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李白所远远瞻望的这一脉大小匡山,犹有些许萧瑟的生机。不过几个月之后,秋气透彻,冬寒洊臻,山顶上的锥雪更往低处蔓延了数十丈。赵蕤身负一袋穅豆粉出门,殊为诡异。连月娘都不时向山深处忧忡张望,容色间不安宁,像是直觉得赵蕤会遇上什么险事。赵蕤的确临时起意—他是前往山口去喂食群鸟的。
月娘则转身搬出一个尺许长宽、有如巾箱大小的竹箧来。不消说,里头是一部书。李白迫不及待地将箧盖掀开,发觉这部书是以品色不一、尺寸亦不尽相同的糙纸堆叠而成。
月娘道:“当面一策,汝试论之。”
李白捧起表面上的一张,逐字逐句读了下去:
“今有官本钱八百八十贯文,每贯月别收息六十,计息五十二贯八百文。内六百文充公廨食料,余五十二贯二百文逐官高卑共分之。刺史十分,别驾七分—”
读到这一句上,李白停了下来,抬头问:“这是?”
月娘看他一眼,没吭声,只皱着眉往山深处张望。
“这是—策?”李白抖了抖那张几乎要破损的书纸。
“是策,算策。汝且读下去。”
“—别驾七分,司马五分,录事参军二人、各三分,司法参军二人、各三分,司户参军三分,参军二人、各二分,问各月俸钱几何?”
这是一道再明白不过的算学。李白完全没有想到:当初他父亲苦心孤诣让他来求神仙指教,开门第一策,居然是学这个?
“这不是文章。”李白将手上那张纸搁在一旁,低头看箧中的第二张纸,依然是算策,他带些顽皮之意地朗声诵读起来:“今有官本钱九百六十贯文,为母孳息,所得内八百文充公廨食料,刺史月领十分,得十六贯五百文,余僚所持分同前策,唯公廨少录事参军、司马参军各一人,问月息若干?呵呵,这衙门看来较小—不过,锱铢之计,壮夫不为。”
月娘眄了他一眼:“怎么说?”
李白摇着头,道:“出门取官,焉得习作算博士?”
“算学所用之文,乃是‘天语’。”月娘似乎约略回过神来,肃容说道:“汝操习人语也有十多年了,何不试学天语?”
李白仍旧犹豫着,将那纸重拾起来,又放回去,复拾起来,如此三数过,忽道:“文章经术,原本就是人事,与天何干?”
“一公廨并刺史至参军不过十三人,官本钱孳息却分成四十一分,刺史得四十一分之十,参军却只得四十一分之二,这是什么道理?”
“官职有高下,身分有尊卑,执掌有轻重,俸禄自然有厚薄。此朝廷律例。”
“朝廷以孰为主?”
“皇帝。”
“皇帝不是天子吗?汝不习天语,安得见皇帝?”
月娘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转过脸,看了看还搁在陶碗里的两枚铜钱,那是先前赵蕤用来卜卦的道器—恰是这扰人清静的卦,令月娘隐隐约约不安着。她再明白不过:赵蕤十分看重这一副“临”卦()。
坤兑“临”。兑泽下,坤地上。临卦是两个阳爻逐渐往上增长,阳气渐进,迫于阴气,从修齐治平那一套大道之论而言,有君子之道长,小人之道消的意味。彖辞说:“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也有贵官临于属民的说解。就上下卦而言之:卦象是内泽兑,外坤顺,意谓长官临视下属之时,须和悦于内,柔顺于外,行事平和多显亲近,如此才能够上下亨通。
从卦象上看,不日之内,会有身居要津之人来访。死灰对星火,可燃不可燃?于一个其心内热、其志维扬的隐士来说,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那将要来的,会是什么样的贵人?何样身份?何等名爵?所为何来?
枉驾入山,不是一趟便捷的旅程,来者果若是一庙堂要员,必定有所求访,如果身负朝命,必有荐举在野遗贤的职责,则必然不只是寒暄应酬而已。那么,他该如何因应?如何进退?如何出处?
按诸时事,赵蕤别有所见的是一些原本看似与他无关的朝令。就在前一年,皇帝在每年依例举办的科举之外,另行颁布敕诏,号称“制策之科”,也就是除了进士、明经、明判、明书、明算等号为“常举”的科考,还特别为了选官而实施的“制举”。应此举者,可以是没有科考及格资历的白身,也可以是有出身甚至六品以下、有从政经验的现任官僚,其规模可以说已经超越了行之有年的礼部科考和吏部的铨选。
固然,早在唐高宗时便有这种制举的设计,推其初衷,是要由皇帝亲自简拔出能够经世济民的贤能之士。这对一般从未临政入仕的读书人而言,可谓极其艰难。是以一方面皇帝本人尽可能地在每年颁布的科目上多所调节,巧立名目,以求宽纳各方面的人才;另一方面,则积极鼓励了许多已经身在低阶官职者,借此破格向上。
比方说,高宗显庆五年,为了拔擢那些能够熟习法令、通晓典章的低阶文官,遂立“洞晓章程科”;为了察纳性格端方、不肯曲学阿世的儒者,遂立“材称栋梁,志标忠梗科”;为了吸引不趋朝堂、躬耕于野之士,遂立“安心畎亩,力田之业夙彰科”;为了奖掖品德高尚、在地方上素负清望的人,遂立“道德资身,乡闾共挹科”;为了征召岩居穴处、隐遯沉逸之人,遂立“养志丘园,嘉遁之风载远科”。此外,还有什么“才堪应幕科”、“学综古今科”,便实在是空疏荒漫而不知所云了。
当今皇帝即位之初,国号先天,重开制举之目,首标“手笔俊拔,超越流辈科”。开元二年,也开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手笔俊拔科”、“怀能抱器科”、“博学宏词科”、“良才异等科”等等,其中有一科,是在开元二年开出的,叫“哲人奇士,隐沦屠钓科”—回首数来,这是四年以前的事。
很难说这样开科能够发掘出什么样的人才,但是显见皇帝和朝廷在开科之前已经对当年需要引进庙堂的士人之属性,有了先入为主的定见。有些时候,开科征辟,所用非人,皇帝也会着急、反悔,而不得不敕诏修正。
像是开元二年才取了“文藻宏丽科”,四年以后便下诏斥责:“比来选人试判,举人对策,剖析案牍,敷陈奏议,多不切事宜,广张华饰,何大雅之不足?而小能之是衒(按:卖弄)!自今以后不得更然。”可是,“文词雅丽科”、“文藻宏丽科”是后仍连年有之,并未削落;亦可见皇帝制举用人,在吏治与文学之间亦摇曳不能决,堪称困境,允为一刻骨之争。
而月娘的确记得很清楚,就在“哲人奇士,隐沦屠钓科”一科开出的风闻传来当时,她在赵蕤的脸上的确看到过如同今日一般的微笑。
月娘又朝山深处幽幽切切地望了一眼。缭绕在廊下的话,却是冲李白说的:“今日,且再拟一篇《恨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