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您最顺从的仆人,先生,”少校说道,“他妈的,先生,我的朋友董贝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很高兴见到您。”
“卡克,”董贝先生解释道,“白格斯托克少校陪同我游览,跟我交谈,我对他无限感激。白格斯托克少校给我帮了很大的忙,卡克。”
经理卡克先生手中握着帽子,刚刚到达莱明顿,并刚刚被介绍给少校;他向少校显露出上下两排的全部牙齿,说他相信,他能不揣冒昧地衷心感谢他在改善董贝先生的神色和精神上取得了十分显著的效果。
“说实在的,先生,”少校回答道,“用不着感谢我,因为这是件双方相互受益的事情。像我们的朋友董贝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先生,”少校放低了嗓门说道,但是没有低到使那位先生听不到,“他总是在无意之间就能促使他的朋友进步,变得高尚起来的,先生;他——董贝先生增强和激励着一个人的道德本性。”
卡克先生对这些话连声赞同。他增强和激励着一个人的道德本性,正是这样!这正是他就要脱口说出的话。
“但是,先生,”少校接着说道,“当我的朋友董贝跟您谈到白格斯托克少校时,我却必须恳求允许我把他和您纠正纠正。他指的是直率的乔,先生——乔埃-白——乔希-白格斯托克——约瑟夫——粗鲁和坚强的老乔,先生。我愿为您效劳。”
卡克先生对少校极为友好的态度,以及卡克先生对他粗鲁、坚强和直率的赞赏,都从卡克先生的每颗牙齿中闪现出来。
“现在,先生,”少校说道,“您和董贝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商量啦。”
“不,不,少校,”董贝先生说道。
“董贝,”少校坚决不同意地说道,“我很明白,像您这样杰出的人物——商业界的巨子,是不应该受到打扰的。您的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再见吧。在这段时间里,老约瑟夫就避开了。卡克先生,吃晚饭的时间是七点正。”
少校说完这些话之后,脸上露出极为扬扬得意的表情,离开了。但他立即又在门口探进头来说:
“请原谅,董贝,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她们的?”
董贝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向那位殷勤有礼、掌握了他的商业秘密的人稍稍看了一眼,然后拜托少校向她们转致他的问候。
“哎呀,先生”少校说,“您得说点更热情的话才好呢,要不老乔就不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了。”
“那么,少校,就请向她们转致我的敬意吧!”董贝先生回答道。
“他妈的,先生,”少校滑稽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和肥厚的双颊,说道,“您得表示更热情一些才好呵。”
“那么,少校,您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董贝先生说道。
“我们的朋友是狡猾的,先生,狡猾的,魔鬼一般的狡猾,”少校在门口转过头来直盯着卡克,说道,“白格斯托克也是这样,”但是少校在吃吃笑着的中间停了下来,伸直了身子,拍拍胸膛,庄重地说道,“董贝,我真羡慕您的感情,上帝保佑您!”然后他离开了。
“您一定觉得这位先生是一位很能开心解闷的人,”卡克先生在他的身后露出牙齿,说道。
“确实是这样,”董贝先生说道。
“他在这里无疑是有朋友的,”卡克先生继续说道,“我从他的话中知道,您在这里经常参加社交活动;您可知道,”他令人讨厌地微笑着,“您经常参加社交活动,我真是高兴极了。”
董贝先生捻转着表链子,并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对这位地位仅次于他的助手所显示的关心表示感谢。
“您生来就是属于社会的人,”卡克说道,“在我所认识的人们当中,从性格和地位来说,您都是最适合于进入社会开展活动的。您可知道,您过去竟这么长久地和社会保持着一定距离,我一直感到惊奇!”
