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养农先生的这部「谈余叔岩」,于民国四十二年九月初版于香港,时在杜月笙病逝香江两年以后,孟小冬迁居台湾后曾经表示,她认为学戏较有成就而乐予培植的,是钱培荣和沉泰魁。
「谈余叔岩」一书,系由往后亦复成为杜月笙夫人的孟小冬作序,其中记载自属信而可征,不过,万墨林却认为孙养农漏记了一笔,据万墨林说:余派传人,冬皇弟子,倘以合乎手续而言,孟小冬的第一名徒弟应该是他
万墨林对于曾拜孟小冬这位师傅,谈起来颇为沾沾自喜,引以为荣。他因为受了爷叔杜月笙的影响,也是自小酷爱皮黄,想当年黄老板做六十大寿,他也曾粉墨登场,唱过一出大登殿。民国三十八年杜月笙举家避乱香港,三十九年孟小冬还有兴致吊嗓,每星期五坚尼地道杜公馆必有清唱雅集,赵培鑫、吴必彰、钱培荣、赵班斧、杜维屏、朱文熊、万墨林都是逢「集」必到,而杜月笙则祇要健康情况许可,也定为来参与其盛。雅集自以孟小冬为中心,有时候她一高兴,也会跟大家开开顽笑,艺界中人,天生便有至性情
万墨林的中气很足,嗓子也够「冲」,他唱起皮黄戏来,唯一的缺点是始终改不掉他那一口浦东腔,抗战以前在上海时曾有一次,他见「爷叔」闷闷不乐,像有心事,为使杜月笙展颜一笑,万墨林故意打个「旁」,他自言自语的说:
「人家唱须生有啥个谭派,麒派的,我么是眞正道地的『杜』派!」
讵料杜月笙听了,反滋不悦,他挥挥手说:
「算了罢,我杜月笙唱戏也成派,这台戏只好搬到高桥去唱。」
万墨林打个哈哈,说是:
「爷叔,齐巧是天下名角都在高桥唱过的啊。」
但是万墨林锲而不舍,他逢集必到,把孟小冬服侍得妥妥贴贴,孟小冬一开金口清唱一段,万墨林便聚精会神,心无旁鹜,往往听得如痴如呆,好半天不动也不响。孟小冬见他志诚,有日一时兴起,跟万墨林说:
「墨林,你有心学戏,我收你为徒弟,好好的教你几出,好吗?」
万墨林一听,大喜过望,连声道谢,说要磕头正式拜师。杜月笙见孟小冬有兴致,也是欢喜得很,他立刻叫万墨林请客,当众行拜师之礼。万墨林便向酒馆订了两桌最贵的菜,花了一千多港币,然后向孟小冬磕头拜师如仪,于是,他乃成为余派传人孟小冬,唯一正式收录的弟子。
孟小冬不曾白受万墨林的这一拜,她一共给万墨林说了两出戏,一出「四郎探母」,一出便是被菊坛人士誉为「广陵绝响」的「搜孤救孤」。
六十大庆热闹一场杜月笙花甲之庆,时在民国三十八年八月三十日,亦卽农历丁亥的中元节,在此以前他喘疾时发时愈,住在十八层楼里,轻易不大出门,而且当时共党叛乱日亟,国境之内遍地雚苻,处处狼烟,又有两广和四川、苏北等地发生严重水灾。杜月笙雅不欲他家中有所铺张,致遭物议,因此对于建议做寿者一概摇头拒绝,逼不过的时候,他更曾气喘咻咻的说:
「算了吧,现在我还有什么心情做寿呢?」
但是朋友、学生子都说这次花甲大庆非做不可,因为杜月笙五十大寿时恰逢八一三沪战爆发,当时有不少要为他称寿,杜月笙也曾说过:
「国难当头,那里来做寿的兴致?要做,等打胜了东洋人,再来做六十岁!」
所以有人说你杜月笙先生言语一句,这做六十岁寿的事体,当然也不能例外
各方友好加上了恒社门生,不由分说的组织了一个:「庆祝杜公六寿豒诞筹备委员会」,推出筹备委员二十三人,附刊于本文次页那张照片上的陈觉民(名医、票友)、王润生(恒社会计组长)、徐懋棠(中汇银行副总经理)、王新衡(上海地方协会常务理事)、杨虎(中央监察委员、海员总工会理事长)、陆京士(恒社常务理事)、金元声(金廷荪的大公子,上海黄金大戏院五虎将之一)、汪其俊(恒士平剧组长、黄金五虎之一)、陈士皋(通商银行文书科长)。后排右起:殷新甫(上海红十字会总干事)、姚敬贤、张树春、于松乔(恒社调解组长)、隔一人为陆庆黻(会计师、恒社候补理事)和吴颖荪(恒士事务组长)。
八月二十九日,杜月笙六十寿辰的头一天晚上,在顾嘉棠的家里,由杜月笙的各方友好联合设宴为他暖寿,人数经由严格甄选,一总还有两百余位。多年老友如许世英、黄金棠、杨虎、王晓籁、章士钊、钱新之、徐寄庼、范绍增、刘航琛等,党政军界友好如洪兰友、郑介民、潘公展、萧同兹、程沧波、陈方等络绎来临,场面显得热烈而又轻松,遗憾的是这一晚寿星公杜月笙因为喘病又发,无法到场。暖寿筳会遂由洪兰友发表一篇祝辞,然后是由上海市参议会议长潘公展,代表杜月笙致词答谢。与宴佳宾一致举觞,遥祝卧病十八层楼上的杜月笙早日恢复健康。
八月三十日,杜月笙花甲之期,泰兴路丽都花园舞厅为之歇业一天,宽广无比的正厅,布置成花团锦簇的寿堂,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五彩缤纷,芬香扑鼻的各式花篮,由礼堂外面沿着两旁墙角,一直摆到照壁,简直数不清那该有几千百个。国民政府蒋主席,先期题赠的一幅匾额,用精美镜框高高的悬在正中,贺词文云:
「嘉乐延年」。
