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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跑道》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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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05—0045
    雨水透过出租汽车车头灯所射出的耀眼灯光,不停地向车身倾倒而来。出租车转过弯,往温尼伯机场驶去,转弯时速度过快,车辆在柏油路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然后一个急刹车,象弹簧似的上下颠簸一下之后,在为霓虹灯照得通亮的候机大楼前戛然停下。车内只有一位乘客,他跳出汽车,扔给司机几个子儿以后,即抓起手提旅行袋匆匆地向大楼的弹簧门赶去。大厅里的暖和气息和灯光使他稍停了一下。他用一只手把那湿漉漉的轻便大衣的领子翻下来,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迈开步子,象是跑似的往加拿大国内航空公司的登机口处的柜台走去。这个柜台座落在一个角落里,象酒吧一般。此刻除了该公司的办事员在核对一张舱单外,别无他人。当这个人来到办事员面前时,他刚拿起办公桌上一只立式小话筒。他向来者抬了一下眼眉,示意他别吱声,然后极其慎重地对着话筒有条不紊地讲了起来。
    “请乘坐98航班的旅客往意,请乘坐98航班的旅客注意,直达温哥华,与飞往维多利亚、西雅图和火努鲁鲁的飞机联运的98航班马上就要在4号口起飞了,凡乘坐98航班的旅客,请去4号口登机,登机以后请先勿吸烟。”
    一伙人从候机室的椅子上站起身,或转身离开报摊,穿过大厅向4号口走去。那些在报摊前翻看报纸的人实际都已很腻烦了,这回心里都很高兴。那个穿轻便大衣的人刚要张嘴说话,但却被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人用手肘捅开了。那女人急急巴巴地问道:
    “小伙子,从蒙特利尔来的63航班到了吗?”
    “还没有,太太,”办事员很客气地答道。“大约晚点三十七分钟。”他看了看时刻表后这样说道。
    “呵,我的天,我已安排好要我甥女……。”
    “喂,去温哥华的98航班还有座位吗?”那穿着轻便大衣的男子急切地问道。
    办事员摇摇头。“没了,先生,很抱歉。你向预订处问过了吗?”
    “没来得及。我是直接到机场来的,想碰碰运气看有谁退票子。据我了解,你们有的时候有座位的。”他说着沮丧地用手拍了一下柜台。
    “是的,先生,可明天温哥华有一场精彩的足球赛,飞机就坐得满满的了,我们所有的航班都已预订一空——我真怀疑你在明天下午前能否离开这里。”
    这男子把手提旅行袋往地上一扔,把还在滴水的毛毡帽推到后脑勺上,嘴里咕哝道:“妈的,不曾怎么着,我至迟也得在明天中午前到温哥华。”
    “说话别那么粗鲁,”那老妇人厉声地说道。“小伙子,刚才我在跟你说,现在你可要好好听着,我的甥女正带着她的……”
    “稍等一下,太太,”办事员打断了她的话。他靠着柜台,斜过身子,用铅笔轻轻地敲了一下那男子的衣袖。“哦,我本不想说的……”
    “嗯,什么?”
    “嗨,这真是!”那老妇人发作道。
    “从多伦多来了一架包机,也是为这场球赛去西海岸的。据我知道他们到这里时,空着几只位子,也许你能搞到一个。”“好极了,”穿轻便大衣的男子喊了起来,说着重又拿起了手提旅行袋。“你看有希望吗?”
    “试一试也不坏么。”
    “我上哪里去问?找谁?”
    办事员咧嘴笑了笑,向大厅对面挥了挥手。“就在那里,枫叶包机公司。不过记住,可别对人说是我说的呀。”
    “真太岂有此理了!”那老妇人发火道。“我要你知道我的甥女……”
    “太谢谢了。”那男子说道。然后他快速地往那个挂有包机公司牌子的柜台走去。那柜台比较小,后面也坐着一个办事员,正忙着写什么东西。这一回,办事员穿着一套很普通的深色衣服,不象加拿大国内航空公司的那位穿着很讲究的制服。当那男子走近时,他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手里的一支铅笔也没放下。“有什么事,先生?”
    “哦,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个忙。去温哥华的飞机会不会正巧有空位?”