“我有我的理由,卡克。我是个独立门户,不求助于他人的人,所以我对社会漠不关心,但是您本人是位有出色社交才能的人,因此就更容易感到惊奇了。”
“哦,我!”那一位敏捷地用自我贬低的口吻回答道,“像我这样的人那是完全另外一码事。我根本不能和您相比。”
董贝先生把手伸向领带,下巴缩在里面,咳嗽了一声,然后站在那里,向他忠实的朋友和奴仆默默地看了几秒钟。
“卡克,”董贝先生终于说道,他这时的表情就仿佛是咽下对他的喉咙有些过大的什么东西似的,“我将高兴把您介绍给我的——介绍给少校的朋友们。她们是很使人感到愉快的人们。”
“我想他们当中也有女士吧,”圆滑的经理旁敲侧击地问道。
“他们全是,——就是说,她们两人全是女士,”董贝先生回答道。
“只有两人吗?”卡克笑嘻嘻地问道。
“只有两人。我在这里只是到她们的住所里去拜访过,没有结识其他什么人。”
“也许是姐妹俩吧?”卡克问道。
“母亲和女儿,”董贝先生回答道。
董贝先生低下眼睛,又把领带整整好,这时候经理卡克先生笑嘻嘻的脸容,没有经过任何过渡阶段,突然一下子转变成目不转睛、皱眉蹙额的脸容,眼光全神贯注地细细观察着董贝先生的脸,并露出丑恶的讥笑。当董贝先生抬起眼睛的时候,卡克先生的脸孔又以同样敏捷的速度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向他露出全部牙床。
“谢谢您的好意,”卡克说道,“我将高兴认识她们。说到女儿,使我想起,我见到过董贝小姐呢。”
血流突然涌上了董贝先生的脸。
“我冒昧地去看望了她,”卡克说道,“问她有什么事要交我办的,可是很不幸,除了——除了她的亲切的爱之外,我没能给她带来别的东西。”
这真像狼一般的脸孔啊!当他的眼光碰到了董贝先生的眼光时,从他张开的嘴巴中甚至可以看到那火热的舌头!
“公司里的业务情况怎么样?”那一位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在沉默的时间中,卡克先生取出了一些便函和其他文件、票据。
“生意很清淡,”卡克回答道,“总的来说,我们最近运气不像往常那样好,不过这对于您来说没什么要紧。劳埃德商船协会①认为‘儿子和继承人’已经沉没了。幸好它从龙骨到桅顶都是保了险的。”——
①劳埃德商船协会:伦敦当时经营海上保险业和船舶检查注册的一个团体。
“卡克,”董贝先生把一把椅子移近身边,说道,“我不能说那位年轻人盖伊曾给我留下好印象。”
“也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经理插话道。
“可是,”董贝先生没有注意到他的插话,继续说道,“我真愿他当初没有乘这条船,当初没有派他去就好了。”
“真可惜,您当初没早讲,是吧?”卡克冷冷地回答道,“不过,我想,到头来这倒会是件好事。我确实认为,到头来这倒会是件好事。我跟您说过没有,董贝小姐与我本人相互间还有着一点类似信任的关系呢?”
“没有,”董贝先生严厉地说道。
“我毫不怀疑,”卡克在一段令人难忘的沉默之后继续说道,“不论盖伊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待在那个地方总比在这里待在家中要好得多。如果我处在,或者能处在您的地位的话,我将对这种情况感到满意。我本人是很满意的。董贝小姐年轻,轻信,如果她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作为您的女儿,也许还不够高傲。当然,这算不了什么。您跟我核对一下这些帐目好吗?”
董贝先生没有弯下身子去看那些摊在面前的帐单,而是往后仰靠在椅子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经理的脸。经理眼皮稍稍抬起一点,假装看着数字,而不去催促他的老板。他毫不掩饰他是出于对董贝先生体帖入微和有意不伤害他的感情才假装成这样子的;董贝先生坐在那里看着他的时候,明白他是有意关照他;他觉得,如果不是为了这一点,这位深受他信任的卡克本会说出更多更多的话的,但是董贝先生太高傲了,他不会请求他说。他在业务上也经常这样。董贝先生的眼光逐渐松弛下来,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面前的票据上面;但是他在埋头研究的过程中经常停下来,重新看着卡克先生;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卡克先生就像先前一样,表露出他的殷勤,给他的老板留下了愈来愈深刻的印象。
他们就这样忙着业务;在经理的巧妙的引导下,董贝先生心中对可怜的弗洛伦斯产生和滋长着愤怒的思想,它正取代着往常对她冷酷的厌恶;就正在这些时候,被莱明顿老太太们所称颂的白格斯托克少校,正沿着街道有荫影的一边迈着步子,去向斯丘顿夫人进行一次上午的拜访;本地人手里拿着那些通常的随身用品,跟随在他后面;当少校到达克利奥佩特拉的闺房时,正是中午,所以他幸运地看到他的女王像平时一样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面对着一杯咖啡;为了使她能得到舒适的休息,房间被窗帘遮蔽得十分阴暗,在她身旁侍候的威瑟斯就像一个侍童的幽灵一样,朦胧不明地浮现出身形。
“什么讨厌的东西进来了?”斯丘顿夫人说道,“我不能容忍它。不管你是谁,快滚开!”
