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普钦太太的体质是由这样坚硬的金属做成的,它虽然难免身躯虚弱,需要在吃过排骨之后休息休息,也需要依赖小羊胰脏的催眠作用才能进入梦乡,但它使威肯姆大嫂的预言完全落了空,没有显露出衰老的任何症状。然而,由于保罗对这位老太太全神贯注的兴趣并没有减弱,所以威肯姆大嫂也不愿意从她原先的立场上后退一英寸。她以她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为坚强后盾,挖掘壕沟,构筑要塞,防卫着自己的地段,因此她以一位朋友的身份劝告贝里小姐要为发生最坏的情况作好准备,并预先警告她,她的姑妈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像火药厂一样突然爆炸。
可怜的贝里毫无恶感地接受了所有这些劝告,并跟往常一样,像奴隶一样拼命做着苦工;她完全相信,皮普钦太太是世界上最值得称颂的人之一,自愿作出无数牺牲,奉献给那位尊贵的老女人的祭坛。可是贝里所作出的所有这些牺牲却被皮普钦太太的朋友们与崇拜者们记为皮普钦太太的功劳,而且还跟那件令人伤感的事实——已故的皮普钦先生是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的——联系起来,认为两者是一脉相承的。
例如,有一位经营食品、杂货和一般零售业的诚实的商人,与皮普钦太太之间有一本油腻的红封面的小备忘录,它总是不断地引起争议;为了这一点,登记册涉及的各方经常在铺了席子的走廊里或在关着门的客厅里举行各种秘密的磋商与会议。比瑟斯通少爷(由于印度的太阳热对他的血液发生作用的缘故,因此他产生了一副爱报复的脾气)也屡次隐约地暗示,钱款收支不符,差额没有结清;他还记得,有一次喝茶的时候,没有供应潮湿的糖。这位商人是个单身汉,并不看重外表的漂亮,有一次规规矩矩地向贝里求婚,但皮普钦太太却傲慢无礼地刻薄挖苦他,把他的求婚给拒绝了。人人都说,皮普钦太太,一位死在秘鲁矿井的男子的遗孀,这样做是多么值得称赞,还说这位老太太有着多么坚强、高尚与独立的精神。可是对可怜的贝里却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她哭了六个星期(她善良的姑妈一直在严厉地斥责她),并落到一个绝望的老处女的处境。
“贝里很喜欢您,是不是?”有一次当他们和那只猫一起坐在炉旁的时候,保罗问皮普钦太太。
“是的,”皮普钦太太说道。
“为什么?”保罗问道。
“为什么!”心烦意乱的老太太回答道。“您怎么能问这样的事情,先生!您为什么喜欢您的姐姐弗洛伦斯?”
“因为她很好,”保罗说道,“没有什么人能像弗洛伦斯那样。”
“唔!”皮普钦太太简单地回答道。“那么也没有什么人能像我这样,我想。”
“难道真的没有吗?”保罗在椅子里向前欠身,很专注地看着她,问道。
“没有,”老太太说道。
“这使我很高兴,”保罗认真思考地搓搓手,说道。“这是件很好的事情。”
皮普钦太太不敢问他为什么,唯恐会得到一个完全使她陷入绝境的答复。可是,为了补偿她在感情上所受到的创伤,她把比瑟斯通少爷大大地折磨了一通,直到睡觉为止,因此他在当天夜里开始作出了由陆路回到印度去的安排,办法是吃晚饭的时候偷偷地藏起四分之一块面包和一小片潮湿的荷兰乳酪,就这样开始储存起旅途中所需的食品。
皮普钦太太对小保罗和他的姐姐看管、监护了将近十二个月。他们曾经回家去过两次,但只住了几天,每个星期照常总要到旅馆里去看望董贝先生。保罗虽然看去仍旧消瘦、虚弱,而且跟他当初被托付给皮普钦太太看管时一样,仍然同样是那个老气的、安静的、喜爱幻想的孩子,但他逐渐逐渐地强壮起来,不坐车也能出去走走了;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已经是薄暮的时候,这里接到了一个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通知:董贝先生要来拜访皮普钦太太,这在城堡中引起了极大的惊慌。客厅里的人们就像被旋风刮起来一般,飞快地被赶到了楼上;寝室的门被砰砰地关上,脚从孩子们的头踩踏过去,皮普钦太太又把比瑟斯通少爷接二连三地打了一阵,来减轻一下她精神上的焦虑不安;在这之后,这位可尊敬的老太太走进了接见室,她的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使室内的光线昏暗下来;董贝先生正在室内细心观察着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的空着的扶手椅子。
“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说道,“您好吗?”
