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邻州近县数十百名道术之士在掷甲驿厅堂之上避雨逾时,苦候传闻中司马承祯的云驾。可那雨偏就不肯停,越下云朵越密、天色越黑,直到申时已过,水声益发滂沛,才有一乖觉的道人惊声一呼:“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此雨大可怪!”
说着,这道士随即搡开众人、推挤而行,当他奔出亭檐,置身于如注的暴雨之中,猛抬头,空中、身上、地面的雨水登时化为乌有─雨,早在不知何时就停了,天开云霁,晴朗如洗,先前在驿中所闻、所见,都为一幻。
此时在场的都是术士,当下一片啰噪,人人恍然大悟:原来就在片刻之前,左近之处,必有得道高人,依随着天雨实况,持诵了某通款气候之诀,追随此一成象,兴布奇幻,为的就是将这些道术之士困留于驿亭之中。
“司马道君来过了。”跟着步出驿亭的另一个道士叹息道。
“无怪乎语云:‘老子,其犹龙邪?’信然!”这当先抢出的道人也跟着苦笑,“传言果不我欺,看来道君此行的确不欲人知。”
所谓“传言”,正是丹丘子无意间泄漏的。客年封禅大典前后,他便于有意无意之间,向诸方往来的道者透露:司马承祯即将有衡山之行,缘故甚秘,闻知者莫不私臆揣测,由于这一趟数千里行脚不能说不劳顿,是以纷说与祀天相关,必有皇命寓焉。
这么猜,不算离谱。封禅之后,皇帝对于当时在泰山顶上与贺知章的那两问两答回味不尽,很快宣召入内廷,见面未及行礼,便拉起贺知章的手,道:“昔在岱岳,卿言:前代帝王,密求神仙,故不欲人见。是否?”
“是。”
“彼所密求者何?”皇帝神情肃穆,睛光凝结,像是要把贺知章拆开了。
贺知章道:“长生。”
皇帝像是早就知道了,间不容发地追问道:“长生可求否?”
贺知章不能答,亦不敢隐,遂绕了个弯子,奏道:“佛亦灭度,古之王天下无过百年者。”
“汝学道,道者言长生,而汝复云长生不可求耶?”皇帝的嘴角微微一扬,严厉的目光之中透露出一丝狡黠,贺知章并不明白皇帝真正的用意:他是真想知道长生如何求得呢,还是根本不信长生果能求得?或者,只是要陷道者之说于矛盾之论?
皇帝显然并无意于为难贺知章,随即话锋一转,道:“朕闻天台山司马承祯有服气、养气之法。可是昔年先皇召之,这道人仅以‘无为’答奏;朕问他治国之道,他也只说‘致一敬字’。朕心本好道义,然道义似亦不应止于此矣!”
此言一出,贺知章放了心,看来皇帝还是想明白,道者一向在追求的长生究竟虚实如何而已。他随即近前奏道:“上清一派,宗法俱足,术业完明,当此封禅礼毕,黎庶万民翘首山川、崇瞻天意之际,圣人何不诏司马承祯陛见,敕以五岳山川之命,遣之勘查风水,以广道术之望;至于长生之说或虚或实,长生之术或有或无,道君面奏圣人,亦不能欺诳。”
贺知章所说的,正是借由原先礼仪使张说“广封五岳”的计议,再一次把司马承祯宣召到内殿,这就有了当面盘问私心祝愿的机会。
此事,《太平广记》有载,注出于《大唐新语》,只是文辞简约,原委不能详尽:
玄宗有天下,深好道术,累征承祯到京,留于内殿,颇加礼敬,问以延年度世之事。承祯隐而微言,玄宗亦传而秘之,故人莫得知也。由是玄宗理国四十余年,虽禄山犯关,銮舆幸蜀,及为上皇,回,又七年,方始晏驾;诚由天数,岂非道力之助延长耶!
这一次皇帝登封泰岳而返回东京,随即借此情由,再一次召见司马承祯,果然将就着贺知章所建言,从五岳的话题启问,道:“五岳,何神主之?”