“夫人,您不会忍心把乔-白撵走的!”少校在中途停下,抗议道,手杖挂在他的肩膀上。
“啊,是你呀,是吗?好吧,我改变主意,可以让你进来。”
克利奥佩特拉说道。
于是,少校就走进来,到了沙发旁边,把她可爱的手压到他的嘴唇上。
“坐吧,”克利奥佩特拉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说道,“坐得远些,不要太挨近我,因为今天下午我虚弱得要命,感觉非常灵敏。你身上有一股太阳气。你简直就跟从热带跑来的人一样。”
“确实,夫人,”少校说道,“过去有一段时候,约瑟夫-白格斯托克曾经被太阳炙烤过,烫出过水泡;那时候,夫人,在西印度群岛温室般炎热的气温下,他不由得不茁壮成长;当时大家都以花这个外号来称呼他。在那些日子里,夫人,谁也不知道白格斯托克,但大家都知道花——我们的花。花现在多少有些枯萎了,夫人,”少校说道,一边坐到一张椅子里,他比他残酷的神所指定的那张椅子要近好多,“可是它仍然是一株顽强的植物,就像常绿树一样四季长青。”
这时少校在房间黑暗光线的掩护下,闭上一只眼睛,像哑剧中的丑角一样摇晃着脑袋,他在扬扬得意之中也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中风的边缘。
“格兰杰夫人在哪里?”克利奥佩特拉问她的童仆。
威瑟斯说,他猜想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很好,”斯丘顿夫人说道,“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我有事。”
威瑟斯走开以后,斯丘顿夫人身体没有移动,只是有气无力地把头转向少校,问他,他的朋友怎么样?
“夫人,”少校喉咙里滑稽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回答道,“就一个处在他这种境况中的人来说,董贝总算还不错。夫人,他目前的情况已到了危急万分的地步。他神魂颠倒了!董贝,他已经神魂颠倒了!”少校喊道,“他已经被刺伤得体无完肤了。”
克利奥佩特拉向少校敏锐地看了一眼,这和她接着讲话时假装的慢声慢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白格斯托克少校,虽然我对世界了解得很少,(我对我缺乏经验并不真正感到遗憾,因为我担心这世界是个虚伪的地方,充满了使人难受的陈规旧习;这里,大自然受到轻视,也很少听到心的音乐,心灵的表露,以及所有那些富于真正诗意的东西),可是我不会误会你话中的含意。你的话是暗指伊迪丝——我无比亲爱的孩子。”斯丘顿夫人用食指沿着眉毛移动着,说道,“你的这些话使最温柔的心弦在有力地颤动!”
“夫人,”少校回答道,“坦率一直是白格斯托克家族的特点。您的话说对了。乔承认这一点。”
“你所暗指的这一点,”克利奥佩特拉继续说道,“将会涉及我们可悲地堕落的本性很容易产生的那最令人感动的、最惊心动魄的和最神圣的情感,至少也是这些最优美的情感中的一种。”
少校把手放到嘴唇上,向克利奥佩特拉送去一个飞吻,仿佛要指明这正是她所谈到的情感。
“我觉得我虚弱无力。我觉得我缺乏在这种时刻应该能支持住一位母亲——不说是一个家长的精力,”斯丘顿夫人用她手绢饰有花边的边缘抹了抹嘴唇,说道,“但是在谈到这个对我最亲爱的伊迪丝非常重要的问题时,我不能不感觉到要昏过去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坏家伙,既然你已经大胆地提到了它,既然它已经造成我极度的痛苦,”斯丘顿夫人用扇子触了触她的左胁,“我将不会逃避我的责任。”
少校在阴暗光线的掩护下,踌躇满志,得意扬扬,来回摇晃着他那发青的脸,并眨着龙虾眼,直到后来他呼哧呼哧地一阵阵喘起气来,因此在他的女朋友能继续说话之前,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一、两圈。
“董贝先生十分客气,”斯丘顿夫人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之后,说道,“好多个星期之前跟你,我亲爱的少校,一道到这里来拜访我们,使我们感到光荣之至。我承认——请允许我坦率地说——,我是个易受冲动的人,可以说,我的心就好像亮在外面似的。我对我的弱点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敌人也不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我并不后悔;我宁肯不要被冰冷无情的世界冻僵,对这责怪我倒是心安理得,处之泰然的。”
斯丘顿夫人整了整领子,捏了捏瘦削的喉咙,使它表面光滑些,然后十分扬扬自得地继续说道:
“我接待董贝先生感到无比高兴(我相信,我最亲爱的伊迪丝也一样)。作为你的一个朋友,我亲爱的少校,我们很自然地事先就对他产生了好感。我觉得,我看到董贝先生充满了善良的心意,这是使人极能振奋精神的。”
“董贝先生现在什么心也没有了,夫人,”少校说道。
“坏蛋!”斯丘顿夫人没精打采地看着他说,“请别吱声!”
