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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春天》第十四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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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不在那条大街上的东西,便都是虚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说,是文学。

我是一名爱国者——布鲁克林第十四区的爱国者,那是我长大的地方。美利坚合众国的其余部分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除非是作为一种观念、作为历史、作为文学而存在。十岁的时候,我就从土生土长的家园被赶了出去,搬到了一个公墓那里,一个路德派教堂公墓,那里的墓碑总是整整齐齐,花环的鲜花从不凋零。

但是我生在那条街,长在那条街。“后机械化的阳关大道,那里有最美丽最令人想入非非的钢铁生活方式”……诞生于白羊宫[1]之下,它赋予了一个火一般活跃的身子,精力充沛,又有点儿躁动不安。还有火星在黄道第九宫哩!

生在那条街上,意味着你一生游荡,自由自在,也意味着意外与偶然、戏剧性及运动,更意味着梦想。一种不相关事实的协调一致,这赋予你的游荡一种形而上的确定性。在那条街上,你懂得了人类究竟是什么;而不在那条街上,或离开那条街之后,你就虚构他们。凡不在那条大街上的东西,便都是虚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说,是文学。被称之为“冒险”的东西,没有一样接近过那条街的风格。无论你飞到北极去,还是手上戴着衬垫坐在海底,或者驱车去九个城市,一个接一个,或者像库尔茨那样,向河的上游航行,去发疯,这些都无关紧要。无论形势多么激动人心,多么难以忍受,总会有退路,总会有改善,有安慰,有补偿,有报纸,有宗教。但是一旦没了这一切,一旦你自由、疯狂、杀气腾腾……

你最初在这条街上所崇拜的男孩们,会留在你整整一生中。他们是唯一真正的英雄。拿破仑、列宁、卡彭[2]——全是虚构出来的。同第一次把我眼睛打青的埃迪·卡尼相比,拿破仑算得了什么!在我遇到的人中,似乎没有人像莱斯特·瑞尔顿那样高贵,那样有帝王风度,他只要一走到街上,就引起敬畏和赞美。儒勒·凡尔纳从来没有领我去过的地方,斯坦利·博罗夫斯基在天黑时让我拽着他的袖子领我去过。同约翰尼·保罗相比,鲁滨逊·克鲁索的想象力很贫乏。所有这些第十四区的男孩现在仍然形象鲜明。他们不是发明或想象出来的,他们是真实的。他们的名字就像金币一样掷地有声——汤姆·福勒、吉姆·巴克利、麦特·欧文、罗伯·拉姆塞、哈利·马丁、约翰尼·邓恩,更不用说埃迪·卡尼或了不起的莱斯特·瑞尔顿了。嘿,就是现在,我一说起约翰尼·保罗的名字,那些圣徒的名字就在我嘴里留下了臭烘烘的味道。约翰尼·保罗是第十四区活生生的奥德赛[3],而他后来成为一个卡车司机,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实而已。

在发生大变化[4]以前,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些街是丑陋还是肮脏。如果阴沟主排污道被打开,你就得捂着鼻子。如果你擤鼻子,你在手帕里看到的是鼻涕而不是鼻子。更多的是内在的宁静和满足。这儿有酒馆,有跑道,有自行车,有放荡女人,有遛蹄子的马,生活照样过得悠闲自在。至少在第十四区是这样。星期日早晨没有人梳洗打扮。如果戈尔曼太太穿着晨装,眼睛里带着眼屎,对神父鞠躬——“早上好,神父!”“早上好,戈尔曼太太!”——这也无妨,这条街已经清除了所有的罪孽。帕特·麦凯伦在他礼服大衣的后衣襟里带着他的手绢;它放在那里很不错,很实用,就像他纽扣洞里的三叶苜蓿花。啤酒冒着泡,人们停下来互相聊着天。

我在梦中回到了第十四区,就像一个偏执狂回到他的迷狂中。当我想起海军造船厂里那些蓝灰色的军舰时,我看见它们躺在那里,处在星相学的维度空间中。而我在这个空间中,则是军械工人、化学家、烈性炸药贩子、丧事承办人、验尸官、戴绿帽子的家伙、施虐狂、律师和争论者、学者、躁动不安者、蠢汉、厚颜无耻者。

