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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退出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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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粮道断了,雇佣人员走了。这一次比在广州受围时的情况更糟。清国禁止外国妇女进入广州,外国商人一向把家属留在澳门。在广州,只是男人们遭到围困,在澳门,家属也面临着同样艰难的局面。
    “为了我国在清国未来的利益,我向诸位提出了许多勉为其难的要求。坦率地说,这一次我希望诸位能再加一把劲。……不过,妇女儿童跟我们在一起……”义律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说起话来也粗声粗气。
    1
    想抓住一个时机的,并不只是林则徐。在澳门的义律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林维喜事件当然不可能成为对英国方面有利的“时机”;相反,它意味着给了清国方面一张王牌。
    “糟啦!”义律听到消息,敲着桌子说。
    他早就预料到迟早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件。所以他早就向林则徐说过:“那时,我将不负责任。”但他的这种说法已经遭到驳斥,因为清国政府并未禁止英国船开进广州,购买食物。
    “不管怎样,要赶快处理。”充当军师角色的马地臣在一旁建议说。
    “由我们来处理,还是……”
    “按常规,应当把犯人引渡给清国当局。不过……”
    “引渡!”义律不以为然地说,“怎么能把英国的臣民交给那群狼!”自从发生包围商馆的事件以来,他的肝火一直很旺。
    “我看还是尽快同死者家属、村里人商谈商谈为好。”马地臣一直很冷静。
    “是呀。……”
    七月十日,义律组织了“查问会”来处理这个事件。
    尖沙咀的渔民都很穷。林维喜家也穷。他家失去了顶梁柱,五个孩子都丢给了他的妻子。最大的孩子十三岁,最小的只有三岁。这一家今后怎么过下去呢?村子里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尖沙咀的文昌祠里开会商量。
    “不过,罗亚三说的事,大家看怎么办?”村里的长老扫视了大家一眼,这么问道。
    “罗亚三说得也有道理,咱们恐怕也得考虑考虑维喜嫂今后的日子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好像代表大家似的回答说。
    “不过,年轻人恐怕不会答应吧。”杨大爷小声说。
    “听说罗亚三正在说服那些年轻人哩。”
    “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老老实实听他的劝说吗?”
    “不,那家伙也许能成功。我有生以来还未见过这么能说会道的人。”
    受义律派遣的罗亚三,带着两名帮手,在事件发生的小酒店前面,被村子里的年轻人团团围住。
    “我说诸位,要报仇也是应该的。拿我来说,我是满心想把这个可恨的家伙的脑袋砍下来的。可是,大家把手放在胸口想一想,光是报仇,老林的灵魂就能升天吗?老林放心不下他的老婆和五个孩子,不会去西天成佛啊!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可以把那个挥舞扁担的家伙的脑袋砍下来。可是,以后的事情怎么办?老林丢下的一家人会不会饿死?问题是在这儿啊!大家伙儿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还有人想不通吗?”
    罗亚三是个老练的买办,口才超群,态度和蔼,圆脸上经常带着柔和的微笑。语气虽然温和,但他深入浅出的讲话很有说服力。
    “我还是想不通!”一个青年鼓起勇气说道。
    “那为什么呢?”罗亚三笑嘻嘻地反问说。
    “不管怎么说,维喜哥的仇不报,我心里这口气就咽不下去。”
    “那么,我请问,”罗亚三的一个帮手,用不亚于他师傅的那种温和的、跟这种场合不相称的缓慢语调说,“你能负责抚养六名家属吗?”
    “就是说,”罗亚三好像是补充帮手的话说,“你能出得起这一笔钱吗?”
    “这、这……”青年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他满脸通红,撅着嘴巴。
    “现在已经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了。我们要冷静地考虑一下他家属的问题。”刚才的那个帮手这么说。这家伙很像他的师傅,很适合当一名说客。他长着一张扁平的大脸。——他就是在欧兹拉夫那儿工作的林九思,也就是日本的漂流民、开过绸缎铺的久四郎。
    另一名帮手不但不怎么说话,还好像怕被人看见似的,不时低下头,微微地笑着。他的笑并不是柔和的。他那双大眼睛是凹下去的,鼻子是尖的。——他是墨慈商会的简谊谭。
    表示想不通的那个青年,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着,但他已经不说话了。不过脸上还残留着懊恨的表情。
    “我想大家一定会明白,我们一定要考虑死者最乐意的办法。”罗亚三好像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了一句。他已经把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说得哑口无言了。
    他说,只要村子里的人能证明“林维喜的死是偶然的事故”,就会给林维喜的家属一千五百元的抚恤金;另外还准备给村子里一些捐款。
    穷人是软弱的;他们敌不过金钱的力量。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经济力量来照顾林维喜的家属。也许少数跟英国船做黑市买卖的人稍微宽裕些。但他们早就站到英国人一边去了。
    到了傍晚,罗亚三终于能跟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协商具体的办法了。
    “你们真的能出这么多钱吗?让我们出来证明,事后你们会不会不认账?”