    “去温哥华?好,让我看一看。”他用铅笔点着,飞快地查了一下旅客名单,然后说道:“唷,正好有一个。不过马上就要起飞了,已经晚点了。”
    “好极了,好极了。请把那个座位给我好吗?”
    办事员取出一张机票。“姓名,先生?”
    “乔治·斯潘塞。”名字很快就登上去了,连同其他一些有关乘坐班机要登记的事项。
    “单程票六十五元,先生。谢谢了,很高兴为您效劳。有什么行李吗,先生?”
    “只有一个,我随身带。”
    不一会儿,那手提旅行袋就过好了磅,缚上了票签。
    “先生,请拿着,这票是您的登机牌,请到3号口,问一下714航班。请赶紧去吧,先生,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斯潘塞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向加拿大国内航空公司的柜台竖了竖大拇指,那边的办事员越过那老妇人的肩头作个鬼脸以示会意。
    斯潘塞匆匆地向登机口走去。外面,夜间寒气刺骨,飞机发动机轰鸣作响,连周围空气都颤动了起来。就象晚上任何一个繁忙的机场一样,似乎一切都很混乱,可事实上,全在严格地照着规定按部就班地工作着。一个穿着制服的门卫带着他穿过在雨中闪亮着的泛光灯所照的停机坪,来到一架飞机前。在弧光灯的照耀下,这飞机的机身象是一支闪闪发光的银色标枪。已经有人准备移开旅客登机用的扶梯了。斯潘塞跳过面前的几个水潭,来到他们面前。他把可以撕下的半截票子递了过去,然后轻快地登上了梯子。这时一阵风吹来,差一点吹掉他的帽子。他躬身闪进机舱,然后直起身子缓一下气。一位身披轻薄雨衣的空中小姐很快就走过来,微笑着把舱门关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发动机在起动。
    “太匆忙了吧,”他抱歉地说道。
    “晚上好,先生,很高兴您来坐我们的飞机。”
    “能坐上也是我的运气。”
    “前舱有个位子,”姑娘说道。
    斯潘塞脱下大衣,除去帽子,沿着过道走到了空位那里。他把大衣卷起来,费劲地塞在行李架上的一个空档里,一边跟旁边的一个旅客说道:“他们好象从不把这些东西做得大一点。”那旅客坐在那里,抬头着着他。然后,斯潘塞把手提旅行袋放在座位底下,怀着感激的心情一屁股坐到了软椅里。
    “晚上好。”有线广播里传来了空中小姐那明快的声调。“枫叶包机公司欢迎刚上飞机的旅客乘坐本公司的714航班。我们祝你们飞行愉快。请各位系好安全带,我们过一会儿就要起飞了。”
    正当斯潘塞在拨弄他安全带上的褡扣时,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咕哝道:“这句话读了叫人提心吊胆,不大着得到的。”说着,他向前面座位背后的一张小小的告示点了一下头。那告示写着:你的救生衣就在座位底下。
    斯潘塞笑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赶上这趟班机的话,我肯定要没命了。”
    “哦,是个老球迷,嗯?”
