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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一九 流浪将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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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吴指南自己知道,每不过一二日,便忽然间双眼一黑,片刻不能见物。彼时耳力却不期而然倍增,无论是鸟叫虫鸣、人语物动,也无分东西南北、远近高低,听来竟历历分明。尤其是酲醉已深,神困体乏,只道蓦然间遁入一梦,不见形色,但闻声响,还颇似孩提之童的捉瞎游戏。

天地晦暗,万物失踪,他倒不觉得有什么苦恼;只这盲症一发,吴指南就会想起天数不欺,大限已届,那许多令他百思不解之事,就显得促迫了起来。其中最令他迷惑的,便是李白。

李白四岁举家徙居昌明,两人同里为邻,生小相伴,但是各自的境遇却迥然不同。吴指南是匠作之家的幼子,长兄三人,各名指东、指西、指北,皆属白丁之身,先后在二十岁上应府兵征点,充任卫士;不料却于开元四年十月间,三人先后在庆州青刚岭和黑山呼延谷的两场战役之中,力战殉身。这悲惨的死难临门,却保全了吴指南免于丁夫之役。从此混迹乡里,无所用心。

至于李白一家,则全然不同。李客天下行商,颇识时务,所育三子一女,或承传家业,或操习妇功——而独令李白读书。先是,李寻、李常都在十四岁的时候出门远游,分别门户;闺女月圆也在十五岁上遣嫁同邑之子。

但是对于李白,李客却始终听之、任之,容他镇日里呼朋引伴,率性使酒;纵使在结客嬉闹之余,逞其耳聪目明,雕章琢句,拟赋作诗,看来也只是少年游戏而已。

毕竟任人皆知的,商家子弟,于律不许入士流,少年李白的前程,就十分模糊了。李客既然不使这儿郎自立,邻里都看不过去,或问其故,他却说得十分简淡:“彼虽小儿,毋乃是天星种落,容徐图之。”

“种落”二字,原本是晋、唐之间俗语,多用以形容夷狄部族。经常往来西域之人都明白,这不是带有分毫敬意的语词——即使李白自己日后也在《出自蓟北门行》中写道:“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不过,仔细玩味语气,也可见李客虽然半带着低贬玩笑之意,对于太白星下凡的征应,倒是极端看重的。

是以李白的《云梦赋》第三章,立刻转入了与天机地景相互契合的描述。这是紧接着前文的“子何为而彷徨”而来。“彷徨”二字,自古有之,《诗经·黍离》、《庄子·大宗师》,或云徘徊不忍,或云盘桓周旋,各有着意。李白并非空洞地学舌追步于陈词套语,而有他真实、强大的矛盾之感。

他相信了太白星谪谴的神话,当然会时时对苍天、星辰,以及无际无涯的浩瀚宇宙,产生难以遏抑的渴求。但是相对于另一个自己,这番渴求却成了羁縻和阻碍。而这另一个李白,正是满怀家国之志,寄望一展身手,作帝王师,为栋梁材,逞心于时局,得意于天下。

换言之:学神仙之道,如有所归;成将相之功,如有所寄。依违两难,实无从取舍。于是,他想起当年在露寒驿所接闻于狂客的那句话:“踟蹰了!”

这踟蹰,不只是出处大道的抉择,还有少年的迷情顿挫。《云梦赋》第三章乃得如此:

予既踟蹰于中路兮,岂致捷径以窘步?夫唯云汉之前瞻兮,乃忧江山而后顾。谪身迷兹烟波兮,共徜徉之朝暮。岂独耽彼洞府兮,忘匣鸣以延伫。是有不得已者乎,是有难为情处。晨吾绁马于江滨兮,犹见顾菟在腹。夜光之德崇兮,遍照隅隈无数。启明既出而已晦兮,何其情之不固?长庚将落而回眸兮,焉能忍此终古。

这一章的笔法忽然收束就范,完全仿效在屈原《离骚》,这是有意的——诗人要让读者明白他置身云梦,一如行吟泽畔的屈子,不只地理相仿,心境亦同,故声腔也要极尽相类之能事。其中。“岂致捷径以窘步”就是翻改《离骚》的“夫唯捷径以窘步”,原文说的是桀、纣之辈耽溺狂恣、贪图捷径,而导致步履困窘,李白则借着反诘的语气,显示了归法于骚体的格局。

“晨吾绁马于江滨兮,犹见顾菟在腹”,仍旧脱胎于《离骚》的“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和《天问》的“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两句。绁马,即是系马。顾菟,指月中之兔,顾菟在月的腹中,也就把来借指月亮。

原本,屈原的问题是“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所追问的是“天上之月究竟有什么好,得以盈而后亏,还能够复亏为盈?”李白则通过了“月”这个意象,带出后面的“夜光之德崇兮,遍照隅隈无数”;在这里,李白又推进一层,将《天问》的原文“隅隈多有,谁知其数”改头换面,反而形成了颂扬月光的语势——是的,李白真正要引出的,还是月!

