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就在这个世界上,在上天安排好的某个角落,等着我来找到你。”
1
罗开怀与朱宣文赶到停车场时,Dave也刚到,桃子被同事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叫走,车里只剩Dave、朱宣文和罗开怀。
“呃,我让大夫通知了贤妃的家人,”Dave斟酌着说,“然后看她没什么大碍,就过来伺候您和皇上了。”说完紧张兮兮地瞥了眼朱宣文。
罗开怀淡笑了笑:“你做事还真周到。”
“呵呵,奴才应该的。”
“你们家少爷这么及时赶到,也是你通知的吧?我得谢谢你。”
“呵呵,不谢不谢……少爷?啊?少爷!”Dave一下捂住嘴,朱宣文给他一个“是的,我们败露了”的眼神,Dave一瞬露出惊恐的神情,旋即又放松下来,眼中是终于不用再装的轻松,“罗医生,你都知道啦?”
“你们两个也真是厉害,我一个心理医生,一进朱家就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真不知该夸你们演技好呢,还是该检讨我自己医术不精。”
“哪里,哪里,”Dave不好意思地摇着兰花指,“您医术没问题的,是我们演技好,演技太好了。”说完忽然发现朱宣文在瞪他,急忙又闭了嘴。
地下停车场的光线很暗,车里更暗,一时没人说话,沉默笼着昏暗,像在孕育什么东西。Dave透过后视镜,一会儿看看朱宣文,一会儿看看罗开怀,手扶在方向盘上聚精会神,只是忘了开车。
“对不起,”终于是他先开口,“这些天,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熟悉的声音里有陌生的语调,与之前装病时不同,与刚刚在楼顶不同,与以往任何一次的语气都不同。罗开怀交握起双手,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有些不适应。
“没关系,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因。”她低声说,“再说,你为了救我爸爸,不惜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了装病的真相,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谢谢太轻,不说谢谢,又说什么呢?
“如果是为了这个,你完全不必有压力,”他轻松地说,“总归不能一直装下去,我原本也打算要告诉你真相的。”
她一下想起早晨的情形:“早晨送Linda时,你说有话要对我说,就是要告诉我你其实是装病?”
“不只是这个,”他顿了顿,“还有为什么装病,以及,关于我的很多故事,只是不知道,你愿意听吗?”
彻底的坦白,意味着一段关系的开始,或结束。罗开怀更紧地握了握手,微微点头:“嗯。”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同样,也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
又一阵短暂却像是很漫长的沉默。她想起桃子说有人在暗害他,以为会听到一个豪门阔少身处险境、为躲避杀机不得不装病偷生的故事,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与这些都毫无关系。
2
“我父亲是爷爷的长子,也是我爷爷心目中事业的接班人,从我小时候起,他就总是和爷爷一起忙工作,他身体不大好,药也总是不断。”他语调淡淡,波澜不惊中却有种奇妙的感染力,仿佛话音落处便是一幅画卷。
“我母亲担心他的身体,常要他多休息,可那时恰逢TR从普通品牌向奢侈品转型,他忙得根本停不下来。我十五岁那年,他因为一项工作连续加班,一天晚上,突然一个人猝死在办公室里。我母亲因为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也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他顿了顿,呼吸像语调一样平静,罗开怀却不由得手指又紧了紧。资料里说过他父母早逝,可并没有说得这样详细,听他亲口讲出来,感觉更加不一样。
“后来我便跟在爷爷身边生活。我二叔作为爷爷唯一在世的儿子,自然成了最合适的接班人。他并不是我奶奶亲生的,之前一直生活在我父亲的光环下,我父亲去世后,他仿佛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朱家的意义,开始很努力地工作,比我父亲在世时更努力。坦白地说,我二叔这些年的确为公司立下许多功劳,今天的TR,有一半荣光是属于他的。”
罗开怀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坚毅的脸,那张脸让她想起开疆拓土、戎马征战,如果TR是一个国,他的确比较像是战功赫赫的那种人。
“可我爷爷却始终没有让他接掌TR的意思,反倒比较着意培养我。我以为爷爷是出于对父亲的思念才对我比较偏爱,谁知我出国留学前,他竟立下遗嘱,除了分给我姑父一小部分外,将名下所有股份都留给了我,我二叔什么都没有得到。”
“怎么会呢?”罗开怀脱口而出,“他不是为公司立下很多功劳吗,就算你爷爷再偏爱你,也不该这么做吧?”