“乔-白一个字也不说了,夫人,”少校说道。
“董贝先生后来就不断到这里来拜访,”克利奥佩特拉揉平脸颊上的红粉,继续说道,“也许是发现我们纯朴和自然的风格中有什么吸引力吧——因为在自然中总是有一种魅力的——它是很引人入胜的——,他成了我们每天晚上小小聚会中的一员。当初我决没想到我会背负起这可怕的责任,那时候我鼓励董贝先生——”
“上这里来随便串串门,夫人,”白格斯托克少校提示说。
“粗野的人!”斯丘顿夫人说,“你猜对了我的意思,但使用了讨厌的语言。”
这时斯丘顿夫人把胳膊肘搁在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用她认为优美和合适的姿态垂下手腕,悬吊着扇子来回摆动,一边说话一边赞赏着她自己的手。
“当我逐渐明白真相的时候,”她装腔作势地说道,“我所忍受过的痛苦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想去细细说它;我的整个一生都跟我最亲爱的伊迪丝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美丽的宝贝孩子,自从那极讨人喜欢的人儿格兰杰死去以后,她简直把心也给掩藏起来了;看到她的容颜一天天地改变,真是世界上最令人伤心的事情。”
如果人们从那最伤心的痛苦对斯丘顿夫人所产生的影响来判断的话,那么她的世界并不是很难于忍受的,不过这只是顺便说说而已。
“人们都说,”斯丘顿夫人傻笑着说道,“我生活中十全十美的的珍珠伊迪丝像我。我相信,我们确实是相像的。”
“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承认有谁能像你,夫人,”少校说,“这个人的名字就是老乔-白格斯托克。”
克利奥佩特拉装着要用扇子打破马屁精的脑袋,但却又发了慈悲心,对他微笑着,继续说道:
“如果我迷人的女儿继承了我的什么优点的话,坏东西!”坏东西是指少校,“那么她也继承了我的傻脾气。她有着强烈的性格——人们说我的性格也是很强烈的,虽然我不相信——,但是她一旦被感动了,她是极容易动心和敏感的。当我看到她憔悴下去的时候,我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啊!它简直要毁了我。”
少校向前伸出他的双下巴,表示安慰地噘着发青的嘴唇,假装出极为深切的同情。
“我们之间存在的信任:心灵的自由发展和思想感情的尽情倾吐,”斯丘顿夫人说道,“想起来真是动人。我们像是姐妹俩,而不像妈妈和女儿。”
“乔-白就有这样的看法,”少校说道,“乔-白已讲过五万次了!”
“别插嘴,粗鲁的人!”克利奥佩特拉说,“当我发现有一个问题我们避开不谈的时候,我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啊!在我们中间悬隔着一道——该叫什么——鸿沟。我的天真朴实的伊迪丝要变成我的模样了!自然,这是最沉痛难忍的心情。”
少校离开他的椅子,坐到挨近小桌子的那一张中。
“一天又一天,我看到了这一点,我亲爱的少校,”斯丘顿夫人继续说道,“一天又一天,我感觉到了这一点。一小时又一小时,我责备自己,过分的信任,过分的无猜无疑,它已造成了如此痛苦的结果;差不多一分钟又一分钟,我希望董贝先生会自己来解释,并解除我遭受的痛苦,这痛苦真使我精疲力竭。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亲爱的少校。我深深地悔恨——小心别打破咖啡杯子,你这笨手笨脚的人——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是个已经改变了的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我可以跟哪位好人商量。”
斯丘顿夫人曾经好多次采用,现在终于完全采用了温柔和信任的语气,白格斯托克少校也许受到这种语气的鼓励,就把手伸过小桌子,斜眼看着说道:
“跟乔商量吧,夫人。”
“既然这样,你这讨厌的怪物,”克利奥佩特拉把一只手递给少校,用另一只手中拿着的扇子轻轻地敲打他的指节,说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谈?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谈谈这方面的事?”
少校哈哈大笑,吻了吻她伸给他的手,又连连不停地哈哈大笑。
“董贝先生是不是像我所认为的心地真诚善良的人?”有气无力的克利奥佩特拉亲切地说道,“你认为他是真心实意的吗?我亲爱的少校?你认为需要跟他说说还是听他自便?现在请告诉我,亲爱的人,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们要不要让他去跟伊迪丝-格兰杰结婚呢,夫人?”少校声音嘶哑地吃吃笑道。
“莫名其妙的东西!”克利奥佩特拉举起扇子去打少校的鼻子,说道,“我们怎么能让他去结婚?”