左右两侧,则为中央各院部会首长题赠的寿联寿幛,两侧墙上,各地各界的祝颂寿屏,更是挂得密密层层,琳琅满目。当日收到的礼品共八百余件,全部摆在一长串茶几上公开列,其中有金盾银鼎,玉石器玩,在各项礼物中有三件特别珍贵,令人赞赏不置的,一是邮务公会利用各种邮票剪贴而成的百寿图,妙手天成,活脱纸上,一是美一绣业公司以百余毛线绣制的一幅杜月笙巨像,据说是该公司继杜鲁门、麦克阿瑟绣像后的第三幅作品,第三件是一幅人物国画,画中的八仙,吕洞宾居然是杜月笙,送礼的诚意可谓善颂善祷了。
杜月笙因喘疾不克到场答礼,他命长子杜维藩率领弟妹和弟媳妹倩,分立礼台左右,代杜月笙答谢来贺的嘉宾,除此以外他又请杨虎、钱新之、徐寄庼、徐丞采担任总招待。
早上八点钟,第一批来贺寿的厥为上海警备司令,兼警察局局长宣铁吾夫妇,紧接着下来,自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以次,在上海稍有名望地位的无不踵临道贺,从南京赶来的中央要人还有吴铁城、吴鼎昌、王宠惠、宋子文、莫德惠、张道藩、董显光等,以及孙科、白崇禧所派的代表。此外则尤有江苏省主席王懋功来自镇江,杭州市长周象贤来自杭州。总计那一日之内到贺佳宾五千六百余人,汽车司机赏钱开发了一千五百多部
那一天杜公馆假丽都花园做寿,开的是流水席,一桌坐满十位客人,随卽上菜,菜肴全是素的而且只是四簋,素鸡、素鱼、素鸭、素火腿,此外则每客奉以素面一盌。
杜月笙在迈而西爱路公寓十八层楼上,胜利复员以后,杜月笙除了在顾嘉棠家住过一段短时期,他为了便于养疴,一直都住在姚玉兰这边,因为十八层楼房屋比较紧凑,不像华格臬路老宅那边规模宏大,人口众多,房子小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顾得到,对于杜月笙这种「大家庭之主」的病人比较适宜。杜月笙是生病的人,他怕烦、怕吵,怕人来客往,川流不息,同时更怕跑上跑下,劳动病躯。更何况在民国三十六年,杜月笙的八儿三女,已经有维藩、维坦、维屏、维新和维宁都结了婚,五对小夫妇,都在华格臬路住,光说佳儿佳妇晨昏定视,虽则心中欢喜,叵耐精神还是吃不消的。
暖寿盛燕,寿堂祝贺,他一概未能躬自出席,这使杜月笙觉得衷心抱愧,不胜惆怅,又因为这一次花甲称庆,老一辈的弟兄或则老成凋谢,或者龙钟老迈,大都不能代为主持盛会,照料一切。在寿堂那边答礼的是他子女,负责办事的则为小一辈的子侄学生,杜月笙一向重场面,他好操心得很,因此尽管人在病榻之上喘息咻咻,却一直在为寿堂方面牵心挂肚肠,唯恐怠慢了客人,礼数有所未周。于是寿堂和十八层楼两边的电话,始终在响个不停。
自己在花甲初度,居然有五六千位贵客亲临道贺,丽都花园,户限为穿,于此可见纵然落日余晖,犹是一片好风光,自己入世四五十年来的「尽心尽力,言语一句」,毕竟「苍天不负苦心人」,果然是有收获。与此同时回想当年一道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的那班老弟兄,黄老板黄金荣垂垂老矣,曹河泾黄家花园一孵便是抗战八年,胜利两载,他已决定心优游林泉,不问世事。杜月笙胜利还乡他曾到西站去迎接,杜月笙喊了声金荣哥,对这位老把兄简直是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老弟兄分道扬镳,离别太久,便彷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啸林哥张大帅的那幢凶宅,早由他儿子张法尧卖给了沉联芳,这人杜月笙也熟,但是他根本就没有踏进张家一步的勇气。万里长江祝杜月笙
小八股党之中,跟杜月笙靠得最近的四大金刚,如今已有两位不得善终,芮庆荣在重庆逝于感染风寒,客死异乡,高鑫宝则因为赌场纠纷,跟同道中人争权夺利,被仇家贿买凶手,一阵机关枪摇死在一品香饭店门口他的儿子高尚德曾经到重庆去投奔过杜月笙,杜月笙派他在沙布纱厂担任襄理,这次返沪,总算接管了他父亲开设的「丽都花园舞厅」。四大金刚祗剩下了顾嘉棠与叶焯山,却也是年近花甲,好汉不提当年勇丁。
拿起恒社弟子恭祝乃师花甲之庆的那篇寿序,恒社弟子请古文大家章士钊执的笔,章士钊于是便将杜月笙比做「蛟龙潜藏于内,风雨孕育其中」的浩荡长江?这篇寿序一开头便空而起,大气磅礡:
「长江自西北来,千里奔驰,东往于海。当其在上流也,挟雷霆万钧之势,波涛汹涌,洄洑激射,峭壁东流,哀猿啼岸,其郁塞不平之气,若无所宣?及其出夔门,纳汉水,襟洞庭而带鄱阳,漫为平流,一望弥际,蛟龙潜入其内,风雨孕育其中,而笃生人杰,盖无如杜公矣!……」
「太过火了!」
一声苦笑,放下了那篇掷地有声的文章,文章是登在「杜月笙先生八秩华诞纪念集」上的,纪念集由陆京士主编,恒社子弟醵资精印,登载国府主席以次各级首长的许多祝词鸿文。杜月笙在全集之中最佩服陈布雷给他写的一篇小传再末就是庞京周的一首贺诗,毕竟是多年过从甚密的老朋友,他了解杜月笙的心情─
「元龙豪气随年敛!」更何况如今又多了这一个时发时愈的气喘痼疾。
