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几乎可以肯定,正由于西莉亚决定直接通知食品药物局局长,该局才反应迅速:发出暂时撤回己菌素W的命令。“暂时”二字说明该药今后还可能重新上市,但要用较有限制性的标签。然而即使如此,有一点已很清楚:己菌素W满天飞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这事真他妈的遗憾,”不久后,亚历山大·斯托和西莉亚在一次谈话中说。“己菌素W仍是一种好药,是一项科学成就,这一点应和文森特个人把事情搞糟的情况区别开来。”他又苦着脸说,“在我们社会里,问题在于人人都要求用药毫无风险,而你我都知道,那种药根本不存在,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从他们最近有了共同的经历以后,西莉亚已养成习惯,经常要和斯托谈谈,他日益显示出是个明智的知己朋友。
“你一定会看到己菌素W重返市场的,”他坚持说,“也许那时有较为保险的用法,或者有所改进了。游离基是需要消灭的,即使冒点风险也需要。
这种技术正在医药方面发展起来,今后几年内,我们会越来越多地读到这方面的报道。到那时,西莉亚,你就会振奋起来,因为有费尔丁-罗思的心血在里面。你们是先驱。”
“谢谢,亚历山大。”她说。“此时此地,任何令人振奋的想法都来得正好。”
尽管己菌素W被撤回一事带来了忧郁气氛,但事情本身进展还算顺利。
西莉亚早有预见,在食品药物局的命令颁发之前就已下令做好准备,一俟命令颁发,有着“亲爱的大夫”称谓的信件就立即寄发给所有内科医生,建议他们不要再开己菌素W的处方。两个星期不到,该药已从药店的货架上消失。
西莉亚本想把撤回己菌素W一事作为公司的主动行动,但食品药物局反对,坚持要行使该机构的权威。由于晚交报告的问题尚悬而未决,律师们建议西莉亚不要去争了。
关于晚送报告这问题,没有直接听到任何消息。不过几星期后,华盛顿出版的一份制药业周刊《平克新闻》这样写道:
关于费尔丁-罗思和己菌素W一事,食品药物局已把所谓晚交不利报告的违法事件的调查提交司法部。但据了解,对于是否应组成大陪审团来处理此案,该局并未提出建议。
在有英格拉姆和公司内一律师参加的电话会议上,昆廷对西莉亚说,“我从秘密渠道打听来的情况是,在食品药物局内,对你们的问题有两派不同意见。”
应西莉亚的请求,昆廷一直通过他在首都的众多关系,到处伸出触角探听情况,并定期把他了解到的用电话转告。刚才的电话是他看了《平克新闻》的评论之后打来的。
昆廷继续说,“一派包括局长等人,他们倾向于从缓进行,因为他们知道起诉和组成大陪审团靠不住;如果食品药物局也被认为有玩忽职守的过失,就可能反倒害了自己。另外一点,西莉亚,由于在未及时交报告的问题上你对局长老老实实,他非常感动。”昆廷停顿了一会儿。“然而,该局还有以副局长为首的另一帮人,他是握有实权并坐定了交椅的官僚,局长去职之后他还会长期留在局里。这副局长被一个叫吉地昂·麦司博士的人催逼着,而麦司这人大叫大嚷要采取强硬措施。你大概还记得他吧,我们都在国会山上照过面。”
“我当然记得。”西莉亚说,“麦司博士似乎对费尔丁-罗思怀有怨恨,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比尔·英格拉姆问,“在司法部那边,对于现在已发生的或可能发生的情况,我们有什么事可做吗?”
