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远远已经离开了七号病房,然而,病床边依然飘飘袅袅存留着女儿奇特的味道——犹如灿烂的阳光和纯洁的奶香,馥郁芬芳,香甜可人。
他的“毛锤儿”身上,虽然流淌着他的血液,但是,却没有他身上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是生活在沉郁、顿挫的陕北黄土高原上的陕北人身上才有的味道,它是凄然的、悲壮的;也是清峻的、苍凉的,那里面有浓郁的、独特的窑洞里土的味道。
路遥嗅着“毛锤儿”留下的味道,挂念着刚离去的女儿“毛锤儿”,不由得思绪飞到了生养自己的陕北那片土地,飞到了陕北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居所——陕北的窑洞。
从窑洞走出来的人,身上总带有窑洞特有的气息——黄土的气息和烟火的气息。
窑洞里所有的东西都离不开黄土:窑洞是土的,火炕是土的,锅台是土的;下苦力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脚下踩的是黄土,手中抓的是黄土,大风起兮,刮在脸上的仍然是黄土。在黄土的窑洞里欢愉,在黄土的峁地里劳作,在黄土的梯田里盼着丰收。陕北人的生命,每一个毛孔都浸染着黄土的气息。
走进窑洞,一股烟熏的味道在通风不畅的窑洞里散发着,抬头望着窑顶,精心剪贴的窑顶花——那幅鲜亮的大红喜字已经有了烟黑色,窑壁也有着日久熏染的烟黑色。坐在炕头上的窑洞主人正咂吧着旱烟袋,星星点点从烟袋锅里袅袅升起的是刺辣眼睛的旱烟烟雾,锅灶下的柴火,随着陕北婆姨呼达呼达风箱的拉动,烟气从灶台上蹿出,窑洞笼罩在烟雾之中。
为做一顿饭,陕北婆姨要被各种烟气呛得流出许多眼泪。
在陕北,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窑洞的大有人在,陕北人苦焦苦熬为的就是给后代留下几孔赖以生存、安身立命的窑洞。他们在窑洞里寻找温暖和欢愉,在窑洞的遮风挡雨下结婚生子、养育后代,在窑洞里欣慰地看着子女一个个长大成人,最后,他们在窑洞里安然合上双眼平静离世。窑洞里装满了陕北人一生的苦难和希望。窑洞是陕北人生命的全部。
住在窑洞里的人,能看到的只有透过门窗的那一方天地,他们大多数不知道山外还有山,天外还有天,他们与最早落脚在这里的祖先,有了太遥远的距离,他们已经听不到祖先们的战马嘶鸣、杀声震天。
处于地贫民瘠、交通不便、偏僻闭塞的陕北,陕北人不到万不得已,始终是安于平静地生活在只有一孔视野的窑洞里。窑洞里的人缺吃少水,因为土地长期干旱,他们的生活焦苦不堪,常常没吃没喝的揭不开锅盖。小小锅盖的沉重压迫使得陕北人多少代挺不起腰杆来。
贫困,阻塞着陕北人的想象力,一座座走不出去的大山,也阻挡住了他们的视野。他们的目及之处,是山陡路险,先进的生产技术很难深入到山的深处,劳动工具始终粗拙笨重,每一户大家庭内,老少生产经验与体力付出的合作,成为举家生存的最大保证。上辈子的生活原则是下辈子的行为准则,文化传承也绝少变更。他们不知道他们眼中的天和地,只是天地间毛发一般的一线,他们与外界的接触太少了,他们想象的翅膀被折断在窑洞的四壁之内。他们即使知道,还有山外的山与天外的天,但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遥远了。
但是,他们当中,终将有敢在窑洞外一展想象翅膀的不平常的人。
1940年,春寒料峭。陕甘宁边区政府号召所辖的绥德分区——包括佳县、吴堡、绥德、米脂和清涧五个县的农民,向地广人稀的延安一带迁徙。这本是一个走出深山,走出穷乡僻壤的大好机会。但是,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庄稼人却故土难离,对于边区政府的号召无动于衷。
榆林地区有12个县,历史上,北边的几个县人的光景若不得过了,农民有“走西口”的习惯,就是奔向内蒙古或是宁夏去闯荡、去谋生。而一般榆林南部像清涧县一带的人,则不会“走西口”,而是向南谋生问路,当地历史上称之为“滚老南山”,就是向延安地区的甘泉、延长等河流相对充沛、土地相对肥沃的地方移动。可是,毕竟要背井离乡艰难跋涉啊,不到万不得已,谁家都不想选择去“滚老南山”,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
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号召一级给一级下有硬任务,作为最基层——村一级的村长,为动员村民迁徙,嘴皮子磨破好几层。这时,清涧县的石嘴驿乡王家堡村,有一个叫王在朝的老汉提出来,我们响应号召迁到延安去,但是,有言在先,在清涧的窑洞不卖不退,如果出去了不顺意,我们还要回到清涧老家来。
清涧王家堡的窑洞——路遥的出生地
好不容易有一户人家被说通了,村长大松一口气,担心王在朝老汉反悔,急忙满口答应王在朝提出的条件。
于是,1940年的初春,这个普通农民王在朝,简单地收拾了上路必需的行李,拖家带口,沿着清涧到延川的一条山路,开始了一场背井离乡的艰难跋涉。
王在朝不会想到,因为他的这次迁徙决定,不仅改变了王家祖祖辈辈固定一处的窑洞人生,许多年后,也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这个被改变命运的人,就是后来的路遥,王在朝老汉便是路遥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