从整段的大旨上说,李白的踟蹰,来自两个世界。一个是他所从来的天星,一个是他一心向往的人世。原本准备大肆游历的诗人一旦来到神仙之地,不意却为自己施弄的“务魁”手段勾起了返回仙界的出尘之想,这就显现了“云汉”和“江山”的对立。

他谆谆警告自己:不要只是为了洞府之美,而忘了匣鸣之志——“匣鸣”语出晋王嘉《拾遗记·卷一》:“颛顼,高阳氏有画影剑、腾空剑。若四方有兵,此剑飞赴,指其方,则克。未用时,在匣中,常如龙虎吟。”意思当然是要趁着青春少壮,建立一番不世出的功业。

然而就在“不得已”、“难为情”两句以下,诗人终于点出了“踟蹰”的底蕴:太白星与月,何其不幸地参差错过,而不能长相依伴、永结好合。

太白星,就是金星。晨起东方天际所出现的第一颗明星,又被称作“启明”。当启明星升起之时,月多已西沉;而当太白星运行半周天,到了黄昏时分,也是徘徊在西方天际的最后一颗明星,此时又称“长庚”。长庚既落,月才从遥迢的东方升起。是以绝大部分的时候,这两颗星是不能相会的。纵使金星偶有伴月之时,毕竟极为罕见,故称奇观。

这一章末四句所道,便是李白留连洞庭湖山之余,一念不息,缭绕遐想的情境。向所未有的,他明白拈出了“月”字,作为对应于“太白星”的象征。他一句接一句地吟,吟后略一回味记诵,全然不须构思,便接着吟出下一句,同时还没忘了向吴指南逐字解说那些名物典实的意思,只是越吟声音越沙哑,吟到“焉能忍此终古”时,几乎喑哑失声。吴指南竟不待他解说,岔口抢道:

“说的,是汝师娘否?”

李白还来不及答话,原先那一阵向文曲星扶摇而去的鸟群又飞了回来,有些鸣噪不休,也有的翻扑失序,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扰,盘旋于七十二峰四周,尽不肯归林入巢,紧紧追随于后,仿佛就是从那北斗之中牵引而来的,却是一大片密压压、乌洞洞的浓云,黑风东下,扑面当头便是一阵暴雨,直落犹未已,更兼被风头带得横里扫打。

舟子一时慌了手脚,恨道:“看某家这大好漭塘,向未落此等恶雨,俱是汝持咒惊天,平白惹事!”

这气急败坏的舟子所言,确也不谬——道经《上清句曲真录衍释》有谓:“天应道说,以雨以雪;至不则时,有印有诀。”李白赫然明白了:他的呼求已经上达天听,他也得到了来自天界的反应。道门阐释,忒重无言独化而传,“感于此而达于彼”。由于天为兆民共仰、共事、共戴之天,天便不能向任何一人明白答复,以免淆乱众听群视;所以往往仅于某时某地,显示不大寻常的天象,聊表一诺而已,此即所谓“感格”。

在雨中,李白开怀大笑,他知道:上天正在俯视着他的行止,瞰察着他的动静,也一定明白了他进退两不安的踟蹰。他还记得:前一场大雨,出于莫可究竟的天意,竟将司马承祯引来了他的面前,这一场雨,上天应该也会有他的安排罢?

他从随身包袱之中抽出了丹丘子所转交的那柄伞,招呼那正在捧接雨水洗脸的吴指南到伞下一避,吴指南戏水得趣,也不理他。未料那一迳咕咕哝哝抱怨着的舟子忽然间惊叫出声,指着李白,却又畏怯地赶紧缩回手,颤抖着说道:“汝竟是李、李、李家十二郎哉?”

“某,一介东西南北之人,知名者却不少。”李白撑稳了伞,取过吴指南手中酒囊来,满饮一口,道,“舟子啊舟子,其谁知李白者,不亦神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