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宗之的《赠李十二白》一直留存在李白的诗集之中。虽然历经一生的颠沛流离,其间还有几次重大的征战和丧乱,在全部作品的十之八九皆已亡轶的情况之下,这一首诗还是勉为其难地流传了下来,后人或不能仅以李白与崔五之友谊解此。于李白,这一夜能与一个原本高不可攀的贵胄子弟不期而会,且结为至交,这是别具深意的。
从诗的内文可知,起手“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庭”二句,原本是为衬托尔后两句“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以景带情所开之先河,目的是在表述自己思慕“雄俊之士”,久不可得的焦虑。这是极其精炼的东汉格调,取意高古远大,唯魏武帝曹操能当得。
崔五试以换韵五古一体——也就是李白最擅长的一种写诗的方式——非但巨细靡遗地刻画了李白的装束和风采,也将当天与李白透过诗篇参详议论的史识与情怀作了相当清晰的勾勒。崔五既把孙楚楼上打令行酒、赋诗言志的情形记录了下来,还提出了郑重且罕见的邀请: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庭。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
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余。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酌酒弦素琴,霜气正凝洁。平生心中事,今日为君说。
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
首章平仄二韵,铺陈了与李白相见恨晚的感受,以及借酒令酬答、相互体会的怀抱。次章也是平仄两韵,仅从李白的装束、形容下笔,已足见倾心。出之“平生心中事,今日为君说”可知,崔五是在初会之夕,行令之余,写下这首赠诗。末章四联八句,一韵到底,说的却是一桩不知何时才能成行的约会。
所约之地,在遥迢千里之外,是一所嵩山南麓的庄园,独占名山秀水,不惹尘嚣。李白可以想象,大约与大匡山上、赵蕤寄居之处尚未倾圮的状貌相仿佛。那多半是出身高门大户之人,富贵有余,择其慕悦之地,或返其眷恋之乡,鸠工兴筑,颐养天年的宅第。据赵蕤零落片段的追述,李白仅能猜测:大匡山上的子云宅和相如台等屋舍,早已为原主弃置而荒废,或恐那间架规模看来应该相当可观的室宇从来就没有建成;而崔五的嵩阳别业,却显然要堂皇得多,仅“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一联便透露出无限端倪。松桂并生,断非天然,能够植松栽桂以实一苑,又是在远离廛城市井的山边,那一定是极其清雅而不失宏丽的园林了。
“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是极有深意的两句。李白既然在酒令之诗中慷慨言志,说自己有张良之图,功成于天下而弗居,飘然远引。在史籍之中,留侯张良保其天年,薨逝之后与谷城山下所拾得的一方黄石并葬,却仍留下了“欲从赤松子游”这样响亮的归志。
赤松子是仙——《楚辞·远游》已有“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的句子;相传为神农氏的雨师,能入火自烧,在昆仑山中随风雨而上下,语虽无稽,毕竟为一朝定鼎之雄所向往,也成为李白心仪的楷模。崔五“同斯游”三字,恰是以嵩阳别业相招,期以归隐,彼此成为“道侣”,共修清静。这是道术之士——至少是以道术居心之士——心照不宣的一个境界。
可是十分罕见地,李白却婉转地拒绝了这邀请。他当场回复了一首规格相仿佛的诗作,《酬崔五郎中》:
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杖策寻英豪,立谈乃知我。
崔公生民秀,缅邈青云姿。制作参造化,托讽含神祇。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是时霜飙寒,逸兴临华池。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因得穷欢情,赠我以新诗。
又结汗漫期,九垓远相待。举身憩蓬壶,濯足弄沧海。从此凌倒景,一去无时还。朝游明光宫,暮入阊阖关。但得长把袂,何必嵩丘山。
首章平仄二韵,充分表达了知遇之感,“朔云横高天”和“壮士心飞扬”分别出现在第一、三两句,是以错落之致,隐括了刘邦《大风歌》辞意,也是对崔五的酒令之诗作一回应。换韵之后,“功业犹未成”则是全篇枢纽,下文也紧紧扣住这一句,表现出自己心系天下的进取渴望;这也是年轻的李白才有的专注意志。行文到第二章,是对崔五的礼赞和推崇,也表达了对于赠诗的感动和谢忱。
一旦言及平生所愿,李白并不让步,埋伏在谦和与热烈的情感之下的,是相当直接的探询;在他看来,如今已经回鞭直指长安道的崔五,眼看立登要津,固为“青云”中人,当有援引之力,何妨一诺而结共谋天下大事之盟?因此,“朝游明光宫,暮入阊阖关”便成为前文“功业犹未成”的反衬之语。
从语词的本原来说,“汗漫”、“九垓”皆出于《淮南子·道应训》:“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此语隐藏密意;原典说的是秦始皇派博士卢敖求神仙,遇见一个神仙化身而成的士人,士人向卢敖描述了宇宙的宽阔无垠,天界的广大浩渺,相较起来,四极六合之内的中州,犹困于日月列星、阴阳四时的运行,不过咫尺间耳。这士人又托称他与“汗漫”(其实就是荒唐无稽的一个假称)有约,不能在人世间久留,随即举臂竦身,潜入云中,不见踪迹。这一段话显然迷惑了、也说服了卢敖,根据史料,他再也没有回到始皇的宫廷复命。
这个故事,恰是李白化用的遁辞。与“蓬壶”、“明光”、“阊阖”都具备相同的寓意。“蓬壶”出于《拾遗记》,指的是传闻中海外三座仙山中的蓬莱山和方丈(又名方壶)山。李白另有《明堂赋》之文曰:“蔑蓬壶之海楼,吞岱宗之日观。”把来到此对照,其刻意展示广大襟怀,荒唐其言,与卢敖所遇见的那个士人,又何其类似?