司马承祯答道:“岳,乃群山之大者,能出云雨,潜储神仙。在神仙一界,也必须推举有声望者为之主,是为山林之神,当此仙官。”
皇帝当下裁示:五岳封神,山顶列置仙官庙,由司马承祯督办。这是亘古所未有之举,是以日后言及五岳仙官立祠,都盛称司马承祯为首功。只是这一场皇帝和道君的面商,还有下文,则牵连到上清派日后数十年在大唐宫廷立足的根基,以及李白得以两度进入长安、终于得接天颜的底蕴。
接着,皇帝顺藤摸瓜,道:“人世朝官、外官皆有任期,仙官亦有诸?”
“失其道,则削其官。”
“如何失道?”
“风雨失时,土石失位,林木失养,鸟兽失群,仙官当其责。不过——”
话说了一半,司马承祯忽然想起:仙官落职,确有一则典实,是上清派弘扬道义之时,经常向庶民宣讲的。司马承祯转念及此,想起这故事与皇帝所关心的辟谷修仙、长生不老之事还颇有些瓜葛,随即上奏:“圣人容末道一叙故事。”
昊天上帝所从来久矣,不知何年月日,偶窥红尘,看到处烟埃弥漫,霾雾萧腾,仔细观聆,才明白究竟,乃是下界干戈动荡,杀伐连绵,不外就是为了饮食繁衍二事,堪觉其情可悯,然而天道至公,实无可倚侧而相帮。便这么焦急着,昊天上帝忽发一念,感及天下万民食者众,而耕者寡,方才纷扰不休,如果不能令下民广耕稼而丰收获,则反其道而思之,要是能使之减食,而又不觉饥饿,则纷争应稍戢止。
天帝得计,便令当值待诏大臣草拟文书,将此旨放贴于南天门,以令下民:“三日一食而足。”当日值司待诏的,是太白金星。这仙官一向才高思敏,运笔成风,斯须而就,不假点窜。星君接旨之后,一看是桩微不足道的小差使,便掉以轻心,过目即忘,当下还邀了些经常往来的仙官神将饮酒、走棋,全然不记得还要撰写帝旨了。
载酒载棋之际,兴许是酣醉困倦所致,太白星君随手一拂,拂落了棋枰上的一枚白子。这棋子从天而落,形体且落且变,堕一寸便大一尺,砸到了大唐安州之地,在安陆西北三十里外,竟成为一座方圆数十里的小山丘,久后当地人称之为白兆山,是乃太白金星之兆。
此山訇隆一声震地而成,倒把棋枰之畔的星君给惊醒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全明白过来:他还有一纸公文未曾撰贴。于是仓皇奔至南天门前,振笔疾书,咨告下民:“一日三食而足。”如此一来,误卯事小,颠倒天帝之意事大,虽然帝意犹宠眷不衰,可是天条既违,例无宽贷。即使拖延了些时日,下界已经不知又过了几千年,太白星君还是因为这一按而落了职,逐出仙界,投胎到人间——而依照道者推算,其贬入凡尘、成为肉身的时日,似乎去开元天子之登基之前未几。
这一则故事还没有说完,皇帝却似乎等不及了,也毫不措意于故事中“三日一食”与“一日三食”的隐喻——实则,此事也与人间道教上清派一向所标榜、宣扬的辟谷之术有着相当深密的关系,朝向一个伟大慈悲的怀抱看去,若真能使人人“三日一食而足”,岂不为苍生留下了加倍的有余地步?可是皇帝只伸了伸腰,直把话题兜回他想要探究的事上,道:“神仙失职,仍复不老不死乎?”
“以无尽之余年,承莫大之哀悯,毋宁老死哉?圣人其谅察之!”
