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了此恩怨之时,李白懵然无所知。而时序交替不休,这已经是开元十三年的秋天。
李白刚刚出荆门,途中闻及皇后在前一年被废的消息。废后成为庶人,移送别室安置,这就是囚徒了。其令举世臣民震惊的,不仅如此。试想,在一夕之间,以国母之尊,忽而失去了一切身份荣宠,反而令普天下百姓惴惴不安:何以天上之人,竟尔与我为邻?
倒是李白对此事别有同情。他一向深信自己出生之时,母亲“感长庚星入怀”的那一则奇说,所以“废后”这桩原本同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却激发出独到的同情——他不也是骤然间从天上堕落到凡间的星辰吗?这一枚星辰,难道也是因为忽然间为天庭所厌弃、抛掷,而让他溷落成一个连科考资格都没有的商人之子吗?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亟力隐瞒身份、寻求干谒出身,除此而外,他的前途只能说是一片茫然。
就在李白仗剑辞乡,离亲远游,而又阴错阳差地一去千里之际,迎面扑来的邦国大事,竟然像是他自己的一个征应、一个回响。
人们争说:废后不但被剥夺了名位,甚至在被废两个多月之后便郁郁而终;传闻皇帝中夜思慕,涕泣不能自已。此语寥寥,在方圆数百万里的国土上不胫而走,虽然没有任何纷披如枝叶的细节,但是,皇帝与皇后与天齐高的地位,却让这短短的几句话带给人无限饱满的哀戚和感伤。
李白的古风之二《蟾蜍薄太清》与《白头吟》显然是在这一重意绪的激荡之下完成了初稿,日后历经几度翻改、誊抄,而流传下来。但是这两首诗并不能尽道他那种“被天所逐”的凄凉之意,于是在《白头吟》的稿草后面,他又趁月秉笔,写下了另外两首日后标题为《长门怨》的七绝小诗,诗句如此: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以旨趣论,此二篇根本是运用两个不同韵脚所试作的同一首诗。实则同题之作另外还有两首,但是在日后各编全集中并未著录,如果把这四首合起来看,便一目了然,原来细读李白著作,还可以翫味出他如何借由诗句与他的读者相应和、相感知。另外的两首《长门怨》,是这样写的:
摇光西却掩长门,厌厌屋金收黯魂。提月嚬蛾看紫陌,苔深不见靸鞋痕。
日下觚棱渡螮蝀,窗金敷衍上林风。只今借月无何事,一片秋心照碧穹。
整体而言,这不是四首诗,也很难说是一首诗的四度修订。因为在李白长年临摹《昭明文选》与古乐府诸题的积习之下,似乎从来不以为求某题某作应该是不移不易的定本;他反而认为:即使命题相同,每操一笔,便是一副全新的本来面目,毋烦修饰,不须点窜。纵使一篇写来不能惬意,那么,便另出机杼,迭为更张。是以李白修改旧作的事例并不多见,如果字斟句酌,丹黄涂抹,必有缘故。
比方说:出蜀时所写的《白头吟》,是因为自觉用意过于芜杂,导致辞句琐碎,于是大加删削,以整齐精神。此外,出蜀不久之后,他在荆州遇见知名的道士司马承祯,一时有感而发,写了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这篇文字,很快地便因为司马承祯的名声烜赫而流传,可是李白却在多年以后明白表示:“悔其少作,未穷宏达之旨,中年弃之。”直到后来,李白再读《晋书》索引的阮宣子(修)所写的《大鹏赞》,下了四字断语:“鄙心陋之。”这才又“遂更记忆,多将旧本不同,今复存手集,岂敢传诸作者?庶可示之子弟而已”。
根据这几句写在重新标题为《大鹏赋》的文前小序可知,让李白愿意出手改作旧章的动机来自阮修所写的《大鹏赞》;而《大鹏赞》全文十六句如此:
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鸠仰笑,尺鷃所轻。超然高逝,莫知其情。
这的确只是一篇改写《庄子·逍遥游》中大鹏状貌的文字,并没有惊人可感之意。李白声称“鄙心陋之”,所鄙陋的,究竟是自己的《大鹏遇希有鸟赋》,还是阮修的《大鹏赞》?实在很难断言。然而无论如何,李白在序中至少透露了一点:他之所以“复存手集”——也就是重新整编自己的诗文稿——是为了能够“示之子弟”,也就是说,这已经是他近老之年才从事的活动了。
相对于晚年,出三峡之际一气呵成之作,居然四首,且漫作散掷,随手弃去,也有缘故——因为在那吟作的当下,他之所以反复陈词,逐篇翻作,完全是为了吴指南。
李白首作的《长门怨》是那一首“日下觚棱渡螮蝀”。吴指南根本不能识字解意,显得兴味索然。李白转念一想,与此子相伴而行,若是只能使酒斗气,日后相偕出入,定然极为无趣。转念一忖,何不将就著作诗,与之周旋相与?不解诗者,未必不能为写诗者谋,正曰反曰,此亦其道、彼亦其道也——岂不别有一番趣味。
于是李白逐字逐句地解释诗中不尽似口语、而难以耳闻意会之处。像是“觚棱”、“螮蝀”、“上林”。
“觚棱”语出《文选·班固〈西都赋〉》:“设璧门之凤阙,上觚棱而栖金爵。”吕向注:“觚棱,阙角也。”也就是借宫城上转角处成方角棱瓣之形的脊瓦,来代称宫阙。
“螮蝀”,一般用以代称虹;其色青赤,因云而见。由于古有“虹出日旁,后妃阴胁主”的影射与迷信;所以在这里,李白用意,是借后妃的幽怨来铺陈宫廷的不安。
