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后的李白当然明白:朝向“天枝”的那一指,也就是指向了大唐李姓的皇室。这是一个出身陇西狄道的氏族,从太宗皇帝李世民开始,便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其权柄,兴立制度、重塑史料,以倾轧、压制山东—太行山以东的广大北地区域—诸郡望世家。为了养望,皇族不惜改写其族姓履历,使能系于汉代陇西成纪出身的名将李广之后世。
也由于提升并维系统治集团地位之所需,皇室率先修改了他们的族谱。其方式是在太宗贞观二十年下诏编修《晋书》,以立传世之大本。
在《凉武昭王传》中,有这样的字句:“武昭王讳暠,字玄盛,小字长生,陇西成纪人。姓李氏,汉前将军广之十六世孙也。广,曾祖仲翔,汉初为将军,讨叛羌于素昌,素昌即狄道也。众寡不敌,死之。仲翔子伯考奔丧,因葬于狄道之东川,遂家焉。世为西州右姓。”
这里的“右姓”,就是指高门望族、有累世声誉的大姓。凉武昭王李暠真正得以被清楚辨认的身世始于其高祖父李雍、曾祖父李柔,他们都曾经在晋朝做过官,“历任郡守”;然而并无只字片语之证,可以上推数百年、将李暠之先世系于李广之身。唐兴以来,把根本迢递不相干的陇西狄道混说成陇西成纪,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是后,于唐高宗时修成的《北史》,看来也呼应并回护了这个说法:“仲翔讨叛羌于素昌,一名狄道。仲翔临阵殒命,葬狄道川,因家焉。《史记·李将军传》所云其先自槐里徙居成纪,实始此也。”
这是相当细腻的手法,再一次地将“狄道”混同于“成纪”。直到李白四十三岁那年,玄宗皇帝忽然为李暠追赠了“兴圣皇帝”的谥号,以确认从李暠到李唐一朝之间的血缘关系,也就看似坐实了李唐一族原本不是鲜卑人、而是汉人—且还是汉家征讨匈奴大将之苗裔。
天枝一指,便是如此上行下效的行径。李白遂也在一生中多次的口述或文章中把自己的身世编入凉武昭王李暠的谱系。但是,如何为“天枝”踵叶增华?还可以回到丁零奴的明月。
奇闻口传心授,代远年湮,总是发生在一些混沌的年代,一些模糊的地点。不过,后人却仍旧不难从确凿可依的历史事件之中耙梳其背景。
历来以“魏”之名开国的有三个。三家分晋之魏,揭启战国之帷幕;三分鼎立之魏,衔接汉、晋之关节;至北地鲜卑族人崛起,为五胡之中最晚进入长城逐鹿的政权。为了与前二者区别,史称北魏。
若是上溯其渊源,始祖神元帝拓跋力微乃是与三国之魏文帝同一年即位。太祖道武帝拓跋珪乃于晋孝武帝太元中开国,此“北魏”立朝之初。其后,便是世祖太武帝拓跋焘践祚之年,已在南朝宋武帝末叶。
这拓跋焘是一位霸者。他统一黄河流域,挥兵西取鄯善,广通西北各部族,相与盟约示好;行有余力,还能够陈兵江淮,大掠民户五万余家,形成了五十多国向北魏朝贡的盛况—也正是出于这位太武帝的意志,将漠北三十多万帐落的丁零人南迁至蒙古高原,使此族进一步鲜卑化。
此后三传至魏孝文帝拓跋宏,五岁即位,受到具有汉族血统的祖母冯太后之影响,二十三岁亲政后仍追随祖母摄政时期的脚步,一力实行汉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汉化并非只是中原王制文教的薰染所带来的影响,也将北魏的国族信仰与力量一分为二。
以亲近于汉的意图乃至并吞南朝的野心而言,则首都平城粮草匮乏,形势边险,酷寒霾沙,车马遥迢,迁都洛阳是势在必行之举。有歌谣形容得好:
悲平城,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平城悲,平城悲,桑枯草不肥。沙碛十万里,雁行何敢欺?
