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东下广陵的这一天,李白依礼回访龚霸之家。龚霸殷殷留客,情意款洽。若非在宅中朝暮开筵招饮,便是邀约城中耆老士流,四出游衍,设帐歌馔。其间不免赋诗,《金陵城西楼月下吟》即作于此时: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另有一首《金陵白杨十字巷》,也是在出游时且行且吟,口占而成,堪令一座叹服的神情,千古以下亦不难想见。龚霸非但将诗稿传之后人,还在这一首诗后留下了简单的跋记,聊注诗人操法:“白落落高古,自于曲折时调处见之。”这句话是理解李白作品不泥于时尚所趋的管钥;而《金陵白杨十字巷》是这么写的:
白杨十字巷,北夹潮沟道。不见吴时人,空生唐年草。天地有反复,宫城尽倾倒。六帝余古丘,樵苏泣遗老。
这首诗可以作为龚霸那简短一语的例证。
所谓“时调”,即唐人承袭自南朝而来的“近体”,最明显的表现就是用平声字为韵脚,而李白这一首颇似律体的诗,却全用仄韵,并不常见。此外,“时调”也就是唐人形成其五七言格律之所依——八句之作,中间二联必作对句,此其一。四联之间各双数字之平仄,固须相同;而除首字外、单数字之平仄,则须参差相映,此其二。后世议之论之者,称此为“黏对”,已道尽矩范。
然而正当其时、力行其法、践其实而不识其名的盛唐诗人,尚不知“黏对”一词,龚霸所谓“曲折时调”四字,恰是在说李白于当“黏”处作“对”——读此诗可知:“生”字平而“地”字仄,“城”字平而“帝”字仄,皆刻意不守“黏”法,如此成诵,却形成一种反本于前代古诗的格调。
不只是声律上的“曲折”,也有命意和用字上的讲究。诗题作《白杨十字巷》,可知为当地一景,然全诗中可数的现实之物,仅一“草”字;其余者,如“北夹潮沟道”,潮沟乃是三国时吴大帝孙权所开,引江潮、接青溪,而入秦淮。
再如“天地有反复”,乃是东汉时韩遂与敌将樊稠阵前接马,交臂相加时所说的一段豪语:“天地反复,未可知也。本所争者非私怨,王家事耳。与足下州里人,今虽小违,要当大同,欲相与善语以别。邂逅万一不如意,后可复相见乎?”由此可以看出李白所善用的古语,也同他个人的器宇性情相仿佛。
又如“樵苏泣遗老”亦然。“樵苏”即砍柴刈草,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的广武君李左车:“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无论如何,这不是寻常字眼,显见也是着意雕刻,让全诗始末一贯,洋溢着一片汉魏风调。
然而,“樵苏泣遗老”的怅惘不甘之情,偏是令壮气喷薄的李白再也不能伫留金陵的缘故。
就这样饮酒作诗,盘桓了不知几日。他人无所知觉,李白始终惦记着孙楚楼。他一直好奇着、猜测着,那封为范十三收进怀里、将携远行的信笺上,段七娘究竟写了些什么?然而,离开龚霸的宅院,来到孙楚楼前,他才发现,不只段七娘芳踪窅然,连瞽叟也不在了。
再三问讯,才从那一身窄袖薄罗的小妓口中听说:前几日向晚时分,楼前妆彩牛车一驾,载着段七娘等二三人,轻装就道,扬长东去。李白可以想象:那一柄朱砂色的拂尘,偶或在夕照中探出珠箔晶帘,挥别伤心之地。伊人行方如何?是否脱籍?一时不得查考,所能于回味中惆怅而了悟的,也就是那一夜“布环”一节,的确信而有征。李白悻悻然扑空而返,顿时觉得金陵已无可眷恋伫留了。
这一天,陪同李白往孙楚楼的,是龚霸的家僮,名唤丹砂。这童子看不出确切年纪,说他十一二,已经世故精明得很,说他十三四,声语还带着小娃腔调。其耳目聪明,手脚伶俐,真不寻常,既能作吟啸,亦颇善俚曲,于筵前随口放歌,也不逊歌馆中人。由于龚霸长年修习道术之故,总是将这丹砂打扮成一小道童的模样,金陵城方圆数十里,遐迩皆知,亦不以为怪。这童子出入市井,走串人家,总是开颜喜笑,与人不稍忤犯,很讨龚霸的欢心。
李白在孙楚楼大失所望,神魂嗒然,丹砂却给出了个主意:“既然说这七娘子车驾向东,城东歌馆所在多有,笙笛亦繁密非常,某便随李郎往城东踅去,信步探看,或可访得些许行迹。”
“彼布环就道,拔出风尘,岂能再事管弦?”李白苦笑着说,“应须是访不着了。”
“遮莫七娘子不见人,那八娘子、十娘子,城东也自不少。”丹砂道,“脂粉门巷,岂有他哉?不外就是‘你若无情我便休’么?”
李白任令一双拖沓的脚步,随着丹砂往城东漫走。一客、一奴就这么且行且说,又将金陵踏访了一回,偶于门巷人家近旁,听得琴声泠泠,筝声袅袅,丹砂忍不住话,便道:“此初学小娘,工尺尚未娴熟。”或则:“此伤情之人,捻挑之间,真个苦雨凄怆。”或则:“此曲将愁作欢,不欲人知他心事耶?”