“我说,夫人,我们要不要让他去跟伊迪丝-格兰杰结婚?”少校又吃吃地笑道。
斯丘顿夫人没有答话,而是十分调皮、十分快活地向少校微笑着;这位好色的军官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挑引,本想在她非常红的嘴唇上印上一个亲吻的,可是她却以十分可爱的、少女般的敏捷劲儿,用扇子挡住了。她这么做,也许是由于羞怯,但也许是由于她害怕嘴唇上涂染上的色泽会受到损害。
“夫人,”少校说道,“董贝是个人人想开采的金矿。”
“啊,你这满身铜臭的势利小人!”克利奥佩特拉轻轻地尖声喊道,“真叫我毛骨悚然。”
“夫人,”少校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继续说道,“董贝是真心实意的。约瑟夫这样说;白格斯托克知道这一点。乔-白正把他引到这一步。听凭董贝自己去吧,夫人。董贝是稳能到手的。你就跟过去一样行事好了,不要别的。请相信乔-白会把事情办到底的。”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亲爱的少校?”克利奥佩特拉问道。她虽然是一副没精打采的姿态,但却很机警、很敏锐地逼视着他。
“绝对是真的,夫人,”少校回答道,“世上无双的克利奥佩特拉和她的安东尼-白格斯托克在伊迪丝-董贝富丽堂皇的公馆中享受财富时,将会经常得意扬扬地谈到这一点。夫人,董贝的左右手,”少校在吃吃的笑声中突然停住,一本正经地说道,“已经到这里来了。”
“今天早上?”克利奥佩特拉问道。
“今天早上,夫人,”少校回答道,“董贝曾经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来到,夫人,这说明了——请相信乔-白的话,因为乔是魔鬼般狡猾的人,”少校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鼻子,并眯缝着一只眼睛,这并没有改善他天生的美容,“这说明了董贝希望他得知这个消息,不用他告诉他或跟他商量。因为,夫人,”少校说,“董贝就跟魔王一样骄傲。”
“这是个可爱的性格,”斯丘顿夫人吐字不清地说道,“它使人想起了我最亲爱的伊迪丝。”
“唔,夫人,”少校说,“我已经作出了一些暗示,那位左右手明白了,我将再作出一些暗示,直到那天来到为止。董贝今天早上建议明天乘车到沃里克城堡①和凯尼尔沃思②去游览,动身之前先跟我们一起吃早饭。我是替他来送请柬的。您肯不肯赏光,夫人?”少校说,当他取出一张短笺时,他脸上扬扬得意,露出狡猾的神气,气都喘不过来;这张短笺是烦请白格斯托克少校转交给尊敬的斯丘顿夫人的;在这张短笺中,她的永远忠实的保罗-董贝恳求她和她和蔼可亲的、多才多艺的女儿同意参加这次建议中的游览。在附言中,这同一位永远忠实的保罗-董贝请求她向格兰杰夫人转致他的问候——
①沃里克(Warwick):英格兰沃里克郡的一个城镇,以古城堡著名;该城堡规模宏大,结构完整,收藏有精美绘画和兵器。
②凯尼尔沃思(Kenilworth):也是英格兰沃里克郡的一个城镇。
“别说话!”克利奥佩特拉突然说道,“伊迪丝!”
这位可爱的母亲在发出这个惊叫声之后又重新装出那副没有精神、装腔作势的神态,这种情景简直是不可能描写的;因为她从来没有抛开过这个神态,大概除了坟墓之外,不论在其他任何地方她都不想,也不可能抛开这个神态的。但是她在脸孔、声音或神态中曾经在片刻间暴露出她曾经认真怀有一种目的或微弱地承认她怀有那个目的(不论这目的是高尚的或邪恶的),而当伊迪丝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就急急忙忙地驱除掉她曾一时暴露出的所有这些神色的任何阴影,懒洋洋地斜靠在长沙发上,又是原先那极为没精打采和有气无力的神态。
伊迪丝十分美丽和庄严,但却又十分冷淡和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对白格斯托克少校几乎没打招呼,向母亲敏锐地看了一眼之后,把一个窗子的窗帘拉开,在窗前坐下,望着外面。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斯丘顿夫人说道,“你这些时候待在哪里?我多么想看到你呀,我亲爱的。”
“你刚才说你有事,所以我就没进来,”她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这对老乔太残酷无情了,夫人,”少校以他特有的殷勤说道。
“是很残酷无情,我知道,”她仍然望着外面,说道,说话时不动声色,十分傲慢;少校十分狼狈,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
“我亲爱的伊迪丝,”她的母亲慢声慢气地说道,“你知道,白格斯托克少校总的来说,是世界上最没用、最讨厌的人——”
“妈妈,完全不必采用这种讲话方式,”伊迪丝回过头来说道,“这里就我们三个人。我们彼此了解。”
她俊俏的脸上平平静静地显露出的轻蔑表情(对她自己的轻蔑显然并不比对他们的少)十分强烈和深刻,因此她母亲原先发出的傻笑,尽管是习惯性的,也不得不在这种表情前顷刻间从唇边消失了。
“我亲爱的女儿,”她又开始说道。
“还不是个女人吗?”伊迪丝微笑着说道。
“你今天多么古怪,我亲爱的!请让我说,我的宝贝,白格斯托克少校替董贝先生送来了十分客气的请柬,建议我们明天和他一起吃早饭,然后乘车去沃里克和肯尼尔沃思。你去吗,伊迪丝?”