“谢谢您,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从多方面考虑来说,我还不错。”
皮普钦太太经常使用这样的措词。它的意思是,考虑到她的品德、牺牲等等。
“我不能指望我的身体非常好,先生,”皮普钦太太坐到一张椅子里,缓一口气;“但我能像现在这样的健康,我是感谢天主的。”
董贝先生露出顾主满意的神情,低下了头,他觉得这正是他每个季度付出这么多的钱所要得到的。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往下说道:
“皮普钦太太,我冒昧地前来拜访,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我儿子的事。过去好些时候我就有意这样做了,但却一次又一次地推迟,为的是让他的健康完全恢复过来。您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顾虑吧,皮普钦太太?”
“布赖顿看来是个有益于健康的地方,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确实很有益。”
“我打算,”董贝先生说道,“让他继续留在布赖顿。”
皮普钦太太搓搓手,灰色的眼睛注视着炉火。
“但是,”董贝先生伸出食指,继续说道,“但是可能他现在应当有一点变化,在这里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总而言之,皮普钦太太,这就是我这次拜访的目的。我的儿子在成长,皮普钦太太。他确实在成长。”
董贝先生说这些话时的得意神情中有一些令人伤感的东西。它表明,保罗的童年生活对他是显得多么长久,同时他的希望是怎样寄托在他生命的较后阶段的。对于任何一位像这样傲慢这样冷酷的人来说,怜悯可能是一个无法与他联系起来的字眼,然而在目前这个时刻,他似乎正好是怜悯的很好的对象。
“六岁了!”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整整领饰——也许是为了掩藏一个控制不住的微笑,那微笑似乎片刻也不想在他的脸上展现开来,而只是想在脸的表面一掠而过就消失不见,但却没有找到一个停落的地方。“哎呀!当我们还来不及向四周看看的时候,六岁就将转变成十六岁了。”
“十年,”毫无同情心的皮普钦用哭丧的声音说道,她那冷酷的灰色眼睛冷若冰霜地闪了一下光,低垂的头阴郁地摇晃了一下,“是很长的时间。”
“这取决于境况如何,”董贝先生回答道;“不管怎么样,皮普钦太太,我的儿子已经六岁了;我担心,跟他同样年龄或者说跟他同样处于少年时期的许多孩子相比,他在学习上毫无疑问已经落后了。”他迅速地回答了那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中发出的一道他觉得是狡狯的眼光,“跟他同样处于少年时期——这个说法更恰当。可是,皮普钦太太,我的儿子不能落在他的同辈人的后面,而应当超过他们,远远地超过他们。有一个高地正等待着他去攀登。在我的儿子的未来的生活路程中没有什么听凭机会摆布或存在疑问的东西。他的生活道路是没有障碍的,预先准备好的,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筹划定了的。这样一位年轻绅士的教育是不应该耽误的。不应该让它处于不完善的状态。它必须很坚定很认真地进行,皮普钦太太。”
“唔,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我不会有什么异议。”
“我完全相信,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赞同地说道,“像您这样有卓越见识的人是不会,也不愿意有异议的。”
“现在人们谈论着各种乌七八糟的废话,——比废话还不如——,说什么对年轻人开始不要强迫得太厉害,而应当循循善诱,其他等等,先生,”皮普钦太太不耐烦地擦了擦她的钩鼻,说道,“在我做孩子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一些想法。现在也用不着这样去想。我的意见是,‘强迫他们去做’。”
“我的好夫人,”董贝先生回答道,“您真是名不虚传;请您相信,皮普钦太太,我对您优良的管理制度非常满意;只要我不足挂齿的推荐意见能有什么用的话,我将会十分高兴来推荐它。”——当董贝先生假装贬低自己的重要性时,他的高傲是超越一切限度的——,“我一直在考虑布林伯博士的学校,皮普钦太太。”
“我的近邻吗,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我相信这位博士的学校是一所优秀的学校。我听说管理很严格,从早到晚除了学习不干别的。”
“而且费用很贵,”董贝先生补充道。
“而且费用很贵,”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她紧紧抓住这个事实,仿佛遗漏了这一点,她就遗漏了它的最主要的优点之一似的。