别人想起他们的青年时代,就会想到一座美丽的花园、一位慈祥的母亲、一次海岸边的旅游,而我却生动地,就像用酸液蚀刻了一般清晰地记得,我家对面那家锡工厂面目可憎、被煤烟熏得黑不溜秋的墙和烟囱,以及散布在街上的亮晶晶、圆滚滚的锡块。其中有一些闪闪发光,另一些生了锈,色泽发暗,有点儿像铜的颜色,会在手指上留下锈斑;我记得火红的高炉发着灼光的钢铁厂,人们手中拿着大铲子走向火热的炉口,而在外面,浅浅的木制模型就像有竿子从中穿过的棺材,碰在上面,你会擦伤你的小腿,或是折断你的脖子。我记得那些满是铁锈迹的黑手,铁锈渣已深深地嵌入了皮肤里面,没有东西可以把它除去,无论是肥皂,还是拼命搓洗,还是金钱,还是爱情,甚至死亡,都无法将它除去。就像手上有一个黑色的标记!两手黑不溜秋,像鬼似的走进高炉——后来,又捧着鲜花,冷冰冰、一板一眼地穿着星期天的套装,可就是雨水也冲洗不掉那铁锈渣。所有这些漂亮的猩猩带着隆起的肌肉,带着腰部风湿痛,带着黑不溜秋的双手,去见上帝……

对我来说,整个世界都包括在第十四区的范围之内。区外发生的任何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就是无足轻重。如果我父亲到那个世界之外去钓鱼,我对此也毫无兴趣。我只记得他晚上回家时酒气熏天,他把大绿篮子打开,让那些眼珠凸出的怪物撒了一地,在地板上扭来扭去。如果有人去打仗,我只记得这人在一个星期天下午回来,站在牧师家门前,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然后用背心把它擦干净。这就是罗伯·拉姆塞,牧师的儿子。我记得每个人都喜欢罗伯·拉姆塞——他是败家子。他们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个饭桶,他对此供认不讳。是星期天还是星期三,对他来说毫无区别:你会看到他来到街上的遮篷下,手臂上挂着他的上衣,汗流满面;他的腿摇摇晃晃,就像一个水手在海上长期航行之后,上了岸,腿还是长时间不断地颤颤巍巍;他嘴里滴下烟草色唾液,伴随着热烈而又不出声的诅咒,还有一些大声说出的脏话。一个懒惰透顶、满不在乎的人,淫秽不堪、亵渎神圣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不像他的父亲,是一个上帝的人。不,一个唤起爱的人!他的弱点是人性的弱点,他有了这些弱点还自得其乐,骂骂咧咧,得意扬扬,像一支斗牛用的短标枪。他会来到暖洋洋的大街上,街上的煤气总管道爆裂,空气中满是阳光、大粪味儿和骂人的话。也许他的裤裆松开着,背带掉了下来;也许他的背心上吐满了亮晶晶的东西。有时候他冲到街上,像一头公牛冲过来四脚着地地滑行,然后整条街道像着了魔似的,人全跑光了,好像检修孔一下子打开,把人渣全部吞下。疯维利·曼会站在涂料店上边的小棚子上,把裤子扒下,玩那玩意儿想好事哩!他们在那里,站在干巴巴的电一般的爆裂声中,大街上的煤气总管道爆裂了。这一连串事情使牧师的心都碎了。

这就是他那时候的模样,这个罗伯·拉姆塞。一个永远处于狂饮欢闹中的人。他佩戴着奖章从战争中回来,肚子里有一团火。他在自家门前呕吐,又用自己的背心把呕吐的东西擦去。他比一挺机关枪更快地让街上的人全部跑光。开路!这就是他的方式。一会儿之后,他带着一腔热血,以他通常那种出色的、无所谓的方式,从码头的一端走下去,溺死了自己。