“我去吗!”她重复着说道,她回过头来看母亲时,脸孔涨得通红,并急促地呼吸着。
“我知道你会去的,我亲爱的,”母亲漫不在意地说道,“我刚才问你,正像你所说的,是出于礼貌。这里是董贝先生的信,伊迪丝。”
“谢谢你,我不想念它。”这就是她的答复。
“那么,也许还是由我亲自来复信好,”斯丘顿夫人说道,“本来,我曾想请你来当我的秘书的,我亲爱的。”由于伊迪丝一动不动,也不答腔,所以斯丘顿夫人就请少校把她的小桌子推近一些,打开桌子里面包含的写字台,替她取出笔和纸;少校十分顺从和热心地完成了这些殷勤的、合适的服务。
“写上你的问候吧,伊迪丝,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写到附言时,手中拿着笔,停下来问道。
“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妈妈,”她没有回头,漠不关心地回答道。
斯丘顿夫人随自己的心意写下去,不再要求她给予明确的指示;她写好之后就把它递给少校;少校把它作为一项宝贵的任务接受下来,装作要把它搁到挨近心的地方,但由于背心不安全,就只好搁在裤兜里。然后,少校向两位夫人作了极为优雅、极有骑士风度的告别;年老的夫人按照她往常的方式回了礼,年轻的夫人则脸对着窗子坐在那里,几乎觉察不到地把头点了一下;如果她毫无表示,让少校去猜想,她是没有听到他或注意到他,那么这反倒给少校多留一些面子呢。
“说什么她发生了变化,先生,”少校在归途中默想着;由于下午太阳当空,气候炎热,他就命令本地人拿着他的随身物品走在前面,他自己则在那位被放逐出国的王子的身影下走着;“什么变化呀,憔悴呀,等等,约瑟夫-白格斯托克决不会上当。压根儿没有那么回事,先生。这是不会发生的。但要是说到她们母女之间存在意见分岐——或者像那位母亲所说的,有一道鸿沟——,他妈的,先生,这倒似乎千真万确。真是奇妙极了!唔,先生!”少校喘着气,“伊迪丝-格兰杰和董贝倒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让他们打出个高低来吧!白格斯托克支持胜利者!”
少校想得正带劲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出了最后这几个字,倒霉的本地人以为少校正在喊他,就站住脚跟,回过头来。本地人这忤逆的行动使少校火冒三丈,虽然他当时正洋洋自得,十分开心,但看到这个情况,就立即用手杖戳到本地人的肋骨之间,以后每隔短短一段时间又继续不断地捅捅他,直到旅馆为止。
少校穿礼服准备去吃晚饭的时候,怒气还没有消退。从靴子到发刷,凡是他手边拿得到的各种大小物品,都像阵雨一般纷纷投掷到黑仆人的身上。因为少校自夸对本地人进行了完美无缺的训练,他对严格的纪律稍有违犯,少校就逼迫他去完成教练以外的劳累的杂役。此外,少校还把本地人当作减轻痛苦以及其他身体病痛和精神苦恼的手段;看来本地人并没有白拿他那份菲薄的工资。
少校抛掉了手边所有的飞弹,使用了许多新的浑名来称呼本地人(这的确使他很有理由对英语词汇的丰富感到吃惊)之后,终于不得不系上领带。当他穿好衣服,觉得自己在这阵运动之后精神爽快、生气勃勃的时候,他就走下楼去跟董贝和他的左右手说笑逗趣。
董贝没有到房间里来,但是他的那位左右手却已经在那里;像往常那样,他那珍宝般的牙齿立即显示在少校眼前。
“唔,先生!”少校说道,“自从我荣幸地跟您见面以后,这段时间您是怎么度过的?出去走走没有?”