“上林”则是秦、汉两代的皇家宫囿,纵横三百里,中有灞、浐、泾、渭、沣、滈、涝、潏等八川纡余委蛇,四池浩荡,十二门雄阔,三岛如何缥缈,百兽如何逍遥。李白口干舌燥地数说了半天,吴指南却道:
“何不直道皇帝居家园子省事?汝亦不曾去过,岂知那觚棱如何?上林如何?还有——吾乡也有虹、也有螮蝀;虹一向在日头之旁,可日头若在东天,则螮蝀便在西天;日头若在西天,螮蝀则在东天。虹自虹、螮蝀自螮蝀,原来不是一般物事。汝作诗说书上有,书上也不该枉说!”
李白笑了,道:“汝既不解,某便改作——”
紧接着,李白便作了“摇光西却掩长门”起句的一首。“摇光”,一说是北斗七星的第一星,也有说是第七星,又名“瑶光”、“招遥”,司马相如《大人赋》中恰有此语:“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署众神于摇光。”李白既然要用汉武、陈皇后故事来影射当今皇帝之废后,则“摇光”、“长门”自然更为贴切合体。接着,李白还详细解说了“厌厌”、“屋金”与“嚬蛾”。
首先,是那“厌厌”:微弱而神志不振之貌。《汉书·李寻传》:“列星皆失色,厌厌如灭。”晋陶潜《和郭主簿》诗之二:“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以及刘义庆《世说新语·品藻》:“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
在惯用典籍之语的作者看来,这些词语并不生僻,可是对于不惯于读诗、作诗的人来说,那些简约其语却丰赡其义的文字,却带来无比的困惑。李白依旧逐字逐事,一一为之详说。
“屋金”,是汉皇刘彻孩提时代、一心只有表姊阿娇的那句童言:“当以金屋贮之。”——也就是“金屋藏娇”的转语;在诗句中,以黄金打造的屋宅都黯然失色了,何况人的情思呢?至于“嚬蛾”即是“蹙眉”,这是将“蛾”以状“眉”,无论是《诗·卫风·硕人》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或者是《离骚》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都是借指中怀幽怨、悱恻不能明言的美女;这是了然无疑的。
不过,才解到这里,吴指南又忍不住岔嘴争道:“蹙眉便说蹙眉,嚬蛾作甚意思?”
李白不但不懊恼,反而觉得这像是一场有趣的博弈,他仍旧笑着,道:“汝既仍然不解,某便再改作——”
以是之故,后人能在李白集中看到的《长门怨》,便剩下了两首,先写的一首是: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后写的一首是: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就这么一首比一首看来更加平易、简白,也就是将诗句中运用史料典实以唤起情感的那一层层曲折拆除,让语句入耳即可会心。这就不得不回到人生原初的经验、回到人世共同的感知,回到“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那样直质之境。
用心即使如此,用语仍然有别。“桂殿长愁不记春”也可见难处。这一句没有人称,却有“愁”和“不记”两重心理活动,反而很容易掩去“桂殿”所欲引起的季节之感,倒不如直写秋夕——“天回北斗挂西楼”;依照近似的道理,“黄金四屋起秋尘”原本是阿娇所受的宠眷骤然消褪,有如一夕之间,秋风忽起,本是借典故中之细节另起一喻象,奈何吴指南或许仍不明白:黄金染了尘,仍是黄金,岂有价损之虞?这就不如转成“金屋无人萤火流”来得妥帖,毕现了空寂、萧瑟的处境与心情。
至于“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则是因为前文已经荡入“愁”与“不记”的情思,此处不能重为雕琢,只好以景语作为反衬。而“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则恰恰相反,正因为此作前文徒写空景,也就不能不于后一联中以月拟人,借旁观以点染秋怨的题意。
排列为《长门怨》之一的:“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与之二的:“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委实难分轩轾。不过,一旦与先前所举列的另两首合并而观,似乎就可以见出李白为游伴翻作诸篇、层层递浅的用意了。
诗作初衷,原本无法尽付人言;诗人锤炼,也只有天地之心可以窥见。像《长门怨》这种既要规模出历史情怀,又要寄托以现实讽喻的作品,李白自然可以华采自珍,高蹈自取;人说不解,则应之以“叩寂寞而求音”。可是,李白却不肯这样想。
从应对吴指南的翻作手段可知,李白宁可从他四周的白丁之人身上窥见:这些不能操笔弄文之人的诗歌,又是什么?那种因风吹日晒雨打霜侵而来的声音,又是什么?舟子们俗白而苍劲饱满的歌声、船上巴东估客们稍异于蜀中的语调,甚至在船行途中,滩头浣女时而清晰可闻的谣曲,都让这蓦然间一睹新天异地的诗人感受到,原本搬弄起来轻盈、娴熟,且无入而不能自得的文字,为什么会显得陌生而沉重?