“我跟博士通过一些信,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急忙把他的椅子向炉火拉近一点,说道,“他根本不认为保罗上他那里去年龄太小。他举例说明好几个跟他同年龄的孩子都在那里学习希腊语。如果我本人心中对这个变动的问题有什么小小的不安的话,皮普钦太太,那不是在那一方面。我的儿子生下来就失去了母爱,所以就把他好多(太多了)幼稚的感情逐渐倾注到他姐姐的身上,因此他们两人分离开来是否会——”董贝先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沉默地坐着。
“哎呀,这算什么!”皮普钦太太抖动着她的黑色的拜巴辛毛葛的裙子,大声喊道,一边把她内心中恶魔般的性情全都显露出来。“如果她不喜欢这样,董贝先生,那么就得教她好歹忍着点。”这位善良的太太接着立刻对她采用这样粗俗的语言表示抱歉,但她说,这就是她跟他们论断事理的方法,这一点倒是真的。
皮普钦太太昂起头来,摇晃了两下,同时对着无数个比瑟斯通与潘基皱了皱眉头;董贝先生等待她把这些动作做完之后,平静地但是正确地说道,“我说的是他,我的好夫人,他。”
皮普钦太太的管理制度本可以很容易地把同样的治疗方法也应用到保罗身上任何不舒适的地方;但是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十分敏锐地看出,尽管董贝先生可以允许这个处方在他的女儿身上发挥效力,但它却并不是医治他儿子的特效药;她认清了这一点,于是就解释说,环境的变化,新的社交场所,他在布林伯博士学校中所过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必须学会的课程,将很快就会把他的注意力充分转移了。由于这个意见与董贝先生自己的希望与看法是一致的,这就使得这位绅士对皮普钦太太的智慧有了更高的评价;由于皮普钦太太在这同时为失去她亲爱的小朋友而叹息(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使她不知所措的打击,因为她早就预料到这一点,一开始就没有指望他跟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会超过三个月),所以他对皮普钦太太没有私心这一点也产生了同样良好的印象。显然,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思前顾后地进行了考虑,因为他已经构想出一个计划,并把它通告给这位恶魔:头半年他把保罗送到博士的学校中去,作为一个每周在那里寄膳寄宿六天的学生,在这期间弗洛伦斯将留在城堡中,这样她可以在星期六把弟弟接到她那里去。董贝先生说,这样就将使他逐步地“断奶”;可能他曾回想起上一次他是没有经过逐步断奶的过程的。
董贝先生在结束会晤的时候,希望在他儿子在布赖顿学习期间,皮普钦太太仍保留她作为保罗的总管理人与监督员的职务。然后他吻吻保罗,跟弗洛伦斯握握手,看到比瑟斯通少爷露着气派庄严的衣领,拍拍潘基小姐的头,使她哭了起来(她身上的这个部位特别敏感,因为皮普钦太太习惯于用她的指关节来敲它,敲出声音来,就像敲桶一样);在这之后,他回到旅馆吃晚饭,并作出了决定:由于保罗已经长大,也长健康了,从今以后他就应该开始接受一个充实的教育过程,以便使他有能力担当起他将大显身手的职务;布林伯博士应当立即把他接到手里,负责对他进行指导。
每当一位年轻人被布林伯博士接到手里的时候,他可以毫无疑问地受到很紧的一握。博士只管理十位年轻人,但是按照最低的估计,他肚子里准备好的学问足够供应给一百个人享用。把这些学问供给这十位不幸的人狼吞虎咽,吃得饱饱的,既是他的职业,又是他的生活乐趣。
实际上,布林伯博士的学校是一个很大的温室,里面有一个催熟的器械在连续不停地运转。所有的孩子们都过早地成熟了。精神的青豌豆在圣诞节的时候就生产出来了;智力的龙须菜则全年都有。数学的醋栗(也是很酸的)在不合时令的季节中寻常无奇,它们藏身在布林伯博士栽培的灌木嫩枝之中。各色品种的希腊语与拉丁语蔬菜是在结霜冻冰的情况下,从孩子们干枯的细枝中采摘下来的。天性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不管原来打算让一位年轻人结什么果实,布林伯博士不知怎么的都是让他按照规定的样式结出果实来。
这些全都是很有趣、很巧妙的,但催熟的制度也附带产生出它通常的一些缺点。早熟产品的滋味不是正味,它们也不好保存。而且,有一位鼻子发肿、头长得特别大的年轻人(他是这十个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经受过了”一切),有一天突然停止生长,只是以一株茎杆的形式留在学校里。人们都说,博士对年轻的图茨搞得太过头了,当他开始留起连鬓胡子的时候,他却停止培育脑子了。