“出去逛了仅仅半个小时,”卡克回答道,“我们很忙。”
“业务上的事吧,是不是?”
“好多琐碎的事情得处理完,”卡克回答道,“但是您知道——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在怀疑学校中受过教育,平时又不好交际的人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他突然停止,用一种可爱的坦率的语气说道,“但是对于您,白格斯托克少校,我觉得完全可以推心置腹。”
“您使我感到光荣,先生,”少校回答道,“您可以把我当成您的知心朋友。”
“那么,您知不知道,”卡克继续说道,“我发现我的朋友——不,我应当把他称为我们的朋友——”
“您是指董贝吗,先生?”少校喊道,“您看到我站在这里了吗,卡克先生?您看到乔-白了吗?”
他很肥胖,肤色很发青,是不会看不到的,卡克先生就告诉他,他很高兴地看到了。
“那么,先生,您是看到了一位愿意赴汤蹈火去为董贝效劳的人了,”白格斯托克少校回答道。
卡克先生笑嘻嘻地说,他完全相信这一点。“少校,”他继续说道,“让我回到我没讲完的地方吧,我发现我们的朋友今天对业务不像往常那么专心致志了,您知不知道?”
“真的吗?”兴高采烈的少校问道。
“我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不大集中,”卡克说道。
“天啊,先生,”少校喊道,“有一个女人在这里面作怪呢。”
“说真的,我开始相信真有了,”卡克回答道,“最初当您似乎暗示这一点的时候,我还以为您可能在开玩笑呢,因为我知道你们军人——”
少校发出马一般的咳嗽声,摇晃着脑袋和肩膀,似乎在说,“不错,我们都是些爱开心逗乐的人,这用不着否认。”然后他抓住卡克先生的钮扣孔,凸鼓着眼睛,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她是个非常妩媚的女人,先生;她是个年轻的寡妇,先生;她出身于名门望族,先生;董贝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了,先生;对双方来说,这都是美好的匹配,因为她有美丽的姿色,高贵的血统和出众的才能,董贝则有巨大的财富;哪对夫妻能比他们有更多的东西呢?少校这时听到门外董贝先生的脚步声,就匆匆把话收住,说,卡克先生明天早上就可以看见她,他自己就可以作出判断了;由于精神激动并呼哧呼哧喘着气地咬着耳朵说了这些话,少校坐在那里,喉咙咕嘟咕嘟发响。眼睛里涌着泪水,直到晚饭开上为止。
少校像其他某些高贵动物一样,在进食的时候充分地显示自己。这时候,他坐在餐桌的一端,光辉四射;董贝先生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发出较弱的光芒;卡克则坐在餐桌的边旁,根据不同情况,把他的光线时而借给这一边,时而借给那一边,或让它消融在双方的光线之中。
在上第一、二道菜时,少校通常是神色庄重的,因为本地人遵照他通常的嘱咐,悄悄地在他周围摆放了各种配菜和调味瓶,少校把瓶塞拔出和在盘子里搅拌食品,有一阵子好忙。此外,本地人还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摆放了各种香料、佐料,少校每天用它们来刺激胃口,更不要说本地人还从那些奇形怪状的容器中给少校倒上好些不知名的饮料了。但是这一天,白格斯托克少校甚至在这样忙碌着的时候,还挤出时间来交谈;他的交谈是极为狡猾地用了心计的,为的是让卡克先生心眼开窍和暴露董贝先生的精神状态。
“董贝,”少校说道,“您什么也不吃,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那位先生回答道,“我正吃着呢。我今天的胃口不很好。”
“唔,董贝,您的胃口怎么了?”少校问道,“它跑到哪里去了?我敢发誓,您没把它掉在我们的朋友那里,因为我可以保证,她们今天吃午饭的时候也是没有胃口的。至少我可以保证,她们当中有一位是这样,至于是哪一位我就不说了。”
少校这时向卡克使了使眼色,充满了非常狡猾的神气,如果这时他的黑皮肤的仆人不待他嘱咐,理所当然地前来给他拍背,那么他也许已经滚到餐桌下面不见了。
当晚饭临近结束的时候,换句话说,当本地人站在少校身边,准备倒出第一瓶香槟酒的时候,少校变得更加狡猾了。
“把这倒满,你这无赖,”少校举起杯子说道,“把卡克先生的也倒满,还有董贝先生的。天主在上,先生们,”少校向他的新朋友眨巴着眼睛说道,这时董贝先生带着知晓底细的神情看着盘子,“让我们把这一杯奉献给一位神,乔感到自豪能认识她,并从远处恭恭敬敬地赞美她。伊迪丝,”少校说,“就是她的名字。天使般的伊迪丝!”
