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死后三日,皇帝敕下制书,任命御史大夫、兵部侍郎杨昭为右相,兼任吏部尚书。至此,杨昭自侍御史至宰相,共领四十余使。
杨昭一上台,稳定人心后,便开始大肆提拔自己的党羽心腹。先是以司勋员外郎崔圆为剑南留后,再征魏郡太守吉温入京为御史中丞,并荐太常少卿、监察御史吉菡玉补崔圆之缺。这三人原先都为李林甫所用,此举无疑是宣告他们早已反水投靠杨昭旗下。
菡玉听说杨昭举荐自己到吏部任职,首先想到的竟是,他是吏部尚书,以后岂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上表固辞,皇帝非但没有同意,不知杨昭又说了什么,反而擢升为吏部郎中。
而吉温,虽然原先在朝的职位不高,“罗钳吉网”的名声却是尽人皆知,至今还有人用他和罗希奭的名头吓唬孩童。杨慎矜案后,李林甫提拔他为魏郡太守,两年外任重回长安,就从法曹摇身一变为督察百官的御史中丞,朝中官员无不觉得脊背凉了一凉。
吉温抵达那天,杨昭亲自出京十里前去迎接。其时菡玉刚到吏部,他还状似无意地随口问她要不要同去,菡玉急忙拒绝了。
其实……还是去了。
菡玉立马于山头,望着山下缓缓移动的长龙。吉温在外为官近两年,这回返京举家搬迁,家眷和行李箱笼满满的十多辆大车,浩浩荡荡拉出数十丈。
队伍最前方,八名佩刀带剑的士兵骑马领头;其后是两辆带厢的载客马车,前者华贵富丽,后者简单朴素;再往后就是装行李的大车,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仆役不多,和护卫并行于车辆两旁,疾步行走。
车队过了两山之间的坳口,到开阔处停了下来。菡玉向前方望去,只见旌节仪仗密密匝匝如云蒸霞蔚,拥簇着宰相驺从,迎着车队过来了。
远远地看不清脸面,那姿态却是极熟悉的,紫衣的、绯衣的,都是再眼熟不过的身影。只是一个是鲜活的,强横地冲进她的视野,那样耀眼夺目,逼得她不能忽视;另一个却已陈旧,蒙了一层经年的尘埃,纵使她极力想留住,还是无可挽回地离去。
富丽马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其一富态婀娜,是个妇人,手中牵一幼童,缓缓行至前头,朝那紫衣的官员盈盈下拜。
对妇人的印象不深,模样与记忆中的合不上,差点认不出来。妇人行完礼便依在夫君身旁,幼童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俨然一幅和乐融融的美满画面。
他们一家三口……那她呢?
菡玉盯着那富丽堂皇的马车许久,都不见有人出来。直到吉温一家重又上车,车队继续移动,也没有人再下来。
华车挪走,其后的跟上。应该是这辆,这朴素平常的马车,坐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仆人,管家、奶妈、大丫鬟等等。她……也只能坐在这样的车上吧?
恍惚还记得少时,就是这样简陋的马车,和婢女、老妈子坐在一起,好奇地掀开帘子向外张望,身旁的人立刻就会喊:“别开!冷!”连忙把帘子放下。其实只搭了一层布作遮盖的车,就算不掀窗帘也关不住冷风,嗖嗖地从下方、从缝隙里钻进来。车内冷得像冰窖,人和人紧紧挨着挤着,互相取暖。她呆呆地面对一车挤挤攘攘的人,心里头却是遗憾。遗憾到了新的地方,周遭仍是原样,不曾有半点变迁。
马车上蒙着一层篷布,随着底盘的颠簸而摇摇晃晃,篷布的末端在车后甩来甩去。只薄薄的一层布,就是千山万水、廿载光阴,隔着这一头和那一边,重重不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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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是一年中最忙乱的一个月,年前堆得满满的事要了结,日子像流水一般哗哗地过去,事情却好像总也做不完。冬日天暗得早,除夕这天又阴沉沉的,酉时刚到天色便黑透了。
侍御史裴冕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把手头的卷宗整理完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穿上外衣大氅准备回家去。御史台的官员这几天几乎已经全都散了回家休息,眼看已是除夕夜,台院中哪还有人,黑灯瞎火的一片。
院子里地下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片。他伸手到廊下接了一阵,觉得雪似乎还不大,决定不打伞就这样走回去。
走在廊下,忽然见不远处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灯。裴冕讶异这时候居然还有人在,点了灯就是准备继续待下去了。他举步往那间屋走去,想看看是哪位同僚这么尽心。
“吉少卿,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这会儿还留着干活的,除了你不作第二人想。”
菡玉回过头去,正看到裴冕推门进来,帽子大氅都穿戴好了。她笑道:“裴御史也忙到这么晚,还不回家吃年夜饭吗?”
裴冕道:“母亲大人使人来催了好几回了,这不,一把事情弄完立刻就赶回去,再晚老人家就该生气了。”
菡玉道:“令堂也是盼着你快点回去,哪有人大年夜还忙到天黑不回家的。”
裴冕笑道:“你还说我,你不就是吗?”
菡玉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人管着我,早上起来吃夜饭都不要紧。”
两人都是大笑。裴冕道:“吉少卿,一个人也是要过年的。吃顿年夜饭,图的就是来年平平安安。”
菡玉道:“公舍的厨子说今晚会有牢丸,一会儿我去向他讨一碗吃。”她至今仍住在公舍中,没有私邸。
裴冕不忍她如此孤清,但过年也不作兴到别人家里吃年夜饭,便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和同僚们聚一聚,也热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