“有的,”昆廷说,“就是坐着不动,耐心等待,指望好转。在华盛顿,有些事你可以去插一手,有时插了手还太平无事。不过如果真由大陪审团来办这事,那就绝对不能插手了。”
于是,他们把事情搁下,等得灰心丧气。
更使人灰心丧气的是,联邦法院的执行官带着搜查证来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搜查证是离博恩顿最近的联邦法院——美国纽瓦克联邦法院签发的。
十月初,己菌素W就已从市面上撤掉。十一月中旬,美国新泽西地区的司法局长奉司法部指示,取得联邦地方法官的批准,去“搜查和收缴与己菌素W药品有关的一切备忘录、信函和其他文件”。
这是一次单方面行动,费尔丁-罗思事先一无所知。因此,在申请和签发搜查证的时候并无公司代表在场。
这次搜查与收缴行动对西莉亚等人震动极大。而且,那些法院执行官在公司搜查了好几天,最后用卡车拉走了十二纸箱文件,其中有研究部档案柜里的各种材料,文森特·洛德办公室里那档案柜里的材料也在其内。
洛德对闯入他办公室一事曾想抗议,人家向他出示搜查证,并命令他回避。
从西莉亚在洛德办公室发现非法扣下的不利报告那天起,这研究部主任就尽量避免与公司的领导人物接触,特别是躲着西莉亚。凡是有关的人都清楚,洛德在费尔丁-罗思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同样清楚的是,在晚交对己菌素W不利的报告一事解决之前,全公司包括洛德在内,除了显出团结一致以外别无其他选择。这次文件被收缴带走后,这一点就更清楚了,因此公司里呈现一种互不相扰的不安局面。
在洛德疏远大家的同时,西莉亚在酝酿改组科研机构的方案,准备由一名部门经理全面负责,另有若干领导各专家组——包括新建的遗传工程研究中心——的副经理对其负责。至于由谁来领导遗传工程研究,她心里已有所考虑。
十一月中旬被搜查之后直到年终,倒也未再听到有关此案的消息。圣诞节前不久,昆廷报告说,“官方的调查仍在进行,但是司法部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干,己菌素W不在他们的第一个油锅里。”
英格拉姆又和西莉亚一起在听昆廷的电话。他说,“我看这场官司越往后拖,出现严重局面的可能性就越小。”
“那样的结果倒也听说过,”昆廷说。“反正还是别存指望为好。”
元旦那天传来一个好消息。原先就传说马丁·皮特-史密斯将被封为爵士,现在这已成了现实,因为马丁的名字出现在女王的授予名单上。伦敦《泰晤士报》报道说,这是褒奖得主“对人类和科学作出的杰出贡献”。
对马丁·皮特-史密斯的授爵仪式将由女王陛下在白金汉宫主持,时间定于二月的第一个星期。西莉亚在打电话向马丁祝贺时得知这一安排,她对马丁说,“在仪式举行前一个星期,安德鲁和我要到你那里来,等你去过王宫以后,我们要为你和伊冯举行招待会庆贺。”
因此,一月底以前,西莉亚和安德鲁就到了伦敦,同行的还有经西莉亚劝说后一起来的莉莲·霍索恩。在萨姆死后的七年半期间,莉莲已习惯了一人独居,很少外出旅行。但西莉亚指出,在某种意义上,此举可算是对萨姆的一种纪念,因为在哈洛建研究所是萨姆的主意,而马丁又是萨姆选定的该所负责人。
西莉亚、安德鲁和莉莲下榻在新建的时髦地方。这是专供阔气游客租用的——在伦敦西区花园街四十七号。这里兼有旅馆的方便和豪华公寓的僻静之优点。
莉莲来年即届花甲之龄,但看上去还是非常漂亮。他们三人来到哈洛参观研究所时,萨斯特里显然被她迷住了,尽管两人相差二十岁。萨斯特里特地领着她去各实验室参观,然后两人一块出外去午餐。听说他们已安排下星期将去伦敦吃饭观剧,玩一个晚上;西莉亚觉得很有意思。
在离授爵仪式还有两天的星期一,西莉亚接到英格拉姆从大西洋彼岸打来的电话,这常务副总经理说,“很抱歉,有坏消息要打搅你,是昆廷刚来电话讲的。华盛顿那边的魔鬼似乎全出笼了。”
他解释说,消息涉及食品药物局、吉地昂·麦司博士、司法部、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和己菌素W。
英格拉姆说,“昆廷是这样讲的:麦司认为司法部迟迟不行动,很不耐烦,就不经官方,自己把所有关于己菌素W的文件拿到国会山,交给多纳休的一个助手,助手给多纳休看后,他就紧紧抓住这事件,仿佛它是圣诞节礼物似的。据给昆廷报信的人说,这参议员的原话是,‘我一直等的就是这类东西。’”
“嗯,”西莉亚说,“我想象得出来。”
“第二件事,”英格拉姆继续说,“多纳休给司法部长打了电话,要求他采取行动。从此——还是用昆廷的话吧——多纳休每小时给司法部长挂电话催一次。”
西莉亚叹口气。“一下子就这么多坏消息,还有别的吗?”