我那么清楚地记得他,记得他住的那所房子。因为我们在热烘烘的夏夜经常集会的地方,正是在罗伯·拉姆塞家门前的台阶上,我们在那里注视着街对面酒馆那边的动静。整夜人来人往,没有人费心去把百叶窗拉下。在举步之遥的地方,是一个叫作“巴姆”的脱衣舞小酒吧。“巴姆”周围都是酒馆。星期六晚上,“巴姆”外面排着长队,人们你推我挤地拼命挤到卖票的窗口。星期六晚上,蓝衣女郎真是得意之极,这时就必然会有某个从海军造船厂来的疯狂水手从座位上跳起来,抓掉了米莉·德·莱昂的一个吊袜带。那天晚上,一会儿工夫之后,他们肯定会漫步走到街上,拐进住家的入口。不久他们就站在酒馆上边的卧室里,扒掉他们的紧身裤衩,女人们使劲扯下她们的紧身胸衣,像猴子似的抓来抓去。而楼底下,他们正拼命灌着啤酒,互相咬耳朵,发出这样一种尖声尖气的笑声,充塞在那酒馆里面,就好像冒着烟的烈性炸药。所有这一切都是从罗伯·拉姆塞家的门前台阶上看到的,这时他父亲正在楼上的煤油灯前做祷告,像一只可憎的雌山羊一般祈求有一个结束。在厌倦了祷告的时候,他就穿着睡衣下来,像一个老妖婆似的,用扫把伏击我们。

从星期六下午起,一直到星期一早上,这是一段没有尽头的时间,一件事情融入到另一件事情中。星期六早晨就已经——这是怎么发生的,只有天知道——让你感到军舰停泊在大水坞里。星期六早晨我的心就已经蹦到喉咙口了。我会看见甲板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大炮被擦得锃光瓦亮,停泊在水坞肮脏而平静的水面上的那些海上大怪物的重量,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已经在梦想逃走,梦想到遥远的地方去。但是我最远只去了河的那一边,坐环行地铁到过北面的第二大道和第二十八街路口。在那里我演奏了香橙花华尔兹舞曲,幕间休息时,我在铁洗涤槽那里洗了洗眼睛。钢琴放在酒吧的最里面,琴键的颜色已经发黄,我的脚够不着踏板。我穿了一套天鹅绒的西服,因为当时穿天鹅绒很时髦。

河那边所进行的一切都是纯粹的疯狂:沙子地面,阿尔干灯[5],云母画——画中的雪从不融化,手上沾满污点的疯狂德国佬,长了厚厚一层黏质苔藓的铁洗涤槽,屁股总是凸出在椅背上方的汉堡女人,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酸菜味的院子……一切事物都永远以四分之三节拍的节奏进行着。我走在父母中间,一只手插在我母亲的皮手笼里,另一只手插在我父亲的袖子里。我的眼睛紧闭着,就像壳一张开就要渗出液体的蛤蜊一样。

河那边进行的一切变化无常的潮流与气候全渗透在我的血液中。我仍然可以感觉到我在雾中、雨中倚靠的大栏杆上的滑溜,把我的额头弄得凉冰冰的雾和雨送来了渡船尖厉的汽笛声,它正徐徐开出渡船码头。我仍然可以看见渡船码头上长满苔藓的木板,当大圆船头的侧面擦过时,木板拱起,而绿色的汁液般的水则拍打着上下起伏、吱嘎作响的木制码头。头顶上海鸥在盘旋俯冲,用它们脏兮兮的嘴发出脏兮兮的噪音,一种非人类的吃喝享乐声,嘶哑而凶猛,它们的嘴不遗余力地攻击垃圾,它们的脏腿掠过翻腾的绿色水面。

人们不知不觉地从一种背景、一种年纪、一种生活,转向另一种。当人们走到街上,无论这是真的,还是南柯一梦,突然之间,他们会第一次明白,岁月在飞逝,所有这一切已经永远成为过去,将只会继续活在记忆当中;然后,记忆就会以一种夺人心魄的奇异光辉向内发展,人们会永远重复这些背景和事件,在梦中,在沉思冥想中,在街上行走时,在同女人睡觉时,在读一本书时,在同一个陌生人谈话时……这些记忆突然之间,然而又总是十分顽固、十分精确地侵入进来,像鬼魂一样出现,并渗透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毛孔中去。从此以后,一切都在变幻莫测的层次进行——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梦幻,我们的行为,我们的全部生活。我们以一种平行四边形的方式,从我们脚手架的一个平台掉到另一个平台。从此以后,我们呈分裂状地走进无数片断中,就像一条百脚昆虫,一条蠢蠢欲动的蜈蚣,拼命吸取周围的空气;我们带着感应丝行走,这感应丝贪婪地吸取过去与未来,所有事物都融入了音乐和哀伤;我们向着一个联合的世界走去,坚持我们的分裂。当我们行走的时候,所有事物都同我们一起分裂成无数五颜六色的片断。成熟期的大分裂,大变化。在青年时代,世界的恐怖与痛苦里里外外渗透了我们。在欢乐与悲哀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分:它们融合成为一体,就像我们平时清醒的生活同梦幻与睡眠融合在一起一样。我们作为一个人在早上爬起来,晚上又走进海洋里,被彻底淹没,抓住星星与一时的狂热。