唯一令他引为欣慰的,是孟小冬惠然南来,难得姚王兰和她情同姊妹,十分亲热,两人不分彼此,尤其形迹不离。孟小冬到上海,姚玉兰立刻便将她迎到十八层楼,杜月笙和孟小冬也已有整整十年不曾见面,对于她的苦心学艺,获得如此辉煌的成就,爱重之余,尤有不胜钦敬之感。孟小冬自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拜余叔岩为师,迄民国三十二年余叔岩病逝,她曾在暗无天日的陷区北平,渡过八年寂寞黯淡的光阴,据她自己说也是「奔走朔南,迭经忧患,歌喉欲涸,瑶琴久尘」,以一介弱质,飘零天涯,当她受到杜月笙的敬重,姚玉兰的亲爱,温情和煦,遂使她心生感激,早年余叔岩病笃的时候,孟小冬曾亲侍汤药,衣不解带者达一月有余。因此若论「看护」病人,孟小冬的细心熨贴,夙有经验,又比姚玉兰更高一层。旣然在十八层楼与杜月笙、姚玉兰同住,她也自然而然兼代起姚玉兰的侍疾之责,她肯为杜月笙长伴茗垆,问寒欷暖,于是使杜月笙大为感动,他没有想到在他老病缠身的六十之年,居然还有这一分傥来的艳福。
杜月笙酷爱皮黄,自民十以后,他是黄埔滩上最有力最热心的捧角者杜月笙和伶界来往,与一般捧角者逈异其趣,他能捧红任何一位名角,但是他也不时赒济帮助许多跑龙套当跟包的苦哈哈,因此伶界人士无不对他尊敬爱重,他在伶界人士的心目中是尊而可亲的长者,无论识与不识,伶界人士对杜月笙都有一份特别亲切的感情,凡是到过上海的伶人,不曾受过杜月笙帮忙者几希。孟小冬和杜月笙因相互感激而陷于爱恋,其基本原因就由于这种感情上的相通而来,难得的是姚玉兰心胸豁达,她也仰慕孟小冬,更了解杜月笙和孟小冬由互敬而终至互爱的心理,她觉得这一份纯摰眞切的感情相当难能可贵,杜月笙已经是抱病延年,行将就木的人了,祗要世间还有能够使他快慰,欣悦的事情,她无不乐于让他尽情的享受。──姚玉兰服侍杜月笙的痼疾历有年所,只有她最了解杜月笙的健康情形
杜月笙胜利回沪以后,他的喘疾不但根深蒂固,尚且有变本加厉之势,每遇过度劳累,或是天气变化,他必定如应斯响的「喘大发」。这使他别出心裁的想起了一句俏皮话,每每摇头叹息的说:
「我简直变成一支寒暑表了。」
请医生,也是中西并重,兼容并蓄,最新式的西医治喘,和顶古老的「气功推拿」,同时利用,几乎一日少「他们」不得。在上海时期请的西医是名内科何爱仁,蜚声一时的爱仁医院院长,他给杜月笙吃药增强抵抗力,气喘症发时则用一种「阿射玛」药粉放在锡纸上烧了来喷,当杜月笙急喘不已,吸吸迫促,闻到这袅袅的药雾,呼吸便会渐渐平复,有时候杜月笙嫌还燃灼喷雾法旣慢而又不方便,他干脆采取老枪吃白面(海洛英、吗啡)的方式,把阿射玛药粉塞在他惯吸的茄力克或棉花头香烟头上,点着了吸入,多半也会得有效。
「气功推拿」请的是乐老师,这位乐老师的气功,在黄埔滩上是赫赫有名的,他曾在震旦大学传授国术多年,他说他能运用两手的千斤之,为杜月笙活动筋脉,畅通血液,使他全身感到舒畅安适。杜月笙自中年以后便养成习惯了,晚上非搥背敲腿不能入眠,所以「气功推拿」对他相当重要。何爱仁诊务忙时不妨隔日来一次,乐老师反是每天必定要上一次十八层楼,杜维藩曾经私下问过他父亲:乐老师的推拿究否有效?杜月笙轻轻的答道:
「也不见得怎样。」
由此可知,杜月笙所从事的种种治疗,无非是使家人亲友宽慰,暂时减少一些痛苦;实际上,他的喘息早已全无断根之望了。堂会十天盛况空前
杜寿堂会由廷荪担任总提调,但是北上故都,专程邀角儿,则由恒社平剧组组长、黄金大戏院五虎将之一的汪其俊及其结拜兄弟孙兰亭负责代金家伯伯的劳。汪其俊、孙兰亭北上邀角,在北平的四大名旦之三,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都因为有事缠身,不克南来,其余大牌名角如筱翠花、马富禄、张君秋、芙蓉草、刘斌昆、谭富英、韩金奎、阎世善、李少春、马盛龙则是一概到齐,加上原在南方的梅兰芳、马连良、麒麟童、章遏云、裘盛戎、叶盛兰、叶盛长、姜妙香、杨宝森、马四立、盖三省、魏莲芳等,阵容自是空前的坚强,再加上姚玉兰的一封私函邀来了余派老先生,鲁殿灵光的孟小冬,声势之浩大,在胜利前后全国各地的平剧演出中,确实不作第二次想。
北来名伶大都住在金廷荪的南阳桥「老金公馆」,名伶在上海的开销,在义演票房收入项下支付,角儿则一概不支酬劳。他们唱纯义务戏,所有售票收入一律移充全国各地赈灾之用,七天公开售票的义务戏演下来,杜月笙大概筹到一百亿左右的巨款。这一笔数目,卽使在物价日涨的当年,也是相当的可观。
义演前后历时十天,杜月笙却由于生病,一场好戏也没有看过,到是有不少北来名伶,纷纷的上十八层楼探疾,杜月笙在病榻上向他们连声道歉,并且也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祗要喘疾稍愈,精神体力许可,他一定要抽出时间,跟大家聚一聚。后来,他果然力疾践约,和大家合拍一张照,(该照曾于本刊第十卷第三期第九十一页刊出)而且每人赠送一只金表