不管怎么样,年轻的图茨还是住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里;他有极为粗哑的嗓音和极为可怜的智力;衬衫上插着饰针;背心口袋里装着一枚戒指,当学生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把它带在小指头上;他经常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培养苗木的年轻女工们,而她们连有没有他这个人都不知道;在就寝时间以后,他通过前面第三层楼左角上的窗子的小铁格子望着外面煤气灯照亮的世界,就像一个长得太大、在高空中坐得太久的天使。
博士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绅士,穿一套黑衣服,膝盖上有一根带子把下面的袜子系紧。他的秃头十分光亮;声音低沉;下巴是双层的,他刮胡子的时候怎么能刮进那些折缝中是件奇事。他还有一双小眼睛经常是半闭着的;一张嘴巴半开着,显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他在那时刚盘问过一个孩子,现在正等待着他亲自认罪。当博士把右手伸进上衣的胸口,另一只手搁在背后,脑袋几乎觉察不到地摇晃一下,向一位紧张不安的陌生人发表一些极为平淡无奇的意见的时候,他的那些意见就像是出自斯芬克斯①的金玉良言,并把他的事情给解决了——
①斯芬克斯(sphynx):希腊神话中有翼的狮身女面怪物。
博士的学校是一座宏大的精美的房屋,面对着海。房屋里面的格调并不令人喜悦,而是恰恰相反。黯淡的窗帘粗陋、狭窄,垂头丧气地躲藏在窗子后面。桌子和椅子像算术题中的数字一样,一行一行地排列着;举行典礼的房间十分难得生火,因此它们觉得自己就像水井,来访的客人就像投进井中的水桶一样;餐厅似乎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吃喝的地方;除了前厅里一只大钟滴嗒滴嗒的响声外,整个房屋里没有其他声音,而那只大钟走动的声音就连顶楼里也能听到;有时也传来年轻人上课时发出的低沉的喊声,就像一群忧郁的鸽子的咕咕声一样。
布林伯小姐虽然是一位苗条、优雅的姑娘,但也没有做任何事情破坏这房屋里的严肃气氛。轻浮的胡闹与布林伯小姐格格不入。她留着短而卷曲的头发,并戴着眼镜。她在已死去的语言的坟墓中挖掘着,所以皮肤干枯,表面是沙子的颜色。布林伯小姐不需要你们那些活的语言。她所需要的语言必须是死的——完全断了气的——,那时布林伯小姐才像食尸鬼一样,把它们挖掘出来。
她的妈妈布林伯夫人本人并没有学问,但是她却装出有学问的样子,而且装得还不坏。她在一些晚会上说,如果她能认识西塞罗①的话,那么她想她就能甘心满意地死去了。她的永不改变的生活乐趣就是看着博士手下的年轻的先生们,与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敞开大得不能再大的衬衫领子,佩戴着硬得不能再硬的领带,出去散步。她说,那是古典式的——
①西塞罗(MarcusTulliusCicero)(公元前106-43年):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著作家。
至于布林格博士的助手、文学士菲德先生,他是一个人为的手摇风琴;他根据一份小小的曲调目录,一遍又一遍、毫无变化地演奏着。如果他的命运好的话,那么他可能在早年就装备好一个备用的手摇风琴;但是他的命运不好,他只有他本人这个手摇风琴,他的职业就是用这个单调的圆筒来迷糊博士手下的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的年轻的思想。这些年轻的先生们过早地操心、忧虑。铁石心肠的动词、残暴粗野的名词、毫不通融的句法,以及出现在他们梦中的练习的魔鬼在追赶着他们,使他们得不到休息;在催熟的制度下,一位年轻的先生通常在三个星期以后就失去了朝气;他在三个月以后就为世界上各种事情操心;他在四个月以后对他的父母和监护人怀着怨恨的情绪;他在五个月以后成了个老厌世者;他在六个月以后羡慕库尔提乌斯①幸运地遁身在地中;他在头十二个月末尾的时候得出结论:诗篇中的幻想和圣人的教训只不过是词与语法的汇集,在世界上没有其他意义;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抛弃过这个结论——
①库尔提乌斯(MarcusCurtius):据古罗马神话传说,公元前362年,罗马广场裂开一条无底深沟;预言师说,只有把罗马最宝贵的东西扔下去,裂缝才能重新合拢。这时年轻人库尔提乌斯宣称,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勇敢的公民更可宝贵的了,于是他全副武装跳下了深沟。他刚一跳下,裂缝就立即重新合拢。后来这处地方变成了一片池塘,称为库尔提乌斯湖(LacusCurtius)。
可是他在博士的温室中一直继续生长着,生长着,生长着。当他把他冬天生长出的产品带回家中,呈现在他的亲友面前时,博士就得到了极大的光荣与声誉。
有一天,保罗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由他父亲握着小小的右手,站立在博士的门阶上。他的另一只手由弗洛论斯紧紧地握在她的手中。那只小手是握得多么紧,而另一只手是多么松驰与冷淡呵!
