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顾耀东燃起斗志的同时,杨奎也从窗户看到了跳上卡车的夏继成。那才是他要等的大鱼,终于出现了。
杨奎无心恋战,拎起顾耀东的头狠狠砸在墙上,然后扔下他就往外冲。顾耀东一个反手擒抱死死箍住了他。
杨奎一个过肩摔将他摔在地上,刚想跑,顾耀东又一次顽强地扑上去,用反手擒抱箍住他,并且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扳倒在了地上。
夏继成坐在卡车上,看着三辆警车驶进了货运车行的院子,压低了帽檐。
六名警员下了车,打着手电筒四处查看。
警员大喊:“队长——杨队长——”
窗外传来警员的喊声。
顾耀东抢先捡起被打落在地上的枪,指着杨奎:“别动。”
杨奎没动:“行啊顾耀东,有两下子了。夏继成教你的?”
顾耀东一把抹掉鼻血:“处长教我的东西,太多了。”
杨奎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别一口一个处长了。他和沈青禾有问题。我甚至怀疑姓夏的就是白桦。”
“白桦”两个字让顾耀东微微一惊。
杨奎表面跟顾耀东说着话,其实一直偷偷关注着院内的情况。他看见刑一处的人正在朝仓库楼的方向靠近。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就算帮他们做过什么,顶多算被蒙蔽,被利用。你也别在这儿傻拼命了,跟我回去见王处长,我保证不追究你的责任。够仗义了吧?”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窗户挪步过去。
顾耀东举高了手枪:“站在那儿,别动。”
一名警员听见有低沉的汽车怠速声,循声找去。很快,他找到了那辆卡车,驾驶座上似乎有人影。他挥手示意两名同伴过来,然后举着手电筒,小心翼翼靠了过去。手电筒的光太微弱,照不清楚里面的人,于是他们越靠越近……
忽然,卡车大灯“唰”地亮了,刺眼的光束射得警员们本能地遮住眼睛。
夏继成空踩了一脚油门,发出轰鸣声。
另外三名警员听见动静,也聚拢过来。
一名警员问道:“谁在车里?……杨队长,是你吗?”
夏继成猛地一脚油门,卡车径直朝前冲去,六人赶紧散开。
“上车!都上车追!”六人一边喊一边各自上了警车。
夏继成把油门踩到底,朝会场别墅的方向疾驰而去,三辆警车随后追了出去,喇叭声不断响起。
顾耀东和杨奎都从窗户里往外瞄着,眼看着三辆警车追着一辆卡车冲出院子,杨奎有些沉不住气了:“你知道白桦的分量吧?如果夏继成真的是白桦,跟我一起把他揪出来,搞不好将来二处就是你的!这交易不吃亏啊!”
“不是每件事都能用来做交易的。”
“那你只能被他拖下水。自己算算,值得吗?”
“无所谓值不值得,反正我也算不清楚。我就是要帮他们。”
院子里,一切恢复了平静。沈青禾镇定地擦线点火,启动卡车,驶出了车行院子。她从另一条和夏继成不同方向的路,朝镇口方向开去。
顾耀东瞥见另一辆车也驶出了院子,如释重负。
杨奎见两条大鱼都跑了,气红了眼:“开枪啊!你有胆子开枪吗?”
顾耀东用枪指着他,一步步退到窗边:“其实到现在我也没学会用枪,我连保险栓在哪儿都不知道。但是这对我来说不重要。”说着,他打开窗户把枪扔了出去,那么心平气和,仿佛这枪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戏弄杨奎的玩具。
杨奎怔了片刻,歇斯底里地扑了上来。两个人像摔跤选手一样纠缠在地上,互相勒住了对方脖子……
王科达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杨奎还是下落不明,又一名警员慌慌张张进来报告说:“处长!有人不见了!”
“什么意思?什么人不见了?”
“我们刚刚查房,发现有几间房子空了,民盟的闻少群,还有另外几个……”
王科达一把推开他冲了出去。
别墅区里所有能开的灯全都打开了,晃眼而喧嚣。一群警员在高高低低的别墅间乱窜着,叫嚷着,像极了一群没头苍蝇。
王科达接连踹开几栋别墅的房门,屋里都是空的。
刘警官匆匆跑过来:“处长,目前发现少了十二个人!还在接着清点!”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警车喇叭声和枪声。
王科达一个激灵,掏出枪吼道:“把人全叫起来!跟我出去!”
警员住的几栋楼外停了一排警车,警哨声急促而尖锐地响着,赵志勇一脸茫然地跟着其他人从楼里匆匆跑出来,拉着身旁的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跑了!”
王科达喊道:“都上车!”
警员迅速上车,赵志勇扒着车门还在回头朝楼里张望,顾耀东还没有回来吗?
车上警员不耐烦了:“你上不上车?”
“上!上!”赵志勇赶紧跟了上去。
王科达的黑色轿车带着警车车队朝外面冲去。
在那间没有开灯的仓库里,顾耀东和杨奎死死勒着对方的脖子……顾耀东想了很多,他想福安弄,想爸妈和姐姐,想晒台上的咸肉和二喵,他和沈青禾说过要在上海见;而处长,他还有很多话想跟处长说,很多很多以前没说过的话。
慢慢地,杨奎晕了过去。顾耀东松开他,想从地上爬起来,然而终于也体力不支晕倒在了地上。
夏继成的卡车呼啸而过,三辆警车追在后面,不断按喇叭、开枪,肆意将小镇的安宁击得粉碎。夏继成特意绕了一个圈,先从车行绕到了会场别墅附近,然后再朝他的目的地开去。他知道自己吸引警力越多,沈青禾带着那一车二十五个人就越安全。
果然,在开到会场附近时,其中一辆警车拐去了别墅区,刚到门口就遇到王科达的车队出来。
警员赶紧报告:“处长!有辆卡车从车行冲出来!我们已经鸣枪示警!对方还是没有停车!往湖边方向去了!”
王科达:“找到杨队长了吗?”
警员:“没有!”
王科达:“带路!追!”
车队跟随那辆警车疾驰而去。
夏继成的卡车沿着树丛中的小路疾驰。
湖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他从手套箱拿出扳手,卡在油门上,然后踢开车门纵身一跳,隐匿在了路旁的树丛中。卡车继续朝湖边直冲而去。
跟在后面的两辆警车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跳车,只看见那辆卡车直直地冲进了湖里,激起巨大的水浪。
王科达一行人赶到湖边时,卡车正在渐渐下沉。
王科达:“车上的人呢?”
