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这一件自天而降的尴尬事,黄金荣思前想后,极不心安,自己已经成为要打倒,被推翻的对象,而树大招风,毛落皮单,朋友出事一受牵连,岂非冤哉枉也,因此他决心退出名利场,回到黄家花园去闭关自守,安富尊容。──法租界当局畀予这位最资深的探份殊荣,请他再担任三年的顾问名义。
黄金荣这一次退休退得坚决而澈底,他公开宣告,从此不再参加任何应酬,不接受任何请柬。──事实上,他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期
退休后生活悠然自在,抽抽大烟,聊聊闲天,每日下午总会有些老朋友来陪他打打「铜旗」,常到的牌搭子有范回春、杨顺铨、朱金芳、蔡鸿声、和马掌生。金廷荪更是不论怎么忙,必定日日跑一趟,于是黄老板非常高兴,时常在嘴上念着说:
「今朝不管别人怎样,歪鼻头是一定来的。」歪鼻头,是他自己给金廷荪取的绰号。
及至金廷荪果然风雨无阻的来了,黄老板不分人前人后,都会喜欢的搓着手说:
「廷荪不忘本,他是天天来的。他还跟以前一样,天天来上班。」
和金廷荪行程鲜明对照的,是杜月笙难得来一趟,而且每回都是来去匆匆,坐坐就走。这一层在杜月笙来说:他有三层原因:第一、他太忙,确实抽不出空闲时间,第二、他因为食少事繁,身体不好,虽然不常病倒,却是很怕劳动。第三呢,则是由他和金荣哥没有共同的嗜好,他不会打「铜旗」,而像他那样跟钱有仇的豪赌,黄老板也断乎不愿领教,凡此,都使他觉得在黄公馆里坐不住。
俗谚有云:「苏州铜旗,急天急地」,因为铜旗的赌法文雅,赌局进行缓慢,输赢也不会太大。所以,性子急些,想收立竿见影,翻牌见钱之效的嗜赌者,多半耐不住心来玩它。而打铜旗的朋友,也通常都是打打谈谈,说说笑笑,有以享受双重娱乐,消磨时间。
谈天说地,免不了要触及外面的时事与新闻,谈来谈去,杜月笙和张啸林两个名字经常都在提起,张啸林不去管他,黄金荣早已把他从心坎上一笔勾去。但是听到杜月笙,黄金荣不禁会兴起热切盼望和──轻微的惆怅这两种心理加将起来,他每每会脱口而出的埋怨一句:「小囝,当我呒介事啦!」
有些人存心挑拨有意离间,还有些人推波助澜。最低限度,黄金荣正式退休以后,在他身边的那些老朋友,很少有为杜月笙说两句话,解释解释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黄金荣和杜月笙这么样一对肝胆相照,休戚与共的老弟兄,往后的渐形疏远,怨声时起,多一半是若干人利用机会,以间疏亲,剩下来的原因,仍还得归咎于黄金荣自己老小老小的「小囝脾气」。
举一个例,以杜月笙当时名满天下,望重江南,他已非当年布衣渡江,三餐不继的吴下阿蒙可比,但是黄老板发起他的小囝脾气来,往往当着那些唯恐巴结杜月笙不上的老朋友们,冷讥热嘲,抽底揭皮,使杜月笙啼笑皆非,下不来台。曾有一次,黄金荣当着众人的面,对杜月笙施以当头棒喝:
「月笙,我劝你不要这样多用心计,免得短寿促命!」
或则,在大庭广众间肆意说笑:
「我三十六岁的时候认得杜月笙,后来拨只赌台喊他去吃份俸禄。你们晓得他拿几个钱一天,哈哈!一天一只洋!一天一只」
或者─
「月笙,你现在做了几十家银行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你记不记得?你头一次当董事是在民国十年,我在杀牛公司茄勤路,由源焘出面办不收学费的金荣公学,我当董事长,喊你当一名董事。」
杜月笙当时竭力忍耐,向他的金荣哥陪笑脸,连声应是,事后却久久难于释怀。为了避免自求其辱,他渐渐的视黄家为畏途。
由于杜月笙的尽量容忍,他跟金荣哥断乎不会发生正面冲突,但是黄杜两系的门生弟子,这时候却已貌合神离,泾渭分明,渐呈分裂之势,为了利害冲突,明争暗鬪,尤所难免。
一日,黄金荣的学生,陈培德突以被捕闻。捕陈者恰巧是杜月笙的门人,这一来,使黄金荣新「仇」旧憾,齐集心头,他怒冲冲的命人将月笙喊来。
