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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新话》剪灯新话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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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新话卷三

富贵发迹司志

元至正六年,泰州有一位读书人叫何友仁,被贫穷逼迫,不能赖以生活,于是就前往城隍庙竭拜求告。经过庙里东边的廊屋,他看到有一个几案,上面的匾额写着“富贵发迹司”,便马上在神像前面祈祷说:“我来到人世已经四十五年,冬天一件皮衣,夏天一件葛衣,早晚喝粥吃饭各一碗,始终没有做过挥霍无度、胆大妄为的事情。但是终年忙忙碌碌,常常有衣食不足的忧虑,暖冬我仍有寒冷的担心,丰年我仍被饥饿所困扰;出门没有知亲好友可以投靠,居家又没有一点存粮可以维持。妻子儿女鄙弃我,乡亲与我绝交。困顿艰难,无处诉说。听说大神您主管富贵的案牒,掌握发迹的大权,叩拜您就能听到,求告您都有所获。因此不怕责骂,冒犯威严,在庭前屏住气息,虔诚地向您鞠躬。恳望告知偶然而来的事情,晓喻未到的机遇,指示迷途之士,提拔隐居匿迹之人,使枯干的鱼受斗水而活命,受困的鸟依托一枝而安全,岂敢不拜受赐赠,深切盼望您的洪恩!如果以前命中注定,以后没有机缘,气数已经不可改变,薄命终于没有际遇,也望能够明白地昭示因果报应,让我能预先知道。”

祈祷完毕,就蜷伏在几案的帘幔下面。

这一夜,东西的廊屋,左右各官署,都是灯烛辉煌,人声杂乱,只有何友仁祈祷的官署,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灯光。何友仁一个人在暗中,大约快到半夜,忽然听到仪卫前呵后殿、喝令让道的声音,开始声音很远,渐渐走近,快要到庙门的时候,各官署的判官,都急忙出来迎接。等到进入庙门,只见判官排列成两行,随从的仪仗十分齐整。冥司太守穿着朝服,双手捧着手板,登上正殿坐下,判官们参见完后,都回到自己的部门处理事务。发迹司的主管也从正殿下来,大概刚刚随从冥司太守朝拜天使回来。

坐下以后,有几个判官,都戴着幞头乌纱,围着以角为饰的腰带,穿着绯绿的朝服,入门相见,各自汇报所处理的事情。一个人说:“某县有某户人家,囤藏了两千石米。近来,因为旱灾蝗虫交替,米价倍涨,邻县已经禁止米输出,田野里有饿死的人。这户人家就打开粮仓赈济,只收取原来的价钱,不求厚利,又施舍米粥救济贫穷的人;因此而获生路的人很多。昨天县神已向本署申告,并呈报给冥司太守,听说已经上奏天廷,让他延长寿命三十六年,并赐给他俸禄一万钟。”又一个人说:“某村有某妇女,侍奉婆婆非常孝顺,她的丈夫出门在外,可是婆婆得了重病顽疾,请了医生巫师来都没有效果,于是斋戒洗沐,焚香向上天祝告,愿以自身代婆婆受苦,并且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煎汤给婆婆喝。

婆婆的病因此才得以痊愈。昨日天廷诏命的行文下达说:某妇孝顺通达天地,真诚感动了鬼神,让她生二个贵子,长大后都能享受国君的俸禄,光耀门弟,最终能受到接受命妇封号的报答。冥司太守已将公文下达到本署,现在已经把她著录在有福的名籍中。”又一个人说:“某乡某官姓某,爵位已经很高,俸禄也很丰厚,但是他不考虑怎么报国,只想贪污受贿,接受三百锭纸币,就破坏法律胡断公事;收取白银五百两,就违背情理迫害良民。冥司太守已上奏天廷,就将给他加上罪名,只因为他本人靠着先人阴德,还有一点福份,所以拖延几年,再让他遭受灭族的祸害。今天早上已接到命令,把他登记在恶人的簿籍中,只等时机到来而已。”又一个人说:“某乡的某人,有良田几十顷,但却贪婪放纵,不知满足,志在兼并别人土地,邻近有一块田与他接壤,他欺负人家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就用贱价买进,但是又不给人家钱,使那人含冤而死。冥府已经指令本署将他拘捕入狱,听说他已化身变成了牛,托生在邻居家,来偿所欠的债务。”

众人汇报完后,发迹司的主判官忽然横眉张目,长叹数声,对众人说:“诸位各守本职,分头治理本职所属的事务,褒扬善良,惩罚罪恶,可以算得上周到了。但是天地有运行的规律,百姓也有灾难接踵而来的时期,君主一脉相传的王朝渐渐衰败,大难将要兴起,纵然各位善于治理,又有什么办法!”众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回答说:“我刚才跟从冥司太守上朝天门,听到各位神圣在推论将来的事情:几年之后,战火将会大起,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合计将会有三十多万人民被屠杀。到那个时候,如果不是积善聚德、忠孝纯真之至的人,就不能免除祸害。岂不是百姓没福,要遭此生灵涂炭的灾难么?还是气数命运已定,没有谁能逃脱呢?”

大家都皱着眉头互看几眼说:“这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了。”于是各自散去。

何友仁这才从几案下爬出来,拜见主判官并且述说缘由。主判官看了他很久,命令吏卒把薄籍拿来,亲自查看。

看完之后,他对何友仁说:“您日后大有福禄,不是一个久处贫困的人,从此以后,将会一天胜过一天,摆脱阴晦,走向光明。”何友仁希望他能够讲得详细一点,主判官就拿出红笔,大大地写了十六个字交给他,说:“遇‘日’就康,遇‘月’就发,遇‘云’就衰,遇‘电’就亡。”何友仁听完,把所授的字诀放在怀里,就拜了两拜,告辞出来。走到庙门外面,天色刚刚露出曙光。何友仁急忙探取怀中的字诀,可什么也没有了。回到家里,他把这事儿说给了妻子听,聊以自慰。