最先到这里的一名警员说:“报告处长,没看见。”
王科达:“下去几个人,搜!”
几名警员跳下湖,朝卡车游去。
王科达在岸边看着,思忖着,越想越觉得不对。他转头望向周围的大群警员,除了固定站岗的警员,几乎所有警力都倾巢而出,被一辆卡车带到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湖边。
王科达问身边的警员:“你们整个会场都仔细搜了?”
警员:“所有别墅楼和礼堂、餐厅、仓库都搜了。确实没发现失踪的人。”
王科达越发不踏实,想了想说:“你马上开车回去,通知守门的警卫封锁入口。如果杨队长回来了,让他在会场等。”
“是!”警员跳上一辆警车,往回开去。
车行至小路狭窄处时,路中间多了一块石头。他只得停了车,下车将石头搬开,然后绕车查看了一圈,不见有异常,这才回了驾驶座。
就在他下车搬石头时,夏继成已经钻到了车底盘下挂着,警员丝毫没发现。待车辆重新发动后,夏继成无声无息地从底盘爬上来,跳进了后车厢。
湖里的几名警员游到了卡车旁,驾驶座是空的。
“处长,司机不见了!”
王科达:“把货厢打开!”
几名警员泡在水里,使劲拽门。
“打不开!锁住了!”
王科达恼羞成怒地掏出枪:“都让开!”他发泄般地连开几枪,打烂了锁。
货厢门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继成之所以选择这片湖,是因为从湖边返回会场别墅,必定会经过货运车行。
那辆被派回去的警车,一刻不停地从车行外开了过去。过了片刻,当车灯光亮彻底消失在远处,周围一切恢复寂静时,夏继成从暗处走了出来。他站在那块被路灯照亮的写着“车”字的黄色广告牌下,冷冷地望向仓库所在的二层楼房。
漆黑的房间里,杨奎渐渐睁开了眼睛。一阵猛烈地咳嗽,他缓过气来了。
这时他看到了倒在一旁的顾耀东。
枪已经被扔掉了。杨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从堆货箱的地方找了只扳手。就在他举着扳手要朝顾耀东的脑袋砸下去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回头望去,只见夏继成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杨队长,我说过谁也不能动顾耀东吧?”
杨奎木然地看着一个陌生的夏继成,知道一切都完了。
沈青禾从车行离开后,一路很顺利地下了山。按照夏继成交代的路线,她将卡车开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前面没路了。一名农夫打扮的中年男人挑着柴从林子里出来,沈青禾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周围情况,下了车。
男人:“姑娘,前面没路了。开车过不了。”
沈青禾:“请问,从这儿走路能到河边吗?我有一批货,想从水路运走。”
男人:“这么晚,怕是没有船了啊。”
沈青禾:“湖州一位叶先生跟我订了五条船的货,今晚必须送走。”
男人心中明了,上前来主动同她握了手:“船已经在河边等了,后面的事交给我们吧。”
林子里又出来几名拿枪的游击队同志,他们领着文人从山路朝下面的小河走去,沈青禾同邵白尘握手告别:“邵先生,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这些是湖州游击队的同志,他们会负责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邵白尘:“蔚小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沈青禾笑了:“一路顺利。”
寂静的河边,一行人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五艘小船。船桨在岸边用力一撑,小船便被推向了河心,沿着小河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嗡呜——嗡呜——”顾耀东耳边响着自行车轮空转的声音,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是模糊的楼梯,模糊的地面,一个模糊的后脑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看见自己坐在车行的院子里,面前那个后脑勺是夏继成,他正蹲在一旁安静地修着自行车。
夏继成回头看了他一眼:“醒了?”
顾耀东猛地回过神来,慌忙四处张望。
“你找杨奎?”
“他知道你们……是那种人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依旧能听出满肚子的焦灼。
夏继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哦,知道就知道了吧。”
“他会告诉王处长的!他说这次一定要把白桦揪出来!”
“他不会。”
“他会!”
“不会。”
“他肯定会的!”顾耀东急了,忘了自己应该压低声音说话。
夏继成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相信我。他不会了。”
顾耀东也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杨奎不是不会告密,而是不能了。
“沈青禾怎么样?”顾耀东忽然又想起沈青禾来。
“她很好。”
“邵先生呢?”
夏继成不禁笑了:“也很好。所有人都很好。一切都过去了。”他知道,如果不这么说,他会一直问下去,这小子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顾耀东松了口气,起身蹲到夏继成身旁,看着他修自行车。
过了片刻,他很小声地问:“处长,你真的是白桦?”
“一棵树?”
顾耀东笑了:“嗯。”
夏继成:“也许,在这个警察局里,我确实就是一棵树吧。”
顾耀东:“一半扎根黑暗,一半迎接光明。根扎得越深,看到越多黑暗和腐烂,就会长得越高,越努力争取阳光。”
夏继成也笑了:“臭小子,你不应该当警察,你应该去当诗人。”
“谢谢处长!”
夏继成打量他两眼,前两天因为那通电话被杨奎打的旧伤还未愈,今天又添了新伤,这会儿脸上红的紫的青的,五颜六色:“你这脸上新伤旧伤堆在一块儿,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回去……”
顾耀东:“别对任何人提起来过车行。”
“你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傻啊!”
“您也不是看起来的只喜欢吃鸡腿打麻将啊。”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车修好了。夏继成站了起来,看着顾耀东还蹲在地上一脸傻笑,蓦然想起那一年他初来警局报到时,像只流浪猫一样被人领进刑二处的样子。那时把这只没人要的猫捡进二处,是他做得最正确的选择。
他蹲下去,然后抱了抱他:“顾耀东,谢谢。”
顾耀东被抱着,有点蒙也有点腼腆。他也想抱抱夏继成,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两只手在空中悬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只敢用手指尖戳了戳处长的肩膀。
“处长……我有点不习惯这样。”
夏继成放开他,干咳两声:“嗯,其实我也不习惯。”他起身拍了拍自行车凳子,“行了,上车!”
夜晚的莫干山小镇已经恢复了平静。夏继成蹬着自行车,载着顾耀东从夜晚无人的街上晃过。自行车嗖嗖冲着,夜风凉凉吹着,顾耀东顶着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心底是满满的兴奋和踏实。在这个陌生的山间小镇,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夜,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起点。
王科达的大队人马已经回来了,他们在楼外空地集合,个个灰头土脸。
王科达:“杨队长还没消息?”
