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元与李白所走的这一条驿路是由长安西南行往益州、姚州与黔中道播州的干道。自京师出南山,另有沿斜水、褒水而行的褒斜道,以及骆傥、子午二谷道。褒斜道时通时废,骆傥道人迹稀少,到开元年间连驿栈都荒堙了。子午道分新旧二途,旧道王莽时即已开通,久经战乱,又鲜少修治,日后索性就废弃了。到了南朝萧梁时期,又修筑了一条子午新道,北口在长安县南六十里处的子午谷,西南至洋州署衙所在的龙亭,通往梁州。这一条道路平坦坚实,可以奔驰快马,多年后的天宝时期曾经广置驿所,为皇室贡荔枝,一时官事往来频仍,直到安史之乱以后,往来之利才逐渐中落。
梁州再往西南深入五百里为利州,复行二百里到剑南道的剑州,再走三百里,才是绵州。置身在绵州驿道口东北一望,浮云悠悠,山峦隐隐,长安恰在千里之外,李白此行的前途却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要再沿着这条驿道干线往西南走五百里。
行前想象,道路间不过是他与慈元二人相伴,应该颇为寂寥。然而一旦来到了驿路上,他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在大唐数万里驿路程途上,两驿之间三十里,泰半皆属荒野。朝廷为了确保邮递平安无扰,便布置了驿兵往还巡行,三十里布兵三百,归两驿节度;也就是每驿单向调遣一百五十兵员,均数则堪称每里有五名武士捍卫。
慈元和李白一旦步行就道,举目所及,每见荷戟跨弓的士卒;他们大多身穿薄棉纩衣,衣里微微露出轻甲,有的看似为了提防马匹腾踏,还系挂了胸铠,有挂着虎皮批臂的、也有登缚战靴的。这些驿兵一旦瞥见李白身上配了剑,总会多眄几眼—毕竟,他们都还身负保护驿路的职责。
其次就是驿所例行夫役的往来。
驿所亦有等第,上驿宏大,饲马六七十匹;中驿配十八到四十五匹,是律定数额,许多许少,但视养活与否;下驿狭小,也有八到十匹健骝在槽。这些,都需贮备草料,就要由驿所自行开垦牧田以足给用了。常例,每驿有七百亩牧田供应苜蓿,光是应付养植、收割、贮备等日役,便须仰赖民夫徭役,春日杂工繁重,还得额外雇佣,以为支应,如此一来,入眼也尽有一番熙来攘往的热闹。
另外,结队同行的商旅也出乎李白意料之多。
驿所依里程构建,经时既久,有些不乏井水之利的地方,就会自然而然形成逆旅的聚落。这些散处营生的人多被称为“火集”,例皆供应炉灶器皿,有的还齐备衾褥席榻。客商们算计行程,多能就这样的所在落脚;惯常也由于行客总是自备谷粮菜蔬,来时差遣火集上司役的丁妇代为执炊,不过就是充饥而已。每逢春夏之日,夜长候暖,许多人都只小憩一两个时辰,也就结群登程而去了。
不赶夜路的,每于一夕将息之后,黎明即起,也就聚伴搭伙,少则三五成行,多则数十人,喧闹出入。也常见故友旧谊,天涯重逢,而喜笑欢踊的;或者是旦暮缔交,倏忽辞别,而涕泗纷挥的。果然人情如阡陌,纵横百出。
慈元与李白走了一程,正值黄昏时分,来到次一驿—地名露寒,是个下驿。若是按照赵蕤所估算的,应该就是在此间觅一火集而宿。可是慈元却另有打算—他知道:前行十里出驿路入山,有一兰若,名为福圆寺。他得赶到寺与执事僧交割几宗移转债务的文书,正因为不方便当着李白的面处分,于是交代他:自于露寒驿上寻一处人迹较密的火集住下,次日午时到前路福圆寺山门再会。
李白凡事无可无不可,自便于露寒驿驻足,信步在诸家火集间徜徉。无意间一瞥,见道旁一挑招,黄竹一丈,蓝布八尺,双幅迎风飘摇,五个大字:“神品玉浮梁”。字迹颇似前辈书家褚遂良,可是用笔稍浅,勾画较瘦,也堪称是十分秀逸的书迹了;然而玉浮梁三字虽然认得,却不识为何物。尽此一不知,便引得李白大步向前。
