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秋末的一个清冷的早晨,在王家堡通往清涧县城的路上,走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是父亲,其实也并不大,只有1.5米高的身材,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就是现在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毛头小伙子,但是,他那时却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小的则更小,个头不高,一副营养不良小身板的7岁孩子,是父亲王玉宽的长子卫儿,卫儿刚刚有了一个大名。
我的家庭是一个人数众多的大群体,该有的都有。父母亲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在陕北清涧县石嘴驿镇王家堡村务农。父亲身高大约在1.5米左右,这完全是由于沉重的劳动使他在土地上弯曲了他不该弯曲的身躯。他就是用这么一副侏儒般的钢铁双肩,挑起了全家十口人的生存重担。他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为了活命,他在路遥七岁时,就决定将这个长子过继给他的哥哥王玉德。我的伯父王玉德移民到延川县当农民,伯母没有生育过。临行前,父亲找了村里的冯先生,让他给路遥起了名字叫王卫国。父亲对这名字本身没有寄托任何希望,这完全是儿子的一个代号。于是路遥就从这一个农民家庭走到了另一个农民家庭。(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
陕北的秋天,是忧郁的、感伤的,也是喜悦的、满足的,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饱满丰收,这些都会发生在秋天。
1957年秋末的陕北,黄土黄沙的气势磅礴,淹没了田地间零星的金黄收获,萧瑟的景象辽阔无疆,那些点缀在硷畔的零星枣树,星星点点的红枣,是庄户人家唯一的希望。但是没有足够的口粮,一个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六口人的家庭,生活难以为继,而且,还将要面临漫长的冬季。
那天清晨,父亲王玉宽将大儿子卫儿——王卫国叫醒,然后告诉他,今天要带他去延川县大伯家玩几天。
卫国起初是兴奋的。临行前,刚刚生了卫国的三弟弟——“四锤”的母亲,拖着虚弱的身体,为卫国做了一顿早饭——
是飘散着香气的洋芋檫檫和黑豆钱钱饭,让他吃了一个饱,自从弟弟妹妹接连问世以来,他觉得能吃饱饭的时候很少,今天好像破了例,他扒在窑前的石碾盘上,大碗吃洋芋檫檫,大碗喝钱钱饭。母亲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叮咛他,到了大妈家一定要听奶奶和大伯大妈的话。(晓雷《男儿有泪》)
母亲又将几天前晚上专门为卫国做的一双新布鞋拿出来,清晨,母亲特意为他穿在了脚上。
这也是卫国长这么大第一次穿一双新布鞋。年少的卫国心情快乐得要唱出歌来。
多年后,成为路遥的卫国,一个夏天的傍晚,在陕西省作家协会院子里乘凉时回忆说,那天还没有走出去多远,少年王卫国就唱不出歌来了,新布鞋的鞋帮不够柔软,开始磨着他的双脚,很快脚上就起了水泡,一步一疼,他跟不上父亲的脚步了。但是,就因为是第一次穿新布鞋,他硬坚持着,即使疼痛难忍,要不是心疼会将新鞋磨破,路遥说,他实在是不愿意把新鞋脱下来。
已经开始的凛冽的秋风中,父子俩沿着17年前祖父王在朝带着全家迁徙延川的路,艰难地行走着。
从清涧县的王家堡南下延川县的郭家沟,走过石嘴驿,还要翻越一座叫九里山的土山,要走近200华里。弱小的卫国,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动,看得父亲王玉宽心里难受。但是,卫国又太大了,已经不能被父亲装在粪筐里背在双肩上了,也无法轻松地架在1.5米高的父亲的脖颈上。父亲王玉宽很想让自己受累,也不要让瘦小的儿子在风中受累。但是,做父亲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况且,父亲还怀揣着难以言表的不安,从他带着儿子踏上去延川郭家沟自己大哥家的路,他知道,这个懂事的大儿子就将与自己分开了。卫国要成为大哥家的孩子,卫国会不会恨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太狠心?会不会责怪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太没用?连亲生孩子都养不活?