刘警官:“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一名警员跑过来:“处长,刚刚问了关卡,他们今晚没有放行任何人和车,也没有看见可疑人员在周围出现。”
王科达怒火中烧地骂道:“在这儿住了四天,天天哄着伺候着,现在吃饱喝足,嘴一抹,说消失就消失!当我们是老妈子吗?”
这时,又有两名警员从楼里出来,一人抱了几个枕头。
“处长!我们被骗了,失踪的是二十五个人,不是十二个。”
“其他人都在被子里塞了枕头,所以我们发现晚了……”
王科达立刻变了脸色,二十五人,不多不少,那就不是巧合了!
队伍里,一名警员小声问赵志勇:“顾耀东呢?怎么不来集合?”
王科达一听,扒开人群几步跨到赵志勇面前:“顾耀东在哪儿?”
赵志勇支吾:“我……我不知道啊。”
一名警员小声说:“会不会在夏处长那儿?”
另一人小声说:“这么大动静,怎么也不见夏处长出来呢?”
警员们窃窃私语起来。
王科达也起了疑心,目光阴鸷地朝夏继成所住的那栋别墅楼走去。
大门没有锁,王科达轻轻一推便开了。屋里光线昏暗,不像有人的样子。他沿着昏暗的楼道快步朝二楼的卧室走去。到了门口,他直接就去拉门把手,这时门忽然开了,开门的正是顾耀东。
“王处长!”顾耀东似乎被吓了一跳。只见他挽着袖子,拎着热水壶,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后,“我正要去打开水,您找夏处长吗?”
这时,夏继成穿着睡衣,一边披外套一边睡眼惺忪地出来了:“王处长,外面怎么这么吵啊?”
“出事了。”说话时,王科达快速扫了一遍屋里,夏继成的床一看便是在睡觉,另外沙发上放着枕头和被子,还有顾耀东的警帽。
夏继成很茫然:“怎么了?”
“你们什么都没听说吗?”
“我吃了你给的头疼药就睡了。没人来通知我出事了啊!顾耀东,有人来过吗?”
顾耀东很笃定:“没有。我就睡在沙发上,没听见敲门。”
王科达半信半疑:“哦,刚刚有行动,所有人都参加了,就顾警官缺席,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顾耀东有些不好意思:“处长晚上喝多了,人不舒服,我其实听见大家集合出去了……”
夏继成:“是我让他留下来的。反正他去了也没什么用,搞不好还添乱,不如在这儿端茶送水。到底怎么了?”
“名单上的人……全跑了。”说完,王科达便仔细看着二人的反应。
夏继成很诧异:“跑了?那么多人,怎么跑?”
“是啊。怎么跑?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跑了!”
王科达又看向顾耀东,顾耀东杵在一旁,一脸听不懂的样子:“处长,要不我还是去打点热水?屋里没水喝了。”
就在这时,刘警官慌慌张张跑来:“处长!出大事了!”
王科达烦躁地:“人都跑了还能出什么事?”
“杨队长找到了。”
“让他赶紧过来!”
刘警官沉默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人在树林里,已经死了。”
顾耀东偷偷看了一眼夏继成,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尸体是在后山一片树林里发现的。杨奎的警车停在林间,完好无损。他趴在方向盘上,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车上也很干净。
当王科达的手电筒从杨奎脸上晃过时,那张面孔让顾耀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夏继成“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警帽,遮住了他的眼睛:“你是警察,怎么吓成这样!”
顾耀东扶起帽子,仍然埋着头:“报告,我,我第一次看见尸体……”
赵志勇也跟着来了,看见尸体他也害怕,但是除了害怕,他还有些心事重重。
刘警官检查了尸体:“脖子被拧断了。没有枪伤刀伤。”他又伸手去摸杨奎腰间的枪套,顾耀东心里猛地一紧,想起枪被自己从二楼仓库扔进院子里了,正想着在被人发现之前他得再去一趟,把枪扔掉,刘警官从枪套里抽出了手枪:“他的配枪还在。”
顾耀东顿时对夏继成的严谨五体投地。
王科达咬牙切齿:“杨奎跟了我四年,他什么身手我太清楚了。现在一个伤口都没有就被人弄死,这他妈到底什么人干的?”
刘警官:“估计是撞见转移那帮文人的共党了。”
王科达忽然想起什么,他一把推开刘警官,伸手去掏杨奎左胸的口袋,是空的。他又将所有口袋掏了个底朝天,全都是空的。王科达气哆嗦了。
夏继成装傻:“怎么了?”
“名单,那张二十五人的名单,一直在他身上。现在没了!”
“会不会放在别处了?”
“不可能,行动之前所有重要材料随身带,这是他的习惯。”
夏继成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多不少,刚好丢了这二十五个人。”
王科达想了想,对刘警官说道:“把车行经理控制起来。杨奎最后去的地方是车行,我要亲自去看看。”
赵志勇偷偷看着顾耀东,而顾耀东则有些不安地看向了夏继成。
货运车行院子里,刑一处警员拿着手电筒四处搜查。另一边,夏继成带着顾耀东和赵志勇也装模作样地四处摸摸看看。
赵志勇趁夏继成不注意,拉住顾耀东,小声问道:“你晚上一直在处长房间?”
顾耀东支吾着:“嗯。”
“没去过其他地方?”
顾耀东避开了赵志勇的眼神:“没有。”
他骑自行车跟着顾耀东离开会场,亲眼看他朝这个门口亮着黄牌子的车行来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心底深深地失望了,带着一丝刺痛。在某些时候,隐瞒也是一种背叛。
院子另一侧,王科达带人上了二楼,显然是朝着沈青禾的仓库去的。
夏继成瞄着对方的行动,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赵志勇看着顾耀东:“没有。”
顾耀东心思都在王科达身上,他有些紧张:“处长,他们去仓库了!”
赵志勇:“你紧张什么?”
夏继成看了眼赵志勇,搭住顾耀东的肩膀:“走吧,上去学习学习人家是怎么破案的。”
他暗暗拽着顾耀东走开了,顾耀东小声说:“我跟杨奎在房间里打得乱七八糟,一眼就能看出来!”
夏继成低声道:“镇定点。”
赵志勇在后面望着他们亲密的背影,越发不是滋味。
王科达一进仓库就皱紧了眉头,这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样子。
夏继成搭着顾耀东的肩膀随后也到了,顾耀东进来一看,目瞪口呆。房间里整洁、干净,一切恢复如初,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诧异地望向夏继成。
夏继成倒是一脸迷茫:“杨队长又来查我的货了?”