皮普钦太太像只凶鸟,长着乌黑的羽毛和钩状的喙,在他的牺牲品后面盘旋。因为董贝先生脑子里在思考重大的事情,走得很快,所以她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嘶哑地发出了哭丧的声音。
“保罗,”董贝先生喜不自胜地说道。“这就是真正通向董贝父子和有钱的道路。你几乎已成为一个大人了。”
“几乎,”孩子回答道。
即使是他那孩子的激动也不能控制他回答时伴随着的顽皮的、奇妙的但却令人感动的眼光。
它使董贝先生脸上露出了隐约的、不满的表情;但这时门开了,它很快就消失了。
“我想布林伯博士在家吧?”董贝先生说道。
那仆人说是的;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他看着保罗,仿佛他是只小耗子,而那座房屋则仿佛是只捕鼠笼似的。他是一位弱视的青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龇牙咧嘴的笑容或它最初闪出的一道微光。这仅仅是低能的表现而已;但皮普钦太太却凭空地认为这是无礼,所以就立刻恶狠狠地抓住了他。
“你怎么敢在有身份的先生背后发笑?”皮普钦太太说道。
“你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没有笑任何人;我还可以肯定,我没有把您小看了,夫人,”那位年轻人惊慌地回答道。
“一群吊儿郎当的懒狗!”皮普钦太太说,“只配去转动烤肉叉①!去告诉你的主人,董贝先生来了,要不你的结果就更糟!”——
①英国旧时社会中训练狗用踏车来转动烤肉叉。
那位弱视的年轻人十分温顺地离开去执行任务;不久就回来请他们到博士的书房里去。
“你又笑了,先生,”皮普钦太太笑道;她走在后面,这时从他身边穿过前厅。
“我没有笑,”被欺压得很痛苦的年轻人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事情!”
“怎么回事,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说道。“请轻一些!”
皮普钦太太出于对董贝先生的尊敬,走过的时候对那位年轻人只是咕哝了几声,同时说道,“啊,他是个宝贝家伙”,一边离开那位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极为温顺和愚钝的,这件事情甚至使他伤心地掉了泪。可是皮普钦太太惯于欺压所有温顺的人们;她的朋友们说,在秘鲁矿井的事情发生之后,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博士坐在他的奇特的书房中,每只膝盖上摆着一个地球仪,四周都是书籍,荷马①在门的上面,米涅瓦②在壁炉架上。“您好吗,先生?”他对董贝先生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
①荷马(Homer):公元前10世纪前后的希腊盲诗人;《伊利亚特》及《奥德赛》两大著名史诗的作者。
②米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司智慧、学问、战争的女神。
博士的声音像风琴一样庄重沉着;当他停止讲话的时候,前厅中的大钟似乎(至少保罗觉得是这样)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着。
小朋友太小了,从博士坐着的地方,越过桌子上的书去看是看不见的;博士就试图通过桌腿去看他,但也是徒劳无益;董贝先生看到这一点,就把保罗抱起来,让他坐在房间中间面对着博士的另一张小桌子上,使博士摆脱了困难。
“哈!”博士把手伸进上衣的胸间,仰靠在椅子中说道。
“现在我看见我的小朋友了。您好吗,我的小朋友?”
前厅中的钟不赞同把词的组合形式进行这样的改变,继续重复说道,“我,的,小,朋,友,好,吗?我,的,小,朋,友,好,吗?”