过了没几天,郡中有一个世家大族叫傅日英的,请何友仁去教子弟读书,每月奉上酬金五锭,家境这才逐渐丰足。何友仁在这个私塾教了好几年,不久,高邮张士诚起兵造反,元朝命令丞相脱脱统领兵马去讨伐。元朝太师达理月沙很有文化修养,喜欢读书,何友仁在他面前献计献策,很称他的心,他就把何友仁推荐给了丞相脱脱,委任他当了随军参谋。从此,他有车马随从,一下子就显赫起来。等到脱脱丞相出征回师,何友仁就在朝廷做了官,先是任职翰林,后来又在中书省下各部为官,可以算得上大贵了。不久,他被任命为文林郎、内台御史,同僚有一个名叫云石不花的,与他不能和睦共处,就在大官面前诬陷他,结果被贬官为雷州录事。友仁记起主判官的话,日、月、云三字,都已经应验了,自己深深感到害怕,保持戒慎,不敢做违法非礼的事。

到任二年,有一次他有事要申报总府,文吏准备好公文送上,友仁要在公文上签署自己的官衔“雷州路录事何某”。

挥笔的时候,风把纸张吹起,于是在“雷”字的下面,拖出一条尾巴,好像变成了一个“电”字。何友仁极为忌讳,立即命令手下重换公文。当夜,他就感染上了疾病。何友仁自己知道将卧病不起,就处理好家务事,向妻子儿女决别后死亡。妻子儿女这才详知判官所叙述的众位神圣的预言以及将来的事情。

从至正十一年以后,张士诚在淮东起兵造反,大明朝在淮西艰苦创业,攻打争夺,战争相继,沿淮河各个郡县,大多遭受祸害,死于兵灾的百姓哪里只止三十万啊!因此可以想见普天之下,疆域以内,小到自身的盛衰和境遇顺逆,大到国家的兴亡和治乱,都有定数,不可以随便转移变更。但是,平庸凡劣的人,竟然总是想在这中间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权术,但那只会是徒然地自求困扰而已!

永州野庙记湖南永州的野外,有一座神庙,背靠大山,面临急流,山深河险。那里长满了黄茅和绿草,一望无际。高大的树木耸入云天,遮蔽了太阳,也不知有多多少少。风雨常常在神庙上兴起,人们因为畏惧都供奉神庙。过路的人必定要把三牲等供物献到神庙的殿下,这才能通过。如果谁不这样做。

那么,风雨就会突然到来,一下子云雾阴沉,咫尺之间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人和行李等物品,也都会丢失不见,这样的情况,已有好几年了。

元大德年间,书生毕应祥有事到衡州去,要从神庙下这条路经过,因为囊中羞涩,不能际设祭品,所以只对庙神致敬后就前行了。还没走几里路,大风突然兴起,顿时飞沙走石,黑云黑雾,从后面隐隐而来。他回过身来一看,只见披甲的士兵很多,追的人差不多有千乘万骑,他料定自己这一次大概是必死无疑的了。他平时能背诵道家经典《玉枢经》,现在情势既然十分危急,他也就边走边背诵起来,一路不停于口。谁知过了一会儿,云消风止,地阔天朗,追兵骑乘,一下子都看不见了。这样才获得保全,平安到达衡州。

毕应祥经过祝融峰时,顺路到南岳祠拜谒,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他就写了状子焚烧后向神投诉。这一夜,他梦见捕快来追赶他,然后带着他同行,到了一个大宫殿,但见侍卫环立,职官四处都是。捕快引他站在大庭之下,毕应祥看到宫殿上挂着玉栅帘,帘幕内设有黄罗帐,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昼一祥,气氛森严庄重,寂静而不喧哗。毕应祥紧张得屏住呼吸,等待发落。

一会儿,有个穿着朱衣围着角带的官吏从里面走出来,传呼毕应祥说:“奉旨问你同何人有诉讼?”毕应祥趴在地下,回答说:“我身为穷书生,天性又愚昧笨拙。不知道有名利可以追求,又怎么会有田地房产值得争逐!穿的是布衣、吃的是蔬食,只晓得恪守本分罢了。况且我从没有进过公堂,所以实在不能回答尊问。”官吏说:“白天你投递状子,申诉什么事?”应祥这才想起未,于是叩头禀告说:“实在是困为贫穷的缘故,我离开家乡投奔他人,取道永州,经过神祠,因为盘缠已经用完,不能用牲酒祭神,以至触犯神怒,风雨‘突然兴起,受到披甲士兵的追赶,狼狈窘迫,跌跌撞撞,几乎被他们追上。惊怕急迫之际,没有地方可以申诉,因此冒犯圣灵,实在是不得已。”

官吏听了后,走进帘内。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说:

“奉旨审讯对质。”就见有几千属吏腾空离去。不多一会儿,押来一个戴着乌头巾、穿着道服的白胡子老人,让他跪在台阶下面。官吏宣读旨意并质问他说:“你作为一方的神灵,受到大家的供奉,为什么经常用武力祸害恐吓人,以求他们的祭祀;迫害这个读书人,几乎让他陷于死地,贪婪狠毒,哪里可以逃得了刑罚!”

老人跪拜并回答说:“我确实是永州野庙的神灵,但是野庙已被妖蟒占据,已经好几年了,我的能力不能制服它,旷废职守已经很久了。过去呼风唤雨、企求祭品的,都是这个怪物所作的孽,并非是我的过错。”官吏呵责他说:“事情既然早已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早禀报上来?”老人回答说:“这个怪物在世间已经很久了,兴妖作孽,妖力大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与它相比。土地庙、家祠及野店里的鬼魂都受到它的约束,神龙毒蛇也听它的指挥。我每次想前来申诉,都受到他多方的拦截,最终不能到达这里。今天若不是神使来传拿。我哪里能到达这里!”这时,毕应祥听到殿上传旨,命令士卒前去追究查问。老人跪拜恳求说:“妖孽已经形成,助纣为虐的很多,属卒虽然前去,恐怕最终没有好处。倘若不是派遣神兵前去剿捕,肯定不能够将它捉来。”