这问题让王科达很难堪:“他怀疑过沈青禾是共党。我以为他会再来这间库房。不过看这情形是没来过了。”他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沈小姐的事,杨奎可能误会了。老夏,别见怪啊,我们被人耍了,共党是在有计划、有预谋地愚弄我们。”
这时,刘警官跑进来报告:“处长,经理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但他说,他收到戒严令后就离开车行回家了。有邻居作证,我觉得他应该没嫌疑。”
王科达本来就憋着气,一股无名火登时就蹿了上来。他直接扇了刘警官一个耳光吼道:“你觉得?都他妈没嫌疑,杨奎是自己死的吗?接着查!”
刘警官挨了打,不敢吭声。其他警员也都小心翼翼地不说话了。
夏继成赶紧当和事佬:“杨队长殉职,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节哀吧。事情总会查清楚的。”
王科达发泄了怒气,只剩下心灰意冷:“希望渺茫啊。再说二十五个人已经没了,查出来也无济于事。这回,我王科达是彻底败走麦城了。”
离开莫干山的那天,阳光明媚。轿车行驶在绿意盎然的山路间,有凉风习习,有松竹清香。夏继成开着车,顾耀东和赵志勇坐在后面,记者杰克坐在副驾驶座,兴致勃勃地拍着照。
顾耀东一直眼带笑意地盯着夏继成的后脑勺。夏继成一脸狐疑地转头望去,只见顾耀东和赵志勇各自望着窗外,并没有人看他。他只得摸着仿佛被目光灼痛了的后脑勺,纳闷地转了回去。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一年前了,那时候他带着一帮刑二处警员到黄浦分局给顾耀东讨回证件,回去的路上也是这样。想到这里,他眼里不禁又有了笑意。
顾耀东望向窗外,阳光刚好照在他脸上,亮堂堂的。出发前处长曾说,莫干山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他说得没错,这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
赵志勇也望着窗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忽然很后悔来莫干山,后悔到了憎恶这个地方。
傍晚,正是福安弄炊烟袅袅的时候。有人在水门汀池子淘米,有人坐在门口整理刚收的晒青菜,几个小孩子在弄口欢喜地买桂花糕,杨一学骑着自行车载着女儿福朵回来。任伯伯家的二喵又趴在窗台上打盹了,一只手忽然在它头上飞快地摸了几下,它懒懒地睁眼,只见顾耀东拎着行李飞奔而过,神采飞扬。
顾耀东刚跑到家门口,正在门口玩水的多多就大喊着冲进屋里:“舅舅回来了——舅舅回来了——”
父母惊喜万分地从灶披间跑了出来,母亲手里的菜筐还没来得及放下,父亲拿着锅铲,脖子上搭着毛巾满头大汗。
耀东母亲:“回来了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顾邦才抹一把汗,嘴硬着:“哎呀,他就是去个莫干山,坐坐车大半天就到的地方。”
顾悦西从楼上冲下来,手里还拿着小说:“谢天谢地!妈一天问十遍你什么时候回来,再不回来这娘家简直要住不下去了!”
多多给顾耀东拎来拖鞋:“舅舅,给你拖鞋!”
顾耀东笑着把警帽扣在他头上:“谢谢!”
耀东母亲注意到他脸上的瘀青:“脸上怎么了?”
“我最近不是在学擒拿格斗嘛,在莫干山也每天都练,撞的。”
“不是被人打的就好。”
顾悦西挤着眼睛:“他是丁小姐钦点去当私人警卫的,谁敢打他。”
多多:“舅舅,给我买糖了吗?”
顾耀东从兜里摸了一个小纸袋给他:“桂花糕。”
顾耀东收着行李,偷偷看了眼母亲:“妈,沈小姐回来了吗?”
“没有啊。”
顾悦西凑过来,在行李包里翻着:“别一回来就打听沈小姐。我的礼物呢?”
“什么礼物?”
“你都知道给多多买桂花糕,去莫干山不要给姐姐带礼物的呀?”
顾耀东赶紧从多多手里拿了一块桂花糕过来:“正好在弄堂口碰见有人卖桂花糕,就买了一袋。你也要吃么?”
顾悦西气得直叫唤:“我是你姐,当我小屁孩呢!又不是不知道我没去过莫干山,随便给我带个什么都好!”
“上海什么都有啊。”顾耀东一脸茫然,像他这样的人很难理解,同样的东西从千里迢迢之外带回来和在家门口买有什么不一样的。
“这能一样吗?”顾悦西背对着门继续叫唤,顾耀东忽然瞥见沈青禾拎着行李从门口进来了,“真是木头,怪不得人家沈小姐看不上你……”
“啪”的一下,顾耀东把桂花糕糊在了她嘴上,沈青禾红着脸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她笑着说:“几天不见了,顾警官。”
顾耀东也笑着说:“是啊几天不见。”
不过一天没见,他望着沈青禾,觉得仿佛已经隔了很长很长的日子。
而沈青禾望着他,只觉得莫名地熟悉,仿佛他们之间认识,也已经有了很长很长的日子。
顾家好多天没这么热闹了。顾邦才难得主厨,一边嚷嚷着“够了够了”,一边又加了两个菜,耀东母亲煮饭时也没往大米里掺红薯。到了开饭的时候,桌上满满摆了六盘菜,一锅雪白晶莹的大米饭,简直就像过节。再没有比一家人吃团圆饭更开心的事情了。
沈青禾带了一堆礼物回来,正在挨个分发。
“平时看顾先生爱喝龙井,这回除了龙井我还带了些莫干山当地的黄芽,您尝尝。”
顾邦才笑呵呵接过茶叶盒子:“沈小姐有心啦。”
“这是湖州城里买的折扇,一家老字号的,竹子用料蛮好,图案也精致。我看着不错,给顾太太买了两把。”
耀东母亲:“一把就够了,还买两把。”
沈青禾笑着:“万一麻将桌上哪个太太看上了,也好顺手送人家一把呀。”
耀东母亲满心欢喜地把弄着扇子:“哎呀,看看,画的还是我喜欢的洋水仙。”
“我看家里养了两盆,就猜您应该是喜欢。”
“你这囡囡,办事情也太周到了。”
沈青禾给了顾悦西一个牛皮纸包:“这是给多多的鞋子。”然后又给了她一个铁盒:“上回听你说身子没力气。这趟去湖州,正好遇见义乌有商人拉了一批红糖来卖,还是最好的‘义乌青’,我就给你带了些。”
顾悦西:“哎呀,这可是补身子的好东西!鞋子也太及时啦,小孩费鞋子,这下今年都够穿了!谢谢了呀!”说完,她转头就拿着两样礼物在顾耀东面前晃:“看看,人家沈小姐出门做生意,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你倒好,连根草都没带回来!”