“很好,谢谢您,先生,”保罗回答了博士,也回答了钟。
“哈!”布林伯博士说道。“我们将把他培养成一个大人吗?”
“你听到了吗,保罗?”董贝先生补充了一句。保罗默不作声。
“我们将把他培养成一个大人吗?”博士重复问道。
“我宁肯当个孩子,”保罗回答道。
“真的吗?”博士说道。“为什么?”
孩子坐在桌子上看着他,脸上露出了被压抑的情绪的奇怪表情,一边用一只手自豪地敲打着膝盖,仿佛眼泪已经在膝盖下面涌上来,他已把它们压下去了。但是在这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向一边伸出去,伸出去——伸得更远一些——,一直伸到弗洛伦斯的脖子上。“这就是为什么,”它似乎这么说道;然后他那镇定沉着的神色改变了,消失了,颤动着的嘴唇松驰了,眼泪汪汪地滚流出来。
“皮普钦太太,”他的父亲抱怨地说道,“我实在很不高兴看到这一点。”
“离开他,董贝小姐,照我的话做,”那位女监管人说道。
“不要紧,”博士不动感情地点点头,让皮普钦太太回去。
“不要紧;我们将很快用新的关心与新的印象来代替,董贝先生,您还跟以前一样希望我的小朋友获得——”
“一切!劳驾您,博士,”董贝先生坚决地回答道。
“好的,”博士说道;他半闭着眼睛,露出了惯常的笑容,似乎以一种对他将要喂养的某个精选的小动物可能怀有的兴趣打量着保罗,“好,好极了。哈!我们将向我们的小朋友传授很多种知识,而且我敢说,使他迅速进步。完全是一块处女地,我想您曾经这样说过吧,董贝先生?”
“除了在家里以及从这位女士那里做过一些普通的准备之外,”董贝先生一边介绍皮普钦太太,一边回答道;皮普钦太太立刻让她的整个肌肉系统紧张起来,同时挑战地喷着鼻息,以防博士贬损她。“除了这些之外,保罗到现在为止,什么都还没有学习过。”
布林伯博士对皮普钦太太这种毫不足取的侵犯温和地表示容忍,低下头说道,他很高兴听到这一点。他搓搓手说,在这个基础上开始是非常令人满意的。然后他又斜眼瞅着保罗,仿佛他很想当场就跟他聊聊希腊字母似的。
“这样一种情况,布林伯博士,”董贝向他的小儿子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加上我又有幸跟您进行过会晤,因此我确实就不必要再作进一步的说明来侵占您宝贵的时间了,所以——”
“好了,董贝小姐”!皮普钦尖刻地说道。
“请允许我再耽搁你们一会儿,”博士说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布林伯夫人和我的女儿,她们将与我们前往帕纳萨斯①参拜的年轻人的家庭生活有关。这是布林伯夫人,”那位可能一直在等待着的夫人及时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她的女儿,那位戴着眼镜的美丽的掘墓的教堂司事②;“这是董贝先生。这是我的女儿科妮莉亚,董贝先生。我亲爱的,”博士转向他的妻子,继续说道,“董贝先生对我们十分信任,因此——你看到我们的小朋友了吗?”——
①帕纳萨斯(Parnassus):希腊中部的山峰,传说为太阳神阿波罗及诗神缪斯的灵地。
②教堂司事(Sexton):教堂司事,担任教堂内外管理、敲钟、墓地等工作,这里是把布林伯小姐比做一位“掘墓人”。
布林伯夫人原先只把董贝先生作为她那过分的礼貌的目标,显然没有看到这位小朋友,因为她背对着他,对他在桌子上的地位造成很大的危险。但是,她听到这句暗示的话以后,就转过身去欣赏他的面貌中古典的与智慧的特色,然后又转回来,叹了一口气,对董贝先生说,她羡慕他的亲爱的儿子。
“像一只蜜蜂一样,先生,”布林伯夫人抬起眼睛,说道,“就将飞进一个盛开着最美好的花朵的花园里,头一次去领略那芳甜的滋味。维吉尔①,贺拉斯②,奥维德③,泰伦斯④,普劳图斯⑤,西塞罗。我们这里拥有一个什么样的蜜的世界呀。董贝先生,一个妻子说这些话也许看来是令人惊异的,这样一位丈夫的妻子——”——
①维吉尔(拉丁语全名为PubliusVirgiliusMaro,英译名为Virgil,公元前70-19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②贺拉斯(拉丁语全名为QuintusHoratiusFlacus,英译名为Horace,公元前65-8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③奥维德(拉丁语全名为PubliusOvidiusNaso,英译名为Ovid,公元前48-17?年):古罗马著名诗人。
