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朕就是想做个昏君呢?”
1
渐渐有人认出了朱宣文,顿时议论之声更甚。有人感叹,TR集团是有多少钱?掌门人的娱乐方式都如此奇特。有人笑说有钱人嘛,脑回路自然与常人不同。还有人神秘兮兮地说据传他得了精神病,许久没公开露面了,估计今天是家里人没看住,让他给跑出来了,说罢传来几声窃笑。
山呼万岁之声依然不断,还有人兴奋地拿出手机拍照,罗开怀心中的烦闷却一阵甚过一阵。虽也明白人与人之间向来如此,并不是你爱人家一分,人家就要还你一分,更不是你为人家付出许多,人家就要心存感激,可明白是明白,感情是感情,如果明白的事情感情上都能接受,人生在世又怎么会有烦恼呢?
“皇上,”在一家店铺门前,她终于停下脚步,“我们离开吧。”
“百姓正在高兴时,现在离开岂不扫兴?”
“那皇上自己留在这儿吧,臣妾身体越发不舒服,难以伴驾巡游,先行告退。”说罢也不等他答应,径自拨开重重人群,向外走去。
商场别处早已人丁冷清,她离开人群,轻而易举上了电梯,接着径直来到停车场,到了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车钥匙,来了也毫无意义,只好又转身离开。才走几步,迎面正遇上那身高腿长的身影。
“……皇上?”
停车场里空空荡荡,把他的声音凸显得很好听。“朕又不是鬼,爱妃见到朕为何如此惊讶?”
“上面不是有很多人吗?您这么快就脱身了?”
“朕是皇上,朕想离开,谁敢拦着?”
说得也是。那些人虽热情高涨,她也绝对相信他若想走,没人敢拦。
他又走近几步:“倒是你,不待朕恩准就擅自离开,可知罪?”
她暗叹一声:“是,臣妾知错了。”
“错在哪里?”
要不要这样啊?
她咬起唇,把头别向一边:“错在没有等皇上恩准,擅自离开。”
三个指尖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掰正,又抬起来。“错而不知错,错上加错。”
“……”
“你不舒服,叫朕一起走就是,为何独自离开,却将朕留在原处?”
呃,这个……“那不是还有万民等着您恩泽吗?”
他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又抬高一点:“你就那么没信心,认为自己在朕的心里,敌不过江山万民?”
他的意思是……她看着他,把一整句拆开了又合起来,合起来又拆开,在心里来回琢磨好几遍。
他在她的脸上盯了许久,似乎一直没看到他希望看到的表情,终于又说:“如果你听不懂,那么朕告诉你,在朕的心里,你比江山万民更重要。”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说情话一样。只可惜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叫她爱妃,这样深情得要人命的话,也只不过是疯话而已。她觉得有点难过,可还是自我催眠了一下,假装这是专门说给她听的,这样一来立刻就舒服多了。她想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妃子,而不是她自己。
“在臣妾的心里,皇上也比江山万民更重要呢。”
他盯着她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回身唤Dave起驾。Dave立刻从空气状态中活了过来,跑去给他开车门。她跟在后面,觉得他似乎没有脸上的笑容表现的那么开心。
是我的回答叫他不满意吗?可他刚才明明也是对我这么说的呀。哦,明白了,这就像“我爱你”“我也爱你”一样,前一句是饱含深情,后一句却是礼尚往来,意义大不同。
这么说,他是嫌我的回答不走心?
Dave发动了车子,她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琢磨着一个真正的妃子应该怎样回应皇上那一番厚爱。
“皇上,臣妾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爱妃但说无妨。”
“臣妾是觉得,臣妾在心里把皇上当作天,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皇上却万万不要把臣妾也看得那么重要。”
“哦?”
“因为皇上不只是臣妾的皇上,还是万民的皇上啊,您只要在心里留给臣妾那么一点点地方就够了,其他的地方,还是应该用来装江山和万民的。”
他认真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很满意她贤惠又懂事的样子。
她看着他,忽然暗想古今中外不管精神正不正常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希望自己在女人那里是天地唯一,而自己却可以除了女人之外,还拥有广袤世界、莺莺燕燕、花花草草……
“那若是朕心里除了爱妃,再装不下别的什么了呢?”
“啊?”
“朕不是不想心怀江山,只是一看到你,就会觉得有美人若此,还要那万里江山做什么?”
