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之课,十足令李白沮丧;却果然带来意外的发现。
原本在他那一只巾箱里,还有好些零散不能成章的文字。有些,是触目所见,忽觉有味,默记而成的语句。有些,是构思已了,待得纸笔到手,再一回神,又忘却十之六七,也只能把残忆可得者寥寥记录。其中有四句,是这样写的: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为了省事,李白只题上“月”字,遂置之不复理会。然赵蕤看得仔细,一纸把来将去,读了又读,同月娘笑道:“此子向不识汝,泰半之作,却多月字。”
“此篇不成意趣,”月娘道,“或恐是玩笑之作。”
赵蕤却不肯如此作想,他掐起指头算了算,问:“昔年与李客啖牛头的那一夜,汝还记否?”
那是月娘适归赵蕤的第八年,大匡山上万卷书,却还只有赵蕤称之为“相如台”的半壁残邸;子云宅方搭构起梁柱,李客与赵蕤夫妻倚垆滤酒,以大鼎烹熝了李客不远千里带来的牛头。
那一夜,李客大醉,罕见地透露了些许身世。也由于病酒之故,前言后语随风逐水地过去,月娘并未记心,赵蕤则对一个小节留意不忘。
李客当时持酒起身,面向西山,号呼片刻,竟至于声嘶力竭。所呼喊的是赵蕤和月娘都听不懂的异方殊语。赵蕤每疑必问,那李客一听他问,像是幡然醒了。先是垂头不语,接着老泪纵横,继之以涕泗,良久才能答话。
“神仙或知古来大夏之国否?”
古大夏之国,在葱岭之西,乌浒河之南,有一国名吐火罗—或曰吐豁罗、吐呼罗者,亦是一音之转;此国北有一山,山名“颇黎”。而“颇黎”,蜀中方戏言称水,即曰“玻璃”、“玻瓈”,那正是唐初以来,西域诸国进贡什物之一。其形百状,其色红碧,其状皎洁透明,作为器用,则可以盛蔬食果浆。对着日光时晶莹剔透,背着日光时亦灿烂光灼;允为稀世之珍。唯其质轻而薄,极易破损,更为人所宝爱。
赵蕤知道此物,却从来没有见过,比划了半晌,李客却摇头道:“神仙不知,亦不为过—某所言者,不是玻璃。”
李客说的,是一座山,颇黎山。这山南麓向阳,万古以来相传有神穴,穴中出天下极品之马,马名“汗血”—顾名思义,乃是奔驰汗出之际,其色殷红如血。或许是汗血之说甚奇,而使得那马有了过于其实的令名,早在汉代便引起了帝王觊觎之心。
西域之使传报:于大宛国发现汗出如血的宝马,武帝为此马遣使西访,携黄金二十万两,另金铸马一匹,去至贰师城求买换种马。却遭大宛王严词峻拒。汉使眼见无法复命,既怒且羞,一时出言不逊,更将那匹黄金铸成的马当场劈碎了(还有一个说法是以烈火烧融,所以记载上用了‘樵’字,就是燋烧的意思),以示天威。
大宛王认为汉使这样是失礼的,下令命该国东边境郁成城(乌孜别克乌兹根城)王拦截之,将使团屠杀净尽。这就引起了汉武帝当年两征大宛。从此天马更为知名而多猎奇好异之端了。
六朝以下,颇黎山多吐火罗人;吐火罗国为“行国”,千百代以来皆游牧为生,世世驱驰、养育彼马,也从来不觉得那马有什么贵重的。到了近世,尤其是贞观九年以来,由于朝廷明示与西域诸国相亲善,东西行路关隘弛禁极宽,吐火罗人每岁借着诸般名目,向朝廷贡献宝物,举凡沉香、没药、胡椒、红碧玻璃制器,驴、骡之属,自不待言,其中还间杂一些汗血之马。
李客持酒西望、顺风号呼之后,为赵蕤详说了这一部原由,接着凑近前,道:“客先氏被罪,世代惭衄,也就不必在神仙面前张扬了。神龙年间,某举家回中土,一门十余口,辎重载负—”说到这里,更压低了声:“全仗此马!”说时,就在一阵一阵向西山呼吼而去的西风之中,逆着风势,传来几声高亢、尖锐而且十分清晰的马嘶,自远徂近。
赵蕤大约明白,李客先前的号呼,实是以胡语唤马,以风中来去、人呼马应的时程计算,马原本应在十数里之外,何其答之切而来之速耶?赵蕤惊诧之余,又听李客继续说道:“宝马实无异相,却也毋须与市井无知之人争夸,某便繁殖养育,不数年,更是一门广大生计。”
“既是生计,当为吾兄乐悦之事,怎么落泪了?”