殿上的官吏听取了他的意见,就命今一个神将带领了五千神兵前往。过了好久,就见有数十个鬼兵,用大木头抬着妖怪的首级而到,原来是一条朱顶的白蛇。把蛇头放在庭下,就像能装五石米的缸那么大。官吏让毕应祥回去,毕应祥这才伸了个懒腰,从梦中醒了过来,但浑身是汗,湿透了背上的衣服。

毕应祥办完事,回家途中又一次经过那个地方,只见神庙殿宇里的塑像,已经荡然无存。向村民一打听,都说:

“某一天夜里三更以后,忽然间雷电风火大起,只听到一片杀声,大家都非常惊慌恐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亮之后前去一看,原来神庙已经成为灰烬,一条巨大的、长几十丈的白蛇,死在树木之下,但是被砍掉了蛇头。其余的毒蛇、飞蛇、蝮蛇之类也死了无数,腥臊污秽的气味,一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消失。”毕庆祥算算时日,那一天正是他感应于梦中的时候。

毕应祥回到家里,大白天正在家里闲坐,忽然见到两个鬼使到他面前说:“阴间地府请你前去对质一件案子。”说完就拉着他的手臂前往。到了那里,只见冥王坐在大厅上,用铁笼子罩着一个穿着白衣裳包着红头巾的男子。那男子样子长得很魁梧,自己陈述道:“我在世间未犯下罪行,却被书生毕应祥向南岳衡山府诬告,以致神兵降临讨伐,全族被歼灭,巢穴沦亡,冤苦确实很深。”

毕应祥听了这番话,知道自己是被妖蛇怀恨诬告了,就详细陈述了妖蛇损人害物、搞鬼捣乱等事,与妖蛇在铁笼之下对质辩论,言词一来一往,非常激烈艰苦,那妖蛇始终不肯服罪,于是,冥王就命令属吏行文南岳衡山府并指令永州城隍司验证有关事实。不久,衡山府和永州城隍司的回文到了,与毕应祥所说的事实完全相同,妖蛇这才理屈词穷。

冥王在殿上大怒,叱骂妖蛇说:“你活着的时候已经成为妖怪,死了以后竟然还敢诬告,把这个白衣妖怪押往鬼都地狱,让它永远不能翻身!”当即就有几个鬼兵上来,驱赶押解妖蛇而去,让它接受应有的报应。随后,冥王对毕应祥说:“烦劳你走了一趟,实在没什么可以报答。”于是就命令属吏把毕姓的薄籍拿来,在毕应祥的名字底下批了八个字:

“去妖除害,添寿一纪(十二年)。”毕应祥听了,马上向冥王拜谢,然后返回家里。等到了家门,他就醒了过来,原来自己正弯臂作枕,伏在桌上睡觉。

申阳洞记陇西郡有个姓李的书生,名收德逢,年纪二十五岁,擅长于骑马射箭,平日里驰骋马上,援臂开弓,以有胆有勇闻名,但是从不理生计,因此被乡亲们鄙弃。元天历年间,父亲的老朋友中有一个人被委任为桂州监司,于是李生就前去投靠他。到了那里才知道,此人已经亡故,只好流落当地而无法再回故乡。这个郡名山很多,李生每天以打猎为生,出没在大山里,从未休息过,自己认为这样很快乐。

当地有一个大户钱翁,凭借财产称雄一方。他只有一个女儿,年纪才十七岁,钱翁很钟爱她,从来未让她出门外一步,所以,即使是近亲邻居,也很少见到她。一天晚上,天色昏暗,又是风又是雨,女儿忽然失踪了,看看门闼窗户,闭锁同往常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报到官府,向神灵祈祷,到四处寻访,都悄然没有踪迹。钱翁想女儿心切,发誓说:“有能知道我女儿的下落的,我愿把家财的一半给他,并把女儿嫁给他。”钱翁寻女之心虽然迫切,但是时间渐渐过去已有半年了,竟然一点也没有音讯。

有一天,李生拿着弓挟着箭出城,遇到一只獐子,穷追不舍,于是翻越山峦,深入溪涧山谷,最终还是没能追上。

这时天色已经昏黑,又迷失了来路,只好在高丘斜坡之间来回彷徨,不晓得往哪里去。一会儿,天昏云暗,虎啸猿叫,远远近近黑乎乎的,就好像到了一更天似的。遥望山顶,看到有一座古庙,就打算投奔那里栖身。

到了庙里,发现灰尘堆积,墙壁倒塌,鸟兽的足迹,交杂在地。李生虽然很害怕,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廊屋下稍事休息,等待天亮。还没等地闭上眼睛,忽然听到一阵传呼引导的声音由远而来。李生想:深山静夜,怎么会有这种声音呢?怀疑这是鬼神所作,又害怕被强盗打劫,就爬上栏杆,躲在梁上,窥看动静。一会儿,声音到了门口,只见两盏红灯作前导,为首的一个头戴三山冠,用纸巾包着头,披着淡黄的袍子,腰间束着玉带,径直走到神案后坐下。随从的有十来个,各自执持器杖,排列在阶下。似仗虽然很整齐,但是他们的相貌则都是公猪马猴之类。李生知道这是怪魅,就拿出腰间的弓箭,拉满弓射了一箭。这一箭正好射中坐着的怪物的手臂,那家伙失声大叫一声就跑,狐群狗党一下子作鸟兽散,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过了很久,一点也没有声响,李生就和衣打盹等待天亮。

天亮之后,则见神座旁的鲜血点点滴滴,从庙门出去,一路不绝。顺着山坡向南,差不多有五里路的光景,李生发现一个大洞,血迹从这里进入洞里。李生正在洞口走来走去、前顾后盼的的候,不料草根柔软润滑,一下子失足坠落洞中。这是万丈深坑,仰头也看不到天空,李生料想自己将必死无疑。惊魂刚定,隐约感到旁过有路,就寻路向前走,一下子又转到一小幽深的地方,咫尺之间分辨不出方向。再往前百余步,觉得豁然开朗,只见一个石室,匾额上题写着“申阳之洞”。把守洞门的有好几个人,装束打扮就如同昨天夜里庙中看到的一样。他们见到李生,惊讶地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李生向他们鞠躬行礼并回答说:“我是人间的普通百姓,久住城市,以医药为生。因为缺少药材,就进山采集,贪多而志在必得,只晓得向前,不知道止息。没想到失足误坠落到这里。冒犯了尊灵,乞求宽恕。”