目不识丁的王玉宽,尽管只有1.5米的身高,在当时的六口之家里,二十四五岁的他,却要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用不太坚实的双肩,担当起全家日渐艰难的生活重担。王玉宽渴望孩子们能读书识字,家中再穷也不想耽误孩子的前程。卫国曾在王家堡小学上了一年学,但是,当家中又添了第四个孩子——“四锤”时,生活实在难以支撑了,只好停了卫国的上学梦。
延川那边,王玉宽的大哥王玉德,虽然年近四十,却仍然膝下无子,但日子过得殷实,为了减轻二弟王玉宽的负担,同时,也要考虑到自己老来有个依靠,便决定收养弟弟一个孩子。这样,既能解决了弟弟王玉宽多子多女的生活困难,又解决了哥哥王玉德没儿没女的缺憾,实在不失为一件最明智的抉择与安排。
在商量过继哪个孩子时,兄弟俩意见不一,但都是为对方考虑得多一些。
二弟王玉宽认为,亲兄弟间,不必太客气,把大儿子卫国过继给大哥,省得嫂子一把屎一把尿地辛苦养大,大儿子去了大哥家,就能立即成为大哥做农活的好帮手。
大哥王玉德认为,古人有话,光景行不行,长子不顶门(顶门:过继)。抱上个玉宽兄弟家中小的就行,二弟的大儿子卫国已经大了,带走了,二弟家岂不是缺少了一个支撑家庭的小帮手?
两兄弟你推我让,最后,还是二弟王玉宽坚持将卫国送给大哥王玉德最合适,大儿子由大哥、嫂子那样勤快而又善良的受苦人照看着,既能吃上饭还能供着上学,对儿子一百个好。想想清涧延川之间还是方便走动的,大哥最后让了步。
但儿是爹娘的心头肉,儿子还这么小,就得离家抛舍,这就像是割爹娘的肉,剜爹娘的心。
7岁的卫国,无法逃脱地接受了富有宿命意味的人生安排,只得离开这个虽然穷困但却是属于自己的温暖家庭,离开少年的伙伴,离开刚刚上了一年的学校,走向一个陌生的世界。
起初,这个已经是少年的卫国还不清楚,父亲带着自己,将要踏上的是改变自己人生命运之路。他也不知道,身后的母亲,仍然站在硷畔上,遥望着他们父子俩离去的身影在伤心地落泪。走着走着,聪慧、敏感的卫国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是躲闪不定的,神情是忧郁感伤的,而临行前母亲的目光也是悲戚戚的。
家里孩子多,在妈眼里走一个也就走一个了。我和我大(作者注:大,陕北方言,意即父亲、爸爸)走,他在前背着手,肩上搭着个旱烟袋,我相跟着大概总落下个二三十米远,小嘛,走不快,说八岁是虚岁,八九十里山路走了两天才到。这一去就在拐峁我大伯家待了好几年,初小毕业了吧,夏收前放假,我才第一次回家。回王家堡。进了门,妈见了我也没说啥,农村人不会表达个啥感情,我也屁股没沾炕沿就到村里找几年不见的小朋友们去了。快吃饭的时候才回来,进门就问:妈,吃啥?妈说给我包了饺子。我挺奇怪,麦子还没收哪来的面粉包饺子?农村娃都知道这。妈说,我试着用杂面包的。说着引我到灶台边,她掀开大锅盖让我看,全是蒸汽,妈吹吹蒸汽,用大勺一搅才发现,哪有啥饺子,早成了一锅面菜糊糊。妈傻了眼,一下子趴在灶台上大哭起来……(潘欣欣《忆路遥》)
跟着满腹心事的父亲,走在当年祖父带领全家南迁之路,悲凉、忧伤、饥饿、疲惫,一点一点洒落在这条艰辛的路上。
一个赶着毛驴车拉粪的好心人,看到累得气喘吁吁的父子俩,很想帮帮他们,可是,又很有些难为情,毕竟这是拉粪车,实在太脏了。父亲不介意地说,就让卫国坐在拉粪车上吧,把孩子捎上一段路。
当晚,父子俩才挪走到清涧县城里。找了地方借宿了一晚,第二天黎明,父亲用身上仅有的一毛钱,为卫国买了一碗油茶。
早已是饥肠辘辘的卫国,端起碗来头也顾不上抬一下,呼呼呼,就将一碗油茶灌进肚子里。
一碗油茶下肚,卫国看到了手中空空的父亲。
卫国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喝油茶?
