汝家主人去去即回。”说着,转身牵起李白的衣袖,直望西灵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