然后,突然之间,似乎一切都翻转过来的时候来到了。我们生活在心理中、观念中、片断中。我们不再吸取外面街上的疯狂音乐——我们只记得。像一个发狂者那样,我们复活了青年时代的戏剧。有如一只蜘蛛,一而再,再而三地按照某种迷幻的、对数式的图案继续吐丝。如果我们对一个胖乎乎的胸部动了心,那么这就是一个婊子胖乎乎的胸部,她在一个雨夜里弯下身子,第一次让我们领略了两个圆滚滚的大奶球的奇迹;如果对湿漉漉的铺石路的沉思激发了我们,那么这是因为我们七岁的时候,当我们心不在焉地凝视那条街明亮清澈的影像时,关于未来生活的预感突然像长矛一般刺中了我们。如果看到一扇正关上的门,我们对此很感兴趣,那么这是因为想起一个夏天的夜晚,所有的门都轻轻关上,在光线屈尊拥抱影子的地方,有金牛犊、金饰带和闪闪发光的阳伞。从关上的门缝里,像从细纱网中渗漏过一层红宝石那样,飘来音乐和不知是什么美妙东西的香味。也许当那扇门打开一点儿让我们窥见一小眼世面时,也许,我们这才第一次多少知道一点儿罪恶的巨大冲击力;第一次多少了解到在这里,在光中旋转的小圆桌上面,我们的脚悠闲地蹭着锯末,我们的手摸着玻璃酒杯冰凉的高脚;这里,在这些小圆桌上面,我们将带着这样的向往和敬畏看这些桌子;在这里,我说,我们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第一次感受到爱的意志,锈斑,从炉坑里爬出来的爪子似的黑手,街上亮晶晶的圆锡块,令人生畏的煤烟色烟囱,在夏天的闪电中猛烈地甩来甩去的秃榆树,大雨倾盆而下时人们发出的尖叫声,而蜗牛则从热烘烘的地里爬出来,奇迹般地逃之夭夭,整个天空变成蓝色、黄绿色。这里,在这些桌子上面,听到第一声召唤,第一次遇到手的触摸,就会有痛苦的肠绞痛。酒在我们的肚子里变酸,痛苦从脚底心升起,在一只手的柔软而炙热的触摸下,圆桌面同我们骨子里的痛苦和狂热一起旋转。这里,有着一个又一个被埋没的传说,关于青春与忧郁,关于野性的夜晚和在湿路面反光中舞动的神秘胸脯,关于正抓来抓去、轻声嬉笑的女人,关于狂野水手的叫喊,关于在门厅前排着的长队,关于在雾中互相擦边的小艇和呼哧呼哧拼命喷着气、迎着浪潮而去的拖船,而在布鲁克林桥上,有一个人正痛苦地站着,等着跳下去,或等着写一首诗,或等着血液离开他的血管,因为如果他再前进一步,爱的痛苦就会杀死他。