他的脸近在咫尺,好看的眼睛、勾人的唇角、迷人的气息……不知是不是出门在外的原因,他似乎的确与在“宫里”时是不同的,只是这种不同却不是她所期望的那种。
她想总不能就这么干瞪着他,总得说点什么,可偏偏她这个脑子不争气,越想用就越生锈。
“皇、皇上,您可不能这么想。”
“哦?”
“您要是这么想,那不就成昏君了吗?”
驾驶位的Dave发出一阵咳嗽,朱宣文也是一怔,罗开怀头撞车门的心都有。她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暗想完了完了,还没说几句就触到他逆鳞,幸亏自己这个妃子是假的,要是真的,早不知被打入冷宫多少回,哦,不,是被拉去斩了多少回了。
正觉山穷水尽,却不知峰回路转,他忽而又笑了起来,向她倾了倾身,鼻尖都快要贴上她的。
“那如果,朕就是想做个昏君呢?”
“……”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朕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一代英主会为一个女子甘愿沦为昏君,可是自从遇上了爱妃,朕就明白了。”车子驶出停车场,外面透亮的阳光洒进来,他迎着日光,笑得有一点俏皮,“只要有爱妃在,朕就是想做个不念江山、不顾百姓、日日歌舞夜夜升平的昏君。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罗开怀反应了一秒钟,再反应一秒钟,又反应了一秒钟。
“……皇上,您是说臣妾是红颜祸水吗?”
Dave在前边“噗”的一声破功,朱宣文也笑起来:“那是世人不解风情的叫法,在朕眼里,你值得用天下江山去交换。”
罗开怀终于明白过来,朱宣文在逗她。
乱撞的小鹿冷不防“扑通”摔了个嘴啃泥,她不由得一时恶向胆边生。行,拿我取乐是吧?不信我堂堂心理医生还被你这个病人给戏弄了!她咬唇用力地想对策,思维也因为集中而逐渐清晰起来。
“皇上,若是您先用江山交换了臣妾,将来又看上了别的女子,却没有江山去交换了,那可怎么办呢?”
他一怔,像是没料到她也不按常理出牌。
她又“噗”地笑出来,冲他眨了眨眼睛:“臣妾说笑呢。不过皇上若是真的想做个昏君,臣妾倒是知道个好去处,能成全您这个心愿。”
他这次谨慎了许多,未敢贸然轻敌:“是什么地方?”
她故意笑得忸怩一些:“皇上是真猜不出吗?自古昏君最喜欢去找乐子的地方,您说是哪里呢?”说完又别过头去,只拿眼角笑看着他。
“……”
朱宣文神情变换,过了一会儿,露出一点娇羞,说:“这样,不好吧?”
“寻欢作乐而已,寻常百姓去得,皇上有什么去不得的呢?”她也配合着他的娇羞,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况且臣妾听说,但凡男人,无论多大年龄,没有不爱那个地方的,皇上也是男人,想必也会喜欢。”
朱宣文又疑惑一会儿,终于露出“我倒要看你打的什么主意”的眼神,爽快地说:“好,既然如此,就依爱妃。”
2
夏日的午风吹来难得的凉意,一个小男孩舔着冰激凌,从小丑手中接过气球,转身兴高采烈地跑向爷爷。小丑身后大约五十米,一座漂亮的彩虹门上,清清楚楚立着三个大字:欢乐谷。
三人远远立在彩虹门前,良久无言,仿佛在欣赏那欢乐祥和的景象。
“爱妃所说的找乐子的地方,就是这里?”
“是啊,”罗开怀理所当然地说,“所谓‘游乐场’,不正是找乐子的地方?皇上您看,从幼童到古稀老人,不论多大年龄的男人都喜欢到这里玩,哦,对了,女人也喜欢。”她笑眯眯地看他,又故作惊讶地问:“啊,莫非皇上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个地方?”
他十分严肃地瞥她一眼,良久,更加严肃地说:“朕之所想,也正是这里。”
是才怪!
她心怀一种大仇得报的喜悦,笑说:“既然如此,那就请皇上进去找一番乐子吧。”
其实呢,游乐场是她之前就盘算过的目的地之一。这里既有不输商场的现代感,又没有满眼的商品能让他“恩泽万民”,最多包一车冰激凌、热狗,估计也不足以让大家对他山呼万岁,人们进了游乐场各玩各的,都嗨着呢,谁会理他这个假皇帝?