顾耀东傻笑着不说话。
耀东母亲:“这趟一个人跑湖州做生意,怪辛苦吧?”
沈青禾:“累是累点,不过现在这世道,要想赚点钱哪有不辛苦的。”
顾悦西:“人都瘦了。不像顾耀东,一趟莫干山回来精神抖擞,哪像去执行任务的呀!我看你顶多也就是跟着丁小姐去游山玩水,吃吃喝喝。”
耀东母亲偷偷给了她一下:“说弟弟,你回娘家也不见带颗米回来!”
顾悦西扒了一口白米饭,嚷嚷着:“大米都六千多块一斤啦!妈,我走的时候给我装二两米带走啊!”
耀东母亲一听就犯愁:“二两?哎哟顾邦才,你这个女儿愁死我了,都要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她还以为二两米能吃多久呢!一会儿给她装两斤带走吧!”
“还是娘家好。”说话间顾悦西已经吃掉了一碗白米饭,笑嘻嘻地添了第二碗。
多多拿筷子敲着碗:“外公我要吃肉!吃肉!”
顾邦才一脸得意地起身去了灶披间:“端肉端肉!今晚外公掌勺,尝尝外公的红烧肉!”
顾耀东端着饭碗,看着大家叽叽喳喳,一脸傻笑。离开短短几日,他觉得福安弄熟悉琐碎的生活恍如隔世,也更觉得弥足珍贵。
顾悦西:“你傻笑什么?”
顾耀东:“几天没回来,听见你们说话特别亲切。”
顾悦西嫌弃地看他:“怪里怪气,肉麻死了。”
顾邦才从灶披间探了半个身子出来:“话说莫干山就在湖州,离得那么近,你和沈小姐没遇见?”
顾耀东和沈青禾看着对方,猛然之间,两人同时想起了那晚仓库里的一幕。
顾耀东匆匆起身去灶披间:“爸——!我来帮你端肉!”
沈青禾匆匆起身去倒水:“我去喝口水。”
剩下众人一头雾水。
顾邦才嘀咕:“我说错话了吗?莫干山是在湖州呀。”
耀东母亲:“哎哟顾邦才,就你闲话最多。你的红烧肉到底好了没有呀?”
顾耀东端着红烧肉过来:“来了来了。”
耀东母亲:“沈小姐也来呀,吃饭了吃饭了!”
沈青禾也红着脸过来了。
桌上六个菜变成了七个菜。一家人终于落座,开始热热闹闹吃饭。
晚饭后,照旧是天井里的骨牌活动。顾耀东回房间换了身衣服,从屋里出来时,他看见对面亭子间开着门,屋子中间放着行李包,于是一脸幸福地笑了。
夜晚月光正好,天井里的几盆花草散发着恬静的香气。这都是些普通品种,要么是顾邦才从花鸟市场淘回来的减价货,要么是别家不想要了,或者养得半死不活了,白送的。没想到这群歪瓜裂枣进了顾家,竟然就挨个蓬勃水灵起来。仿佛这方天地有种魔力,生活在这里的不管是花是草还是人,都极容易生根发芽并且踏踏实实地生长。
耀东父母、顾悦西和沈青禾在天井里玩着骨牌,笑闹声不断。
顾耀东在客堂间给大家切西瓜,多多跑过来喊着要跟他玩捉迷藏。
顾耀东:“那你去藏,我来找。”
多多:“你数十下再来!”说着便跑开了。
“六,五,四……”他一边数数,一边进了灶披间,走到角落一个柜子前。
‘三,二,一。”他打开柜门,多多正蹲在柜子里。
顾耀东:“找到了!”
多多愤愤地跑到顾悦西身边:“妈!舅舅耍赖偷看!不然怎么我藏柜子里他都能找着?”
顾悦西:“傻小子,你舅舅小时候一遇到伤心事就往那个柜子里藏,你藏在那里面不是自投罗网吗!”
耀东母亲:“每次还是你妈妈从柜子里把他拎出来的。”
一家人七嘴八舌回忆着顾耀东小时候的糗事,顾耀东尴尬地看向沈青禾,沈青禾也刚好看着他,在莫干山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顾悦西回头一看,察觉出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
夜里,家人都睡了。顾耀东没有开灯,蹑手蹑脚下楼去了灶披间。刚一进去,就看见一个人影趴在柜子前翻找东西。他吓得本能地往后一退。对方回过头来,原来是沈青禾。
顾耀东干咳两声:“大晚上的,怎么不开灯呀。”
沈青禾:“怕影响大家睡觉。我来拿药酒,你又来干什么?”
顾耀东指了指她手里的药瓶子:“跟你一样。”
福安弄的居民大多已经睡下了,只有些许年轻人还亮着橘色小台灯,在书桌前看书写字。顾耀东和沈青禾站在晒台边,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
顾耀东看着沈青禾脖子上被杨奎勒的瘀青,问道:“伤好些了吗?”
沈青禾把药酒瓶放到了他面前:“比起你算不得什么。”
“要不是看见你也拿药酒,我都要觉得莫干山的事像一场梦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说那晚我去仓库是为了那批货,会说我和杨奎的冲突是因为分赃不均,因为利益。”
“那现在呢?”顾耀东转头望着她。
沈青禾想了想,转头望向远处:“邵先生让我给你带个口信。他现在很安全。将来有一天会再回上海的。”
这已经是沈青禾最大的坦诚了,顾耀东笑得很满足:“哦。”
“还有……谢谢。”
“哦。”
沈青禾无奈了:“为什么每次跟你说真心话,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呢?”
顾耀东“呵呵”笑了两声,因为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除了‘嗯’‘哦’‘呵呵’,没有话想问我吗?”
