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失败之后,我开始念起一家教学水平在大阪数一数二的预备校。它属于某团体旗下,这个团体因在美国被禁的村民组合的歌而闻名。如果我说那首歌被填上日语歌词、由西城秀树翻唱后在日本大获成功,大部分人应该都能明白了吧。(美国村民组合的代表作《Y. M. C. A》是欧美20 世纪70 年代最流行的舞曲之一,西城秀树翻唱。同时,YMCA 是基督教青年会的缩写,该会在日本设有YMCA 同盟,是一个公益团体。由此可推断,作者当时就读于大阪青年会预备校。)
说实话,我真的不想去读预备校。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聚集在那种地方的全是高考的失败者,相互间散发着的全是阴沉负面的气息。置身于那样的环境之中,光想想就已经起鸡皮疙瘩了。但是考虑到自己的性格,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一个人坚持学下去,更重要的是父母也不同意。
所以我还是去上了预备校,而那里的氛围并不如想象中阴暗。大家都是复读生,自然没有人整天乐呵呵地泰然处之,但也很少有人挂着暗沉阴郁的脸。大部分学生都带着一种“反正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的想法,抖擞着精神听课。渐渐我也觉得,失败者就和失败者们一起,互相鼓励度过接下来的一年也挺好。
但我的这种想法里包含着一个极大的误会:虽然笼统来说都是失败者,但就像拳击比赛,有败在冠军挑战赛上的,也有参加四回合制比赛(日本职业拳击中,业余拳手通过考试认证之后可以拿到C 级执照,之后便可参加四回合制职业赛。)前的热身赛时就败了的。
慢慢地和周围的人熟悉起来之后,当互相谈论起母校和想考的大学时,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比如说坐在我斜前方的那个男生吧。他毕业于LaSalle高中(位于鹿儿岛的高中,入学难度和医科类大学升学率位于日本顶级水平。),志愿是东京大学医学部。那一年他原本就抱着可能复读的思想准备而仅仅参加了东大的招生考试。还有个家伙来自大阪教育大学附属高中天王寺校区,那里以名头大和才子云集而著称。这小子当时的目标是录取率超过五十比一的东京医科齿科大学。他为了读那所学校,连已考上的庆应大学经济学部都没去。我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傻了,当然他不但不傻,而且十分聪明。
“你是哪个高中的?”他们自然也会问我。这种时候,我会先说一句“我想你们肯定不知道”,然后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母校的名字。他们的反应基本上都差不多,“嗯”一声之后,脸上浮现出模棱两可的笑容,转而便谈起其他话题了。
关于志愿大学,我和他们之间也有着天壤之别。应试辅导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应试辅导的时候,预备校的应试辅导员会使用投影仪和复印资料向我们具体说明主要国公立大学的考试对策。我们班是理科,以医学部和工学部为主。首先从医学部开始,依次按照东京大学、京都大学、大阪大学等再到神户大学、大阪市立大学这样的顺序进行。这与志愿考工学部的我没关系,稍微有些无聊。扫了一眼四周,只见那些平时和我一样说着傻话的家伙正在投影仪昏暗的灯光下表情认真地记笔记。
医学部结束后,终于要到工学部了。我挺了挺身子。
还是从东大开始。说实话,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接着是京大,然后是阪大,都远在天边。我不停地把自动铅笔芯按出来,又推回去。
我想报考的还和应届时一样,是大阪F大工学部,没打算高攀。如果可能,其实还想再降低一点要求,但国公立大学里再也找不到比这更低的了,实在没办法。
大学校名被一个个地念了出来,然后给出了相应的动向和对策。好,差不多要到F大了,我开始准备做笔记。
就在这时,室内的灯忽然亮了,投影仪的电源也被切断。
“好,大家的志愿大学应该差不多都介绍到了。私立和其他大学我们会进行单独辅导。” 应试辅导员嗓音沙哑地说道。随后他整理好资料,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房间。我只能面对着一张白纸发呆。
既然志愿大学的水平相差如此悬殊,在学习能力上我和他们自然也有着巨大的差距。预备校内举行的模拟考试如实地反映了这一情况。比如第一次模拟考试时我的英语成绩是二十分,而预备校学生的平均分大约是六十分,差距有四十分。当时还公布了各个班级的平均分,我们班比别的班大约低五个百分点,排在末尾。一个班大约八十人,比别的班级低出来的刚好就是我一个人的分数。我朋友不知道真实情况,还边点头边说:“嗯,果然理科班的语言能力还是差一点啊。”我听后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或许也是因为我上的初中高中水平都比较低,以前从没有出现过学习跟不上的情况。进入这所预备校之后,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学习能力其实位于金字塔的底部。真是可气啊,这世上净是些优秀的人。
