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为救楚,动员了五百乘战车。
一乘是"马四、士三、卒七十二、辎重二十五",因此,五百乘援军之兵力内容为:
马:二千匹
士卒:三万七千五百人
辎重:一万二千五百人
申包胥与这批秦国援军合力迎战吴军,于稷(河南省)攻破吴军。
虽然稷地之战只是小规模作战,对局势影响却极大。在这之前,吴曾与楚交战五次,而五次皆奏捷。楚获胜,这还是头一回。
始终受到背后越之威胁的吴,在征楚连连奏捷时尚无特别顾忌。一旦战败,就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吴王阖闾之弟夫概注意到这个状况。
这是好机会!他做如此判断。
这时他正跟随兄王出征楚国。吴国所以能于对楚战争初期连战皆捷,全靠夫概的勇猛作战。阖闾却对这位勇猛的弟弟耿耿于怀。
隔着汉水与楚国大军对峙时,夫概表示愿意组织敢死队,并由自己率军攻入楚军本营。兄王阖闾没有准许。而夫概却专断独行,率领五千手下直捣楚军本营,并使得楚国名将子常狼狈败走。这成了吴军连战连胜的原因。
"楚军连战连败,完全是靠王弟奋战的结果。"
听到这句话时,阖闾悻悻然说道:"幸亏打赢,实际上,那是违背命令之行为。弄不好反会成为我们大败的原因。难道能把战争当做赌博吗?没有胜算而动,只能算是赢了一场赌博,这样的人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阖闾不屑地说完,又说:"本来该以违反军令之罪处置,且饶恕他一次。"
这件事情传到夫概的耳朵里。夫概当然十分不悦。他现在明白兄王的确讨厌他,也以戒心对待他。好!既然如此,那就走着瞧!夫概开始耐心等待机会。
干脆由我来取而代之吧!连连胜利,使他信心十足,夫概最后有了这个念头。
于稷地之败战,使得夫概决定采取行动。
夫概悄悄脱离战线,率军回国自立为王。
夫概回国称王!接到消息时,阖闾怒不可遏地叫起来:"这个趁火打劫的混账东西!"
他遂立即率领全军归国。
夫概犯的是过分自信的毛病。过去之所以屡战屡胜,完全是大国"吴"之国威使然,而他却误以为是靠一己的力量。被有"吴"国威做后盾的兄王军队攻打时,他一下子就溃不成军,没命地逃亡。
讽刺的是,夫概亡命的地方竟是他过去交战的楚国。楚国不但接纳他,更给他堂谿之地当领地。
回国后,阖闾又出兵攻楚,由于前车之鉴,所以这回没有亲自出征,而改派太子夫差率军。
在河中换乘另一艘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是在急流处!船身这时候一定会大大摇晃。不过,摇晃总比翻船或掉落水中好。
换船之事不可突然决定,一定要作妥善准备。
复仇魔鬼以鞭打平王尸体、蹂躏楚国国土达成其目的。一般的情形是,复仇心愈强烈,达到目的后的空虚感愈难压抑。而伍子胥却是早已有所准备的。
他由以复仇为名的船,轻快地改搭以权力欲望为名的另一艘船。
换乘后的情形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同样以执著态度面对一切。
从这个时候起,吴所面对的敌人,已由楚转为越。
吴王阖闾绝不饶恕于自己出征楚国之际,曾经对吴国加以侵扰的越国。
"越国算什么东西!"阖闾气愤不已。
越国只是海滨一落后小国。不过,今日之越已非昨日之越。在名臣范蠡的努力革兴之下,越国已成长到能与近邻强国吴互斗而平分秋色的程度了。
国境纷争性质的局部战争屡见不鲜,至于大规模作战,吴国也不敢轻易向越国发动。
阖闾即位后第十九年(公元前496年),吴终于抓到伐越之机会。
因为越王允常去世,其子勾践继位。
"允常并非只有勾践一个儿子,勾践一定不是顺利继位的。越国政局正在动荡,这不正是发动攻击最好的机会吗?"
做此判断的阖闾,发布了动员令。
"大王不要忘记越国有范蠡。"伍子胥说。
虽然知道越是强劲对手,不过,阖闾内心多少还是瞧不起对方的——
越不过是拥有全身刺青之渔夫军队,一个落后小国罢了!
蔑视常会引起大意。伍子胥就是担心这一点,所以对阖闾有所提醒。
"我知道。"虽然阖闾如此回答,但吴军将士却没有一扫蔑视越国之气氛。
这次的吴越战争,战场是一个叫做槜李的地方。这个地方位在太湖与杭州湾中间,是现在的浙江省嘉兴附近。
对峙的两军,始终分不出胜负。
"不可能打不赢这样的敌人!"