是的。泪痕还在眼角颊边,李客也不拂拭,朗朗答道:“某生身之地,唤作诃达罗支。彼时中原如何,圣朝如何,某亦混天糊涂,万事不知。但闻先父告以:大唐显庆皇帝,对外用兵,灭西突厥,编户之民,可至咸海蛮河;是后,先父昼夜谵语,云:‘我本汉家身世,宗祖原始,子孙不可或忘。天子既设安西都护府于碎叶城,已十数春秋矣,可以归之。’”
李客的父亲还念兹在兹,魂兮归于故土;然而天不假年,未能如愿。赵蕤很难想象的是:李客却迥然不同。在他看来,游牧儿幕天席地,纵意所之,诚如他从吐火罗人之处学来的一句谚语:“云草生处无城防。”意思是说:天育万物,四时消长,生灭自然,彼此却无门户,更无疆域。
碎叶城,亦名素叶;距李客生长的“故乡”诃达罗支八百五十里,若非老父生前遗嘱,李客再投胎百十次也不会到碎叶城去。然而他毕竟应命而行,只为了成全那句“宗祖原始,子孙不可或忘”的教训,而来到了安西都护府,与唐人交易百货,还在这城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神龙元年,以多年与边西关防僚员的夤缘交往,凭着一张伪冒的家牒,潜遁而回到中原。
虽然以地缘远近而言,以志业谋处而言,他都应该迳往繁华贸易之地的西京长安。却也由于是偷渡入关,不能不往人烟稀少之地,暂觅一枝而栖。
从碎叶城举家迁徙之行前,他也已经打听清楚:前朝有平武一郡,在陇右。大唐武德年间为避国号而改郡名为龙门,至贞观时,又改为龙州郡、江油郡。
无论名称如何,其地则一。此地于汉代称“广汉”。邓艾伐蜀时,军行七百里而渺无人烟,凿山通路,攀木缘崖,士卒鱼贯成行,仅以身入。这数百年前的“广汉”是当时新发广拓之区;数百年一瞬而逝,直到此时,也只有两县之辖,户口千余,编户人口六千有几。此地于高宗永徽年间为朝廷想起,又颇存“实边严守”之议,遂割属剑南道。
不过,这样规模的城邑,在李客看来,正是绝处逢生的立足根基。此间人不算多,但是出入贸易足矣。一个偷渡之家,天高皇帝远,恰足以借谋蝇头小利、日积月累,假以时日,若能发迹变泰,亦未可知;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察觉:他竟然是发遣西域的罪犯后人。
“虽云负贩走商,行脚天涯,不免也要想:吾家,究竟何在?今夜酒足话多,索性再同神仙吐一番实,此后亦不再说了—”说到这里,李客脸上的泪痕果然干尽了,他略一沉吟,近前附耳道:客之名,本非我名;李之姓,固亦不是我姓。”
说到这里,一匹身色棕红、鬃色碧绿、蹄色乌黑、额色雪白的肥马轻盈地腾跳上山,背无鞍鞯,口无衔辔,伫立着守候李客。此夜以往以来,李客的确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世,就连这匹马,只在李白向赵蕤告别之际,隐隐约约地现身一瞥—那又是七年以后的事了。
是以彼夜相与情怀、相共话语,赵蕤似乎记得,又觉得太不真切。问起月娘,她也只笑说:“牛头余骨尚在,汝等道故之语,谁还记得?”
然而赵蕤之所以提起,不是没有缘故。他以为李白诗中时时称月、道月、看月、想月,另有可解之本。不过,他先提到了一字,作为旁证:“经他题作《初月》的那一首,还记否?”
“‘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
“诺。”赵蕤肃容道:“此作中有‘乐哉弦管客’,‘客’字竟不避父讳,这却让某想起熝牛头彼夜,李客醉后之语。”
“他说了什么?”
“‘客之名,本非我名;李之姓,固亦不是我姓。’”
“其飒爽如此,倒是难得一见。”
“是以—李白诗中的‘月’,似乎另有他意。”赵蕤接着道:“月,乃是一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