在杜寿堂会演出中最令人瞩目的一对名伶当然首推余派嫡传孟小冬,和在敌伪时期曾经蓄须拒演的伶王梅兰芳,这两位举国无出其右的名须生与名青衣,一般的都是为了惓念友情,感恩知己,于十天义务戏里特别的「卯上」。孟小冬的情商破例,粉墨登场固然使杜月笙面上飞金,光采万丈,而梅兰芳在十日之内连唱八出大轴,仅祗回避了与孟小冬同台的两场,更是岂同小可,非比寻常。退一步讲要不是梅博士梅兰芳和杜月笙交谊深厚,推脱一声跟孟小冬同时演出多所不便,他比程、荀、尚三大名旦更有理由免唱。
因为,伶王梅兰芳和冬皇孟小冬,曾经是一对恩爱夫妻。
孟小冬下嫁梅兰芳,早在民国十五年,这是尽人皆知的一件棃园韵事,以冬皇配伶王,珠联璧合,旗鼓相当,自是菊部佳话,倘偌使这两位同台演出,互切互磋,也许他们往后的造诣犹不止此,还能使平剧艺术迭献新猷,大放异采。可是,梅孟之结合,仅祗维持了一个短暂的时期,他们新婚不久,便告被迫仳离,黯然分袂,使梅孟戏迷,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梅孟赋离内幕,时至今日,论者每谓为梅兰芳还有一位发妻福芝芳,因为福芝芳不容孟小冬,而恰好在民国十五年,北平无量大人胡同梅兰芳的家中,又发生了单恋发疯的京兆尹(北平市长)王达之子王维琛,持枪行凶,终至连丧二命的血案,这一幕鲜血淋漓的惨剧吓坏了梅兰芳,不得不让孟小冬下堂求去。──孟小冬系出梨园世家但是她自小生长在南方,纔十三岁,便在上海大世界乾坤剧场献艺,唱的是「谭派须生」,和名影星李丽华的母亲张少泉、香港老伶工粉菊花同台演出,民国十四年她到北平,演出于三庆园,祗唱夜场。
当时的故都北平,正值平剧的「鼎盛春秋」,余叔岩、杨小楼、陈德霖、荀慧生合组的「双胜班」,正在和赴日演唱载誉归来的伶王梅兰芳打对台,斜刺里杀出一位南边来的小姑娘孟小冬,居然能在两大之间脱颖而出,使故都菊坛由双雄对峙一变而为「鼎足而三」,孟小冬未拜名师以前,她的剧艺已是何等的精湛,由此可以想见。孟小冬的天才横溢,异军突起,使梅兰芳不禁刮目以看,由仰慕而生情愫,双方素极心仪,兼以惺惺相惜,于是「冬皇」嫔于「伶王」。
但当孟小冬红遍故都红氍毺上,拜倒于她石榴裙下的少年郎,正不知道有多少。就中有
一位京兆尹(等于北平市长)王达的儿子王维琛,单恋孟小冬到了发狂的程度。他听说孟小冬下嫁梅兰芳,便袖了一管手枪,找到无量大大胡同中段缀玉轩梅兰芳的家里,扬言梅兰芳夺了他的「未婚妻」,他要找梅兰芳算账,一会儿要取梅兰芳的性命,一会儿又要赔偿十万大洋。这时候梅兰芳恰在午睡,他家里的一位常客绰号「夜壶张三」,在北平报界工作的张汉举,便出面敷衍周旋,张汉举方在讨价还价,陪笑商量,却不料梅兰芳一觉睡醒,贸贸然的闯了出来,「仇人」照面,惊坏了张汉举,当下祗好向他拋个眼色说:
「这位王先生,是来跟借五万块钱的。」
梅兰芳这时已经一眼瞥见了王维琛的脸色不对,以及他手上的那柄短枪,他大吃一惊匆匆的说了声:
「我打电话去。」便一个转身从侧门溜走,他走后到是立刻就打电话四出求援,于是王怀庆的京畿卫戌总司令部、薛之珩的「首都警察厅」,以及全北平军宪警各单位都派了大队人马来,把梅兰芳的那幢四合院,围得水泄不通。梅孟姻缘五步流血
王维琛听到梅兰芳的那一句「我打电话去」,卽已惊觉大事不好,但是他祗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朝阳大学法科学生,养尊处优,任性惯了的大少爷,他缺乏应变的能力,仍然僵着不走,一副手足无措,难于决断的神情模样。一直等到大批军警赶到,他才想起利用张汉举当挡箭牌一路开枪冲出去其悲惨的后果可想而知,缀玉轩外乱枪齐下,院子里流血五步,伏尸二人,王维琛理性全失,他把夜壶张三一枪击毙,终于自己也饮弹而亡。闹出这一桩血案,使梅兰芳心摧胆裂,为之吓伤,他旋不久便挈眷南下,但是正因为有此一幕,被福芝芳抓住「口实」,梅兰芳家里便是勃溪时起,鸡犬不宁。福芝芳进梅门在先,她口口声声为梅郎的生命安全着想,逼他和孟小冬分袂。孟小冬自幼傲比氷霜,及长红遍南北,她岂肯与不学无物,一径靠牢梅郎吃饭的福芝芳,争一日之短长。然而梅兰芳深爱孟小冬,他决不愿轻言仳离,问题是他也制服不了福芝芳的吵吵闹闹苦缠不已,因此,梅兰芳在声誉如日中天的时候,深深的为家庭纠纷苦恼,进退两难,几至愤不欲生。
梅兰芳的至亲好友,实在看不过了,于是,他们决定集议筹商,揷身其间,帮梅兰芳做这一个重大决定。
留学日本士官学校,返国后却在金融界异军突起,成就非凡的前中国银行总理冯耿光,广东番禺人,如所周知,他才是梅兰芳的后台靠山,精神主宰,终梅兰芳一生,对这位冯耿光冯六爷,可谓一言一行,无所不从。冯六爷说一,梅兰芳断然不敢曰
就在北平无量大大胡同梅宅血案发生过后不久,梅兰芳的家庭纠纷越趋尖锐,福芝芳吵闹不休,梅兰芳实已面临福欤?孟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最后抉择,梅宅亲友,集会频仍,都在为梅郎的「终生幸福」打算,想要帮助他作最后的决断。当其时,曾有一次,杜月笙的好朋友杨志雄,偶然夤缘忝为座上客,他曾亲耳听到冯耿光力排众议,他要梅郎舍孟而留福。