但我原本就不打算考东大或京大,所以并不悲观。我自暴自弃地告诉自己,反正我的志愿只是在这里连辅导都接受不了的F大。这样想开了之后,预备校的生活也变得不那么痛苦了。
冷静下来之后再审视周边情况,才发现被这高水准的应试方针所过滤下来的其实还挺多。有不少不安分的家伙对自己当下的境况毫不在乎,一发现稍可爱的女孩就去追。尤其坐在我身边的还是个大美女,常常受到那些人的邀约。我当然也不是没那个意思,但不止一次地听到她冷漠而严肃地对那些人说:“我要考国立大学医学部,没那个闲工夫。”所以实在无法付诸行动。
这段时间里和我关系要好的是一个姓H谷的男生。他也毕业于一所没什么名气的高中,高中时代将一切都献给了手球,虽说或许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学习也不好。刚才我说过班里大约八十人,其实准确地说是八十二人,八十名往后的名次一直都只有我和H谷两个人竞争。理所当然地,他的第一志愿也是大阪F大。
我们常常逃课,去游戏厅或者去打雀球机。虽然是预备校,却对出席率要求很严格,一旦无故旷课肯定会被叫去办公室或者联系家长。但不知为什么,只有我们俩不管怎么旷课逃课都没事,大概从一开始我们俩就没被当回事吧。
“你们俩那样真好啊,感觉就像是在讴歌复读生活。”以东京医科齿科大学为目标的男生羡慕地说道。
其实我们也没打算讴歌,只不过因为预备校的课程太难,只好如此打发时间而已。不过我还是装模作样地回答道:“嗯,我的原则就是要走自己的路。”
每天做着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比那些认真复读的人得到什么更好的结果,我和H谷被大家越来越远地抛在身后。之所以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俩在班上的名次已经不可能再下降了而已。
当初开始复读的时候,觉得一年时间是那么长,可一眨眼工夫就已过完了三分之二,等回过神来已是秋末了。此时我和H谷才突然间着起急来,哭丧着脸开始拼命学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切只是和当初高三时一样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学生们的志愿都定得差不多了。模拟考试的时候把它交上去,考试成绩出来时电脑就会同时分析出合格概率。分析结果分为以下五个等级:
OK 肯定合格,继续保持。
OK? 合格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万不可大意。
OK?? 合格的可能性有一半,想考上需要更加努力。
? 合格的可能性很低,最好放弃。
× 不可能。
年末的时候,我的大阪F大的合格概率是“?”,意味着情况十分严峻。我将这件事告诉H谷,他不满地噘起了嘴。
“‘?’不是很好嘛。我可是‘×’啊。”
“哦?是嘛。那还真够呛啊。”说话的同时,我意识到自己带着笑意。
“这个样子是没法参加家长见面会的。”
“家长见面会……”我沉吟起来。
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预备校开始叫来家长就学生志愿问题进行三方会谈。那时候校方会就学生是保持现在的志愿就好还是换个学校给出定论。如果是“?”或“×”,肯定会被要求降低档次。作为预备校来说,从经营的角度考虑,肯定也不希望整体的入学率下降。
但是像我们这样的情况,因为在当地再也找不到比大阪F大更次的国公立大学了,如果被要求降低档次就很难办。估计辅导老师也很伤脑筋吧。几经考虑之后,我和H谷都决定不参加家长见面会。
新的一年到来,向报考大学提交报名材料的季节也跟着来了。这时候,我接到了来自同伴们的邀请——他们问我要不要组团参加早稻田和庆应的考试。
早庆的考试就快开始,如果去参加两所大学的考试并且选考好几个专业,时间长的话,考生可能需要在东京住大约一星期。于是这帮人打算组团一起前往东京。
“你傻啊。我就算去参加早稻田啊庆应之类的考试,肯定也考不上啊。”
“那种事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去挑战一下嘛,而且大家一起去东京转转也很有意思啊。”见我那样回答,毕业于La Salle高中的男生不负责任地说道。
不过这事看上去确实挺有意思。我试着回家跟父母说了。二人非常赞同,理由是“早稻田、庆应的话,就算光是去参加考试,听上去也很有面子”。真是一对随便的父母。
于是我决定和他们一起去。但那可是闻名天下的早庆,为了掌握敌人的实力,在预备校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时,我在志愿那一栏填了庆应大学工学部。光是这样写,我都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伟大起来。传统名校的实力真是不得了。
几天后,模拟考试结果出来了。我看了一眼志愿合格概率那栏,是这样的:“庆应 工……×”,旁边的空白处还有一行用圆珠笔写下的字:“立刻到办公室来”。我当然没去。
接下来就是投入考试。我首先尝试的,是位于西宫、因美式橄榄球而闻名的K学院大学。
其实大姐以前也考过这所大学。她一口咬定不上大学,从高三寒假开始就出去打零工。因为被担心她将来的父母念叨个没完,于是嚣张地说“K学院大学的话倒是可以去上”,便参加了考试。不用说,没考上,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那样都能合格,这世上的考生都得落泪。