此地阁舍也与相邻诸火集大异其趣。旁处为便利往来行旅,门前多设施一灶,客至随即发付水火,烹茶煮饭,烟火迷离。相较之下,“神品玉浮梁”则显得淡雅多了。迎路并无门墙,倒是栽植了许多应时花木,不过丈许深的青红园圃,繁茂纷披,一步近前,即忘却身后尘嚣。
过了这一阵花木,是一栋泥墙木柱所构筑的屋宇,宽只二架,深约三间,唯厅堂尽处复有一门紧闭,其后通往何处,深浅若何,复有多少房舍,便不得而知了。只这厅堂,满室浮动着酒香,其馥郁逼人,像是看得见一片天雨醍醐。
原来厅中陈设,也大不同于时尚—环堵间一无几榻、二无胡床,遍地压尘的草荐大约从来没有更换,或许隔些时便重新铺垫一新,这省工费料之法,据说是从胡地那些幕天席地的旅栈中传来,所费不赀;倒是踏脚所及,异常柔软,颇解奔波劳顿。
更不常见的,是陈设了十余口大半埋在地里的陶缸,缸面压一厚板,已经有些早到的旅人围着缸,或跽或坐,嘈哳而语,不外就是随口寒暄,或是催促侍奉。侍立者乃一胡姬,身着白圆领窄袖襦、翠绿披帛覆胸、朱色长裙,素花锦带系腰,挽了个鸦巢髻子,正忙着支应。她伸手推开板上一槽门,当下酒香又浮涌鼓荡起来—莫道这酒原来就在木板之下、行客围坐的缸里。
此时却有一人,年事已长,一部亮银髯鬓,三尺萧森;然而长身玉立,挺拔不减少年。他面南而立,戟指向着面前的粉墙,像是比画涂抹、像是拂拭摩挲,又像在仔细寻找墙面上隐藏着的某宗物事。他身边另有一人,盘膝斜倚,手擎一只盛饽饽的巨碗,碗中波光碧绿,有如春潭掩映,须便是香气淋漓的酒了。持酒者年纪较轻,却也须髯杂白,他凝神仰脸,看着摩挲粉墙的老者,不住地颔首微笑,状似极其赏识的一般。
李白正待呼唤那胡姬打点,却听见面墙而立的老者忽然开了口:“踟蹰了!”
这一叹,相当不寻常。他用语简洁,“踟蹰”两字铿锵,慨叹所关,寄意旷远。而盘膝倚坐的中年人整了整头上软巾,接着吟诵起诗句来:“驱车越陕郊,北顾临大河。隔河望乡邑,秋风水增波—”
“狂客居然还记得?”老者笑了,俯身就压缸的板上擎起另一只大碗,鲸吸一口,道:“长庚星主台前,吟此拙作,岂不愧煞老夫?”说着时,竟回头深深看了李白一眼。
李白当下打了个寒颤—这,是我听错了么?
中年人这时也转脸冲李白微微点着头,道:“后生!汝不闻夫子之言,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汝且坐。看薛少保作画。”
被称做“薛少保”的老者则转回身,继续向壁指画。中年人大约熟门熟路已惯,也不召唤胡姬,迳自探手从缸边勾挂处摸出另一只巨碗,并瓠杓一支,推开板槽活门,下手便舀了一杓,酒浆之色,翠碧晶莹,好似向光的墨玉。中年人只手高高捧了,令李白接去饮。
这酒软滑清凉,入喉不滞,一注落腹,通体畅朗。只是醅酿未臻透熟,还残留了些许浮蛆微粒,仿佛带脂的果瓤。中年人此刻似亦有所觉,即道:“略咀嚼,令齿牙间稍转其味—”
李白嚼了嚼,果然口中那渣滓一般的蛆脂随即融了,甜腻稍减,转出另一股较为沉着的醪香,他忍不住赞道:“真醍醐也!岂人间所有?”
“别有天地,何必人间?”面壁指画的老者随声应道。
李白循声抬眼,眸光闪烁,更吃了一惊—难道是蓦然间受了酒力而神驰眼离了吗?只这一瞬,他竟然看见了老者在墙上所指画的,是一巨幅山水,当中是一头白鹤,双翼若展若垂,一只纤细的腿独立于烟波微茫之处—正是先前老者所叹之语:踟蹰。
踟蹰,说的是徘徊不安、犹豫不定;欲前又止,欲止又前。才一眨眼,壁间忽然闪现的白鹤便销形而匿迹,也就在鹤形忽现忽灭之间,粉墙上那一片看似巴山写景的画图上,居然此起彼落、声声不歇地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猿鸣。
一山啼猿,万里穹霄之众生亦能为之切切而哀,李白听过,这是遥远无端的感动。便在这飒然不知其来处的猿声里,中年人继续吟诵起先前那首诗,全文如此:
驱车越陕郊,北顾临大河。隔河望乡邑,秋风水增波。西登咸阳途,日暮忧思多。傅岩既纡郁,首山亦嵯峨。操筑无昔老,采薇有遗歌。客游节回换,人生知几何?