杜月笙踏进门槛,喊了声金荣哥,黄金荣却欹在床上大抽其鸦片,故意不理不睬。这一头,杜月笙眼见金荣哥脸色不对,立刻搬出二十年前的老规矩,老板有气,他「小伙计」便恭恭敬敬的立在那里,等候老板的斥责或发落。
试想当时杜月笙已是甚么样的身价?自南京来的庙堂人物,达官显要,在黄浦滩的富商巨贾,绅士名流,倘若有事相商,都得事先约好了时间,届期登门求教,间或碰到不巧,还要在会客室里候一候,一般人偶获承颜接词,莫不沾沾自喜,欣然语人:「今日极获杜先生青睐有加」,彷佛最大的荣耀。─然而此时此刻,杜月笙喊金荣哥,黄金荣不理,他便直挺挺的站在鸦片烟榻前,诚恐诚惶,屏息守候。他一站,黄金荣大烟间里的客人,不分男女老幼,辈份尊卑,全部不约而同的站起来。黄金荣眼角里瞟见,犹仍大喇喇的说:
「你们各位坐呀!」
客人们当然不敢坐下,一屋静悄悄的,只听到黄金荣的鸦片烟枪嗞嗞嗞响,杜月笙纵有十万火急的事,卽或头昏腿酸站不下去,他仍然咬紧牙关,竭力支撑,他希望由于他所表现的恭驯,使他这位老把兄息怒霁威,回嗔作喜,有事何妨吩咐一声,他是绝对会得遵办的。
三筒鸦片抽足,黄金荣顺手抄起小茶壶,骨嘟骨嘟猛灌几口酽茶,这才重重的将空茶壶一放,虎的翻身坐起,瞪起一对大眼,双手扶定榻沿,伛身向前,声声冷笑的说
「好啦!我现在人到了漕河泾,要打要杀,但凭你们的高兴!」
杜月笙低声下气,涩涩着笑着说:
「金荣哥有甚么事情,只管交代下来,何必说这种气话?给外人听到了,信以为真,我们这般小兄弟还想做人吗?」
黄金荣又是气势汹汹,大肆咆哮:
「分明是你们在跟我过不去,要我黄金荣的好看!」
「那个敢呢?」杜月笙轻轻的说:「金荣哥,你好把事情说出来了,我在这里听候你的吩咐!」
「我问你!」黄金荣余怒未熄:「陈培德犯了甚么案子?」
陈培德是黄金荣的学生子,犯了案被关进淞沪警备司令部,杜月笙根本毫不知情,他听黄金荣这么一说,当场打电话回去,命人立卽查报。他要在电话机旁边坐着等回音。时间在一厅愕然中过去,杜月笙神情自若,一脸坦然。一会儿电话打过来了,将陈培德因何被捕?如何罪证确凿?被甚么人下令?甚么人动手捉的?此刻关在甚么地方?「待遇」如何?一五一十,详详细细报了来。
放下电话,在座的人以为杜先生一定会理直气壮,向黄老板声明此事与他无关,黄老板应该责问的对象,应该是淞沪警备总司令杨啸天,而不是他闭门家中坐的杜月笙。老板不分青红皂白,跟他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杜月笙大可趁此机会,埋怨几句。
但是杜月笙其所以为杜月笙,他的过人之处卽在于此,放下电话,他转脸朝向黄金荣,照旧神色不动,温文平静的说:「金荣为甚么事体发脾气,我已经晓得了。请金荣哥放心,我一定会去替金荣办好,我决不会让金荣哥失面子。」
黄金荣一怔,厅众各人一致叹服,黄金荣给杜月笙吃一顿冤枉排头,杜月笙不声辨,不抱怨,反而温婉的劝黄金荣放心息怒,甚至口口声声的以金荣哥的面子为重。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仁义?
这时,满天星斗一廓而空,在场的朋友,心知不会再有好戏看了,因而假惺惺的迟作调人,他们以劝和的姿态,拉黄金荣往外走,同时七嘴八舌的说:
「杜先生答应过了,老板还有甚么不放心的?走走走,我们去打铜旗吧!」
黄金荣只怕是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被众人簇拥,经过杜月笙的身边,他瞟他这位仁至义尽的把弟一眼,为了自下台阶,嘴里还在恨声不绝的说:
「这桩事体不给我办好,我就上南京见蒋总司令!」
传说多年的黄、杜失和,两家恩怨,如果以上所举的事例而言,失和固非事实,恩怨更谈不上,小不愉快诚然有之。不过由于杜月笙的竭力忍耐,以柔克刚,许多尴尬场面,都能化险为夷。其实,晚年的黄金荣,对杜月笙并没有甚么不满意,更不曾发生过利害冲突,闹来闹去,无非黄金荣退休以后,老年人的情绪问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