冯耿光所持的理由是甚么呢?三言两语,很简单,他分析孟小冬和福芝芳的性格。他说孟小冬为人心高气傲,她需要「人服侍」,而福芝芳则随和大方,她可以「服侍人」,以「人服侍」与「服侍人」相比,为梅郎的一生幸福计,就不妨舍孟小冬而留福芝芳。他这个说法,把那些拥孟论者列举的冬皇优点,什么梨园世家、前程似锦、珠联璧合、皮黄佳话,全都压了下去,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便再赘一词
就凭冯六爷对梅兰芳的影响力,一件关系三方面终生幸福的婚姻大事,自此轻易解决。
上海的小报、杂志,在杜月笙六秩诞辰盛大公演之期前后,怎肯放过孟小冬、梅兰芳同期演出这一条千载难逢的花边新闻。当时上海正流行软性的小报和方块杂志,花样翻新,不惜危言耸听,有谓孟小冬、梅兰芳的「南北会」,正是他们旧情复炽,破镜重圆的契机。又说什么上海沦陷期间梅兰芳留须不唱,福芝芳则为破除寂寞,寄情赌博,早已将梅兰芳的生平积蓄,输得一乾二净,她怕丈夫稽核,魂梦为劳,眠食难安,于是得了神经衰弱重症,梅兰芳正想驱之为快,如今心上人南来,眼看覆水重收,便在眼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而言之,当时全上海的舆情,似乎一致都在为孟梅复合,而在大声疾呼,摇旗吶喊
小报上有人建议,何不在杜先生六十大庆堂会戏中,特烦冬皇孟小冬,伶王梅兰芳,合演一出四郎探母,便带回令更好,请孟小冬扮杨四郎,梅兰芳饰代战公主。然后再叫代战公主梅郎给四郎冬皇屈膝告罪请一个安,念一句:「咱们在这儿给您陪礼哪,得罪您啦!」夫妻相视一笑,天大的怨恨,不就结了!
好事的小报、杂志不遗余力做撮合山,使梅兰芳百口莫辩,福芝芳心惊胆战,姚玉兰深心惴惴,杜月笙则有说不出来的滋味,最低限度他是怫然不悦,而孟小冬竟能处之泰然,她对所有报章杂志刊载与她有关的文字,一概视若无睹。
孟小冬感于姚玉兰之诚,杜月笙之四海物望攸归,肯予万里南来,登台露演;而梅兰芳之在杜寿晚会独挑大梁,一连唱了八场,则也是发自内心,表示他对杜月笙的一份爱戴与敬仰。杜月笙在梅兰芳蓄胡拒为敌伪演唱时期,明里暗底,帮过不少的忙,因为当时他在汪伪组织,甚至李士群、吴四宝等领头的敌伪特工机关里面,都有潜伏的势力,卽令是东洋特务头脑,杜月笙也可以透过他的私人驻沪代表,如徐采丞去打打交道。所以日军和汪伪逼梅兰芳,始终没有逼到「人急吊梁,狗急跳墙」,杜月笙是出过一点力的。胜利来临,梅兰芳固然能由一段光荣的事迹,而以「汉忠」的姿态出现,在知命之年犹能粉墨登场,扮演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但却毕竟夕阳衔山,色艺俱弛,能有多大的号召力,连他自己也觉毫无把握,一个老伶人到这种地步,当然格外的需要大力人士捧场,或作后台靠山伶王割须感恩知己
凑巧梅兰芳民国三十四年秋,在上海第一次登台,就碰上了莫大的尶尬,幸亏由杜月笙挺身而出,替他解围。当时正值美军在华协助国军接受日军投降,魏德迈上将抵达上海,指挥美国舰集装运国军前往东北各港口,上海市长钱大钧为尽地主之谊,特请梅兰芳出来在美琪大戏院演一场堂会戏,招待魏德迈将军和美军将士,事为驻防部队所和,他们误以为梅兰芳的演唱,系属广泛的劳军,于是「喧宾夺主」,把一座美琪戏院的座位几乎占满,使后到的持票美军反而无座而入,闹得宪兵警察出动,反复劝说不生作用,美军一气相率离去,场内看霸王戏的观众大吵大闹,吓得梅兰芳和他的班底,困在后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在这天下大乱,不可开交的分际,杜月笙毅然的露了面,他命前台宣布今晚剧目照旧演出,请大家少安毋躁,静静欣赏,对梅兰芳则他慨然的说:国家体面攸关,秩序安宁要紧,你今晚多唱一场,开销一概归我。明天晚上再为魏德迈将军和美军将士演唱,终究还是一
这本来是很容易解决的一件事情,不管台下观众闹得怎样凶,后台祗要把锣鼓点子敲起来开唱就是了。但是梅兰芳个性柔懦,胆子太小,竟会在愤怒叫嚣、拍椅擂地的大兵观众之前,吓得手足无措,眼泪直流,必定要杜月笙来替他把场,为他出主张,他才敢开锣演出。事后他对杜月笙的仗义勇为,帮他解除危难感激万分,杜月笙送他一张钜额演出酬劳支票,梅兰芳说什么也不肯收,然而送钱的人却打了个哈哈,他道:
「收下吧,一来杜先生说话算话,二则,几时有人退过他的票吶?
梅兰芳一想自己果然没有退杜先生赏赐的资格,只好觍颜收下
等到外间「梅孟重圆」的谣诼越传越盛,呼声甚嚣尘上,纵然是空穴来风,八字也没有一撇的无稽之谈,但是言者凿凿,煞有介事,遂使当时实已卷入漩涡的梅兰芳、福芳芝夫妇,和杜月笙、孟小冬一对恋人,全都感到心中极不是滋味。于是,氷雪般聪明的孟小冬,便适时提出回北料理诸事的愿望,杜月笙虽说万分难舍,却是明知她的用心良苦,也就不忍峻却,果然,等孟小冬突然回返北平以后,外间谣传种种,一下子便静止下来。孟小冬唱完了杜寿堂会,都回到北平去了,还说什么「梅孟重圆」,或竟是隐「指」杜月笙「纳诸专房」,「天下之歌,尽入杜门」呢?