“是啊,所以那时我想,大概二叔做了什么事惹爷爷生气,等过段时间爷爷气消了,自然就会取消这份遗嘱,可直到我在国外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匆匆赶回来,那份遗嘱都没有改动过。”他停了停,终于微不可闻地叹息。
罗开怀没有插言,只是暗暗想,老董事长只手创办TR,一生经历何其多,不大可能因为一时冲动就立份荒唐的遗嘱。
“后来我才得知,爷爷临终前曾见过几位董事,希望他们在他过世后,能支持我做总经理。”
“看来,你爷爷的确是想把公司交给你。”
他点头:“也许他是太过思念我父亲,所以,就把这份爱转移到我身上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罗开怀斟酌着说,“TR是你爷爷一生的心血,他为TR选接班人必然是慎之又慎的,绝不可能因为疼爱谁就把公司交给谁,他选你,定是有觉得你最合适的理由。”
朱宣文怔了怔,似乎这一点是他未想过的,不过稍后还是苦笑:“也许吧,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比如说你二叔?”
“对。”
罗开怀恍然,之前笼罩的迷雾似乎一下子全都散开了,所有想得通、想不通的问题,仿佛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所以你回国继任董事长不久,就遭遇了那次车祸?你早就知道那是你二叔干的?”
“如果我说我不恨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撒谎?”
她思索一会儿,摇头说:“不会,我信你。”
他微微扬眉,接着是一声叹息:“其实想一想,我做这个董事长,就好像凭空得到一件不该属于我的东西。不知爷爷为什么一定要选我,但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二叔,也许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他说这话时目光有些虚空,侧脸笼在暗光里,鼻梁与下颌连成柔和的轮廓。她看着他的侧脸,心想佛说相由心生,的确是智慧的。
“你不会。”她说。
他怔了怔,淡笑着不置可否:“也许吧,但我想二叔那么做,毕竟不是那么难以被原谅。”
“所以你就原谅了他,甚至假装得了妄想症,想把公司拱手相让?”
“不是拱手相让,是把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嗯,”她点头说,“以他的心思,你若明里相赠,反倒更引他怀疑,所以你就干脆假装得了妄想症。你本以为过段时间,等他顺理成章取代了你,你再假装康复,一切就圆满了,却没想到他又勾结一家心理诊所,给你派了个心理医生过来?”
她想起自己刚进朱家时遇到的种种遭遇,原本以为是Dave在搞鬼,却没想到幕后真正的“鬼”竟然是他。
“对不起,”他抱歉地说,“那时我不确定你到底是普通的心理医生,还是他们派来害我的,保险起见,只能先想办法把你赶走。”
她自嘲地笑:“可是我怎么都赶不走,这也让你很头疼吧?”
脸上虽笑着,心里却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本以为自己和Linda是不同的,却没想到最大的不同只是Linda到来当晚就有所察觉,而自己则是任人家招数用尽都浑然无觉,简直是笨出了心理学界新高度。
“还好你没走,”他却没配合她的笑话,低声说,“否则赶走你,就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
低的声交织暗的光,还有那暗光下幽潭一样的眼睛。她的心忽地就颤了一下,只是此刻,她对自己判断力的自信已降至谷底,再怎么颤悠也实在不敢存非分之想。
“怎么会?”她笑嘻嘻地说,“我确实是他们派来害你的呀。”
“可你自己并不知情。”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情?”
他面露无奈地看着她,像在面对一个顽童。
好吧,她也觉得这个玩笑很无趣,想了想,又问:“那你是怎么在我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出那药有毒的呢?”
他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说:“送去化验。”
“……”
她忽然很想捂脸。自己上一次智商在线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后来那些天,你就没有再赶我走了,是为什么呢?”话落她忽又心念电闪,忙又问,“还是说,其实你一直在努力赶我走,只是我没看出来?”
他的唇边抿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以为,你知道答案。”
我知道……她挠了挠头,有点心疼自己急速降落的智商。“啊!难道是因为你演皇帝上了瘾?”
他抚额,笑意更浓了:“其实这些天,我并不是刻意在演皇帝,而是一见到你,就觉得自己应该是皇帝。”这话说得好像有点欠揍,他忙又改措辞,“呃,我是说,你总是让我有种自己是皇帝的感觉。”好像更欠揍了,他罕见地抓耳挠腮,她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能明白他的意思,隐隐有种感动,她深深吸了口气,还是把感动压下。
“是吗?”她仍笑嘻嘻的,“那你果然是演皇帝上了瘾,可惜以后我不能再陪你演了,既然你没病,我这个心理医生也就没理由再留下来。”她越说声越小,到最后都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
“开怀……”他忽然说。
“嗯?”她冷不防打了个寒战。听惯了他叫她“爱妃”,突然听到这个,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他低声问:“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你可以和Dave一样叫我罗医生。”
他沉默片刻,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开怀,你还不能离开我。”
“为什么?”