原本是不知如何把他劝到这里来,结果刚好借着他逗她,将计就计就把他骗来了,真是不能更顺利。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她这次忽然有种非常好的预感。
进了游乐场,果然再没人当他是皇帝,而他自己也似乎被游戏吸引,忘了摆皇帝架子。他们规规矩矩地排队,像普通游客一样玩,从旋转杯子到电动秋千,从海盗船到碰碰车,罗开怀不太敢玩刺激的,所以只能带他玩些人畜无害的项目,原本还担心能否顺利调动他的情绪,谁知他嗨点超低,连吃个冰激凌都无比幸福。
忽然想起资料里说他父母早逝,难道从小到大都没人带他来游乐场玩过?
旋转木马的队伍慢慢前行,她随口问:“皇上,您以前从来没来游乐场玩过吗?”
“没有啊。”他说着舔干净最后一口冰激凌,恋恋不舍地看着盒子。
午后炽热的阳光照亮他额角一层汗珠,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也摘了下来,白衬衫领口敞开着,隐隐散发出一种太阳似的味道。
绝美的画面,足够让冰激凌车顶上的雌麻雀都怦然心动,她此刻看着他,却感到一阵难过。脱口而出的回答,说明他的那句“没有啊”是下意识的真实回答。
父母早逝、没去过游乐场的童年,哦,对了,可能连冰激凌也没怎么吃过。这是多么可怜的童年啊,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得这种奇特的妄想症呢?
“爱妃有心事?”
她忙摇头,看到他嘴唇上方的一点白色,不由得思绪中断,笑着说:“皇上,您嘴唇上有冰激凌。”
他用手指摸摸,探身过来:“还不快给朕擦擦。”
排在前面的女孩听到他们的对话,回身笑着看了看。她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今天第一次没有为这种对话感到尴尬。
“是,皇上。”
远处又传来鬼哭狼嚎似的喊声。喊声来自跳楼机的方向,也不知那边是怎样的刺激,每次都带来号叫一片,下面排队的人却从不见少。
罗开怀朝那边看了看,又看看朱宣文,咬了咬唇,拉起他的手说:“皇上,我带你去玩个更好玩的。”
“可我们马上就要排到了。”
“不管了,那边更好玩。”
“可是戴公公他……”
Dave排在前面,已经选好了一匹“马”。
“没关系,他会找到我们的。”
许是“更好玩”三个字起了作用,朱宣文虽然一边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旋转木马,一边还是由她拉着离开了。
可怜Dave在旋转木马开动时才发现主子已弃他而去,抱着马头大喊:“皇上!罗妃!你们要去哪里?”吓得旁边的女孩向外挪了挪身子。
3
全员屏息的寂静。
足有十几层楼那么高,下面弯弯曲曲一条细线,那是排队的人群。罗开怀握紧安全扶手,越是恐惧,越是忍不住往下看,一看又忙抬起头来,心中涌起强烈的后悔。
他小时候没来过游乐场怎么了?他舔冰激凌盒子怎么了?罗开怀你是心理医生,又不是圣母……何况,这东西真的安全吗?
她向身侧看去,见他也正脸色煞白地看过来。
“皇上,别……别怕。”
他坚定地点头:“你也别怕,有……有朕在。”
话音刚落,身体突然毫无预兆地自由落体,耳边霎时间充斥一片鬼哭狼嚎。虽然意识明知是场游戏,可真实的下落却还是给潜意识带来实实在在的恐慌,她还未觉察到自己发出声来,嗓子就已经哑了。
坠落的速度陡然减缓,接着慢慢停下。罗开怀摸着有点发疼的嗓子,难以相信刚才那些尖叫声里也有自己的一份。
如是反复几次,游戏终于结束,他们扶着栏杆站在几米之外喘息。明明已经双脚着地,腿还是一阵阵地软,她下意识地看向朱宣文,见他也正双眉紧蹙,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样?”
“我没事,”他喘着气说,“你呢?”
“我也没事。”她也嘴硬,还逗他,“要不要再坐一次?”
他一下子色变:“要坐你坐,我可不坐了。”
话落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一起虚弱地笑起来。
忽然,她的笑容中断在脸上。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不过紧接着便明白过来,没有不对劲,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他现在的举止神态太正常了,就好像……突然从妄想症里恢复过来了一样。哦,对了,他刚刚说“我没事”“我可不坐了”,他说“我”,而没说“朕”!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是……吓的?
她猛然想起来,刚才最惊恐的时候,自己明明已经叫得嗓子都疼了,意识却仍浑然不觉,那应该是恐惧瞬间侵入潜意识,激起的身体本能的反应。难道他也是这样?
会不会是恐惧激发了他的潜意识,进而带出了一部分正常人的认知?如果是这样,那么抓住这个机会慢慢引导,是不是就会让他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