守门的人听了这番话,脸上好像有了喜色,问李生:

“你既然以医药为职业,能够替人治疗吗?”李生回答:“这是我分内事啊!”守门的人大为高兴,把手放在额头上说:

“老天保佑!”李生向他们请问缘故,他们说:“我们洞主申阳侯,昨天出游,被飞箭射中,所以卧病在床。而你惠然来此,这是老天把神医赐给我们呵!”于是邀请李生坐在门口,跌跌撞撞跑进去,向里面报告消息。

一会儿,守门的又跑出来传达洞主的话说:“我不善于养生,自己招来灾祸,伤了腿臂,箭毒进入骨髓,厄运难逃,残生将完。今天幸而遇到神医,赐给我良药,这将让得病人享受再次获得生命的快乐,也让治病的人有保全生命的恩德。岂敢不在死前勉力而有所等待!”李生闻言,随即提起衣襟进入洞内,经过好几重门,才到达内室,但见那里的帷帐被褥,十分华丽,又见一只老猕猴,仰卧在石床上,呻吟不绝。有三个美女在一旁侍候,都是极其美丽的女子。李生按了一下它的脉搏,看了它的伤口,骗它说:“没有关系,我有仙药,不但可以治伤,还兼有超脱尘世、成仙得道的作用,服用以后能够长寿不老,在日月星辰后面凋落。今天能够遇上你,大概也是有缘份呵。”说完,就把口袋里的药都倒了出来,让妖猴服用。群妖听到李生的说法,希望能得到长生,都齐齐跪下,向李生拜求说:

“尊驾确实是神人,今天有幸能够相遇!洞主已获得仙丹长生,我们难道就不能沾点光,也得到一点药物恩赐吗?”李生于是拿出全部所带的药物,周遍赠送,群妖踊跃争抢,惟恐得不到。那药物是毒药当中最毒的一种,本是用来淬染射杀猛兽的毒箭头,猛兽没有不随着弓弦的声音而倒下的。所以,过了一会儿,群妖就都一个个倒仆在地,昏昏然没有知觉了。

李生回头见有一把灵剑悬挂在石壁上,就取下用来斩杀群妖,一共斩杀大小妖猴三十六头。他怀疑三个女子也是妖精,打算一并除掉她们。三个女子都哭着说:“我们都是人,不是怪魅。不幸被妖猴绑架到这里,沉陷在这坑洞之中,求死不得。如今你为我们除害,就是我们再次荻得新生的恩主,岂敢不听从您的命令!”李生问她们姓名住址,其中一个就是钱翁的女儿,另外两个也都是附近郡县的良家女子。

李生虽然能够除掉群妖,但是却没有办法出洞。正在烦闷的时候,忽然有几个老者,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都穿着粗陋的衣服,长长的须发,乌黑的尖嘴,他们推举一个穿白衣的老者站在前面,领着他们向李生拜谢,说:“我们是老鼠精,很早就拥有这抉土地,近来却被妖猴占据。因为我们武力不能胜过妖猴,只好躲在其他地方,准备等待时机再作图谋。没想到你能替我们扫除仇怨,清除凶邪,我们岂敢不来致谢!”于是各从袖中取出金银珠宝,放在李生面前。李生说:“你们既然具有神通力,为什么还会被妖猴欺负,自己承认怯弱低劣呢?”白衣老者说:“我们的寿命只有五百岁,那妖猴已达到八百岁,因此不能胜它。但是我们居住在此地,对人没有危害,功业成就道行圆满之后,应当能够飞游上界各天,自由自在地出入。不是像那妖猴贪图淫乐,肆行暴虐,害人害物。如今,它们长期作恶不停止,终于导致全族被消灭,这也是它们得罪了老天,老天借君子的手来除掉它们。不然的话,它仍那么凶残邪恶,又难道是你君子所能制伏的吗?”李生问:“洞的名字叫申阳,它的意义在哪里?”

老者回答:“猴子在十二生肖中属申,所以借用来作美称,不是我们这里的旧名。”李生又说:“此地既然是你们的旧居,我乃是尘世中人,误陷在这个洞里,只要能指引回去的路途,金银珠宝等谢物就不用了。”老者回答说:“果然这样的话,有什么困难呢!只请你闭一会儿眼,就能如愿。”李生听从了老者的话,闭上眼睛,耳边只听到疾风暴雨的声音。声音停止,李生张开眼睛,只见一只大白鼠在前面,其余群鼠如猪一样随从,在旁边打穿了一个洞,一直到达路口。

李生带着三个女子出洞,径直去敲钱翁家的大门,把他女儿送回了家。钱翁大为惊喜,就招李生为女婿;其他两个女子的家里,也愿意把女儿嫁给李生。李生一下子娶了三个女子,富贵显赫。后来李生又到那个地方,想寻找路口,但是茂密的草木,高大的丛林,远近一模一样,再也找不到旧日的踪迹。

爱卿传

罗爱爱,是嘉兴有名的妓女。她的容貌和才艺,在当时独一无二。她的天分通达聪慧,擅长诗词,因此众人都钦敬并且仰慕她,称她为爱卿。她的优美的诗章,脍炙人口。风流雅士,都修饰打扮以求亲近她;胸无点墨的人,只好自认有所不足。郡中一些以学识或诗文著称的知名人士,曾在夏季六月十五日,聚会在南湖凌虚阁避暑,赏月赋诗。爱卿先作成四首,在座的人都只好因此停笔,难以再作了。那诗写道:

画阁东头纳晚凉,红莲不似白莲香。一轮明月天如水,何处吹箫引凤凰?

