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白潜回大明寺收拾笼仗书卷,脱下那一身带着酒痕的僧袍,换上他原本在昌明市上呼群仗剑、歌吟行走的仿胡劲装—脖颈上缠着时兴的披帛,腰间佩了长剑,短匕则捆缚在已经相当狭仄的袖口里。他的这一身家当不少,还有百数十部书籍另行扎束,吊挂在笼箧之外。这是非常沉重的一部行李,一路肩负着走回大匡山,天已经快要亮了,可他并不在意。他兴奋着。
那道士果然是个异人。
以少年李白的阅历视之:天人也不过如此。他反复回忆着赵蕤与他的一答一问,觉得自己的言语,终于像鸟鸣溪声一样,在崦霞岭云、壁石藓苔之间找到了回响。他笑着,笑出声来,在带着回响的笑声中,李白走过桃花林的时候,连鞘带柄解下了匕首,双手把握,抽拔叩合,就这么一路吟出了一首小诗。这是一首古调,沿途只吟得支离散碎的十句:
笑矣乎,笑矣乎!君不见沧浪老人歌一曲,还道沧浪濯吾足。平生不解谋此身,虚作《离骚》遣人读。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
吟得这些还不能结构成篇的诗句,他正好走到吴指南合身而卧的巨石之前。李白停下脚步,从笼仗中取了一捆布被,摊抖开,为老友铺盖妥当,遮蔽凉露寒风。看着吴指南的憨痴无觉的睡态,他又笑着吟了两句:
男儿穷通当有时,屈腰向君君不知。
此刻的李白并不知道,得再过整整二十年,他才会完成这一首题名为《笑歌行》的作品。那时的吴指南早已物故多年,尸骨殓埋在洞庭湖畔,也徒余荒烟蔓草。李白曾经想删去这赘出的两句,因为“男儿穷通当有时,屈腰向君君不知”实在与整首诗日后发展出来的题旨不能相合。
不过,行年将近四十的李白总是不能忘记,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与吴指南的人生便走上了再也不能为俦侣的岔路。尽管日后还有结伴同游的日子,可是他们真正的分离,不是数年之后在洞庭湖畔的诀别,却是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