④泰伦斯(拉丁语全名为PubliusTerentiniusAfer,英译名为Terence,公元前186A185-159?年):古罗马著名喜剧作家。
⑤普劳图斯(拉丁语全名为TitusMaccusPlautus,英译名为Plautus,公元前254?-184年):古罗马著名喜剧作家。
“别说了,别说了,”布林伯博士说道。“真不害羞。”
“董贝先生会原谅一位妻子的偏心的,”布林伯夫人露着迷人的微笑,说道。
董贝先生回答道,“一点也不”;可以认为,他这话是指她的偏心来说的,而不是指他的原谅来说的。
“一位母亲说这些话也许似乎也是令人惊异的,”布林伯夫人重新说道。
“这样一位母亲,”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有些概念不清地像是对科妮莉亚表示恭维地鞠了一个躬。
“不过说真的,”布林伯夫人继续说道,“我想如果我能认识西塞罗,成为他的朋友,在他幽居的图斯库卢姆①(风光美丽的图斯库卢姆!)跟他谈谈话,那么我就可以甘心乐意地死去了。”——
①图斯库卢姆(Tusculum):古罗马城市,在罗马东南24公里处。公元前一世纪,西塞罗在此有一别墅,他的哲学著作《图斯卢姆谈话录》(TusculanaeDisputationes)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学术上的热诚是很富于感染力的,董贝先生也有些相信,他的情况也完全是这样的;皮普钦夫人的性情正像我们所看到的,一般来说,并不是爱迁就别人的,可是甚至连她也发出了一个介乎呻吟与叹息之间的小声,仿佛她想说,在秘鲁矿井破产之后,除了西塞罗之外,没有其他人能成为她持久的安慰了,但西塞罗确实会是一盏戴维的安全矿灯①。
科妮莉亚通过眼镜看着董贝先生,仿佛她很想在他面前引出几段大家提到的这位权威的语录来似的。但是如果她怀有这个打算的话,那么它也被这时的敲门声所破坏了。
“是谁?”博士问道。“啊!请进,图茨;请进。这是董贝先生,先生。”图茨鞠了个躬。“真是个巧合!”布林伯博士说道。“在我们面前有一个开头的和一个末尾的。阿尔法和乌米加②。这是我们年纪最大的学生,董贝先生。”——
①戴维的安全矿灯:英国著名化学家汉弗莱-戴维(HumfreyDavy,1778-1829年)于1815年发明的防煤气爆炸危险的矿灯。
②阿尔法和乌米加(AlphaandOmega)分别是希腊字母表中头一个字母α和最后一个字母C。
博士很可以称他为年纪最大和个子最高的学生。因为他至少比其他任何孩子高出一个肩膀。他发现自己处在陌生人当中,脸红得厉害,同时吃吃地大声笑着。
“我们小小的门廊又增加了一个人,图茨,”博士说道,“董贝先生的儿子。”
小图茨又脸红了。他发现周围一片肃静,大家正等着他说点什么,于是就对保罗说,“您好吗?”声音十分低沉,态度十分羞怯,因此如果一个小羊能吼叫的话,那么也不会比他更使人吃惊的了。
“劳驾您对菲德先生说,图茨,”博士说道,“请他为董贝先生的儿子准备几册初级读本,并给他分配一个便于学习的坐位。我亲爱的,我想董贝先生还没有参观过宿舍吧。”“如果董贝先生愿意到楼上去,”布林伯夫人说道,“我将十分自豪地把催眠之神的领土带给他看。”
布林伯夫人是一位十分和蔼有礼的女士,身材瘦削而结实,头上戴了一顶用蓝色材料做成的便帽;她说完之后,就跟董贝先生和科妮莉亚动身到搂上去,皮普钦夫人则跟在后面,眼光敏锐地往四处张望,在寻找她的敌人——那位男仆。
他们走了以后,保罗坐在桌子上,用手抓住弗洛伦斯,胆怯地看着博士,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房间里的各处;博士则背靠着椅子,像平时一样地把一只手插进上衣的胸间,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在读着,那书离他有一只胳膊的距离。这种读书态度中有一些很可怕的东西。这是坚决地、不动感情地、永不改变地、冷冷淡淡地从事工作的方式。它使博士的脸色显露出来。当博士怀着好意向作者微笑着,或者皱着眉头或摇摇头,向作者做着怪脸的时候,他好像是在说,“别跟我说了,老兄;我知道得比您更清楚,”这时他脸上的神色是可怕的。
图茨站在门外,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炫耀地观察着他的表的齿轮,又数数半克朗一枚的硬币。但是时间没有过多久;因为当布林伯博士正好要换换他绷紧的肥腿的位置,仿佛要站起来的时候,图茨就迅速地溜掉,再也没有回来了。