月出天边水在湖,微澜倒浸玉浮图。搴帘欲共嫦娥语,肯教霓裳一曲无?

手弄双头茉莉枝,曲终不觉鬓云欹。玉环响处飞仙过,愿借青鸾一只骑。

曲曲栏干正正屏,六铢衣薄懒来凭。夜深风露凉如许,身在瑶台第一层。

同郡有一个姓赵人家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显贵人家,父亲已亡故,母亲还健在,家中财产亿万。他仰慕爱卿的文才美色,就托媒人纳礼下聘。爱卿进赵氏家门以后,恪守妇道,谨奉家法,选择合适的话才说,不合礼的事情不做。赵家公子十分宠爱并且器重她。

不久,赵家公子有一个父系亲属做了吏部尚书,从大都写信来召他去,答应任命他担任江南的一个官职。赵家公子很想前往,但又担心使老母弱妻受忧患;而不去呢,则又恐怕失去功名的机会。踌躇再三,不能决定。这时,爱卿对他说道:“贱妾听说男子出生就要以桑木为弓,用篷作箭,来射天地四方,长大以后就要立身扬名来显扬父母,怎么可以因为恩情深厚,而耽误功名的机会呢?郎君的母亲在高堂,侍奉她生活起居,供给她可口的食物,贱妾担任这个职责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婆婆年事已高,身体多病,而郎君又要万里远行,古人说奉事主上的日子多,而报答父母的日子少,郎君应该经常想到这些。远望太行山的孤云,存恤西山的落日,不可不早早归来。”赵家公子听了这话,于是选择吉日作京都之行。行前,在中堂摆酒饯别。酒过三巡,爱卿请赵家公子捧起酒杯祝老夫人长寿,她自己则填了一首《齐天东》词,亲自演唱以助酒兴。那词道:

恩情不把功名误,离筵又歌金缕。白发慈亲,红颜幼妇,君去有谁为主?流年几许?况闷闷愁愁,风风雨雨。凤折鸾分,未知何日更相聚!蒙君再三吩咐:向堂前侍奉,休辞辛苦。官诰蟠花,宫袍制锦,待要封妻拜母。君须听取:怕日薄西山,易生愁阻。早促归程,彩衣相对舞。

唱完了,座中的人都流下了眼泪。赵家公子乘着几分醉意,解开系船的缆绳,出发了。

赵家公子到达了大都之后,方才知道,尚书因为生病,已被免职了,他一时无处投靠,只好停留在旅舍里,久久不能返回故乡。而老夫人因为想念儿子的缘故,却感染上了疾病,并且日渐沉重,只得伏枕躺在床上。那爱卿侍奉婆婆非常恭敬:凡是汤药必定亲自尝过,凡是稀饭必定亲自煮熬。

并且求神拜佛,祈求能让婆婆逃脱病灾;还编出虚辞假说,来宽解婆婆的心意。老夫人的毛病拖了半年不见好转,终于卧床不起。临终时,老夫人呼叫着爱卿的名字,对她说道:

“我的儿子因为功名的缘故,远赴皇朝的首都,随即便断绝了音讯。我又不幸染上了疾病,媳妇你侍奉我也算是周到了!现在我要死了,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但愿我的儿子早早归来,媳妇你他日有子有孙,他们都会像你孝敬我一样孝敬你。老天有眼。必定不会辜负你!”说完就死了。爱卿居丧尽礼,亲自护送棺材,葬在白苎村。下葬以后,早晚都在灵桌前吊祭,由于悲伤过度,身体十分瘦弱。

至正十六年,张士城攻克平江。十七年,江浙右丞相达识贴睦迩用檄文征召苗族军师杨完者为江浙参政,在嘉兴设防抵御张士诚。杨完者不约束士兵,苗军大肆掠夺居民。赵家公子的住房,被军官刘万户占据,他看到爱卿姿色出众,就想威逼她为小妾。爱卿用好听的话哄住他,沐浴后进入楼阁,用罗巾上吊自杀。刘万户跑来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就用绣花被褥裹好尸体,埋在后面园圃的银杏树下。

过了不久,张士诚要求与元朝通好言和,浙省的杨完者参政被杀害,他的部下都四散逃跑。赵家公子这才从海路辗转南下,从太仓登岸,再直接回嘉兴。到了嘉兴之后,发现城池百姓都不是旧日模样了,他回到故宅,那里已经荒废,没有人居住,只见老鼠在梁上窜来窜去,猫头鹰在树上鸣叫。苍苔绿草,掩蔽了台阶前的庭院。寻找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也不知去向,只有中堂岿然存在,于是打扫了一下,暂作歇息之处。

第二天,赵家公子走出东门外,到了红桥边,在路上遇到旧日的老仆人,叫住他询问,才得知详情:原来老母已经辞世,妻子也已去世了。老仆人随即带领赵家公子去白苎村他母亲的葬地,指着松树柏树告诉小主人说:“这都是六娘子种植的。”又指着坟墓告诉小主人说:“这都是六娘子一手操办的。老夫人因为郎君久久不回,思念成病,六娘子侍奉可算是周到了,后来老夫人不幸亡故,就选择时地埋葬在这里。那天六娘子身披丧服,亲手护持棺木,亲自背土筑坟,在墓旁号啕大哭。葬后三月,苗军进入城内,房舍被占据。

有一个军官刘万户,想对六娘子非礼,六娘子坚决不从,于是自缢而死,就在后面的园圃埋葬了她。”

赵家公子听了,十分悲伤,就到银杏树下发掘,只见爱卿的容貌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皮肤一点也没有改变颜色。

赵家公子抚摸着妻子的尸体大哭,哭得死去活来。随即用香汤给亡妻沐浴,再给她穿上华丽的服装,买了棺木,附葬在母亲的坟旁。赵家公子哭着说:“娘子,你平日的聪明才智,同辈人都不及你。如今你虽然已经死了,又怎么可以混同一般的平庸之人,就断绝了声响?你黄泉之下如果有知,希望能让我见上一面。虽然阴阳异途,人人都忌讳害怕,但是我们的恩爱之情深切周至,确实不会产生疑虑。”于是出门就到妻子的墓前祈祷,回家就在后面的园圃哀哭。