顾耀东的表情认真起来,其实从莫干山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于是很认真地回答道:“如果是以前,我会刨根问底。但是这次在莫干山,我心里面的疑问已经都找到答案了。所以没什么想问的。”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那我有个问题问你。”
“你说。”
“警局押送陈宪民的那天,你说你遇见劫囚车的人了。那个人开着车,你就站在车头外面,其实你看清楚她是谁了,对不对?”这个疑问在她心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顾耀东没说话。
于是一切都明了了。一时间,沈青禾有些感慨:“顾耀东,你有时候真让人捉摸不透……能一眼看明白你的,也只有你的夏处长了。知道在夏继成眼里你是什么吗?”
“知道。木头。”
“是还没有发光的金子。”
他眼睛都发光了:“真的?处长说我是金子?”
“以前我觉得他瞎了眼。不过现在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是有慧眼的。”
木头怔了片刻,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现在你也觉得我是金子?”
沈青禾白了他一眼:“都说了‘没开始发光’,得意什么?”
她也觉得自己是金子。顾耀东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以前心里有很多问题,关于沈青禾的,关于处长的。这趟莫干山回来,这些疑问都变成了惊喜。现在感觉就像是有一道光照亮了警察局。“我想好了,我要跟着处长好好干,我要变成和他一样的警察。”他说得意气风发。
沈青禾忍不住笑出来:“你真的很像他年轻的时候。”
“你见过年轻时候的处长?”
“不只见过。”
“我和他真的很像?”
“对啊,很像。”
顾耀东好奇:“这么说,你跟我在一起,和你跟处长在一起,是一样的感觉?”
“谁说是一样的感觉了?”沈青禾脱口而出,“我和夏处长在一起,只会觉得踏实,根本就不会紧张。只有跟你在一起心里才……”
顾耀东听得很茫然,但是也很认真。沈青禾忽然不敢说了,一旦说出自己和他在一起会紧张,这木头一定会刨根问底。可是为什么会紧张?这问题细究起来,她就更紧张了。
沈青禾一把将药酒瓶塞给他:“我伤得不严重,药酒你先用吧。”说完她转身就走。
“沈小姐……”
“还有事?”
顾耀东犹豫着,埋头把弄着药酒瓶子,有几句话他已经在心里反反复复组织排练了很多遍,可憋了半天,临了还是说不出口。
沈青禾仿佛突然明白了,嚷嚷起来:“哎,你不会是要我帮你擦药吧?”
顾耀东拿着药瓶一时没反应过来。
“想得美。”沈青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从在饭桌上发现顾耀东和沈青禾古里古怪之后,顾悦西就一直留心着两个人的动静。见这二人大晚上在晒台待那么久,她心里就更有底了。顾耀东一下楼,就被她拽进了自己的房间。
顾悦西关了门,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顾耀东被她看得发怵:“干什么?”
“你有事。”
“没事啊!”
“你跟沈小姐好上了。”
“又瞎说什么?”
“好吧,就算没好上,起码我敢肯定你喜欢她,而且她也可能喜欢你。”
顾耀东怔了怔,有些心慌意乱:“姐,你最近是不是又看什么小说了。”
“姐姐我看过的爱情小说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所以才能炼出这双火眼金睛啊。你们两个人肯定有事,而且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顾耀东像背书一样说:“我在山上,她在县城,连面都没见过。”
顾悦西不耐烦:“行啦行啦,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问你,你不好奇沈小姐对你什么感觉?”
果然,顾耀东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敢打包票,她对你有好感,不信照我说的试一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
“就问她,要是你约别的女孩子去看电影,她介不介意。”
“然后呢?”
“她说不介意,随便约,那就是姐姐看走了眼,人家对你没有好感。”
顾耀东想了想,壮着胆子问道:“介意呢?”
“那就等于承认喜欢你呀,傻弟弟!”
顾耀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不想问。”说完他转身就想溜,顾悦西不依不饶拦在前面:“不想问你跟我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顾耀东猫着腰往外挤:“我又不是傻子,她对我什么感觉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好奇书里怎么教的,这些通俗小说还真敢胡编乱造,误人子弟!”
“你还不是傻子?通俗小说就是用来教你这种傻子的!”
“姐,我书柜里有很多法律方面的书,你读两本充实一下自己,以后跟邻居吵架还用得上,比通俗小说有意思多了。”说罢他刺溜一下钻了出去。
顾悦西气得在后面嚷嚷。
顾耀东飞快地溜回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刚一进去,就看见沈青禾一脸不情愿地站在那里。他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沈青禾径直走过来,从他手里一把拿过药瓶和棉球:“伤在哪儿了?”她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简直像是满腹怨气来这里的。
“后背。”
“就帮你这一次。快点!”
顾耀东红着脸:“那我要脱衣服的。”
沈青禾哭笑不得,背过身一边熟练地准备药酒,一边伶牙俐齿地数落着:“你是小孩子吗?打针上药当然要脱衣服了!我以前学过护理,在医院给很多病人包扎过,没穿衣服的没穿裤子的,什么样的病人我没见过?”
顾耀东被数落得不敢吭声,心想她说得也有道理,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乖乖脱下衬衣。
“你又没什么特别,我完全无所谓的!”沈青禾还嘀嘀咕咕说着,一转身,眼前便杵着顾耀东赤裸的上半身,他竟然比看起来要强壮结实得多。她蓦然想起在莫干山仓库那晚,自己就是紧紧贴在眼前这身体上。刚刚还很有底气的沈青禾顿时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沈青禾像换了个人,面红耳赤,眼神躲闪,一开口连声音都有点跑调了:“转过去。”
顾耀东赶紧老老实实背过身子,沈青禾一抬眼,看到他一背的伤痕,刚刚的慌乱刹那变成了心疼:“都是被杨奎打的?”
“也不是。还有自己练功夫摔的。”
沈青禾听着他说话,默默擦着药酒。
“处长教的反手擒抱,我一直都在练,这次总算派上了用场。在莫干山我没有拖你们的后腿,没给你们帮倒忙,我真的特别高兴。”
“除了高兴,就没有害怕过吗?”
“当然有。自己危险的时候怕过,发现你有危险的时候,更怕。”
顾耀东说着话,抬头时,无意中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沈青禾和平时不一样,似乎因为什么而触动,眼里有他没见过的水光。
他轻声说:“刚刚在天台我其实是想说,除了处长,还有一个人,她像一道光照亮了福安弄。从陈宪民得救那天开始就是了。明明她什么都没变,可我就是觉得她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好像身边突然有太阳升起来,到处都被照亮了。”
沈青禾沉默了片刻:“天上只会有一个太阳发光。如果有人是那个太阳,那就是夏继成。”
药酒擦好了,她埋头收拾着药瓶和棉球,顾耀东拿过衬衣披上。
“这两天注意保暖,别搬重的东西。”说完她便打算走了。
“沈青禾?”