不久就听到董贝先生和他的向导一边谈着话,一边走下楼来: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博士的书房。
“我希望,董贝先生,”博士放下书本,说道,“您会赞同我们所作的安排。”
“安排得好极了,先生,”董贝先生说道。
“确实很不坏,”皮普钦太太说道,她决不肯给予过多的赞扬。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董贝先生转过身来说道,“在您们的许可下,皮普钦太太将不时来看看保罗。”
“皮普钦太太什么时候愿意来都行,”博士说道。
“永远高兴见到她,”布林伯夫人说道。
“我想,”董贝先生说道,“我已给你们增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我可以走了。保罗,我的孩子,”因为保罗坐在桌子上,他就走到他的跟前,说道,“再见。”
“再见,爸爸。”
董贝先生握到他手里的那只无精打采、漫不经心的小手跟那张愁闷的脸奇怪地很不协调。可是董贝先生跟这脸上悲伤的表情没有关系。它不是对他表示的。不是的,不是的。它是对弗洛伦斯表示的——完全是对弗洛伦斯表示的。
如果董贝先生由于财富而表现傲慢自大的时候曾经结下什么难以安抚的冤家,这位冤家在仇恨之中立意要对他进行无情报复的话,那么即使是这样的冤家也可能把这时董贝先生那高傲的心受到折磨的极度痛苦看作是对他过去所受创伤的一种补偿了。
他向他的男孩子弯下身去,亲亲他。
他这样做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沾污了那张小脸;如果说这时他的视觉被这什么东西弄得模模糊糊,看不清那张脸的话,那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在精神上的视觉也许是比过去更为明亮了。
“我不久就会来看你的,保罗。你知道,你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是放假的。”
“是的,爸爸,”保罗望着他的姐姐,回答道。“星期六和星期天。”
“你将在这里学习到好多东西,成为一个聪明的人,”董贝先生说道,“是不是?”
“我将努力去做,”孩子疲倦地回答道。
“现在你将很快长大起来了!”董贝先生说道。
“啊!很快!”孩子回答道。那老气而又老气的神情像一道奇怪的光线迅速地掠过了他的脸孔。它落在皮普钦太太的身上,消失在她的黑衣服中。这位出色的恶魔走上前去告别,把弗洛伦斯领走,这是她早就渴望要做的。她的动作使眼睛一直注视着保罗的董贝先生觉醒过来。他拍拍保罗的头,又握了握他的小手之后,就以他平常那毫无热情的礼貌向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告别,走出了书房。
尽管他请求他们不要动,可是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布林伯小姐全都向前挤着,陪送他到前厅;这样一来,皮普钦太太就跟布林伯小姐与博士夹杂在一起,在她没能抓住弗洛伦斯之前就被拥挤出了书房。因此,弗洛伦斯就跑回来,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脸是门口最后的一张脸,它露出鼓励的微笑对着他,并通过眼泪发出光彩,显得更加明亮,保罗站在那里亲切地回忆着这件事情的时候,觉得真亏门口发生的那件巧事。
当她的脸孔消失的时候,它使他幼稚的胸膛鼓起、发胀,并使地球仪、书籍、盲眼的荷马及米涅瓦在房间里游来晃去。但是它们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前厅里那只响亮的钟仍然像先前一样,庄重地问道,“我,的,小,朋,友,好,吗?
我,的,小,朋,友,好,吗?”
他合抱着两手,坐在他的台座上,静静地听着。但是他很可以回答,“厌倦,厌倦!非常孤独,非常悲伤!”保罗在那里坐着,年轻的心房悲痛、空虚;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寒冷、荒凉、奇怪,仿佛他已投身到一个没有什么装备的生活中,装饰的工人永远也不来把它装备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