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有度有节,看似周转一理,实则兼之以广大矜恤的情怀,四两拨千斤,让皇帝不能不动容,此刻若是再追问些怎么养天年、致长生的话,似乎都有失身份了。
不过,司马承祯当然窥出了皇帝的心思,接着肃容整襟,一拜及地,道:“末道谨奉圣人养气治生一法,保此仙躯,以理万民,庶几风雨有恒,土石盘固,林木生发,鸟兽孳繁;仙官亦得守常称职,遂能不堕圣命。”
这是上清派自魏夫人开宗四百年以来,经由十位天师代代相沿的一宗密术,堪称是合辟谷与服气于一脉的功法。此术初源于先秦,帛书《去谷食气篇》即载录着:断食须以吹呴食气之法并行,以充健肢体。三国后期,饥馑连年而道教大兴,修习辟谷初不为长生,而在养命,也就是在极困乏的环境中,勉续一时鼻息,苟延性命而已。有许多深怀不忍人之心的道者,行走四方,推广此术,于是士人阶级,下及庶民、野人,有了越来越多的修习者。到了这一时期,辟谷之道较诸两汉方士断谷、含枣之类的传说所记载的,就更为实用而精深了。
曹魏父子累世召集大批门客,像是甘始、左慈、封君达、鲁女生之徒,曹植的密友郗俭更有绝食百日而行止如常的本事,《辩道论》谓:“余(按:即曹植)尝试郗俭,绝谷百日,躬与之寝处,行步起居自若也。夫人不食七日则死,而俭乃如是。然不必益寿,可以疗疾,而不惮饥馑焉!”
这些门客,本来都是修道炼气之士,曹操特别倚重他们,原本就有在军中广泛传衍,以大量减省军粮的用意。可是道者多视此技为独传之秘,不肯轻易授人,一旦临命,便想出各种遁辞拒绝,推说士卒们缘法不足、才质拙劣,是以始终未能遍教普行。
稍晚时东吴道士石秦,一名石春,以行医为业,号称观气而诊,行气而疗,能三月不食,吴景帝孙休不信有此术,“乃召取鏁闭,令人备守之。春但求三二升水,如此一年余,春颜色更鲜悦,气力如故”。
两晋而后,此道益盛,关于辟谷服气之高士的传说,也就逐时而与道教上清派绾结成一气。《南史·隐逸传》载,南岳道士邓郁:“隐居衡山极峻之岭,立小板屋两间,足不下山,断谷三十余载,唯以涧水服云母屑,日夜诵大洞经。”上清派第九代天师、也是茅山宗的开辟者陶弘景,就更是此道中的顶尖之人。《八素隐书》上记载:“人眼方,寿千年。”陶弘景道行如何高妙,冗言亦不易尽数,只说此君到了晚年,右眼即修持变貌,每于子、卯、午、酉诸时呈四角之形。这两段记载里的《大洞经》和陶弘景无疑都指向当时正处于崛起之势的上清派。
一说陶弘景原本有天授神符,却乏药料,梁武帝遂发私财,供给黄金、朱砂、朴青、雄黄,以谋炼取飞丹,日久果然成就,丹色净如霜雪。武帝服了飞丹之后,感觉身轻似絮,骨坚若钢,行走如飞。这套方子,不只是丹药,还有相互应和的吐纳修行,便由陶弘景的弟子王远知以及再传弟子潘师正辗转相授,传于司马承祯。
而司马承祯倾心以传之于开元天子,还有一番叮嘱。
“辟谷服气,聊助足食,旨在不多掠夺于生,用意不外是慈、俭。至于益寿者,余事而已。”
皇帝一听到慈俭二字,登时应道:“此我祖老氏之言,朕熟知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呵呵!朕践天子之位,这‘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却是不能奉教了!”这话说来,颇似先前那一次接见司马承祯之时,一面口呼“道兄”、一面慨然自雄地说:“恨我学仙也晚,只能随命为天子。”是同样的心态——在皇帝慕道羡仙的言词之中,毕竟难以掩藏其志得意满,正是要借着“不敢不为天下先”的这个身份和自觉,来表现出他要比神仙更值得自负罢?