“很不幸,还有不少呢!首先,现在已毫无疑问,将组成大陪审团,调查己菌素W晚送报告一事及另外新发现的问题。此外,由于多纳休的影响,司法部长个人对此事也产生了兴趣,他明确说了他可以提出起诉。”
“控告谁?”
“当然是文森特·洛德。不过很遗憾,西莉亚,我得告诉你,还控告你。
他们要把这事的责任往你身上推——而这全是多纳休撺掇的。据昆廷说,多纳休要剥下你的头皮。”
西莉亚明白个中奥妙。她想起那次参议院听证会之后,这位华盛顿的律师曾经警告说,“你使他出丑了……只要今后他有机会整治费尔丁-罗思,或整治你……他就会高高兴兴地下手干。”
接着,她又记起英格拉姆刚才说过的话,于是问道,“比尔,你刚才说‘另外新发现的问题’是什么?”
这次是英格拉姆叹气了,接着,他说,“这事挺复杂,不过我试着说得简单些。
“我们把新药申请送到华盛顿时,附有对己菌素W的临床试验数据。这包括对此药研究的全部资料,而其中有一份是菲尼克斯的耶米纳大夫送来的。现在查明,耶米纳的研究报告是伪造的,他名单上的病人根本不存在;他的大部分数据也是骗人的。”
“听到这事我真遗憾。”西莉亚说,“不过偶尔是会发生这种事。别的公司也有过同样的问题。但是只要发现弄虚作假——如果发现的话——就可向食品药物局报告,他们就会追究那医生的责任。”
“是这样。”英格拉姆附和道,“然而,在发现材料作假之后,就不可以放进新药申请材料里去了,对吧?”
“当然不可以。”
“但文森特就这样干。他在耶米纳的报告上签了字,放过了它。”
西莉亚问,“可别人怎么知道文森特清楚……”
“我这就要讲了。”
西莉亚不耐烦地说,“讲吧。”
“当联邦法院那些执行官在我们公司搜查和收缴文件时,从文森特那里拿走了档案。这里面有个档案袋是耶米纳大夫的,档案袋里有文森特亲笔写的几张草稿纸,说明他在将其报告送交食品药物局之前,已发现该报告是伪造的。现在,文森特写的几页纸和伪造报告的原件都在司法部。”
西莉亚沉默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真纳闷,这种丑事还有没有个完呢?
“我想,就这些了,”英格拉姆说,“只是……”
“只是什么?”
“这……是关于麦司博士的,他的做法好像非常怨恨我们。我记得一次你曾说过,你不明白为什么。”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
“我想文森特一定明白为什么,”英格拉姆说。“我有这种直觉,我也观察过文森特,看来只要提到麦司的名字,他就怕得要命。”
西莉亚在思索刚听到的话。突然间,英格拉姆的话跟另一次谈话联系了起来。那是在参院听证会时她和文森特的谈话,她当时曾指出他在作证时撒了谎,还有……
西莉亚当即作出决定,说道,“我要见他,就在这里。”
“见文森特吗?”
“对。告诉他这是命令。他必须尽快来这儿,哪一班飞机有票就坐那班飞机来。一到就来向我报告。”
现在两人面对着面,西莉亚和文森特·洛德。
他们是在乔丹夫妇下榻的伦敦西区那公寓的起居室里。
洛德看来很疲倦,显得已不止是六十一岁似的,神情也很紧张。他瘦了,因而脸比以前更削尖;那脸上的肌肉以往偶尔要抽动,如今抽动得更加频繁了。
西莉亚回忆起早先她当销售训练部副主任时的一件事。那时她常去向洛德请教些技术问题,为了表示友好,她曾建议两人互相以名字相称,可是洛德不高兴地回答说,“乔丹太太,时刻记住我们之间地位不同,这对我们两人更有利些。”
是啊,西莉亚想,这一次她倒要接受他的忠告了。
她冷冰冰地说,“我不想和你讨论耶米纳那件丢人的事,洛德博士。我想说的只是:这件事给公司一个机会,和你一刀两断。一切问题由你自己去辩护,费用也由你自己支付。”
洛德的眼神略露得意之色。“你不能那么做,因为你也要受到指控的。”
“我要是愿意那么做,就能做到。至于我怎样给我安排辩护,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你要是愿意……?”他似乎大惑不解。
“我不会作出任何许诺的,这点你要明白。不过,如果要让公司帮你辩护的话,我就必须了解一切情况。”
“一切情况?”