“明光”是指明光宫。在李白反复模拟的王褒之作《九怀》里,有:“朝发兮葱岭,夕至兮明光。”王逸注解此语,指称“明光”就是“丹峦”。其地山峦之色丹红,又名丹丘。因为在这一方地理上,无分昼夜,都是一片光明。至于“阊阖”,则仍可以从《淮南子·原道训》里找到痕迹。
《淮南子·原道训》描述河伯冯夷和水神大丙以雷霆为车驾,以云霓为六马,行走在惝恍迷茫的天地之间,驰霜雪而不留其痕,被日光而不留其影,最后腾跃于昆仑之巅,推开了阊阖之门。这门,就是天帝所居住的紫微宫正门。相对来看,人世间的“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厉錣(音卓,马鞭上的利刺),不能与之争先”。如此用语,其意更明,李白是要强调:人生最高远的目标与归宿若是历来道者所传诵的那些神妙无伦之境,则并非此刻的他所能瞻望于万一。
由于皇命在身,崔五不得不匆促登程,临行时让范十三将誊写完卷的诗篇转交给逆旅中的李白,李白问起启程之期,范十三一拱手,道:“即是当下。此刻便在江津驿所返还骡马,备办舟船,验换告身符券,诸事不胜繁琐;一俟某回复了,便要启程。”
“七娘子处不交代了?”
范十三闻言不觉大笑,转低声道:“朝命倥偬,岂能耽延?”“我辈幸得脱身,还应朝谢天子。”
李白略不犹豫,到私驿中牵取了马匹,随范十三催鞭赶赴江津,岂料果如范十三所言“诸事不胜繁琐”,仅仅为了验看告身而耽搁了大半日——这一耽搁,倒让李白与崔五、范十三有了几个时辰的闲暇,当即在江边野亭盘桓,而有了两首答赠之诗。一首是前揭之《酬崔五郎中》,另一首则是给范十三的《金陵歌送别范宣》。
告身,唐代任官给状,沿南北朝之制而来。告,即诰也。无论是荫袭、举荐、考选出身,官员们经考核任命之后,皆给以凭信,用金花五色绫纸书明身家、资格、职衔。加盖“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印信,称为告身。官员在任,多束此物于高阁,然行脚于途,则不可须臾离之;没了告身,就没了身份。故崔五有句说得入理:“一纸如身薄,十行尽志疏。”
崔五返还马匹之时,多说了几句,平添枝节。由于范十三的坐骑是私人牲口,将就市上遣卖,崔五便向驿卒打听交易所在。也是那驿卒心眼伶俐,反复读着告身上崔五的名字,一面借故拖延,说这私马需要周身察看,毛中有无官烙,一面悄悄派人去城中请来驿长。
唐时郡县等差,高下相悬不啻天壤,驿长职分虽一,所司之繁剧轻闲,分别极大。驿长所务,包括制命军报的投递,中朝驿使的接待,夫众牲群的管理,馆舍厩槽的营缮,以及舟船车辆的维护,皆有律则统管。
此外,大唐立国以骑射,特重驿马生养孳息,就算是骡驴伤病,也视为国力严重的消耗,故牲畜未达天年而夭亡,或是意外伤蹶折损,驿长必须负赔填之责。穷乡僻壤之地,督理还比较松散,一旦在紧望之区,驿长所担负的责任就相当沉重,故往往召请地方上富豪之家的耆老出掌,以其家道殷厚,赔填不致倾家荡产的缘故。
这驿卒刻意作难耽搁,为的就是让江津驿长来“相一相”——此日要过江的,似乎是个不容错过的要人。
老驿长疾行而来,寒冬中浑身上下都叫汗水给沁透了,却仍显得意态从容,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两骡一驾,除了驾丁之外,还有一个中年人,与范十三形容相仿,只不过顶上的发色没那么透白,而面色红润,泛着亮光,大约三四十年纪。此人一跃而下车,手脚矫健得很,落下地来,还只顾着同老驿长继续说话:
“倘若改去彼‘尽’字而成‘耽’字,既美矣,又复善矣。”接着,是一口连珠弹丸似的襄州土话,老驿长似乎听得真切,频频点头;崔五、范十三和李白却兀立于道旁,不知该见礼与否了。
老驿长找了个言语间的缝隙,扫一眼看出崔五身份尤高于他人,先叉手胸前,深深一顿首,回头同他那话多不能停歇的伴当道:“想来这便是崔五郎君了,先见礼罢。”