父亲答,我还不饿。
卫国怎能相信父亲不饿呢?他们一同走了八九十里山路,翻了几架大山,怎会不饿?卫国知道,父亲又在撒谎,就像这次到延川的辛苦行走没有实话实说一样。父亲一定是把仅有的能攥出汗水来的一张钱花给了他,现在口袋里再也没有第二张了。父亲不可能为自己或是再为卫国买什么吃的了。
沉默的父亲,看着卫国喝下去最后一口油茶,然后,父亲拉着小手有些暖意的卫国,又继续向着延川方向走去。
卫国的脚上已经换上了一双比自己的脚大很多、破了鞋帮的布鞋,趿拉在脚上,走起来更加困难。
衣衫褴褛的父子俩已经翻越了一座九里山,然后要沿着宽阔的秦驰道往前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秀延河就在路旁蜿蜒而去,潺流淌,发出“哗啦哗啦”好听的声音,像是擅长叙述抒情的陕北民歌。而这时父子俩越走越疲惫,不争气的肚子很快又咕咕地叫上了,与那唠叨不停的河水声合了拍。
好在,这是秋天。秋天的地里,很有可能会遗留下收秋时掰剩下的玉米棒,父子俩眼睛贼贼地发亮,在玉米地搜寻着。没有,连一个蔫蔫的、瘪瘪的不丰满的玉米棒子也没有。又遇到一片枣林,终于有几颗收枣时落下的干瘪的红枣,这让父子俩很是兴奋,迅速摘了下来,放进嘴里快活地吞咽下肚。
天黑时分,父子俩走到了一个村子里,一家好心的农户不仅让父子俩借住,而且还煮了一个南瓜给他们吃。
第二天天不亮,父子俩告别了好心人,又开始上路了。
当父子俩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来到延川县的郭家沟时,已是薄暮时分,卫国和父亲脚上都打着血泡,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地挪不动脚步了。
大哥王玉德和大嫂李桂英见到二弟领来了侄儿——以后的儿子,喜得老两口眉开眼笑,大嫂急忙取出缸底很稀罕的一点点白面,为父子俩擀面条。下锅煮好的面条上,又油泼了葱花,香喷喷的,看着都让人流口水。面条碗底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一路疲惫饥饿的父子俩吃着这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汗水直淌,禁不住甩掉了身上的破袄袄。
晚上,两孔窑里,兄弟俩睡了一孔,倾诉了大半夜的手足之情,大嫂将卫国安顿在另一孔窑里。平时不舍得用的麻油灯点起来了,李桂英借着恍惚不定的灯光,望着累倒在炕上,很快沉沉入睡的卫国——圆圆的脸庞,大大的耳郭,睡梦中,嘴巴咂吧咂吧着,像是还在回味刚才香喷喷的面条。
李桂英看着这个可爱的小模样,很舒心地笑了。
有了儿子,就有了生活的希望。怎能不发自内心地高兴呢?
我七岁时候,家里没有办法养活我,父亲带着我一路讨饭,讨到伯父家,把我给了伯父。那时候,贫困生活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十分强烈的印象,尽管我那时才七八岁,但那种印象是永生难忘的。当时,父亲跟我说,是带我到这里来玩玩,住几天。我知道,父亲是要把我掷在这里,但我假装不知道,等待着这一天。那天,他跟我说,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来,明天咱们再一起回老家去。我知道他是要悄悄溜走。我一早起来,趁家人都不知道,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我父亲,踏着朦胧的晨雾,夹着包袱,像个小偷似的从村子里溜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这时候,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大喊一声冲下去,死活我跟我父亲回去——我那时才是个七岁的孩子,离家乡几百里路,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乡掏过野鸽蛋的树林,想起砍过柴的山坡,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因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唰唰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跟父亲走。(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路遥的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