    “球迷?”斯潘塞这才想起,这是一架包机,专为去看球赛的。“呵,不,”他赶紧说道。“我可没想过什么球赛。我真不愿说,可也得承认,我是应约赶往温哥华去做笔生意的。我当然很想去着那场球赛,不过恐怕根本不行。”
    旁边的那位旅客趁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响的当口,象是要共谋什么事似的,尽可能放低嗓门说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才不会说得那么大声哩。这架飞机满是那些十足的球迷,他们到温哥华去只为一件事:给自己一方拚命加油,向敌对一方大声咒骂和喝倒彩。如果你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谈这件事情,他们很可能会跟你过不去的。”
    斯潘塞再次格格地笑了起来。他从座位上探出身子,向坐满人的机舱看了一眼。只一眼就可看出这一伙都是些典型的球迷,他们吵吵闹闹,喧暄嚷嚷,兴致很高,作这次旅行就为的把对方压倒,与自己一方共庆胜利。就在斯潘塞右边坐着一对夫妻,他俩正埋头在看几份体育杂志,杂志里的报道非常紧张,扣人心弦,他们看得津津有味。他们的后面是四个捧场的,这时正在把黑麦威士忌酒倒入纸杯里。他们准备在争论各个队员都各有什么长处中度过这一夜。他们的谈话片断就象从球场传来似的钻进了他的耳朵:“哈格蒂吗?是哈格蒂吗?别提那个家伙了,他跟闪电队本是一个协会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倒为你物色了一个人……”坐在这四个略有醉意的人后面的一些人,显然也是那个队的支持者。他们都戴着徽章,颜色跟他们那个队的颜色一样。这些人个子大都很大,红黑的脸。行将在前方温哥华举行的这场球赛还没开始,他们都已急切难耐了。斯潘塞转身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他观察细致入
    微,在这方面颇有训练。他注意到这个人穿着一套不很显眼的衣服,这套衣服原先裁剪考究,但现在已弄得很皱了。所系的领带跟衣服很不配,脸上皱纹很多,头发已趋灰白,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自信感和威严感。一张很有个性的脸,斯潘塞这样想道。在这张脸的背后,环行道的蓝色灯光开始随着飞机向前滑行往后一闪而过。
    “我这样说听起来象是个异教徒了,”斯潘塞用随便交谈的口气说道。“不过我得承认,我是为了卖一批货而到西海岸去的,一笔非常重要的买卖。”
    他的同伴很有礼貌地装出颇感兴趣的样子。“你卖什么?”他问道。
    “卡车,大批卡车。”
    “噢?我原以为出售卡车都是由代理商做的哩。”
    “是他们做的,当一笔生意要做到三十至一百辆卡车时,他们就要找我了。地方上的零售商不太喜欢我,用他们的话来说,我是个狙击手,因为我从总公司来,手里握有特别价格。搞销售总会有点小麻烦的,不过这行当还不错。”斯潘塞摸摸口袋找香烟,不过又住手了。“哟,不好抽烟的,我们还没有飞上去呢,是吗?”
    “就是飞上去了,飞得也不高的,还是零节。”
    “也好。”斯潘塞把两腿往前一伸。“伙计,我真累死了,今天真够呛,忙得团团转。你懂我说的话吗?”
    “我想是懂的吧。”
    “一开始,还有一番周折,那家伙说他认为我们的竞争者的卡车更好。后来我把车卖给了他,心想今晚吃晚饭前把这笔买卖敲定,明天晚上就可回来和我老婆和孩子在一起了。可我接到一个电话,要我把手头的所有事情都放一放,于明天午饭前到温哥华。那里有一笔大生意就要吹了,急得很,所以本人马上得去,扭转一下局面。”斯潘塞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坐起身,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喂,如果你今天要四十或五十辆卡车的话,我可给你好好打个折扣。想经营一个运输车队吗?”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笑了起来,说道:“很抱歉,我不要,恐怕我用不了那么多,这跟我干的行当不大相干。”
    “你干什么工作?”斯潘塞问道。
    “医。”
    “你是医生,嗯?”
    “是的,医生,所以对你销售卡车恐怕没什么用。我连一辆都买不了,更不要说四十辆了。看足球比赛是我允许自己的唯一奢侈,为看足球比赛我哪儿都会去,当然得有时间。今天晚上作此旅行就为这个。”