迁都犹略孚众望,但是将朝廷制度、官民服饰、日常语言、门第姓氏、度量斗尺以及家族葬墓等等由上到下、巨细靡遗之务,完全汉化,则令半数以上的鲜卑官民起了绝大的反感。孝文帝而后,再传至孝明帝拓跋诩时,便发生了北边阴山南麓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等六镇之变。
由六镇之名,尽是“朔”、“冥”、“玄”、“荒”可知,这些都是为了对抗北方游牧诸部而设置的“戍镇”,将士们虽多出身自亲贵高门,却在面对边警的氛围中时刻忧虑:边塞健儿,雄强奇矫,岂能逸于南迁?这就与主张汉化的洛阳仕宦迥不相侔。“戍镇”之主盘据幽、冀,雄视秦、陇,虎临关中,素蓄分离之志。
就在南朝梁武帝普通四年、北魏孝明帝正光四年,六镇军将一呼百诺地发动了反事。一乱三年,虽然终于平定,然分裂之心与崩离之势已如玉山之颓,真不可挽。但这却造就了豪阀尔朱荣在晋阳一地借平乱之军崛起的机会,并掀起了宫廷中一连串的谋弒与诛杀。
乱事平定之后两年,北魏孝明帝被太后之党所弒,尔朱荣借戡乱之名陷洛阳,将太后与幼帝溺死在河里,并斩杀朝臣二千余;史上宫廷之戮,无有过于此者。不过,尔朱荣亲手扶植的傀儡皇帝拓跋子攸并不能信任、更不肯倚仗这位大丞相,就在即位两年之后,趁尔朱荣赴洛阳朝觐的机会,伏刃于膝,自为刺客,亲手制裁了身后的操纵者。
但是尔朱一族的军事力量仍然凝聚于晋阳一带,不得不待尔朱荣当年的亲信高欢才得以剿灭。高欢,仍就是北魏一朝巨大裂变的推手—他自居郡望为渤海高氏,其实根本是一个来历不明的胡化汉人,所部却正是先前酿成大乱的六镇之兵,直以杀夺凶暴为英雄事业。
前文演释“侧傲”一词,叙独孤信事,便曾述及高欢掌权之后,立孝静帝拓跋善见,迁都邺城,史称东魏。在此之前,由于高欢曾袭杀关中名将贺拔岳,贺拔岳的部众只能另觅主帅宇文泰。于是,在这个东西分帜的关头,独孤信只好追随孝武帝拓跋子攸西投长安,入于宇文泰麾下。
宇文泰后来鸩杀孝武帝,另立文帝拓跋宝炬,定都长安,史称西魏。高欢和宇文泰两个实际的掌权者生前都还保留了各自拥立之主所宣称、承袭的国号。直到南朝梁末,他们先后在九年间死去,两人的儿子也就先后篡了东西二魏,各改国号为齐、周;史称北齐、北周。
丁零奴所说的故事,就发生在高欢崛起、正与宇文泰争霸之时。
当时高欢属下,有一朔州敕勒族将,人皆谓为“丁零奇材”,姓斛律,名金,号阿六敦。他生小知兵术,法度与汉将殊异,多以八方十面、神出鬼没之马队,每队也刻意摆布得多寡不一;有的队伍空马八九,骑者三四;有的队伍骑者数十,杂以空马二三,疾驰聚散,来去如风,一阵射杀之后,人马迅即不见。
这本来是匈奴骑射的传承,也毋足甚怪。可是阿六敦有一殊能,他人不可及。那就是搭手一眼看远处的尘埃,便能识得对方兵马之多少;伏地一嗅土表残留的蹄迹,就知道敌伍行阵之远近。
阿六敦出征,常携带一孩儿,此子自十岁起随军出阵,自备一弓一马一囊箭,自进自退,迳行杀伐,直至囊空而返;却一向不从号令、不入行列。在草原沙碛之地,战事偶或胶着,攻守之区推拓得无边无际,云卷日昏,一时不辨旦暮。即使连夜亘日,甚至三数天不见踪影,阿六敦也从不为这孩儿担惊受怕。说来也奇,孩子在无论多么艰险的战阵之中,恒是安然无恙。人们也都习常视之,不以为异。
这孩子叫斛律光,但是人人都呼唤他的小名:明月。
彼时,汉人之子十四岁而自立的所在多有;斛律光也于十五岁前后正式加入父亲所属的部曲,从此有了军籍身份,也必须接受上官指派调度,但是仍野性不驯,尽管追随行伍,不稍懈怠;临阵时却往往自出机杼,变意如神。他十七岁那年,斛律金已经四十四岁了,不能应付太过激烈的格斗,仍无役不与,为儿子掠阵,就是为了防范他抗命犯上。
当时的高欢正值盛年,方三十六岁,而高欢的对头宇文泰年事更轻,只有二十五;在一次西征战役中,双方部伍还在各自集结,大将们拢马倾身,会商致胜之计。谁也没有料到,这斛律光手打亮招,极目远眺了好一阵,忽然从囊中拔取一枝雕翎哨箭,朝敌阵拉一满弓,应声而放。但闻箭镞上的骨哨顺风西鸣,钻入了沉沉的阴霾,而斛律光则蓦地夹马驰出,竟像是要追逐那箭的去势,转瞬间已奔出百丈之外—再一眨眼,却见他一人一马,迳入敌军将阵之中,从马背之上挟取一人,倏忽复回。