“为天使般的伊迪丝干杯!”笑嘻嘻的卡克喊道。
“当然,为伊迪丝干杯!”董贝先生说道。
侍者们端着新菜进来,少校变得更加狡猾,但也更为庄重。“虽然在我们自己人中间,乔-白格斯托克可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谈论这个问题,先生,”少校把一个指头搁在嘴唇上,半对着卡克说道,“但他认为这个名字太神圣了,不能让这些家伙偷听了去。当他们在场的时候,先生,一个字也别说!”
从少校这方面来说,这样说是出于尊敬,也是很适当的;董贝先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虽然听到少校那些暗指的话,董贝先生以他那冷冰冰的神情表现出不大好意思,但他显然并不反对这样的开玩笑,相反倒还巴不得这样。也许少校这天上午所推测的话是相当接近真实的:这位伟大的人物太高傲了,他不能在这种问题上正式跟他的总理商量或对他吐露心事,可是却又希望他能了解全部真情。不管情况怎么样,当少校使用他的轻炮时,董贝先生不时向卡克先生看上一眼,似乎很注意这炮火在他身上产生了什么样的作用。
可是少校得到了一位聚精会神听讲的人,并且也是一位世上无双的爱微笑的人——就像他以后经常说的,“总之,一位魔鬼般聪明和讨人喜欢的人”,他并不打算只跟他稍稍狡猾地暗示一下董贝先生之后就把他放走。因此,当桌布撤除以后,少校就充分表现自己是个讲团队故事和说团队笑话的能手,涉及的题材更加广泛,更加无所不包,真是丰富多彩,层出不穷;卡克由于哈哈大笑,赞赏不止,弄得精疲力乏(或许是假装成这样的);这时候董贝先生从他浆得笔挺的领带上面向前望去,好像是少校的主人或者像是个庄严的马戏团的老板,高兴地看着他的熊在精采地跳舞。
少校由于吃、喝和显示聊天的才能,嗓子变得十分嘶哑,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这时候他们就开始喝咖啡。在这之后,少校问经理卡克先生,他是不是玩皮基特牌?他问的时候显然并不期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能,我能玩一点儿。”卡克先生回答道。
“也许您也能玩十五子游戏①吧?”少校迟疑地问道——
①十五子游戏(backgammon):一种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是的,也能玩一点儿。”露出牙齿的人回答道。
“我相信,卡克什么游戏都能玩,”董贝先生说,他躺在沙发上,就像一个没有铰链、没有关节的木头人一样,“而且玩得都很好。”
这两种游戏他确实玩得非常精明,少校感到大为惊奇,就随便地问他是不是能下棋。
“能,能下一点儿,”卡克回答道,“我有时不看棋盘就下赢——这不过耍点巧技罢了。”
“天哪,先生!”少校眼睛睁得大大地说道,“您和董贝真是截然不同!他什么也不会玩。”
“哦,他呀!”经理回答说,“他没有任何必要掌握这些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它们有时倒是有用的。比方说现在,白格斯托克少校,它们就能使我跟您较量一番。”
也许人们所看到的,仅仅是这张很圆滑,张得很开的虚伪的嘴巴罢了,但是在这卑躬屈节、曲意奉承的简短话语背后,人们似乎还可以听到好像是狗的嗥叫声,人们在一刹那间可能以为那白白的牙齿就要去咬它们所谄媚的那只手呢。但是少校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董贝先生在游戏进行过程中一直躺在那里,半闭着眼睛沉思,直到睡觉的时间来临。
那时候,卡克先生尽管是个赢家,少校对他却有着极大的好感;当他就寝之前在少校房间里跟他告别的时候,少校还特别客气地派了本地人——他经常在他主人门口的地上铺一张席子睡觉的——拿着蜡烛,沿着走廊,郑重其事地把他送回房间。
卡克先生卧室中的镜面上有一个模糊的污点,它的反映也许是不真实的。但是那天夜里它映照出一个人的形象,这个人在幻想中看到一群人正睡在他脚边的地上,就像可怜的本地人睡在他主人的门口一样;这个人在他们中间选择着道路,非常恶意地看着下面,但是暂时还没有践踏那些向上朝着他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