风止尘定,波涛不兴,杜月笙虽然略微心宽,但是萦念伊人,在天之涯,他的心境,渐渐的又趋恶劣,尤其当年华北战云日亟,共党连陷要地,当北平将成围城,杜月笙眞是急得遶室彷徨,心忧如焚。他函电交驰,又派专使,好不容易一飞机接出来了孟小冬,杜月笙欢天喜地,兴奋若狂,待孟小冬犹如捧住了一只凤凰,孟小冬也有感于他恩情之重,自此死心塌地,杜门不出,像服侍她师父余叔岩般,尽心专侍杜月笙之疾。
抗战胜利,回到上海以后的杜月笙,由于子女多已成年,率皆自立门户,他自家又因健康关系,怕热闹,图清静,难任繁剧,因此不是寄寓顾嘉棠家,便是躲在十八层楼,人客少,规模缩小,所以日常开销节省很多。另一方面,又为精神体力不继,像往前那样呼卢喝雉通宵达旦的豪赌,也是此道不弹久矣,有此种种缘故,他个人的用度所需无几,照道理说,他的经济情况应该渐渐转好,纵不能为四妻八子三女若干孙,作未来的福田计,最低限度,他可以不再举债。
然而,事实上他在中日战后,还是大举其债如故,而且日积月累,越借越多,多到成为天文数字,莫说筹措归还,卽令闭上眼睛想一想,都叫人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他这许多钱旣不曾着上身,又没有吃下肚,都到那里去了?稍许接近一点杜月笙的人都知道,杜月笙的无底洞是应付损款,接济朋友。自抗战胜利以迄大陆沦陷的三四年间,由于共党播乱,内战殷亟,大陆上天灾人祸,交逼而来,上海是通商大埠,举国金融工商事业的中心,在杜月笙这种地方领袖多年的倡导策励下,上海人对于社会公益事项,一向非常热心,所谓人溺己溺,恤患济危,唯有上海人真能慷慨解囊,助腋成裘。所以无论广东、广西、四川、山东有了灾患,南京、镇江、无锡、杭州集了大批难民,中央或地方说一声要在上海募款救济,祗要杜月笙点过了头,一定会掀起捐募的高潮,筹措到可观的款项,杜月笙生平主持过的劝募工作,多至不可胜计,但如按照时期划分,却以沦陷前的那一个阶段为最多杜月笙一年四季劝人家「捐输踊跃,因澹沉灾」,他自己能不先解义囊,首为之倡吗?此所以,战后三四年期,他在各项捐款上所支付的数额,不但为数可观,而且是为他全部支出中的绝大多数。取之于土用之如土
换了另一个人,杜月笙在黄埔滩掌握将近七十个全国性以至地方性的机关团体、事业机构,权利、薪津、红包、好处不说,最低限度,应付赈灾募捐,总可以分别的往这些机构头上套,由它们酌情量力,代为报销。但是,杜月笙之所以能够掌握这许多机构,就在于他的漂亮、落槛,说话行事,心口如一,于是令人从心眼里佩服,拥护。他当七十个机构的主持人,决不是要在这七十个机构中君临一切,抓人、抓钱,渗透势力,予取予求,把人家的事业,当做他自己的工具。如果他眞的这么做,那里会有这么许多傻瓜作茧自缚,平白无故,去请杜月笙担任太上老板?
当然,筹募任何捐款,杜月笙是要向他的有关各事业机关分摊,不过,分摊的数目,不仅要合理,而且还要合情,譬仿说杜月笙是全国轮船、棉纺织和面粉公会的理事长,举办一项募捐,在上海市的轮船、棉纺织和面粉公司,他要他们各捐一笔款子,这个数目就一方面要使外间看来公司本身并不小儿科,而另一方面公司老板伙计也要感到所付出的合理,旣不太少也不过多,假如不是有杜先生做挡箭牌,由人家硬性分派,说不定还要多出几倍来,因此他们捐铜钿便捐得心平气和,服服贴贴,对于杜月笙之为他们的领袖,也是衷心拥戴,无话可说。
为使自己在担任名义的各机构中,不致引起一句闲话,一次批评,杜月笙必须戒慎戒惧,时刻小心。头一步他必须来去清白,决不沾光,别人的事权他全不干与,别人的盈亏他佯不过问,别人的业务他更不插足,别人的门口他也不多过。早先,人家把他当做什么董事长、理事长,杜月笙明晓得是被人利用为挡箭牌,大保镳,他觉得能如此便是面上飞金,提高身价,还有点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不但不麻烦人家任何事体,尚且心甘情愿赔时间,赔人情,甚至贴脱两钿,但是后来衔头越来越多,他当这种名义什么长成了老吃老做,渐渐的他也将权利、义务统统限于一个范围,你们助长我的声势,帮了我的场面,我呢,不介绍一个私人,不用你们的铜钿,不过要我贴两钿呢,最好两免。有事,我铤身而「顶」,有问题,我出面解决,你们一定要给我什么好处,实在推脱不掉,我也祇好收下。然而,杜月笙帮人家忙的最高原则,还是在于「放交情」,决非得两钱来用用,此所以,不论杜月笙捐多大的款项,他都绝封不肯往所属事业机构的头上套,这便是杜月笙参透世故,熟谙人情的漂亮落槛处,也正是那么许多人开设公司,都想请他出来当董事长、常务董事的缘故。
那么,抗战胜利后的杜月笙,他历年捐助的巨额款项,是从那里来呢?