    斯潘塞往后靠了靠,把头枕在椅背的头靠上,说:“很高兴跟你一起旅行,医生。假使我睡不着,你可给我开一点镇静剂。”
    他正说着,飞机发动机开足了马力,震天价响,整架飞机由于轮子制动刹没有放开而颤抖得厉害。
    医生把嘴凑到斯潘塞的耳边,大声地叫道:“这么吵,就是镇静剂也不顶用。我弄不懂,干吗起飞前非要弄出那么大的噪音不可。”
    斯潘塞点了点头。过了几秒钟,这番喧嚣平息了些,当他感到人家能听得清他讲话时,就说道:“这是一般的发动机试车,通常总是在飞机起飞前进行的。每台发动机有两只永磁发电机,为的是怕有一只在飞行时出故障。试车时,要轮流把两个发动机的油门推足,每只永磁发电机分别进行测试。当飞行员对它们的运转满意了,他就起飞,在这之前他决不起飞的。所有航空公司在这上头绝不含糊,谢天谢地。”
    “听起来好象你很懂行。”
    “谈不上,战争年代我常驾驶战斗机,不过现在生疏了,恐怕大都忘了。”
    “现在起飞了,”当发动机的轰响转入一种沉闷的声调时,医生这样说道。他们座位的椅背一个劲儿地向前顶,这说明飞机正在跑道上加速前进。紧跟着,机身略微一倾,这表示他们离地了。发动机重又发出平稳的嗡嗡声。飞机很陡地斜着升起,斯潘塞透过翼尖,看着机场的灯光在往后退去。
    “现在可以松开安全带,如果想抽烟的话,也可抽烟了。”有线广播里这样说道。
    “这一段终于过去了,谢天谢地。”医生咕哝道。他松开了安全带的褡扣,还接过了斯潘塞递过来的烟。“谢谢了。哦,我叫贝尔德,布鲁诺·贝尔德。”
    “认识你很高兴,医生。我叫乔治·斯潘塞,在富布赖特汽车公司任职。”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作声,都在漫不经心地望着自己所吐的烟雾在机舱内袅然上升,而后被空调气流卷走。
    斯潘塞在忧郁地想心思。回去以后,一定得跟公司摊牌。在叫出租车到机场来之前,他已在电话里把情况跟温尼伯当地的那位先生讲过了,那笔订货要保住还得费周折。在温哥华必定有一笔大生意,否则何必这样折腾呢。待回来后,利用这件事敲一下,要求增加工资。这想法不错。当然能提升更好,当销售部门的经理。这件事那老头提到过好几回了,可总没定。要是定了,他和玛丽、鲍勃希和小基特就能搬出现在住的房子,搬到园林山庄去,或者这一来,那些帐单也可付清了——那新建的水池,孩子的学费,奥兹牌汽车和深冻冰箱的分期付款款项,以及玛丽最近一次分娩的住院费等。上面两笔费用只能付一笔,两项都付还不行,斯潘塞这样思忖道。只能付一笔,就是拿经理的薪水也只能这样。
    贝尔德医生正在想是睡一会儿呢,还是趁这个好时机好好看一看那本航空版英国医学杂志。可结果是他两件事都没做,倒是在想着他几天不在,那小镇上的手术会怎么样,伊文思能不能对付得了。这家伙很有发展前途,可太年轻一点,但愿他没忘了劳里太太的药是一般的祛痰合剂,不能给她服她吵着要的乱七八糟的药。不管怎么说,多丽丝一定不会让伊文思这小伙子出轨的,医生的老婆总有这点用处,真叫人高兴。上天有眼,也只得如此。找一个合适的女人,这种事刘易斯到时候一定会学会的。医生打了一会儿磕睡,烟蒂烧到了他的手指,使他立刻醒了过来。
    过道另一头的那一对还在埋头看体育杂志。一个叫乔·格里尔,一个叫黑兹尔·格里尔,两人是这样的相象,真叫人难以相信。两个人的皮肤都很红润,眼睛都很敏锐明亮,象常在户外生活的人那样:脑袋全低在那儿看那印得密密麻麻的杂志,好象整个宇宙的秘密全在里面似的。“吃麦芽糖吗?”当机上的饮食小车推过来时,乔这样问道。“嗯,嗯,”黑兹尔答道。然后,嘴里一边不停地嚼着,那两个长着灰褐头发的脑袋又低下去了。
    后面座位上那四个人正开始用纸杯饮第三杯黑麦威士忌酒,其中三个人与普通人一样:身体粗壮,好跟人争,盛气凌人,正想着在那令人难忘的两天里,把所有习惯上的束缚都撇在一边痛痛快快地玩一下。至于那第四个人,身材矮小、瘦削,表情阴郁,从外表很难看出他的年龄。这个人说起话来一口兰开夏口音。“为狮队明天获胜而干杯”,他喊道,说着又一次举起纸杯向他们的英雄祝酒。他的朋友们都一本正经地举起了酒杯,其中一个衣领翻在外边,上面别着一只徽章,徽章上是一只癞皮狮,待在山路上,神气活现的样子,俨然自以为是兽中王。他把烟盒递给他们,然后说道——说这话已不是头一回了:“尽管如此,真没想到会搭上飞机的。在多伦多的时候,天上大雾弥漫,我们不得不等候,我就对自己说:‘安迪,如果你去不成的话,你可要错过一场惊人的球赛了。’不过我们至多只迟了几小时,不管怎么样,飞机上总还可以睡一会儿觉。”
    “不过我想吃点东西再睡,”他们中一个说道。“我肚子饿了,他们什么时候拿吃的来?”