他和吴指南之间那看似对局一般的游戏便有了极不寻常的意义,也产生了长远的影响。李白每作一首诵来,吴指南便说“解得”或是“解不得”;有时,还在沉吟滋味半晌之后,颔首摇头地指点高低。
这一首《巴女词》,明明只取一寻常之譬,喻巴水下行势急如矢,乃在一瞬之间,将心上人带往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的远方,一绝只二十字,全袭常民语,迳取其易、用其浅,正是李白出蜀诸作的鲜明特征: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吴指南便道:“这便字字听得明白,汝即不解,某亦晓得。三千里不远了,三万里也使得。”
江山感召,也有“分明可会”与“隐括难求”的多重内涵,却能并存于一诗之中,无碍于知者与不知者都能欣赏的句子。像是另一首,日后标题为《秋下荆门》的七绝,就是绝佳的例子:
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荆门为出蜀入楚之咽喉,南连荆州,与江陵、天门为邻,西扼宜都,接南漳、当阳。吴指南对这一首诗里的名物别无所知,但觉“江树空”三字,写尽眼前之景,且这七字音调抑扬错落,高鸣低响,四声迭荡绝妙,听来如闻丝竹合奏,登时击掌叫好。看那“布帆”、“秋风”,并是眼前所见之物,情致清朗,飒爽无比。此行不是为了吃鲈鱼羹,而是为了赏名山,也由得李白这么说,至于何处能食得鲈鱼鲙,不免到时在地打听便了。
可是偏偏在这粗看起来并无曲意包藏的文字中,还是埋伏着好几处典故。
布帆无恙的典故出自《晋书·顾恺之传》,然而比对《大鹏赋》文前小序可知,行年至此的李白,应该尚未读过《晋书》。所以,他应该是从赵蕤《兔园策》中“布帆无恙”四字,撷取了这个典故;说的是东晋时代顾恺之的故事。
顾恺之从上司荆州刺史殷仲堪处借得布帆一挂,始能行船返乡,行到一地名曰破冢,遭遇到极大的风,在写信向殷仲堪报平安的时候,顾恺之是这么说的:“行人安稳,布帆无恙。”这一段短短的记载,其趣味在于,仅仅使用了八个字,便显示了借物者的体贴,也反映了贷方殷仲堪俭素惜物的个性。
不过,拍打着布帆的秋风,却与下一句的“鲈鱼鲙”又组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结构;略同于李颙《匡山夜吟继赴大明寺有怀寄赵征君》之“秋风召我入匡庐”,还是在借用《世说新语·识鉴》所载的张翰有感于秋乡故物的莼羹、菰米、鲈鱼鲙,因之遽尔辞官的事。
从这个意义结构上,可以把这四句诗再推进一个层次理解,似乎可以这样说:秋霜覆盖在荆门遍地的枯树上,使得山形江面都呈现出一种寥落荒空的开阔之象;秋风习习,则颇有从容送行之意。这一趟远行,恰与昔年辞爵弃官、归里尝鲜而尽得返乡之趣的张季鹰相反——诗人却是一个离家出走,准备游访各地名山、寻访前途的人呢。
实则此解亦不尽然。因为剡中,是一个过于复杂的概念。李白尚未去过剡溪、剡中,未至而赋,正因为感而召知的,并非现实的名山地貌,而是含藏在这地名中的意趣。
“剡溪有甚好去处?”吴指南问。
“风度好。”李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