沈青禾站在门边,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顾耀东:“很久以前,处长曾经给过我一张《卡萨布兰卡》的电影票,让我和你一起去国泰看电影。那次你没来。如果现在我再约你看这场电影,你愿意来吗?”
“叫我全名,就为了问这个?”
“啊。”
“你买票我就来,如果正好没生意忙的话。”
“那……那你介意我约其他人看电影吗?其他女孩子。”
沈青禾很错愕。
顾耀东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又问了一次:“介意吗?”
任伯伯家的二喵趁着月色出来活动筋骨了,它沿着水管飞檐走壁,一跃而上顾耀东的窗口。屋里站着两个人,隔着窗户,二喵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闻见空气里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顾悦西牵着只穿了条裤衩的多多从楼下上来,一边走,一边用毛巾给儿子擦头发,“好不容易把你洗干净了,一会儿乖乖上床睡觉,不许再到处乱窜!”
“再让我玩会儿!”
“都几点了?你看看还有谁像你不睡觉的?这么晚了不睡觉,不是在干坏事就是有鬼!”
刚一上二楼,就遇到沈青禾从顾耀东的房间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
过了几秒,多多大喊:“青禾阿姨就没睡觉!”
顾悦西尴尬地:“沈小姐这么晚了还没睡呀?”
沈青禾支吾:“哦,我……我们谈点事情。”
话音刚落,顾耀东也出来了,手上还正在扣衬衣扣子。
多多又一次大喊:“舅舅也没睡觉!还在穿衣服!”
顾悦西一把用毛巾捂住多多的眼睛,多多一边挣扎一边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呀!”
顾悦西:“小孩子瞎看什么!”
顾耀东和沈青禾反应过来,两个人都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我回房了悦西姐。”沈青禾匆匆回了亭子间,把门一关。
顾悦西眼睛一瞪:“顾耀东!你们……”
“姐,都这么晚了多多怎么还没睡觉?小孩子长身体,睡晚了不好的!”说罢顾耀东也刺溜缩回房间,把门一关。
顾悦西左看看亭子间房门,右看看顾耀东房门,一脸不敢相信。
夏继成在老时间去了鸿丰米店,这是个平常的接头日,但是老董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平常的消息。
“两件事。第一,二十五位进步人士全部安全转移到解放区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加入战斗,要用手里的笔向政府宣战!上级让我对你和青禾同志提出口头嘉奖,你们的努力非常值得!”
夏继成很高兴:“谢谢。”
“第二件事,国防部监察局的调令明天就会到警局。你,要做好去南京的准备了。”
这并不是一个突然的消息,夏继成已经为此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但当听到“调令”二字时,他还是怔了几秒:“什么时候动身?”
“上海的工作交接完,你随时可以动身。吴仲禧监察官已经在南京把一切打点好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怎么,舍不得上海了?”
“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老董,组织上对顾耀东的考察通过了吗?”
“除了经验不足,一切都合格。”
“战士都是百炼成钢。这趟莫干山让我更相信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情工,甚至下一个‘白桦’。”
老董笑了:“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小警察。”
夏继成也笑了,带着一丝自豪:“是。现在不常遇见像这样磊落又温情的年轻人了,我很喜欢他。”
“如果现在提出邀请,我相信他会很乐意加入组织,不过,是为了你或者青禾。只因为崇拜某个人而走这条路,我担心走不长远。”
“我明白您的意思。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过程。”
“离开之前,我会把继续发展他的任务交给青禾。对顾耀东来说,她才是最重要的人。”
“青禾能接受顾耀东了吗?”
“其实她早就接受了,只不过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而且这一次莫干山之行,让我对他们的关系有了新的考虑。”
老董若有所思。
夏继成看着他,又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这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搭档,未来会有无限可能。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战场上守望相助了。”
齐副局长的办公室里,气氛不大好。齐升平站在窗边望着外面不说话,他不坐,夏继成和王科达也就不敢坐,三个人站着听收音机。
“历史赋予我们这些文人作家的任务是用笔杆子争取和平,我们必须完成这一任务!我闻少群,还有今日团结在此的二十五位上海文化界同盟,正告国民政府,昆明有李公朴和闻一多,昆明之外还有千千万万个和他们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就不准备再回去的战士!正义是杀不完的……”
齐升平关掉了收音机:“声音很熟悉吧?听声音就已经能想象他们得意的嘴脸。这还只是从莫干山逃出去的文人中的一个。”
王科达脸色难堪:“小人得志。他们也只敢在收音机里叫嚣!”
齐升平冷笑一声:“行政院的人,现在大概也和我们一样围在收音机旁边。只不过你在骂娘,人家在骂我们。”
夏继成小心翼翼地问道:“副局长,行政院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以前觉得警局抓共党比不过保密局是因为没有机会,现在明白了,缺的不是机会是本事。王处长,这么说你没有意见吧?”
“对不起副局长,刑一处的失职,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齐升平看了看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行政院要警局交一份书面报告,说说各位是怎么被共党愚弄的。让所有参加行动的警员各自写一份自查报告。你们就不必审察了,直接交到我的办公桌上。”对于这种于事无补的请罪,齐升平已经没什么兴致较真了。更何况王科达毕竟损失了一个杨奎,再继续让他难堪,会失了人心。现在也只能是把该走的过场走完罢了。
顾耀东一进刑二处,就精神抖擞地一个立正敬礼:“警员顾耀东!回来报到!”
大家齐刷刷地转头看他,都有些惊讶。
小喇叭吹了个长长的口哨:“乖乖,这是谁啊!”说着他便和于胖子扑了上去,笑闹着搂住了顾耀东的肩膀。
于胖子:“臭小子,去趟莫干山像变了个人!我都不敢认你了!”
赵志勇随后进来了,一进来就看见大家围着顾耀东说话。他也没打招呼,闷头坐到座位上。
小喇叭:“红光满面,老实交代有什么喜事?”
于胖子:“还能是什么,肯定跟丁大小姐进展顺利呀!”
顾耀东:“我是去当警卫,跟丁小姐没什么……”
于胖子:“那就是沈小姐!我们都听说了,大晚上的两个人跑出去幽会,是不是呀,赵志勇?”