差不多过了十天,一个月色昏暗的夜晚,赵家公子独自一人坐在中堂,想睡又不能入眠,忽然听到暗中有哭声,起初很远,后来渐渐地近了,他觉得有点奇怪,就站起来祝告说:“倘若是娘子之灵,为什么不能见面叙叙旧呢?”活音刚落,就听到回答说:“贱妾就是罗氏啊,感谢郎君想念我。

我虽然已在阴间,但确实非常哀伤,因此今天晚上让郎君有所知闻。”说完,赵家公子感到好像有人在走动,慢慢地到来,相隔五六步的光景,就可以辨别她的相貌,一看,果然是爱卿。她淡妆素服,完全同过去一样,只是用丝巾围裹着脖子。看到赵家公子,行完礼后,她就哭着唱了一阕《沁园春》词,这词是她自己填写的。词曰:

一别三年,一日三秋,君何不归?记尊嫜抱病,亲供药饵,高茔埋葬,亲曳麻衣。夜卜灯花,晨占鹊喜,雨打梨花昼掩扉。谁知道把恩情永隔,书信全稀!干戈满目交挥,奈命薄时乖履祸机。向销金帐里,猿惊鹤怨,香罗巾下,王碎花飞。要学三贞,须拼一死,免被旁人话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画里,重见崔徽!

每唱一句,爱卿就悲伤啼哭几声,凄楚呜咽,几乎不成调。

赵家公子引她进了房间,感谢她侍奉母亲的孝心,修筑坟墓的劳苦,以身全节的贞烈,实在感激并惭愧不已。爱卿于是揩干眼泪自述说:“贱妾本属倡家之流,素来不是良家妇女。山鸡野鸭,居家不能驯养;路柳墙花,人人都可采折。只知道倚门卖笑,哪晓得举案齐眉。花言媚态,送走旧客,迎来新人。吃东家食,睡西家床,长久沿袭这种风气;今天是张郎的妻,明天是李郎的妇,本来就没有定性。承蒙你郎君不弃,后来娶我为妻室,从此便抛弃旧日的染污,革除以前的过失。主持家政,诚敬奉祀。严格遵守祭祖的仪制,切实履行侍奉婆婆的道义。侍奉以礼,安葬以礼,我无愧于心;歌吟于此,痛哭于此,从未出过家门。哪里料到老天不善,大祸来临!毒手重拳,在四方疆界交相争斗;长枪短剑,在三军中耀武扬威。苗军如五代的苏逢吉,占据了李崧的旧居,又如唐代蕃将沙吒利,想谋夺韩[亻屋]的妻室。丈夫远在万里之外,家中只有贱妾一人。我难道不知道只要偷生就可以苟全求安,只要忍辱负重便能够长久活下来?但是我情愿自尽,决计死亡。就好像飞蛾扑火,小孩子下井,都是自取灭亡,而并非他人不能容纳。因为我愧作那种为人妻妾却背叛丈夫抛弃家庭、受人爵禄却忘记君主背叛国家的人。”

赵家公子抚慰了她很长时间,接着又问老夫人在哪里,爱卿说:“婆婆在人世没有罪过,听说已经投生到人间了。”

赵家公子又问:“既然如此,那么您为什么仍然堕落在鬼道呢?”爱卿回答说:“我死的时候,阴间的长官认为我贞烈,即刻让我前往无锡宋家,投胎为男子。贱妾因与郎君情义缘分深厚,一定要等待郎君见一见面,能畅述一下心怀,所以推迟了投生的时间。如今既然已经见到了郎君,明天我就将前去投生了。郎君如果不忘旧情,可以前往他们家寻访我,到时我会用一笑来作证明。”言罢,就同赵家公子入室相会寻欢,欢爱就像平时一样。鸡叫以后,爱卿起床告别,走下台阶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抹着眼泪说:“赵郎多多保重,从此我们就将永别了!”一面说,一面哽咽站立,欲行又止。

天色渐渐明亮,爱卿忽然消失,不再看得见她的影子了。此时空旷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寒夜的孤灯半明半灭。

赵家公子急忙起床,整理行装,径直赶赴无锡,寻找宋家的住址。等到敲开门,原来宋家果真得了一个男孩,那妇女已经怀孕二十个月了。但是孩子自从降生之后,至今啼哭不止。赵家公子详细叙述了往事,请求见一见面,那孩子果真一笑,以后就停止了哭声,宋家于是就给孩子取名为罗生。此后,赵家公子请求与宋家结为亲属,从此两家往来馈赠,一直书信不断。

翠翠传

翠翠,姓刘,是淮安的民家女子,生来十分聪明,能懂诗书,父母也不违背她的志向,就让她上学读书。同学当中有个金家儿子,单名一个“定”字,与翠翠同年,也生得聪明秀美,温文尔雅。同学们都开玩笑说:“同年龄的应当结为夫妻。”二人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默许自认。金生曾做了一首诗赠给翠翠:

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教一处栽?

翠翠依韵和了一首:

平生每恨祝英合,凄抱何为不肯开?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不久,翠翠年纪渐渐大了,就不再到学校去了。到她十六岁的时候,父母要为她说一门亲事,翠翠知道以后就伤心哭泣,连饭也不吃。仔细问她实情,开始并不肯说出来,很久才说:“一定要西家的金定。我的心里已经默许他了,如果父母不依,我只有死路一条,决不会再去嫁给别人家。”

父母迫不得已,只好顺从她。但是刘家富裕而金家贫困,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门户却很不对当。等到媒婆到金家一说,金家父母果然用家境贫寒推托,说是惭愧不敢当。媒婆说:“刘家的翠翠小娘子,一定要嫁金家小官人,父母也已经同意了她,你们如果用贫穷来推辞,这是辜负了翠翠的一片至诚好心,也失去了这段美满姻缘。现在你们应当这样回复他们:‘贫寒人家有儿子,粗粗懂得一点诗书礼仪,贵府前来提亲,哪里敢不遵命呢。但是舍下篷门荜户,安于贫贱已经很久了,如果要求取聘礼、嫁妆,那么恐怕无从措置。’他们因为爱女儿的缘故,应当不会计较的。”金家听了这话,就顺从了媒婆的建议。