前中央党部组织部副部长、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常务委员兼书记长、战后担任上海市社会局长历时最久,曾与杜月笙订交垂二十四年的吴开先,谈起杜月笙抗战胜利后的经济状况,曾经强调的说:
「杜先生是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
对于民国二十五年以前的杜月笙财务情形,吴开先尤有一句一针见血的妙论
「那时候杜先生的钱,无可否认的是『取之于土(烟土),用之如土(粪土)!』」
吴开先说胜利后杜月笙用起钱来,还是目挥手送,一掷亿万,但是他却再也不能「有土斯有财」了。吴开先认为杜月笙做生意根本外行,对于金钱的数值观念始终模模糊糊,他在许多好朋友和学生子的协助之下,确曾办了一些事业,譬如中央银行、华丰面粉、造纸,还有他在华商电气公司和浦东银行等事业占了或多或少的股份,在杜月笙所担任的金融工商机构三十四个董事长、三个常务董事,九个董事之中,眞正属于他自已的,仅祇如是而已。但是吴开先说他在这三四个银行、公司里,能够赚到的钱确实微乎其微,决不足以维持他出手惊人的庞大开销战后杜月笙钱从何来?据吴开先从旁冷眼视察,杜月笙一向对于「可以捏手」的钱,决不客气,祇是有一桩,必须「取之于道」,使他拿钱拿得心安理得,付钱的人也付得乐胃。
杜月笙有两宗为数可观,经常都有的收入,若干年来,对于他的经济,大有裨益,其中之一是排难解纷,调停纠葛所得的谢礼,──以调解遗产官司商业纠纷占最大宗。上海的遗产纠纷特别多,从前「嫁出的女子,泼出的水」观念作祟,家庭中的女孩子,多半得不到遗产承继权,但自中华民国民法订定,一家之中兄弟姊妹同等具有承继遗产的权利,全国各地因遗产而起的民事诉讼便骤然多了起来。这种情形尤以上海为甚,往往有嫁出门若干年的女儿,依法提出和兄弟均分遗产的要求,又有富商巨贾,生前在外面秘筑香巢,纳了小星,也生得有儿子女儿,家主一旦故世,姨太太和庶子庶女,一样的披麻戴孝来尽哀,嫡妻嫡子不承认,常时会在灵堂里面哭闹一团,诸如此类的事付诸法律解决,「包揽诉讼」的律师拍胸脯官司保险打赢,然而公费呢,有至以诉讼标的三七对拆,四六对分,甚至于对半分账的。金痰盂罐每只百两
但是遗产官司属于民事诉讼,状子递到法院里,调查、开庭、一审、二审三审乃至上诉,再上诉,迁延时久,急切难于判决,「近水楼台先得月」者,利用打官司的时间,正好多方设法,转移财产,使官司打到最后,判决胜诉者在劳命伤财,精疲力竭之余,矍然惊觉对造做了手脚,他竟一无所得,或者所获寥寥无几。到这个时候不但涉讼者自己,连律师尽心尽力,其所得也成了一场空欢喜。所以,每每在遗产官司打得不能再拖、再打的情况下,连律师也会着急的另辟蹊径,建议他的当事人:
「我看还是去请杜先生出面调解吧。」
当然杜月笙并不是随便任何人都可以请得到的,但如杜月笙果眞点了头,答应担起来这个「调解」之实,那么当事人和律师多半可以放心,杜月笙一定会公平合理的把事情摆平。因为没有人敢在「杜先生」面前调枪花,出花样,该拿的便拿出来,该收的就收进去,三对六面,言话一句话双方服服贴贴的各取所得,回去享用,否则,自己动了歪脑筋,一时占了便宜,将来被人察觉,或者露了马脚,拆穿西洋镜,杜月笙为了「立信」,必须「树威」,作奸犯科者可就要吃不了,兜了走!于是,杜月笙所调解的遗产或其它纠纷,他这个鲁仲连做得很澈底,旣可全盘解决,更不致有后患尾闾。
所谓的「值不值得抗」?其意系指诉讼标的的大小,黄金几千两,美钞若干万的案子,他无妨抱病劳神费力,替双方摆一摆平,倘若双方争执财产太少,他也就激发不起这么大的兴趣。杜月笙调解遗产案件决不会说出他要若干酬劳的话,但是事体解决,双方自会心照,杜月笙不可能像律师那么谈什么三七、四六十对拆,不过黄浦滩上谁不知道杜先生是大来大往的大亨,这一笔礼还能送得少吗?「日积月累,集沙成塔」,遂而成为杜月笙经常收入的大宗。
不过析产纠纷也有倒转来非法律解决不可的,譬如湖州南浔的刘家析产官司,南浔刘家是闻名江浙两省的巨室富户,他们的家务官司必定要对簿公庭,其中一造求教于杜月笙,请杜月笙介绍一位大律师。杜月笙介绍了江一平,一场官司打下来,果然这边胜诉,因为诉讼的标的太大,江一平打这场官司所得到的公费,计为六十万白花花的银两。
饮水思源,江一平很想酬谢酬谢杜月笙,于是,他先去问万墨林:
「墨林,我想送点东西给杜先生,依你看,送什么比较合适。」
万墨林想了想,答道:
「杜先生啥个物事都有,就缺金痰盂罐,要末,你送一对金痰盂罐吧。」
其实,万墨林是见了八仙桥黄老板的公馆里面,有什么金碗、金盘、金痰盂,想想杜月笙独缺这些,因而顺口一说。
讵料江一平一向手面阔绰区区一对金痰盂在他来说是轻而易举,他果然叫金铺里打了一对大型金痰盂,两只都在黄金百两以上。
杜月笙得了江一平的一对金痰盂颇为诧异,问明白是万墨林出的主意,还责怪他不该让江大津师如此破费。那两只金痰盂杜月笙始终不曾启用,后来还是卖掉了,这大概便是什么杜公馆一应器皿,全都是金子打的一说之由来
翻开恒社社员名单来看一看,社会名流,工商巨子,学界泰斗,甚者当官的朋友,一概所在多有,但如加以分析比较,其中占据比例最大的,恐怕还是富家子弟,赫赫有名的小开。小开者,沪白之谓「小老板」,他们席丰履厚,养尊处优,一个个仗着父祖的余荫,都有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资格。而上海目开埠以来,便是一处十里洋场,花花世界,这里是冒险犯难者的乐园,醉生梦死者的天堂。
「极口腹之侈,极声色之娱」,不论吃喝嫖赌,贪逸玩乐,莫不甲于天下,但是另一方面,阴暗罪恶也与繁华盛况作正比例的互为消长。绑票、勒赎、仙人跳、拆白党、强盗、小贼、奸淫、欺诈,一向被人称之为「罪恶的渊薮」,