赵志勇“呵呵”干笑了两声。
顾耀东满脸通红:“我还是去扫地吧!”
李队长笑呵呵地看着一群人打闹,一转头,注意到赵志勇似乎心情不好。
李队长:“昨晚没睡好吗?”
赵志勇:“嗯?不是……”
李队长凑近了小声说:“在担心莫干山的事?那是他们一处搞砸的,算不到你头上。”
赵志勇心情复杂地笑笑:“知道了,谢谢队长。”
顾耀东很积极地扫地,想躲开小喇叭和于胖子,二人依然追着他叽叽呱呱个没完。
赵志勇实在听不下去,起身就出去了。刚到门口,他就看见丁放拎着一个纸袋朝刑二处走来。然而丁放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赵志勇一个人僵在那里,听着刑二处里小喇叭和于胖子诡异地笑着把顾耀东推到丁放面前,听着警员们喜闻乐见地起着哄,赵志勇只觉得自己比警局里的一粒灰尘还卑微。
顾耀东和丁放去了楼道角落,那里没什么人经过,两个人好像都有话要跟对方说。
丁放先开了口:“回上海,没了私人警卫,突然有点不习惯了。”
“只要你有麻烦,我会随时去帮忙的。还有,谢谢你走之前的提醒。你走了以后,莫干山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杨奎的事我听说了。不管是什么人干的,我都不觉得难过。其他人我也不关心,只要你没事就行了。”她几乎是有些冷淡地说完这些,然后把手里的纸袋给了顾耀东,“这是送给你的。”
顾耀东打开一看,是一件崭新的白衬衣,看得出来质地非常好。
“山上过夜那天,我看你的衬衣旧了。就当这是给你的酬劳吧。”
“我是以私人警卫的身份去的莫干山,保护你是我的职责,不能收这个!”
“那我只好给你钱了。”
“什么?”顾耀东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外面私人警卫是很贵的。反正我钱多,我爸是财政局局长嘛。”每次提及钱,丁放都特别坦然,就好像讨论的不是她的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在莫干山赵警官帮了我很多,这不能算我一个人的功劳。”
丁放脸色忽然暗了下来:“别在我面前提他。他和杨奎一样,让我恶心。”
顾耀东特别真诚地笑着说:“那你肯定是误会什么了。赵警官是最不会招人讨厌的那种人。”
“你很了解他吗?”
“当然。在这个警局,除了处长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个老好人,心地善良。就是因为太好说话,不懂拒绝,他经常会答应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丁放不假思索:“这叫懦弱。懦弱的人不过是换一种方式作恶罢了。”顾耀东还想再说什么,被她堵了回去。“你要相信,你看人的眼光真的很不怎么样。好了,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人。”她一把将纸袋塞给顾耀东,“礼物反正送给你了,穿不穿随你的便。”
不等顾耀东回应,丁放就转身离开了。在走廊转过一个弯,她看见了埋头站在那里的赵志勇。
“丁小姐,那天替杨队长守着你……”
“是囚禁。”丁放打断了他。
“我也是不得已。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你做出这种事。真的对不起。”
“赵警官,你这副唯唯诺诺没有原则的样子,真的让我很厌恶。”
丁放说得毫无表情,赵志勇呆呆地站着,看着她离开,只觉得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他是一个擅长自我安慰或者说自我欺骗的人,在被忽视被伤害的时候,这是他唯一能熬过去的办法。他就这样从当年的伪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熬到现在的上海市警察局,四年光阴,他熬出了一套明哲保身的生存法则,他相信只要接着熬下去,很快就能柳暗花明。顾耀东初来乍到时,他带着弱者的惺惺相惜,同情顾耀东也亲近顾耀东,然而同时又在暗地里幸灾乐祸着,自以为终于熬到了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他终于不再是警局的最底层,他很想回到家里的小面摊时能笑着跟母亲说“我现在特别好”。可是现在觉得,顾耀东的出现,只是让他的人生变得更糟心更晦暗。
赵志勇浑浑噩噩地回刑二处时,小喇叭和于胖子正在欣赏丁放送给顾耀东的衬衣。
于胖子:“一看就是成衣店订做的高级货啊。”
小喇叭:“赵志勇,你的呢?快拿出来看看!”
赵志勇:“我哪有。”
肖大头看着报纸,插嘴到:“你们一起去的莫干山,怎么顾耀东有,你就没有?”
赵志勇挤出难看的笑容:“我又不是她的私人警卫,人家干吗送我东西!”
顾耀东看着赵志勇难堪的表情,有些不忍心。他把衬衣递了过去:“赵警官,这尺寸我穿着大了。你穿合适吗?”
赵志勇看着他,强忍着情绪:“你不要也不用给我。我不缺衬衣。”
顾耀东只得尴尬地把衬衣拿了回去。
这时,夏继成进了办公室,顾耀东赶紧兴冲冲地喊道:“处长!”
“嗯。”意思是听见了。
他刚坐下,顾耀东就跑了过来:“您今天喝碧螺春还是普洱?”
夏继成看着他,想了想:“以后这些事情不用你来做了。”
“没关系!这也是警局工作的一部分!”
“你也不算新人了,现在开始要多学点有用的东西。”
顾耀东一脸茫然。
夏继成:“副局长要求莫干山相关警员自查,你和赵志勇各自写一份杨队长出事当晚的报告,讲清楚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看见什么。尽快写好,直接交到副局长办公室。”
到了午饭时间,顾耀东和赵志勇还趴在桌上写报告。赵志勇犹豫着,写写停停,似乎有什么难以下笔的地方。他偷偷瞟向顾耀东。
顾耀东正好写完了,他放下笔问道:“赵警官,你写完了吗?”
赵志勇没有抬头:“还没有。”
“那我等着你,一块儿交了报告去吃午饭。”
“我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写完。你先去交吧。”
“那好吧。”顾耀东拿上报告起身离开了,“我先走了。”
赵志勇一直看着他出了办公室。刑二处警员都去吃饭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犹豫着,纠结着,最终还是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一个警局通用信封,然后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空白纸张,将笔换到左手,下笔写了起来……
齐升平一回办公室,方秘书就拿了一摞报告跟进来。他将报告放在桌上,齐升平随手翻看起来。翻到中间时,看见两份报告中间夹了一个牛皮信封。他有些奇怪,打开来,里面塞了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写了一行字——
杨奎被杀当晚,刑二处顾耀东曾尾随其后,前往货运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