吴国参谋群颇为费解。
原本准备一鼓作气攻到越都会稽,却在途中受到越军迎击,这已是意外之事。而且越军的强劲也超乎想象。
"我们和楚国交战多年,士兵都是经过战争洗礼的啊!"
部分将领十分讶异。
与楚交战多年,的确有益于士兵之实战训练,但国家综合性战力因而低落,也是事实。
吴越两军兵力在伯仲之间,士气也不分上下。只是,比起越军,吴军较缺乏谦虚态度。
为何打不赢这样的敌人呢?这份讶异,本身就证明在态度上欠缺谦虚。
对越军而言,吴国是长久以来耸立于眼前的障碍,是个绝顶强劲对手。
我们一定要奋斗到底,把它打倒!全体越军将士,无不以此砥砺自己。
越国之补给线较长。由国都会稽运输物资,非绕行杭州湾不可。对吴国而言,战场就在由国都姑苏笔直下来的南方,因此可以利用水路。
"战事不能拖久,不然会对我军不利。"范蠡一开始就持此想法。
"看样子,战事好像会拖延下去……"勾践蹙着眉头说。
"若不退兵,就要使用奇策——我们大概只能二者选一!"
"倘如退兵,敌军一定会乘势追击的。"
"奇策不一定会成功。"
"我想,只有孤注一掷了。"勾践好像下定决心的样子。
"范兄,请你想出奇策吧!该使用武力的地方,我们可以负责,可是……"一旁的大夫灵姑浮急切地说。他是越国第一勇士,由于急着想要一决雌雄,所以显得心浮气躁。然而,他不可能想出奇策,因此,对范蠡说了这句话。
"军中有六十个重罪役夫是吗?"作冥思状的范蠡问道。
使用罪人为军中役夫,是各国都有的事情。此次迎击作战,越国也带有囚犯部队。其中的六十名重罪刑犯,担任较危险的工作。
"你准备把囚犯怎么样?"灵姑浮有些着急地问。
"我要他们为国捐躯,为我们打开一条路。"范蠡回答。
"知道自己不能生还,这一点他们倒明白的……"
"一样要死,让他们为国捐躯,不是很好吗?"
范蠡环抱着双臂。
他要把六十条囚犯生命使用在什么样的奇策上呢?
他召集六十名囚犯,对他们说:"我要大家把命给我。不过,我答允会给各位的家人极大恩赏。这一点要向各位明确承诺,也会在文书上做正式记录。你们可以因牺牲自己而救祖国,也可使你们的父母子女过富贵生活。这样的牺牲应该是值得的吧?"
这六十名囚犯,都是被判决死刑的。比起罪刑较轻的囚犯,他们大都抱持"豁出去"的态度。因此,动不动就以"看不顺眼,你就把我杀掉啊!"之语顶撞长官,是经常可见的现象。
范蠡对这批囚犯有所指示——
六十名囚犯,二十名为一队,分成三队,每人分发一把利剑。
越军阵地突然传出洪亮乐声。这是极其雄壮的进行曲,大概是动员了所有军乐队演奏的吧。
"那是什么?"吴军阵地士兵全都鼓噪起来。
"只是音乐而已,没有什么稀奇。大家不要离开自己的岗位!"伍子胥对各部队下令。
他一看就知道,越军此举目的在于分散吴军的注意力,进而寻觅可乘之机。
想用乐队乱七八糟的演奏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然后乘隙而入,这一套是不管用的!足智多谋的范蠡怎么只能想出这样的计策呢?伍子胥心里如此想着。
而热闹的不只是音乐。
一排二十名士兵,配合着进行曲节奏,踏着整齐步伐,朝吴军阵地行进前来。
"那是什么?他们准备干什么?"吴军阵营又嘈杂起来。
"我们是不是要放箭?"将军问道。
"这……"伍子胥开始思虑。
现在猛然射箭,当然能把那一排毫无防备的士兵悉数射杀。这一点敌人当然不会不知道,所以,这一定是某种计策。伍子胥由于辨识不出敌人——也就是范蠡——的企图,所以一时拿不定主意。
"暂时不要动,看看再说。"这是吴王阖闾做的决定。
一字排开的这二十名士兵是越国囚犯部队的第一队。他们越来越接近吴军阵地。
对数万吴军而言,二十名士兵只是螳臂挡车罢了。因此,吴军此时持的与其说是警戒心,不如说是好奇心较为正确。
乐队停止奏乐时,这二十个人当场立定。这里距吴军阵地仅仅咫尺,彼此喊话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立定的二十名士兵,先以夸大动作向吴军敬礼,然后齐声大喊:
"我们都是犯了重罪的人,反正不能生还。因此,我们决定在此地自尽!"
语毕,他们同时拔剑,一起引颈自刎。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全体吴军将士莫不面面相觑。
大家还在大大错愕之时,又见二十名士兵,一字排开,步伐整齐地从越军阵地行进前来。
"看!他们又来了!"