“你的所长秦风,他是朱力的人,从今天起,你怕是不能再回诊所了。”
……
她慢慢靠在椅背上。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从Linda中毒,到爸爸跳楼,再到知晓他的故事,以至于和他说了这么多,竟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如此明显的问题:她失业了。
看,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叔侄大战,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受伤的却是她。
“对不起,”他看着她难过的样子,“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会负责任。”
“乱讲,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扯起一个笑,“再说不过就是另找份工作,也没什么难的。”
“不如,你来做我的生活助理如何?”
“咳,咳咳!”驾驶位传来一阵咳嗽。
他笑了笑,补道:“和Dave一起,做我的生活助理。”
“谢谢你的好心,”她也笑着说,“不过我有我的人生,你总不能因为我这一次失业,就承担起我接下来的人生吧。”
“为什么不能?如果我愿意呢?”
“嗯?”她抬眸,看见他灼灼的目光。
“刚才在楼顶对你父亲说过的话,我是认真的。”他与她近在咫尺,气息拂在她的脸上,吹得她嗡地一下整个人都酥了。
在楼顶,他说什么来着?说承担爸爸的损失?说我是他女朋友?
她平静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地说:“我父亲的损失不必你来承担,大不了,房子就让贷款公司收走好了,我们租房子一样可以过日子。”
“你们不必租房子,我说过承担,就会承担。”
“真的不必,其实今天这件事对我爸爸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买股票的瘾太大,如果不经历这一次,只怕很难改。至于自杀,经过这场虚惊,他应该也不会再尝试了。”
这些并不是她欲迎还拒的说辞。她坚信完整的尊严来自独立的人格,而一个人格独立的人,是不会依赖别人来解决自己的人生问题的。她没有很好的家世,也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如今连工作也没有了,但所幸,还有一个独立的人格。
她说完看向他,撞上他复杂的眼神。
“还有呢?”他问。
“……”
“我还说,你是我的女朋友,那并不是为了哄你父亲的一时权宜之计,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这句话变成事实吗?”
3
车内空间太小,空气太少,她突然感到有些窒息,好一阵子没出声。他便默默看着她,极有耐心地等着她出声。
“朱宣文,你若是一定要把我失业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那也可以,但你也救了我爸爸,咱们就算扯平了,好吗?”
话落有一瞬的安静。她的心跳提到喉咙口,想象着他说“哦,那好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开口却是无关的话题:“我决定把公司让给二叔,不是因为我怕他,而是因为我觉得应该这么做。”
她一怔,听他接着说。
“假装得妄想症,和你扮皇帝妃子,也不是因为迫不得已,而是我想这么做。同样,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也不是因为要承担什么责任,而是因为……你真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吗?”
他目光灼灼,视线如同两束光柱,穿透她的身体,照进她的心里,快要让她燃烧起来。那些梦境,那些现实,那些真真假假搅合在一起,她看着他,双手紧紧交握,迫使自己冷静。
“不是责任,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那些博物馆、那些展览、那些拍卖行,过去的那些年,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寻找你的痕迹,生怕错过一场展览,错过一场拍卖会,生怕那样就会错过了你。Dave以为我疯了,可我知道我没有,我知道你就在这个世界上,在上天安排好的某个角落,等着我来找到你。”
他的眼睛在暗光下越发明亮,他抬手握住她双肩,掌心传来暖暖的温度。
“害你丢了一份工作,再帮你找一份就行了,那是多么简单的事,我怎么会把那点责任和对你的感觉搞混?过去的那些天,你我之间到底是假戏还是真情,罗开怀,你真的分不清吗?”
“……”
“罗开怀,你听好了,”他越发握紧她的双肩,“请你做我女朋友,和其他任何事情都无关,只是因为我爱你,我认定了,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紧紧地望住她,虽然离得那么近,却仿佛还是怕一眨眼她就跑掉了,让他再翻一遍全世界才能找到似的,“现在,你听明白了吗?请你再认真地回答我一次,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他的目光不再灼灼,而是变得和车里的暗光一样柔和,和着肩头他掌心的温度,几乎要织成一张温柔大网,将她网在里面,生生融化掉。
她咬住嘴唇,克制住就此沦陷下去的欲望,眼里有泪流出,她忍了忍,又忍了忍。
“认识你之前,我只是心理诊所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实习医生,爸爸刚欠下一大笔债,家里被砸了个稀巴烂,老板又给了我一份很头疼的工作。”她淡淡地说着,唇角的笑容也淡了淡,却变得更自然。他扬了扬眉心,听她继续说。
“可那却是我当时人生中最顺遂的时光了,在那之前,我的生活更糟糕,有一个随时要操心的弟弟,和一个更加要操心的爸爸,我一直很努力,可生活一直都不容易。”她苦笑,“老天对我好像格外苛刻,可我还是感谢他,因为他给了我足够独立的人格,不管遇到任何问题,我都相信自己能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