掖在斛律光的胳肢窝下给擒回来的,是宇文泰手下一员将领—官拜长史的莫孝晖—肩头还插着那支雕翎箭。此情此景,登时惊骇了双方人马。还是斛律金久经战阵,心念电转,情知机不可失,遂长鸣一角,催军突发,向敌掩杀而去。
这一役东魏大捷,与役诸将,自有一番升赏。高欢除了立刻擢封斛律光为都督之外,还给颁一个诨号,叫“风呼影”,取疾风不能追及之意。不过,这个封称没有持续太久,便被另一号取代了。
高欢之子高澄也是好骑射,自幼惯习军旅。他比斛律光小六岁,撇开父辈官职地位不论,高澄始终视这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斛律光为兄长、为师友;也是在高澄掌权之后,斛律光从都督而为征虏将军、累加卫将军,堪称亲信。有一年朝廷举行校猎,斛律光也参与其事。当下秋霁风高,胡人称“杀头飂”,这种风来去强劲,鼓荡衣袂,往往令人不能行立,所以射猎所获并不如意。
然而自始至终,众人举头可见,云表有一大鸟,在风中翱翔上下。这鸟开张双翅,羽翼饱满,毛色鲜明;追随着众猎者自南徂北,徘徊去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众人既惊异其能与人相逐,若欲通款,却又因为它飞得太高,并不能辨识名类。
正在纷纷议论的时候,听见斛律光闲闲说道:“欲知何物,直须取视—野类原不可驯,也欲角逐功名否?”说时眼也不抬,迳自听风辨位,搭箭在弦,觑了个风势稍歇的间隙,指放弦崩。
好那箭—钻天而上,取鸟而下,落势盘旋,其形如轮,至地始知:原来是一只罕见的大雕。高氏丞相属中有一人名唤邢子高,当下脱口而呼:“此真射雕手也!”嗣后,斛律光便有了一个新的诨号,叫“落雕都督”。
然而射下了那雕之后的斛律光却像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做错了什么,神情黯然,看来并不以此为荣为傲,众人只见他两眼发直,双唇微颤,凝视着地上那一头车盖般巨大的雕—雕颈上不偏不倚,正中一箭,血洒方圆数丈之远,而斛律光的眼角却泛着泪光,似有无限的讶异,与无限的懊悔。
至于丁零奴所述,故事的主人翁仅仅是“明月”二字。除了战阵射敌、猎场射雕的情节之外,并无北魏末年高氏、宇文氏各奉一主,蜗角相争的种种缤纷。丁零奴更未言及斛律光日后为高澄之侄高纬所疑忌,派一名叫刘桃枝的力士,将斛律光袭杀于殿中凉风堂的一节。这是“风呼影”、“射雕手”、“落雕都督”的末路;而丁零奴面对只有四岁的李白,说的是另一则传奇。
他说的是少年明月。明月于一次战役之中,不意间失落箭囊,手上仅凭一弓,冲锋陷阵已是不能,只得落荒而逃。这一回,他跑得太远,非但迷失了大军所在,还正赶上一场突如其来、转山而下的风雪,掩蔽了天地间一切可供辨识的物景。
一入昏暮,越发不辨东西,明月纤马欲行,却不知前路何在,只能暂且找着一沙碛石砾之丘,于背风处勉强一避。也由于出征匆促,走马于敌我之间,须尽量取其轻便、速捷,明月也未曾裹带衣物毡毯,而雪色苍茫,风势紧凑,看似撑不过半夜,明月就要冻死在这朔野之中了。
就在明月半迷睡、半挣扎的时刻,弥漫暴雪之中,一黑影从空飘忽而来,自远而近,形貌渐明,居然是一雕。此雕不受风雪所困,仍能自在翱翔,双翼展垂如云脚,所过之处,密雪为之一开,就近可闻,还发出了哔哔剥剥的撞击之声,而雪片应声融却,雕飞所过之处,视野便敞亮了些。
明月蓦然有了精神,冲身而立,抖擞着甲冑上已经冻结的坚冰,一振则琳琅铿锵,便对那雕道:“汝来将我识路否?”
雕之为物,岂能应答人语?然而它也恍如有灵通之性,竟逡巡再三,不肯离去,只在明月头顶盘旋。如此一来,明月之身便好似被那雕身所掩,天上落下的大雪遂不能及身。霎时间,明月微微明白了那雕的意思,当下拉起缰绳,翻身上马,绕地三匝,令坐骑仰蹄朝天,前后腾跳纵跃了几步,甩落埋身的积雪,顺着雕喙之所向。接着,明月扬起一鞭,冲雪而去。
于是,飞雕在上,奔马在下,雕向东则马驰于东,雕欲南则马奔乎南。大雪依旧纷飞,却恰恰都落在雕背上,这雕,有如一伞盖,给了明月一席屏蔽。就在明月驰返本营之时,风歇雪住。倒是那雕,像是了却了一桩不甚费力也毋须挂怀的差事,继续前行,一迳飞入面前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