然而司马承祯口授的辟谷服气之法竟然有奇效,就在司马承祯、丹丘子和崔涤来到江陵的这一段期间,皇帝的身体也感应到并同丹药与吐纳所带来的变化,有如传说中的梁武帝一般,非徒步履轻盈,肢体矫捷,而且日日不及拂晓,便悠然醒转了来,耳目通明,视听透彻,通体脉血亢涌,气动勃发,心念疾转如电光;诵文记事,经心不忘。好几次,皇帝起意要立刻召见司马承祯——敕以封赏,显以名爵,还要给他一处洞天福地。
此际,司马承祯一行三人随吴指南来到天梁观前,东北方天际忽然连作两雷,电光雷响,一时俱至。偏偏就在此刻,崔涤但觉胸口一闷,一条右臂猛可间酸麻无比,随即肩膊一阵剧痛,几乎打了个踉跄。一旁的丹丘子也察觉天现异象,非寻常可见,不觉看了老道君一眼。司马承祯心绪微动,掐指捻诀一算,低声道:“圣人眷顾某等了!”
崔涤大惑不解,忙问:“何以见此?”
“仍由易卦得知;这是个‘丰’卦之象。经上有解:‘雷电皆至,丰。’此乃日在中天而受蔽翳之象。不过——”司马承祯接着深深看一眼崔涤道,“乌云蔽天,日色幽暗如夜,吾等反而得以仰视深远,直见北斗。”
“呜呼呼呀!”吴指南放声道,“白昼晴天,哪里见得什么北斗?”
丹丘子挥袖搡开吴指南,抢前一步,追问道:“敢问道君,见北斗复如何?”
“此卦六五有辞,曰:‘来章,有庆誉,吉。’说的是广致天下光明,则能借由名声之显扬,以成就某功某业,然而这与雷电齐作的天象之间,看似并无可解之理,除非——”
崔涤原本是一听功业二字便不免平添罣碍的骨性,这时也顾不得心口幽塞,只捂着右肩忍着疼,忧忡问道:“除非如何?”
“除非这‘章’,不作‘光明’看,而须作‘章句’、‘章黼’之章看;然则,雷电之作、北斗之观,便另有解。”司马承祯抬眼看了看面前天梁观正缓缓开启的大门,道,“某等此来所见者,其泥中之大鹏乎?质虽柔暗,却应能仗其文采,而致天下之大光明。”
原来这“章”字,指的是黑底白纹、斑驳相间的装饰图案,也可以引申为诗歌、乐曲和文字的段落。司马承祯所说“质虽柔暗”,并不是虚妄猜测的形容,而是将“章”字的“黑底”本义,形容成遮蔽日头的乌云,如此一来,那遮蔽,不但不是狭义的障碍,反而借由这遮蔽,收敛了过于耀眼的日光,令人更能像是在夜间无灯无火之处观星一般,得以透见北斗,甚至其他更小的星辰。
就在这一刻,天梁观的门大开了,厉以常肃立于当央,朗声道:“恭候道君云驾久矣,算来此正其时。”
司马承祯看见他身边还站着个身长不足七尺的白衣少年,此人剑眉星目,风秀神清,伫立在晚风之中,像是正在专注地仰望着片刻之前远方雷电潜踪之处。
“李十二!”丹丘子大叫了一声,满脸惊讶和喜悦,连喊声都沙哑了,却仍大笑问道:“李十二!可有佳句也无?”
“风雷四塞君不见,愿作阳台一段云。”李白将就眼前声闻情状随口占得两句,笑着上前执手。
吴指南那一张黧黑油亮的脸上登时浮起了无边无际的惶惑,不觉脱口问道:“汝岂便连这天涯海角之人俱识得?”
“果然!”司马承祯也随即略一侧身,像是让过了李白的长揖之礼,依样趋前执起手来,与李白仿佛也是多年未见的忘年友,道,“英年一鹏,奋翮出尘,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者,正是此人。”
吴指南和崔涤相互望了一眼,一个高居金紫光禄大夫,一个则是近乎野人的庶民,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同样地、彻头彻尾地感觉到自己是寥落离群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