    “我想一定快了吧。他们通常在八时供饭的,不过误点以后,一切都推迟了。”
    “没关系,等的时候喝酒么,”那个乐于让人叫他“怪酒瓶”的兰开夏人这么建议道,说着又拿出了一瓶威士忌。
    “少喝一点吧,伙计,我们的酒不多了。”
    “呵,多着呢,我拿的时候瞧见的。喝吧,喝了会帮你睡觉的。”
    五十六位旅客中,其余的人,包括三四个女的,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交谈,他们都向往着那场精彩球赛,为这次跨洲旅行已走上最后一段路而兴奋不已。从左舷窗望出去,他们还能看到温尼伯最远郊的闪闪烁烁的蓝、黄灯光,但这些灯光很快就被云块吞没。飞机飞得更高了。
    在不很大,但布置恰当的厨房里,空中小姐珍妮特·本森正在准备给旅客供饭,这顿饭已晚了,她早该在两小时前就供给大家的。玻璃柜上的镜子照出她脸上这时的兴奋神情,这种神情是她每次飞行一开始都有的,而这种神情她只限于在自己的小室里流露出来。珍妮特一面从建在舱壁上的碗柜中把餐巾和刀叉餐具等必需品取下来,一面自我陶醉地哼着调儿。在空中小姐的职责范围中,就数伺候人吃饭这一项最令人乏味了,更何况珍妮特明白,在下一个小时里,她要给整整一飞机的饥肠辘辘的旅客供饭,这实在是非常累人的。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信心十足,感到很高兴。她的许多机上的同事,如果有可能看到她那制服帽下轻逸的头发和她在厨房里麻利地忙着干活时那纤巧的身姿所作出的婀娜姿态的话,都会赞赏地倒吸一口气,并为她的信心所感染的。珍妮特还只二十一岁,刚在品尝生活的滋味,并且发现这滋味很美。
    在前面驾驶舱里,只有发动机那平稳而单调的嗡嗡颤动声,两位驾驶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只是偶尔腿和手臂动作一下,仪表板上无数仪表的亮光隐隐约约地照着他俩的脸。他们的头上戴着耳机,耳机半遮着耳朵,这时突然清脆地响起了另一架飞机与地面在通话的声音。他们的脖子上挂着悬挂式话筒。
    机长邓宁在自己的座位上伸了伸腿,以松松身子骨,同时透过那长得十分浓密的髯胡吹了一口气。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自己并不意识到,可他机上的其他机组人员都非常熟悉。他看上去不止三十一岁。
    “彼得,3号发动机上汽缸顶头的温度怎么样?”他问道。他的眼睛不时瞥着副机长。
    彼得动了一下身子,看了看仪表板。“现在很好,机长。在温尼伯时,我叫他们检查过,不过他们没发现什么毛病,好象它自己恢复正常了,现在一点也不烫了。”
    “很好。”邓眯起眼睛往前方黑洞洞的夜空看了一眼,那微弱的月光暗淡地照在一簇簇云块上,一缕缕如棉絮似的云烟懒洋洋地飘近机头,又突然一下子疾逝而去,要不就是机身偶尔一头钻入大团的白云中,可不过一两秒钟工夫就钻出来了,就象一条长毛垂耳狗跳出水面,把身上的水珠抖落一般。“运气好的话,也许一路上天都很好,”他说道。“气象局总算作出了一次象样的预报,象这样一成不变照计划飞行,事情这样顺当可不多见。”
    “是这样,”副机长赞同道。“再过一个多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接二连三碰到热气流,飞机开始有点颠簸,有这么几分钟时间,机长全神贯注地在调节机身的平衡,然后说道:“如果有时间可先休息一下的话,你打算去看一看在温哥华举行的那场球赛吗?”