“过去有件事,”西莉亚说,“那件事你很清楚,但我毫不知情。我认为那一定与麦司博士有关。”
两人本来一直站着,洛德这时指了指椅子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坐吧。”西莉亚也坐了下来。
“不错,是有件事,”洛德说。“不过你不会喜欢听的。等你听明白了一定要后悔的。”
“我等着听,讲下去吧。”
他对她讲了。
一切都和盘托出,从过去在食品药物局与吉地昂·麦司的第一次纠葛讲起。讲了麦司心胸的狭窄,对洛德的侮辱,无理地长期拖延批准心得宁——
结果事实证明,那是救人性命的良药……后来就想找麦司的短处,终于在乔治敦一家同性恋者聚会的酒吧里,洛德会见了食品药物局的技术员托尼·雷德蒙,从他的手里买到麦司的罪证。支付的两千元,是由萨姆批准的。萨姆后来同意不把这情况泄露给执法机构,但将那些材料秘密保存着,从而使萨姆在这件事上成了洛德的同谋……两年后,麦司又拖延该局对蒙泰尼的批准,萨姆与他共同决定对麦司进行要挟……要挟奏效了,尽管麦司对有关蒙泰尼的澳大利亚报告感到不安,尽管他确实对该药抱有怀疑……
原来干的是这件事。现在西莉亚全明白了,正像洛德所估计、所希望的那样,她但愿她不知道这事才好。不过她还是得知道,因为身为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了解这事对她今后如何决策很有关系。
同时,好多事情清楚了:萨姆的绝望和内疚,他自杀的真正内在原因……
在参院听证会上麦司博士的失常,还有,被问及为何批准蒙泰尼时,他那悲哀的回答,“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麦司对费尔丁-罗思和它的一切都深恶痛绝。
西莉亚想,如果我是麦司,我也会恨我们公司的。
西莉亚既已知道了这令人遗憾、难受的事,下一步怎么办呢?她的良知告诉她,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向当局报告,公之于众,讲出实情。让有关各方——文森特·洛德、吉地昂·麦司、费尔丁-罗思和她本人——听天由命吧。
但她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呢?各自的前途将如何?洛德和麦司当然会身败名裂——对这想法她倒并不经心。她关心的是公司将会怎样?她认识到,公司会声名狼藉,也会垮掉;而公司不止是纸上的两个字,它意味着公司里的人,包括广大雇员,领导人员,股东以及除洛德以外的科技人员。说不定只有她自己面子好看点,然而那是最不重要的。
同样重要的问题是:如果她把事情公之于众,会有什么好处呢?答案是:
拖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什么好处也没有。
所以,她将不去做那件“合乎良知的事”了,她不准备将事情公之于众。
对于这一点不用再想了,她清楚,她也要保持沉默,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她没有别的选择。
洛德也清楚这点,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冷笑。
她鄙视他。这是她一生中最讨厌的一个人。
他败坏了他自己;败坏了麦司;败坏了萨姆;眼下又败坏了西莉亚。
她站起身来,激动得几乎前言不搭后语地嚷道,“我不要看见你!走开!”
他走了。
安德鲁参观伦敦一家医院去了,洛德离去一小时后他才回来。
西莉亚对他说,“出了点事情,我必须在宴请马丁和伊冯之后立即赶回去,也就是说乘后天的飞机走。如果你想多住些日子——”
“我们一块儿走。”安德鲁说完后,又平静地加了一句,“交给我来安排好了。我敢肯定你有满腹心事。”
没过多久,安德鲁就回来讲情况了。星期四飞纽约的协和式班机机票已预售一空,但他总算弄到了英国航空公司747机上的两张头等票,星期四下午他们将飞抵纽约,然后再去莫里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