「污秽的地方」,有钱的工商界人,小开大少爷之流,要想在大上海卜昼卜夜,寻欢作乐,如欲平安无事,不被歹徒觊觎,最有力的靠山,莫过于「有资格在杜公馆走走」,而抗战以后能到杜公馆走走的路道,在他们来说就祇剩了一条,那就是托人介绍,加入「恒社」。
加入恒社不是轻易简单的事情,福履理路那幢饶有园林之胜的豪华洋房,每天进进出出,大都是气宇轩昻的汽车阶级,杜月笙对他恒社门人奖掖拔擢,爱护不遗余力,加上他们之间原多出类拔萃之士,曾经杜月笙严予考核、挑选而来,所以当时已有不少恒社弟子,早已成为黄浦滩上的名流显要。如欲加入他们的行列,跻身杜月笙的门弟子,自必需对于师门有所奉献。善善能用恶恶不去
杜月笙对于吸收恒社社员极有分寸,战前如此,战后也一成不变,凡是聪明、智能、和能力为他所赏识的,只要这人堪造就,有前途,他会想尽方法拉他入门。拉进去以后,他决不让人冤枉喊他一声「先生」,该做官的去做官,该做生意的做生意,但如需要老夫子的助力,他必定悉索敝赋,全力以赴,务使他所钟爱的恒社门人,都能有良好、理想的发展环境。
可是也有很多学生子只要照照老夫子牌头,沾沾恒社的光,作为他们在黄浦滩安全的保障,眩耀的资本,那么,吴开先说:他们就该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身价,同杜月笙送上一份「压帖子钱」;他并且解释的说是:这种帮会人士习称的「压帖子钱」的数额,至低限度,要能把「帖子压得住」,杜月笙对此决无硬性规定,或者作一丝半点的暗示,但是,当学生子应该自家心里有数。──此一不成文法也构成了杜月笙在抗战以后,相当重要而且为数颇钜的一大收入。
不过吴开先又强调的说:
「杜先生收这种学生并非来者不拒的,身份低的他决不会收。」
吴开先以他和杜月笙相交二十余年,曾经共过患难,平素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老友身份,在「杜月笙传」行将结束之前,坦率指出杜月笙的一项短处,那便是他不能全面驾驭他下面的人,吴开先十分精辟的说:
「杜先生固然善善而能用,但却恶恶而不能去。」
因此,好人接近杜月笙,可以对他充份的有所帮助,但如有坏人在他的身边,杜月笙每因恶恶而不能去,使他受到恶人的利用。吴开先说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当社会局长,由于业务关系和私人情谊,他常到十八层楼看望杜月笙,两人之间交往十分密切,杜公馆发生的事情,他多多少少晓得一点,然而在那么长久的时间,他发现杜月笙从来没有「开除」过一个人,以他手下人马之众多,份子之复杂,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然而事实恰正如此。吴开先说:
「纵使有他的手下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使杜月笙怒不可抑,但是,他所谓的最大处罚,充其量也不过是『从此不许他进我的门!』
这便等于是犯了杜门的天条,罪该「驱逐」了,然而,被逐出的还是有办法重入杜门,他们去找耳软心热,因此「专门在替人帮忙」的万墨林,此一杜月笙的亲信随从,杜公馆总管,他一得机会便在杜月笙跟前嘀咕帮坏人讲好话,他「爷叔,爷叔」的喊,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尽在说某某人如何懊悔,如何知罪,如何决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他只求「爷叔」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容他重入杜门小心办事,而在万墨林嘀咕了几次以后,杜月笙便辄时不耐烦的说:
「好,好,明天去喊伊来吧!」
于是,满天星斗,化弭于无形。当然,这也可解释为杜月笙为人极重情感。
吴开先很佩服杜月笙的能够识人,用人,但是他认为杜月笙获致成功的因素,多一半是靠他肯化钱,能花钱,乐于花钱,一小部份则由于他的天赋聪明智能。杜月笙与生俱来的聪明智能足够使他默察时劳,适应潮流,因此他始可「见风使舵」,「识相得很」,该出头的时候他自会出头,一旦情势环境转变得不利于他,杜月笙马上就「韬光养晦,杜门谢客」,这一点机智使他顺利渡过许多「灾难」。理监事外设十六组
战后的「恒社」,杜月笙多半交给陆京士负责主持,陆京士有组织长才,办事有计划,有条理,所以他先自健全机构,加强组织着手,在福履理路买下了花园洋房的固定会址以后,「恒社」立刻便向有关机关申请立案,使恒社成为全国各社获有法律地位的头一个,旣然成为法定团体,于是,恒社便遵照法定程序,由社员大会产生理监事会,分设各组,办理会员福利业务。
恒社社员大会,每年举行一次,他们印制了精美的「恒社社员通讯簿」,封面由杜月笙题签,却是打开这本小型的通讯簿一翻里面自第一页到第一百○六页就再也找不到杜月笙的名字了。这是因为恒祉组织采取理监事制,社员中「最高职级」厥为常务理事,而常务理事每届均由陆京士以最高票数领衔,老夫子不便与门生弟子同列,所以祇有从免。
翻开这本「恒社社员通讯簿」,看他们的「姓名」与「职业」,不仅知名之士,社会中坚,全册触目皆是,而且,士农工商、党政军学,可谓社会各阶层兼容并蓄,无所不包。杜月笙一生从未勉强任何人加入「恒社」,所有恒社子弟都是自发自动的投奔而来,由恒社名单之广泛显赫,人称杜月笙为通天教主,实不为过。恒社成立迄今,历时三十六年,会员大会,则一共召开过五次在第五届理监事选出后的「恒社社员通讯簿」里,吴绍树的大名赫然仍在。至于当选至今的第五届,亦卽最末一届理监事及职员,名单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