    “副机长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还不知道,到时候再看。”
    机长两眼瞪着他,说道:“看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看上了珍妮特,我劝你不要这样盯着她。她还太年轻,象你这样的凯瑟诺伐①式的风流种子是会把她带坏的。”
    ①凯瑟诺伐(1725~1798),意大利冒险家,著有一回忆录,以记载其风流韵事而著名。
    比副机长更象凯瑟诺伐的年轻人恐怕找不到了。他脸庞清秀,双眸深沉,正当二十来岁。“别紧张,机长,”他胀红着脸争辩道。“我这一辈子还没把谁带坏过呢。”
    “好啦,那样的事完全是有可能的,我看你还是规矩些,别从她身上开始。”机长咧着嘴笑道。“全加拿大的航空公司有一半人都把跟她相好看作是自已的终身使命呢。别跟自己过不去,你这傻瓜。”
    驾驶舱和客舱之间隔着一道滑门,在门的那一边,即离他们十二英尺远,人们的话题是在晚餐点什么菜上。
    “先生,此刻您想用餐吗?”珍妮特弯下身子,笑咪咪地低声问道。
    “嗯?什么?哦,好的。”贝尔德一下子重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用手肘捅了一下斯潘塞。斯潘塞实际上已经睡着了。“醒醒吧,要吃饭吗?”
    斯潘塞打了个呵欠,然后振作了一下精神。“吃饭?那当然啦,小姐,你们已经晚了,不是吗?我好象早就想吃了。”
    “我们在多伦多耽搁了,先生,到现在还没有供饭哩,”珍妮特·本森说道。“您想吃点什么?我们有羊排,烤鲑鱼。”“哦,好的。”
    珍妮特的笑脸稍微收紧了一点。“您要哪一种,先生?”她耐心地又问了一下。
    斯潘塞这下全醒了。“哦,真对不起,小姐,我吃羊排。”“我也是。”贝尔德说道。
    珍妮特重新回到厨房,接下去的半小时她忙着准备给旅客一一送饭。终于,凡想吃的旅容都吃上了一道主菜,而她也得以有空拿起厨房里的电话,按下蜂音器的按钮。
    “这里是驾驶舱。”说话的是彼得。
    “我总算好开饭了,”珍妮特说道。“晚些开饭总比不开好。你们想吃什么?羊排还是烤鲑鱼?”
    “稍等一下。”她在电话机里可听见他正在询问机长。“珍妮特,机长说他要吃羊排,哦,不对,请等一等,他改变生意了,鱼新鲜吗?”
    “我看不错,”珍妮特爽朗地说道。“没听旅客说不好。”
    “那机长就吃鱼了,最好来上两客吧。记住,数量多一点呀,我们还在长身体呢。”
    “好吧,象平时一样,加倍。两客鱼,马上就来。”
    她很快就准备好了两盘,然后往前面送去。机身有点摆动,不过不易觉察。她凭着经验,轻松地使自己保持着平衡。彼得已经过来给她把滑门拉开了,还从她手上接过一只盘子。机长此时已打开自动驾驶仪,正在用无线电话与温尼伯的控制塔核对一些数据。这是在例行公事。
    “高度16,000,”他对着小话筒继续说道,这小话简装在一根细长的塑料杆上,就在他的嘴前。“航向正285,空速210节,地速174节,到达温哥华的时间估计是太平洋标准时间。05.05,完了。”
    他把无线电话机拨到收听的位置,当回话传来的时候,耳机里响起了清脆的声音。“714航班,我是温尼伯控制塔,一切获悉。完了。”
    邓伸手拿起飞行日志,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座椅滑向后方,这样他就离开了操纵杆,不过离得不很远,一旦需要他重新操纵的时候,仍可很快碰到它。彼得正在吃饭,他膝盖上放着一只枕垫,上面搁着盘子。
    “马上就完,机长,”他说道。
    “不忙,”邓回答道,说着在这高度有限的驾驶舱内尽力把两只手臂往头上伸了伸。“我可以等,你慢慢用,怎么样?鱼好吃吗?”
    “不坏,”副机长满嘴是吃的,这时含含糊糊地答道。“如果来上这么三四份的话,可就丰盛了。”
    机长格格地笑了起来。“你最好还是看看你的腰围吧,彼得。”他回过头去看了看正站在座位后面暗处等候着的空中小姐。“后面一切都好吗,珍妮特?那些球迷们怎么样?”