我去参加K学院大学考试的那天早晨,母亲说:“加油啊。要是姐弟俩都落榜就太没面子啦。这是雪耻之战。”我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别把我和她放一起。”
两个星期后寄到家里来的,并不是那种一看便知里面装着录取通知书的又大又厚的信封,而是简单将纸折了两折塞进去、糊上胶水的敷衍之作。母亲还没打开就直接走到了垃圾桶旁,打开后立刻便撕碎丢掉了,随后只说了一句:“没考上。”
我看着母亲那一连串的动作,应了一声:“哦。”
后来得知这一结果的大姐说:“都复读了还和我一样。”我真想揍她。
考试继续进行,我却总也拿不到录取通知书,最终就这样踏上了早庆的考试之旅。我和朋友乘坐新干线前往东京。庆应大学工学部的考试事先已经报了名。
“要是能进庆应,那就帅啦。”H谷和我一样在众人的怂恿下参加了这次行动,他在新干线上这样说。
“是啊是啊。到时候就是驰名天下的庆应学子啦。”
“那就要在东京生活了吧。真期待啊。大阪方言也得改改了。”
“嗯。大阪方言不招女孩子喜欢。”
“以后不管说什么都得是东京话。”
“那是当然。人都来东京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明明已经被预备校盖上了绝对不合格的戳,却只因来参加考试便超乎寻常地激动起来。
等待考试的那几天,我都住在位于横滨的一个兄弟的父母家。我在那里受到了隆重的款待。阿姨给我做了丰盛的饭菜,叔叔则一个劲地夸我“了不起”。他们都善意地认为,我既然远从大阪来参加考试,那么一定是有相应实力的。我怎么也无法向他们坦承自己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考试当天,阿姨给我做了超级豪华的便当。递给我的时候,她说:“别紧张,只要发挥出平时的实力就一定没问题。”我一面想着今天要是不发挥出如有神助般的超常水平肯定没希望,一面不置可否地笑着接过便当。
考场设在庆应大学日吉校区。我到时考场里已经挤满了学生。比起之前参加的其他大学的考试,当时的兴奋和紧张完全不同。
考试科目有三门——理科、数学和英语。理科规定是化学和物理。
首先进行的是理科考试,数学考试也随即结束。这时,我最大的感想是完蛋了。并不是因为理科和数学没考好,正好相反,我有信心几乎全都答得很好。但这对其他考生来说肯定也一样。也就是说,试题太简单了。
如果说这次竟然能考上,那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数学和理科出奇地难,大家都不会做,只有我不知为何奇迹般地解了出来。因为我肯定会在英语上被拉开很大差距,这部分的损失必须提前找好补偿,就好像北欧两项的荻原(荻原健司曾创造北欧两项滑雪世界锦标赛中首个三连冠纪录。其战术为首先在跳台滑雪项目发挥自身强大实力,获取巨大优势,而在接下来的越野滑雪项目中则尽量以保持优势为目标。)一样。但由于理科和数学过于简单,如意算盘完全落空了。我大失所望,然后吃完了好兄弟的妈妈给做的便当。
英语考试开始之前,我和H谷等人在校园内四处转悠,被人从身后叫住了。是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他问我们要不要托人电话通知录取结果。似乎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发现我们是从关西来的。我们一问才知道他也是大阪人,都很意外,因为他现在的口音完全没有大阪味。我们跟他提到这一点,他稍稍露出满足的神情道:“哦,是嘛。”随后又带着更加得意的语调说,“唉,因为在这边生活久啦。”
我和H谷对视了一下。我想象着面前这小子如此讲着东京话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舒服。恐怕H谷也正想着同样的事情吧。
“那电话通知……”原大阪人、如今的庆应小子说道。
“我不需要什么电话通知,反正也考不上。”我说。
“这种事不是还不知道嘛。还有英语呢。”
“就是因为对英语没自信才这样讲。”
“现在就放弃还太早哦。庆应考的英语其实也没那么难。”
“是吗?”
“是啊。所以你们最好还是事先考虑一下万一考上了怎么办。”
“嗯……”
虽然觉得他这话有些勉强,我们还是托他到时打电话给我们通知录取结果。这项服务收费五百。
那个人走后我稍微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对,确实现在放弃还太早。说不定我还真可以流畅地答出所有的英语题呢。好,加油!我给自己打气。
英语考试开始了。给我发卷子的竟是一个稍有些性感的女人,短裙包裹着圆润的臀部,看上去充满诱惑。明明正在考试,我却满脑子带着不合时宜的幻想,看了一眼试题。
顿时,我的脑袋嗡地响了。
连题目都是英语。
我再次觉得完了,这不是我该考的大学。
英语考试的时候,我闲得很。实在没办法,我只得靠打量那女老师走动时微微颤动的臀部来打发时间,最后竟还傻乎乎地兴奋起来了。
回到大阪大概两周后,有人打来电话。那一天是几号我已完全不记得。打来电话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确认了我的姓名,只说了一句话,随后便嘿嘿笑着挂断了。
他说:“樱花落(日语里以“樱花落”指代考试落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