那人神情清朗愉快,像是与崔五已经熟识多年,高拱双拳一迎,未待崔五还礼,便继续说了下去:“某方自与龚翁闲话,谓崔郎君《告身咏》气清格高,自陶令节以来之言隐者,无可与大作齐一头地者,但——但有一字不稳……”这人一口气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不说了,明亮的大眼睛朝众人一骨碌,像是在等待着人们央请他往下说。
他口中的“龚翁”自然就是那老驿长了,毕竟一方耆宿,趁势阻住了滔滔不绝而不知其然的闲话,云淡风轻地踅踏几步,怡然而笑,顺手暗暗推靠,诸人略无所觉,却在转瞬之间,被他请进了驿所近旁的憩亭。
此亭又深又阔,比寻常三间五架的屋宇还要宽敞得多。面向大道两面有竹篾密编的墙垣两堵,面向江津烟水苍茫景色的两面则开阔明亮,白鹭州赫然在望。虽然从顶至榻,无不散发着种种来自灯烛、来自人身、来自衣被箱笼的油腻气息,恐怕也是历百数十年熙来攘往的过客之所累积。看来屏障风尘,还真称得上雅净。
“老朽主此驿诸般繁琐,广陵龚霸,行十一。”老驿长随即摊手朝那多话之人胸前一摆,笑道,“襄州一士,孟浩然。”
孟浩然接着大笑,直对崔五把先前要说而没说完的话一口气倾吐而出:“‘一纸如身薄,十行尽志疏’倘若改成‘一纸如身薄,十行耽志疏’,则神气舒张多矣!”
叨来念去,说的还是崔五那首流传在士行之中将近两三年的名篇《告身咏》。作此诗时,乃是袭封齐国公之诏书方才布达,崔五实在没有心思将后半生抛掷到修罗场中与百僚群官倾轧,遂赋此:
一纸如身薄,十行尽志疏。归来寻栗里,迢递梦华胥。肥遯知何用,无藏故有余。平生黄卷外,聊并灞桥驴。
一首显现出弃官不为而真心愉快、全无酸腐热中之意的诗。之所以当下流传,也在于崔五丝毫不掩饰他觉得荫官之无趣。起句的“一纸”就是指告身,与第七句的“黄卷”相近,“黄卷”多指记录官吏功过、考核声迹的文书。“栗里”用的是陶渊明的典故。根据昭明太子萧统所撰《陶靖节传》:“渊明尝往庐山,弘(按:江州刺史王弘)命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之间邀之。”之后,王弘借故翩然而至,经由庞通之的引荐,乃得与陶渊明订交。而崔五借此所言,不只是回到故乡、成为平民,还有“华胥”之梦。
这是出自《列子·黄帝》的一段梦游故事,说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此国邈远广袤,“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此一华胥之国,没有师长子弟的分别,人人齐等相待。人民没有嗜欲,自然而已。既然不知道要乐生恶死,也就没有夭殇的痛苦。既然不觉得人与人之间亲疏有别,也就没有彼此爱憎的纠纷。由于不坚持一己之所信所仰、所鄙所轻,也就没有是非利害的争执。更因为“都无所爱惜”而“都无所畏忌”。
看来已经是个极乐的净土,而其超凡绝俗,尚不止于此,彼处之民“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崔五以华胥为反比之喻,已经相当明白地表现了对于大唐帝国现实的不满,而有以下的“肥遯知何用,无藏故有余”。“肥遯”一词出于《易经·遯卦》。遯卦第六爻的爻辞说:“肥遯,无不利。”意思是说,只要居心宽裕不争,徒事隐退,就没有一分一毫不利的情况。
由此而导入第六句“无藏故有余”,转用了《庄子·天下》的“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的原文。再明白不过了:崔五视命官之告身如无物,才有“平生黄卷外”这般的结论——人还没到西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赶往长安知名的送别之地,灞桥;他,宁可追随那些正在离开京师的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