    珍妮特耸了耸肩。“此刻很太平,在多伦多耽搁了那么长时间,一定使他们都累坏了。有四个人一直在不停地喝威士忌,不过现在还没必要提醒他们,喝几盅倒会帮他们安静下来。这一晚看来会平安无事——愿上帝保佑。”
    彼得抬起双眉,嘲弄地说道:“哟,姑娘,这等夜晚可得注意点呢,麻烦事也许正等着哩。我敢打赌,有人此刻正要晕机了呢。”
    “还不至于吧,”珍妮特轻快地说道。“不过你倒提醒了我,轮到你驾驶的时候,可别忘先打声招呼啊,我好把呕吐袋准备好。”
    “说得好极了,”机长说道。“现在你总算知道他是哪号人了吧,我真高兴。”
    “天气怎么样?”珍妮特问道。
    “哦,让我瞧瞧。山东边全是大雾,几乎弥漫到曼尼托巴了。不过一直到那边也没什么好叫我们不安的,此行一路到西海岸将是很太平的。”
    “好极了。给旅客送咖啡的时候,你可别让这个小辈操纵这飞机啊,行吗?”
    还没等彼得回嘴,她一骨碌就出了驾驶舱,走回客舱去问那些旅客是否要咖啡。不一会几,她托了一只盘子又来到两位驾驶员面前。邓这回已用完饭,他满意地把咖啡一饮而尽。然后站起来。这时飞机由彼得操纵着,他全神贯注地望着仪表板。“就让它这样跑着吧,彼得。我去安顿一下旅客睡觉。”
    彼得头没回地点了一下。“好的,机长。”
    机长跟着珍妮特来到灯光明亮的客舱里,不禁眨了眨眼。他先停在斯潘塞和贝尔德的座位旁。他们俩正把盘子递给空中小姐。
    “晚上好。”邓说道。“一切都好吗?”
    贝尔德抬起头来。“啊,好,太感谢了,这顿晚餐真棒。我们早就等着呢。”
    “是呀,不过很抱歉,晚了一点。”
    医生挥了挥手,表示不必致歉了。“快别这么说,多伦多雾那么大,也怪不了你们。哦,我要打会儿随睡了。”他这样补充了一句,说着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啊,我也想睡一会儿呢,”斯潘塞打了个呵欠,说道。
    “祝你们休息好,”邓说道,随即熄灭了他们头上那用来看书的灯。“小姐会给你们拿毯子来的。”他沿着走道去看别人了,一会儿轻声地跟这个旅客说上几句话,告诉他座位可以这样往后斜一点,一会儿又跟那个旅客说说此刻飞行的情况,以及对气候的预计。
    “好了,我又要进入梦乡了,”斯潘塞说道。“不过有一件事,医生,今晚你不会有出诊电话来打扰你了。”
    “还有几个小时?”贝尔德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问道。“总还有七个来小时吧。睡上大半夜可好了。晚安。”
    “晚安,医生。”斯潘塞哼哼着说道。他的身子在座位里扭了扭,使小枕头就靠在他的脖子后,“伙计,确实需要闭一会儿眼睛了。”
    厚厚的云块象毯子似的,把飞机裹在一个冰凉的、遥远的、完全是它自己的天地里。它稳稳地沿着自己的航线嗡嗡地飞行着。下面,16,000英尺处,是萨斯喀彻温大草原,此刻正沉睡着。
    邓已来到正在喝威士忌的四个人那里,他很有礼貌地叫他们晚上别再喝酒了。
    “要知道,这类事情本来就是不允许的。”他以不赞成的神态笑了笑。“可别让我再看到酒瓶子了,要不只好请你们出去,自己走了。”
    “可以玩牌吗?”其中一个问道。他把酒瓶凑在最近处的灯光下看了看,看到只剩下一丁点儿美酒的时候,他的嘴角挂了下来。
    “完全可以,只是别打扰其他旅客。”邓说道。
    “你这机长也真怪可怜的,”那个兰开夏人说道。“驾驶这么大个家伙穿过夜空究竟是啥味道呀?”
    “例行公事,”邓说道,“全是例行那索然无味的公事。”
    “照你这么说,每次航行都是例行公事罗?”
    “是的,我想是这样吧。”
    “除非发生什么事,嗯?”
    大家发出一阵大笑,邓宁跟着笑了一下就走开了,只是那个兰开夏人今晚喝了酒,头有一点迷糊,此时倒对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若有所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