这首题为《秋日还京陕西十里作》是老诗人的旧作。当时诗人还在陕县供事,奉召还京途中,出陕县西行,来到第一长亭,已是荒郊。在不知多少年月以前,有人给这一亭起名为“望蒲亭”,对于诗人来说,这地名十分闹心—因为他的故乡就在一水之隔的蒲州。“北顾”匆匆,只能一望而过,这让迎面扑打而来的秋风,像是将河水催激得更汹涌,而河面也显得更辽阔了。
蒲州有二山。一名傅岩—又名傅险;相传为商代起身于版筑之业的名臣傅说发迹之地。另一座山叫首阳山—也称雷首山或者首山,位于蒲州永济之南。首阳山要比傅岩更为人所熟知,是因为《史记·伯夷列传》记殷遗民伯夷、叔齐兄弟义不食周粟,作歌采薇于山,终至饿死之事;后儒引为大义,而享身后之大名。诗人将傅岩、首山并举为对,是有意在思乡的主题之外,更推拓出宏大的胸怀与感慨。此则唐人“客宦”、“游宦”之一主题,集乡思、国事、天下忧熔于一炉而冶之,为人生无常之遇,平添沉挚苍郁之情。
唐初以来,为取士任官而愈形铸造端整的“律句”规格让日后一千多年的“近体律绝”成为吟咏之主流,但是律中格调所规范者,往往不传其所以然。譬如说:五、七言八句之律体,中两联须作对句,否则即是“落调”。至于何以非如此不可,则并无因缘果证可说,大凡照章敷陈、不忤前例则可。
然而,正是在这古近体交相发皇、而古体尚未因朝考制度之偏倚而逐时让位于律体之际,诗人还能相当细腻地掌握“对句”出现的个别美学作用,而不只应付声调、僵守规格而已。
即此《秋日还京陕西十里作》,明明是五言古风,却在“傅岩”以下四句,作成工丽的对偶—“傅岩既纡郁,首山亦嵯峨。操筑无昔老,采薇有遗歌。”这就是有所为而为之、求其所以然而然的典范。质言之:此处修辞,若不用对仗之句以呈现反复迟回之态,便不能表现其进退宛转、行止蹉跎的隐衷了。至于因为应考规范所需,而不得不在首联、尾联之间作骈偶、讲黏对的“中式”之作,就不能与这样的技法相提并论了。
至于踟蹰二字,恰是此诗神髓。
李白不识老诗人为薛稷,字嗣通,蒲州汾阴人。他的曾祖父是隋代名满天下的文人显宦薛道衡。薛道衡历仕北齐、北周,隋朝成立,任内史侍郎,加开府仪同三司。却因为经常訾议时政,而受同僚之谤,说他:“负才恃旧,有无君之心。见诏书每下,便腹非私议,推恶于国,妄造祸端。”
终于因为这种隐昧的罪名,薛道衡遭隋炀帝赐死。他原有名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为一时所传诵。据说在临刑前,隋炀帝还留下了切齿之言:“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而薛道衡这种横遭巨祸、残斫清才的命运,似乎不能及身而止。
薛道衡的曾孙薛稷,比李白大上五十二岁,大半生也是名爵显赫,官资堂皇—曾任黄门侍郎、参知机务,累官至工部、礼部尚书。薛稷的外祖魏徵、祖父薛收、从父薛元超,也都是唐初朝廷显宦。他本人则是在武则天朝举进士,前半生多于中朝任官,睿宗李旦的女儿仙源公主还是薛稷的儿媳。
李旦登基,薛稷益发贵盛,封晋国公,加太子少保,赐实封三百户。此外,薛稷更是知名的画家和书法家;曾师事褚遂良,张怀瓘《书断》将之载入“能品”,称道他:“书学褚公,尤尚绮丽媚好,肤肉得师之半,可谓河南公之高足,甚为时所珍尚。”而窦臮的《述书赋》有说薛稷的字比褚遂良还要“菁华却倍”,形成“青出于蓝”的美誉,是以后人还将他与虞世南、欧阳询与褚遂良并列初唐四大书家。此外,薛稷还工于绘画,长于人物、佛像、树石、花鸟,尤精画鹤,一时皆称“鹤侍郎”、“鹤尚书”。
这样一个文才、艺事、官禄俱全之人,为什么会有踟蹰二字之叹?这又要从中宗朝宫中之一隅说起;而这一起宫廷之变又牵丝攀藤地卷上许多原本无关无涉之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