媒婆又带着这番话到刘家回报,刘家父母果然说:“婚嫁要谈论财产,这是异族的做法,我们只知道选择女婿,不考虑其他问题。只是金家贫穷,我们家富裕,我们女儿到他们家去,必然受不了那份苦,还不如入赘当上门女婿的好。”

媒婆听了,又前往金家传达刘家的意思。金家闻说,十分高兴。于是,就选择了吉祥的日子成亲,凡是币帛等财物,羊酒等聘礼,都是女家自己准备的。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这欢喜是可以想见的了!这天夜晚,翠翠在枕头上作了一首《临江仙》词赠给金生: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墨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嫌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翠翠请金生接着酬和,金生就依韵和了一阕:

记得书斋同讲习,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笔轻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

两人彼此投合的乐趣,即使用孔雀双飞云霄,鸳鸯同游绿水,也不足以比喻。

谁料快活还不到一年,张士诚兄弟在高邮起兵造反,沿淮河一带的郡县都被他攻陷,翠翠也被张士城的部下李将军掳走。到了至正末年,张士城割据的地方更加广阔,他的领地跨越江南江北,甚至全部占有了浙西。于是,他就与元朝通和言好,愿意拥戴元帝为正统的君主。这样,江淮的道路才开始通行,行旅之人这才畅行无阻。金生于是告别了父母和岳父母,外出寻访妻子的踪迹,发誓找不到就决不再回家。

金生找到平江,听说李将军现在做绍兴的守御,等到他赶到绍兴,人家又说李将军已调到安丰去屯兵了。他又急忙赶到安丰,可李将军又回湖州驻扎去了。就这样,金生奔波在江淮路上,经历了千险万阻,岁月流逝。他囊中又空无一文钱,但是要找到妻子的心愿却始终没有松懈。没有盘缠,他就在草野中赶路,露天歇宿,一路向人乞讨,这样才到达湖州。

到了湖州之后,那李将军正好位高任重,掌握大权,威势显赫。金生站立在李将军府第的门墙边,踌躇不决,窥探等待,想进去又不敢进去,要说话又不好开口。管门的感到奇怪,就问他缘故。金生说:“小生是淮安人氏,动乱以来,失散一妹,听说在贵府中,因此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只想求见一面罢了。”管门的就问他:“既然如此,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妹妹年纪多少,相貌如何?希望说个明白,我好替你查实。”金生说:“在下姓刘,名叫金定,妹妹叫翠翠,识字通文。我与妹妹失散的的候,她的年纪才十七岁,以年月算来,现在应该有二十四岁了。”管门的听了之后,马上说道:“府中确实有小夫人姓刘,是淮安人,她的年纪同你所说的一样。识得文字,又擅长做诗,性格也通达聪慧,我们将军十分宠爱,要她专自侍寝。你的话诚实不虚妄,我到里面去报告,你暂且在这里歇息等待。”于是,管门的就跑进去报告了。

一会儿,管门的又出来了,他领着金生进去。将军坐在厅上,金生拜了拜起身,详细叙述其缘由。这将军是一个武夫,相信了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怀疑.就叫童仆去告诉翠翠说:“你的哥哥从家乡来到这里,应当出来见上一见。”翠翠受命出来,只好以兄妹的礼节在厅前相见,除了问父母是否安好以外,不能说一句私房话,只是相对悲哭而已。将军说:“你既是从远处而来,道路跋涉辛苦,精神体力都极为劳累,暂且在我门下休息,我还要慢慢替你安排一个差使。”

随即吩咐手下拿出新衣服一套,让他换上,又命令将床帐被席等器物,铺设在西边的小书房中,让金生在那里歇宿。

第二天,将军对金生说:“你的妹妹能认字,你也通文墨吗?”金生说:“小生在家乡以读书为生,把诗书作为根本,凡是经史子集,也都粗略读过,这都是向来所习用的东西,应该没有什么向题。”将军高兴地说:“我从小就失去学习的机会,乘着乱世奋起。现在正名声在外,趋附我的人众多,来往的宾客充满门庭,但是没有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推满案桌,也没有人替我作书答复。你就在我的门下,充当一个书记官吧。”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性格既温和,才华又出众,处在将军门下,更加检点谨慎,接待上面或下面的人,都能得到他们欢心。代将军作书回函,又能委婉深入地将他的意思表达出来。将军认为得到了德才兼备的人材,待他十分优厚。但是,金生本来是为了寻找妻子而来,自从大斤前见过一面之后,再也得不到相见的机会。闺阁幽深,内外隔绝,只想通个消息,却始终无机可乘。不觉光阴渐渐过去几个月,时间已到了九月,西风夜起,白露为霜,金生一个人独处空空的书房,整夜不能入眠,于是作成一首诗道: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之后,金生抄录在一张纸上,拆开布袍的领子缝在里面。金生又把百来个铜钱交给童仆,并且告诉他说:“天气已经寒冷,我的衣服很单薄,求你帮帮忙把衣服拿进去交给我妹妹,叫她拆洗缝补一下,我好用它来抵御寒冷。”

童仆依照他的话拿进去交给翠翠。翠翠心里明白丈夫送衣进来的意思。拆衣的时候果然发现了藏在领子里的诗稿,读后大为伤感,无声地悲泣,遂另外写了一首诗,将衣服拆洗后也缝在领子里面让童仆给金生,那诗为: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绿珠珠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金生将诗读完,知道翠翠已经决定以一死来相报,料道今生是没有重聚的指望了,愈加忧愤烦闷,于是感染上了重病。翠翠向将军请求,才得以到金生床前问侯,但是金生的病已经十分危急了。翠翠用手臂把金生扶起,金生勉强抬头侧望着翠翠,眼泪满眶,长叹一声,突然命终。将军也着实可怜金生,就把他安葬在道场山脚下。翠翠送葬回来,当夜就得了病,再也不肯吃药,在床上辗转反侧,忧思不眠,将近两个月。一天,翠翠对将军说:“贱妾抛弃家庭跟随你,至今已经八年了。我流落在外乡,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哥哥,现在又死了。我的病必定好不了了,死后请求你将我的尸骨埋在哥哥旁边,黄泉之下,幸有托依,也免得在他乡作了孤魂独鬼。”说完之后,断气死了。将军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果然把她附葬在金生坟墓的左边,东西两座坟墓宛然成双。