“汝好生识得曲度?”
“胡思野想,其乐也无穷。”丹砂呵呵笑了,道,“奴看李郎,也是其乐无穷之人;只这两日席会连番,直出落得倦怠,可是为思念那七娘子否?”
李白大笑:“小奴无礼!果然胡思野想!”
访段七娘而不遇,有着难以释怀的枨触——这已经是他生命中第二个忽然之间不告而别的女人。丹砂看人眉目,猜人肚肠;虽然看得分明,却猜错原委。李白之不惬,更是对金陵这一方天地感觉到无比的忧闷。
六朝金粉尽去,空余江山,这种人事代谢的悲凉,本来是其他名都大邑所少见的。多少可歌可叹的凋零,片时而兴、片时而坏,本来最易勾动那些“樵苏遗老”个人身世的伤怀。斯人也,不及闻达于世;斯人也,不及驱策于君,人过强仕之年,或者是知命而不服命者,猬集于白下之城,真是不可数计。
这些人垂垂近老,夜以继日,一一来到龚霸门下,扶策感伤,劝杯进盏,嘶酸太息。久而久之,也令李白益觉不忍,复不能忍,连连恳辞邀宴,到头来也就不便借枝而栖了。终于在得知段七娘一去绝踪的这天,他向这位温厚长者告别,托辞与孟浩然相期再会于广陵,不能不离去。
临行时,李白大笔亲题于舟发之地,地名征虏亭。此亭地理,异说纷纭。初于东晋中为将军谢石鸠工兴建,也有说在石头坞的,也有说在青溪而地近秦淮的。大唐立国之后,临水处唯余方丈片石数起,残础雄峙,昔日规模可见。里坊中人指点为遗迹,过客自也不能争辩,李白在此地所赋之诗,题曰《夜下征虏亭》,聊为赠别,可惜的是龚霸未曾及时抄录完整,只记了前四句:
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游苑冠添紫,涤尘山更青。金陵一留别,孤剑寄飘萍。
倒是在这首诗的颈联里,李白深藏了另一桩本事。
头、颔两联,即事即景,无甚敷陈。第五句说的是初抵金陵那日,夜游芳乐苑,他借用段七娘的紫纱披,盘头裹成官帽形状,惹得诸妓噱笑,呼为“孙楚楼的风月之主”;第六句则寓两事:一是在兰舟上脱靴“涤路尘”,二是满目所见,历代为“好因缘”所苦而抑郁以终之妓所埋身的坟丘。然而浮观诗句,也可以理解为对金陵山川形胜的描写。尾联既是留别龚霸,也是暗自销魂,惆怅段七娘萍踪难觅。
金陵旧俗,赠别须有赆仪,在征虏亭前执手相祝之际,龚霸送给李白一匣六只“蓬莱盏”,是时称金扣玉杯的巧工之物。李白不敢推辞,正想着此去广陵,也就是托辞远走而已,其实游方不定,前途未卜,日后会不会重逢?又该如何约期再会?都还没有主张。未料龚霸又絮絮叨叨,道:“李郎身为天下士,舟车在途,关河险阻,想来不免劳顿。某老而惫,驿职不能卸肩,责务琐琐,也就难以侍从左右,贪玩山水了……”
李白摇指江流,道:“彼自是一去不回之物,白也心目犹在,眷思不已,去去复来。唯公宜自珍摄。”
龚霸微笑着摇了摇头,回身招那正在抄写诗篇的家僮丹砂近前,又对李白道:“此童能文字,堪使唤,姑且遣之奉君一行。日后所过林泉岩壑,如有吟咏,亦可付他作书。李郎再返金陵时,携之归宅亦可,令其自归亦可。但莫忘能有几轴诗卷,聊慰我一双老眼,常作江湖盼想耳!”
说时,龚霸一字一句,皆流露着不舍。他眼眶润湿,相执之手颤颤不能已。丹砂则一派天真,扬声道:“翁莫哭,李郎说去去复来,奴便去去复来,当非虚言。”
蓦然天降一奴,李白自不免吃惊,但更多的还是迷离惝恍。他想起那一柄红伞,想起那一袭紫绮裘,转念之际,还有眼前这一个身着道服的童子,隐隐然觉得将有挥之不去的什么,即将揭露于眼前,依依随身,直到天荒地老。然而,这就是他将要上下求索的吗?
回顾江流,此水彼水,脉脉不绝,万事又何尝不同于斯?来处历历,月娘、赵蕤、吴指南,乃至于匆匆数面的崔五、范十三以及段七娘和瞽叟……苍茫间,尽是那些与他错身而过,并且在转眼间消逝于莽莽洪流之中的人,彼形彼影,看似只能就梦魂牵系,虚诉重逢而已。
龚霸却长吁一气,对丹砂道:“汝将远行,且为翁作一啸,以为留别罢!”
丹砂毫不迟疑,随即长啸一曲,曲名《凤台操》,其音如笙,清峭幽拔,直入云中。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