梦的原生质是分离的痛苦。在肉体被埋葬后梦继续活着。我们用一千条腿、一千只眼睛走在街上,用毛皮似的触须寻找关于过去的最微不足道的线索和记忆。在漫无目的的来来回回当中,我们不时停下来,就像一些长长的、黏糊糊的植物。我们囫囵吞下了活生生的过去。我们柔顺地开始在夜间,在淹没了我们青春睡眠的血海当中畅饮。我们以一种不知满足的干渴畅饮。我们不再完整,我们生活在片断中,我们的各个部分都被最薄的膜隔开。这样,当舰队在太平洋里演习时,从你眼前闪过的,是关于青年时代的整部传说,是那条大街上的梦幻,是嘴上叼着垃圾在空中盘旋俯冲、发出声响的海鸥;要不,这是喇叭的声音和旗帜飘扬的声音,地球上所有未知的部分都在你眼前飘然而过,没有日期,没有意义,像那桌面一样在权力与荣耀的五光十色当中旋转。白天来临时你站在布鲁克林桥上,往下看那军舰上冒着烟的黑色烟囱,炮筒闪闪发亮,纽扣闪闪发亮,水奇迹般地在尖利的舰头下分开,发绿发蓝的水带着一种冷冷的白炽,带着香槟酒和火辣辣嘴巴的寒气,翻滚着,像冰和饰带,像破裂与烟雾,舰头以一种无尽的隐喻乘风破浪:沉重的舰身前进着,舰头始终在划破波浪,它的重量就是无法过磅的世界的重量,下沉到未知的大气压中,下沉到未知的地质裂缝和洞穴中,那里的水流发出音乐旋律的隆隆声,星星翻转消失,手伸上去抓,从来没有抓着,也没有挨近,只是抓,而星星却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无数个星星,数不清的世界下沉到冷冷的白炽中,下沉到发绿发蓝的漆黑夜晚中,有碎冰,有香槟酒的灼伤,有海鸥嘶哑的叫声,它们的尖喙上因缠满了藤壶而显得肿大,它们脏兮兮的垃圾嘴在寂静的船龙骨底下永远塞得鼓鼓的。

人们从布鲁克林大桥上往下看一点儿泡沫,或一小摊汽油,或一块碎片,或一条空驳船;世界颠倒着经过,带着吞噬内脏的痛苦和光亮,肉体的两胁破裂,长矛扎向软骨,防身盔甲飘入虚无之中。从你身上经过的,有古代世界的疯狂语言、标记和预兆,墙上的文字,酒馆门上的裂缝,拿着陶土烟斗的玩牌人,衬托着锡工厂的那棵形容憔悴的树,带进棺材里的有锈斑的黑手。人们夜间走在街上,大桥衬着天空,像一架竖琴,溃烂的睡眼烧着了棚屋,糟蹋了墙壁;楼梯在浓烟中坍塌,耗子在天花板上奔逃;一个声音钉在门上,一些长长的爬行物有着毛茸茸的触须和一千条腿,从管子里掉下来,像汗珠一般。喜气洋洋、杀气腾腾的鬼魂,伴随着晚风的尖叫和下流男人的诅咒;有竿子从中穿过的低矮的、浅浅的棺材;倾吐悲哀的口水流到冰冷的、蜡一般的肉里,烧灼了死亡的眼睛,死蛤蜊被凿碎的硬壳。一个在变幻的层次上的圆形笼子,人们在其中来回走动,星星和云彩在自动扶梯下面,笼子的四壁旋转,有尾巴和爪子的男女,而在一切事物之上的是用钢铁和高锰酸盐写的字母。人们在圆形笼子里随着炮火猛烈的隆隆节奏,走了一圈又一圈;剧院着火,演员们继续说着他们的台词。膀胱胀破,牙齿脱落,但是小丑的恸哭就像头皮屑掉下的声音。人们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走在火山口形成的山谷中,死火和白骨堆的山谷,没有翅膀的飞鸟的山谷。人们走了一圈又一圈,寻找中心点,然而火已经烧成了灰,事物的性隐藏在手套里的手指中。

然后有一天,皮肉好像突然之间松开,肉下的血液和空气结合在一起,突然之间整个世界又咆哮起来,身体的骨骼像蜡一样熔化。这样的一天,也许就是你碰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一天。你记得那本书下面的桌布的味道;你看钟,这时候离永恒只有五分钟;你数壁炉架上的东西,因为数字的声音在你嘴里是一种全新的声音,因为新与旧、被触动与被忘却的一切都是一团火,是一种催眠。现在,笼子的每一扇门都敞开着,无论你走哪一条道,它都是一条通往无限的直线,一条疯狂的直线。在这条线上,激浪咆哮,大理石和靛青制成的大鸟猛扑下来,放下它们发热的蛋。从泛着磷光的波浪中,雄赳赳气昂昂地腾跃出随亚历山大大帝行军的搪瓷马,它们紧绷绷的健壮肚皮发出钙的灼光,它们的鼻孔浸在鸦片酊里。现在到处是雪和冰,猎户座的大饰带挂在海洋的胯部周围。