大伙儿这回已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刚才由于担任哨望任务,而没看到第一队集体自杀情景的人,这会儿都不想错过机会,睁大眼睛注意观看前方。这是绝无仅有的奇景,一生难得见到一次。这样的时候,谁还顾得了哨望任务!
第二队士兵同样引颈自刎。
接着,第三队开始行进。
"我知道了!糟糕!"
伍子胥这才领悟范蠡的企图。
以无比奇妙情景吸引全体吴军的注意,利用这个时间布好攻击态势——范蠡的企图应该在于此!
在乐队奏乐之下,徐徐行进,为的是要赚取较多的时间!
伍子胥于第三队士兵拔剑时想到这一点,同时知道为时已晚。
果然,第三队刚引颈自刎完毕,吴军阵地左右就传出一片呐喊声。
"敌人来袭!"
吴军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他在屋梁上吊一兽胆,每日不忘用舌头舐尝一下,并于舐的同时,用这句话砥砺自己:"勾践,难道你忘了会稽的耻辱?"
"我输了!"
伍子胥不觉叫出声来。
这样的作战,称得上是奇策中的奇策!
除了范蠡以外,还有什么人想得出这种破天荒的作战方式!
伍子胥边逃边想。
越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攻进吴军本营。
越国勇将灵姑浮持枪杀向吴王阖闾。吴王好不容易闪过,大脚趾却已被灵姑浮的枪刺伤。
吴王立刻弃履,歪歪拐拐地继续往前逃命。
受伤的程度相当严重。大脚趾根部的骨头被刺断,仅剩一片皮肉附在那里。伤口大量流血。但这是生命攸关的时候,不能因此而停歇。吴王又闪过灵姑浮接连刺来的枪,幸亏家臣赶来搭救,以身庇护,才得以脱离虎口。
然而,来到领土内叫做陉的地方时,他因脚伤而死。
阖闾死得太突然了。因脚趾受伤而死,这也有些离奇。死因是大量失血呢?或是剧毒从伤口进入?
陉离战场槜李只有三公里左右。由此可见,从受伤到死亡的时间甚短。
灵姑浮是越国高级武士,所持之枪说不定涂有毒药。倘若如此,吴王阖闾被刺后不久就一命呜呼,应该是自然的事情。
派遣刺客刺杀前王僚是十九年前之事,已经年迈的阖闾,大概身体缺乏抵抗力吧?儿子夫差这时已长大成人。
"夫差,你绝不能忘记父亲是被越王勾践所杀……"阖闾把儿子叫到枕边,说完这句话后断气。
"孩儿绝不会忘记的!"夫差咬紧嘴唇,悲痛地回答。
《史记·吴太伯世家》则将夫差的这句话记述为:"我一定会在三年内,向越王报仇的!"
新即位的夫差令家臣站在宫殿阶前,每当自己出入之时,命他们大声喊着:"夫差!你不会忘记父亲被越王勾践所杀之事吧?"
新吴王夫差每次听到这句话,就想起被越军追赶时的屈辱情景,因而奋然回答:"我绝不会忘记!"
他把阶前家臣说的话当做是父亲的叮咛。
时间会冲淡爱憎之心。这是一般的情形。夫差生怕自己也如此,忘了杀父之仇,所以命令家臣代替父亲说话。
夫差出入宫殿时,倘若有伍子胥随侍在侧,他就会感到一种寒意。
阶前家臣当然会遵照命令大喊那句话。而每次听到这句话时,伍子胥唇角每每泛出冷笑。
伍子胥对楚平王的怨恨,可谓强烈至极。他的怨恨即使在十六年后也没有淡化,因而有了日后对平王尸体猛烈鞭打之行径。
但,江南文人夫差则没有如此彻底的爱憎之心。他有时候甚至对伍子胥化为复仇魔鬼的执著行径感到不快。
未见于《史记》及《春秋左氏传》,而见于《十八史略》的记载是:夫差为了不忘父仇,不睡软床而睡在坚硬的薪木之上。这就是有名的"卧薪"。
这件事情一般被解释为代表强烈的复仇心,但也有人持"倘不如此,复仇执著将会淡化"之见解。
伍子胥不用这等方法也不会使复仇之心淡化。
这就是吴王夫差与其家臣伍子胥的差异点,而这也成了两人走向悲剧之导因。
夫差从小就受到国君疼爱,同时也是众所公认的王位继承者。他自然没有父亲阖闾年轻时"我非篡夺王位不可"的强烈斗志,是在温室中成长的落落大方的贵公子。
因此,夫差的内心里并不喜欢为了复仇、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伍子胥。但听了父亲的临终遗言后,他也成了复仇魔鬼。
吴王夫差和伍子胥最合得来的时候,应该是在夫差一心要对越国复仇的三年期间。
夫差果然于第三年攻灭越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