明朝洪武初年,那时张士诚已经灭亡,翠翠家有一个旧日的仆人,以商贩为生,贩货路经湖州,偶然经过道场山下,看到一所房子,朱漆大门,华丽的堂屋,槐树、柳村遮映衬托,翠翠和金生正并肩站着。见到仆人,翠翠和金生马上叫他进屋,问他父母存亡和故乡旧事。仆人问:“娘子和郎君怎么会在此地?”翠翠回答说:“起初因为兵乱,我被李将军掳掠到这里,郎君不远千里来寻找我,将军也不阻拦,仍把我归还郎君,因此就寄居在这里了。”仆人说:“小人今天就要回淮安去,娘子可写封家书,让我带去报给老爷夫人知道。”翠翠留仆人住下,用吴兴的香糯饭,苕溪的鲜鲫鱼羹招待他,还拿出乌程酒让他喝。第二天早上,翠翠就写信给父母,信说:

父母生我养我,难以报答无边的恩情;夫唱妇随,早就明白妇女“三从”的道理。夫妻的名分已经确定,为什么时事这么艰难!往日汉族建立的皇朝将要崩溃,异族进犯的气氛十分凶猛;皇朝倒持太阿,授人以柄,贼盗如小儿私偷兵器,戏弄于池塘旁边,擅起兵端。大猪长蛇,互相争斗,雄蜂雌蝶,各自逃生。在乱世中不能自保气节,只好在仓卒无奈中求瓦全苟活。从此驱驰战马,追随征鞍。

仰望高空纵然身有八个翅膀也不能飞翔,思念故乡的父母三魂屡屡惊散。良辰易过,哀伤青鸾陪伴木鸡;怨偶成仇,害怕乌鸦欺凌凤鸟。虽然虚与应酬作乐,终是感愤激发而生悲哀。夜月下听杜鹃啼血,春风里忆蝴蝶旧梦。时过境迁,苦尽甘来。现在将军则如杨素看到破镜后归还了妻子,又如王敦开后宫的门放走了婢妾。在篷莱履行当时的誓约,于潇湘与丈夫重逢。自己伤感命运艰难,不遗憾游春太晚。章台柳树,虽然已被他人攀折;玄都桃花,仍不改前度刘郎。本来以为瓶沉水底难觅,玉簪断了难续,哪里料到如今玉璧物归原主,宝珠失而复得。这差不多像玉箫女有两世姻缘,但是难比红拂女当时就成为夫妻。这是老天给我方便,事情决非绝然。熬鸾胶再接断弦,重新和合夫妻感情;托鱼腹来传递家书,敬告我们的音讯。未能奉养双亲,先在这里表达我们的思念之情。

翠翠的父母得到书信,喜出望外。她的父亲随即租了一只船与仆人从淮安往浙江,直奔吴兴而来。仆人领他到了道场山下往日留宿的地方,却发现荒野上野草丛生,狐兔的足迹交错于小路,以前所看见的大房子,不过是东西两座坟墓而已。方在疑惑之间,正巧有一个云游僧人持拿锡杖经过这里,翠翠的父亲就向他询问。僧人说:“这是已故李将军埋葬金生和翠娘的坟墓,哪有人居住啊!”翠翠的父亲大吃一惊,取出翠翠的信一看,原来只是一张白纸。而当时李将军已被明朝杀戮,也无从去打听详细情况。翠翠的父亲在翠翠的坟前哭着说:“你用书信骗我,让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本来是想与我见一见面的。今天我已到达此地,而你却藏踪隐迹,不露真相。我与你活着时是父女,死后又何必有区别呢?你如果有灵,千万见我一见,以解我心头的疑虑。”

这一天晚上,翠翠的父亲就在坟旁露宿。约摸三更之后,发现翠翠和金生跪拜在自己面前,宛转悲哭。她父亲也挥泪抚摸着翠翠,并问她详情。翠翠就详细叙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过去祸起萧墙,邻近的郡邑兴起兵灾。我不能效仿窦氏姐妹的贞烈,以至被番将劫持。我忍辱偷生,离乡背井,可恨我蕙兰芳洁的身子,却要陪伴像掮客这样低劣的人。武夫只知道夺取石家买笑的美女,哪里会有时间去可怜息国不说话的妇人。我叫老天却无路走,度一日如同三年。丈夫不忘旧日的恩情,特地不辞劳苦远来寻访。假托兄妹的名义,仅仅获得见一面的机会。夫妻之情隔离,始终不能通达。丈夫感染疾病先死,我含着悲愤后亡。希望能够合葬,万幸最终获得同归一处。大致的情况如此,细节也说不完。”

翠翠父亲听了,说道:“我来这里,本来是想接你回家的,侍奉我终老而已。现在你已经亡故,我将把你的遗骨迁回祖先的坟墓旁,亦算我不白走一趟。”翠翠闻言,又哭着说:“女儿生来不幸,不能侍奉双亲;死也无缘,不得归葬祖坟。考虑到阴间崇尚宁静,灵魂应该得到安宁,如果再迁移的话,反而成为烦扰。更何况这里山水秀丽,草木繁荣,既然已经安息在此,再迁移就不是我的愿望了。”说完,抱着父亲放声大哭。翠翠父亲一下惊醒了过来,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第二天,翠翠的父亲用三牲和甜酒祭奠于坟墓下,然后与仆人坐船回家。听说至今经过道场山的行人,还能指出金、翠二人的坟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