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从我的视野一闪而过的时候,正好是七点零五分,在百老汇大街和柯修斯科街的拐角上。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装饰一家商店的橱窗。那些人体模型从大腿中间往下全是铁丝。空鞋盒靠橱窗排成一行,像是去年的雪……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就是这样闯了进来。毫不显眼地,像一只旧鞋盒。把他的名字告诉我的那个犹太人是个厚嘴唇;例如,他不会说符拉迪沃斯托克,也不会说喀尔巴阡山脉——但是他能神圣地说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现在,在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我又看见他那肥厚的大嘴唇,在他发这个名字的音时,他喷出的唾液形成的一条细线就像拉长的一根橡皮筋。在他的两个门牙之间有一个大于通常情况的空隙;正是在这个空隙中间,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词颤抖着、伸展着,一层五彩缤纷的唾液薄膜,在其中集中了黄昏时日光的全部金色——因为太阳正从柯修斯科街落下去,高架桥上的交通局面突然成了一种春天的解冻,一种嚼和磨的声音,就好像带铁丝腿的人体模型正在互相生吞活嚼。不久以后,在我来到慧骃国[6]的时候,我听到头顶上有同样的嚼和磨的声音,又有唾液在一个人的嘴里颤抖、伸展,在消失的阳光中五彩缤纷。这次是在龙之峡:一个男人拿着一根藤杖站在我的上方,脸上露出一种野蛮的阿拉伯人的微笑,啪啪啪地抽打着藤杖。好像我的大脑是一个子宫,世界的四壁再一次坍塌。斯威夫特的名字就像对着世界的锡板盖子拼命撒了一泡清脆响亮的尿。头顶上,那绿色的吞火魔王,他的美味肠子包裹在油布中;两颗巨大的乳白色牙齿大声咬在同打靶场和土耳其浴室相连接的抹了黑色油脂的嵌齿带上;嵌齿带滑过一个白色骨架。斯威夫特的绿龙带着一种无尽的撒尿声,从嵌齿上运动过去,将像通心粉一样被吸入的人类大小的侏儒碾细碾小。在食管的里外,在肩胛骨和乳突的上下左右,穿过无底的脏腑,汹涌澎湃,完全汹涌澎湃,胯部伸展滑动,嵌齿不断无情地运动,生吞活嚼所有挂在龙须上的细小通心粉。我观察那发出轰响的乳白色微笑,那种狂热的、来自梦乡之火的阿拉伯式微笑,然后我默默走进敞开的龙肚子里面。在骨骼上那些咬住旋转嵌齿的疯狂肋骨之间,慧骃国伸展在我的面前;我耳朵里那种咝咝的撒尿声,就好像人的语言是由矿泉水构成的。上上下下,在抹了油脂的黑带子那边,在土耳其浴室那边,穿过管乐演奏者之家,在天蓝色的水面上,在陶土烟斗和液体喷嘴上跳舞的银球之间:低于人类的浅顶软呢帽和班卓琴的世界,印花大手帕和黑雪茄的世界;从聚乙二醇[7]到温尼伯市场的黄油硬糖,爆破的啤酒瓶,玻璃丝糖浆和热玉米粉蒸肉,激浪咆哮和烘烤铁盘的咝咝声,泡沫和桉树,污垢,白垩,糖果,女人的雪白大腿,断桨;木制肋骨令人眼花缭乱地飞舞,麦卡诺拼图,永无休止的微笑,喷着火的野蛮阿拉伯人的微笑,血盆大口和绿色的肠子……

哦,窒息的、崩溃的世界,强健的白牙齿在哪里?哦,同银球、软木塞、救生圈一起下沉的世界,玫瑰色的头皮在哪里?哦,蛋,蛋白状的,哦,现在被嚼烂了的、光秃的世界,你冷冰冰、亮晶晶地躺在什么样的死亡之月下?

【注释】

[1] 占星术中黄道十二宫的第一宫。——译者注,下同。

[2] 艾尔·卡彭(1899——1947):美国黑手党首领。

[3] 原是荷马的两部史诗之一,在这里泛指冒险,或讲冒险故事。

[4] 指犹太人大量迁入这一地区。

[5] 瑞士人阿尔干发明的一种结构科学的油灯。

[6] 英国18世纪作家斯威夫特的长篇小说《格列佛游记》中描写的一个幻想国度。

[7] 一种食品添加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