    对于这样朴素的疑问,罗亚三认真地回答说:“如果我们这边不遵守信约,你们方面可以收回证明嘛!”
    “这话也有道理……”村里人的头脑是简单的。
    2
    英国人撤走后的广州,变成了美国商人垄断的地盘。不仅是商人,就连医疗传教会的医院也由美国医生彼得?伯驾一手经营了。这位伯驾原是眼科医生,但在医院里他什么病都看。
    附在医疗传教会一八三九年七月报告书后面的病历卡中,诊号六五六号病历卡上可以看到林则徐的名字。上面写着:
    职业:钦差大臣
    症状:疝气
    不过,林则徐只是口头上问了问治疗疝气的药物,并没有真正看病。彼得?伯驾回答说,疝气用药治不好,应当带疝气带。
    其实林则徐去医院并不是为了治病。他是带着瑞士法律学家埃梅利克?得?瓦台尔的《国际法》,去请伯驾翻译的。
    林则徐的幕客中有好几个人会英文,连维材那里也有这方面的人才。但这些人都很忙。因为钦差大臣吸收外国情况的知识欲很强烈,这些人必须翻译各种文献来满足他的欲望。身边的翻译已经开足马力工作,因此想把外国人当中会汉文的人也利用起来。
    林则徐特别希望伯驾帮助翻译的,是有关外国人犯罪的条款。显然他想根据《国际法》来处理林维喜事件。
    在一国领土内犯罪的外国人,应引渡给该国,根据该国的法律制裁。——这是《国际法》的基本准则。林则徐了解了这一准则,感到很满意。
    英国方面说是因偶然发生的事故致死。林则徐对这一遁词付之一笑。尖沙咀的村民在被新安县知县传讯时,不知为什么竟采取了暧昧态度。但是,林则徐对情况了如指掌。
    当时在尖沙咀的石田时之助早已给他送来了报告。另外简谊谭在获释之后被放到澳门的英国人当中充当间谍。他也偷偷地报告了义律收买村民的活动。
    谊谭现在正被义律派去实施收买活动。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作为罗亚三的帮手被派往尖沙咀时,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在考虑怎样给林则徐写报告。
    由于这些原因,林则徐怀着绝对的自信来对待林维喜事件。由于有了自信,他采取的态度就强硬了。——坚决要求引渡犯人。
    义律已经感情用事了。他想的只是:“不能把英国的臣民交给狼。”
    “七月七日在九龙上岸的不只是英国船员,也有美国船员。为什么钦差大臣只对英国如此强硬?”义律反驳说。
    “据美国领事斯诺说,当天没有美国船员上岸。”
    林则徐一想到英美两国领事态度的不同,就无条件地相信了美国方面说的话。
    主张反对鸦片贸易的外国人,几乎全是美国方面的传教士。林则徐经常阅读《中国丛报》的译文,当然对美国方面抱有好感。而且英国人傲慢地退出广州,摆出一副抵制的架势;而美国商人却交出了保证书,老老实实地在广州做买卖。
    此外,林则徐还没有丢弃中国传统的“以夷制夷”的设想。他希望能促使美英反目,起码不能使英美两国联合。因此他对美国特别表示了好感。
    “时局一天比一天严峻,希望侨民进一步团结起来。”——义律向澳门的英国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八月五日,义律宣布,要把拘留在船上的五名印度水手作为林维喜事件的嫌疑犯开庭审判。
    八月十二日,在船上设立了由十二名陪审员组成的法庭。这确实是为了避开在中国领土上进行审判。五名嫌疑犯被判“有罪”,但否认是“故意杀人罪”。量刑很轻:三人禁闭六个月,罚款二十英镑;二人禁闭三个月,罚款十五英镑。
    八月十五日,义律通知澳门同知蒋立昂说:
    ……查五月二十七日尖沙咀村居民一名,被殴伤毙命,远职(指义律)遵国主(指英国女皇)之明谕,不准交罪犯者,按照本国之律例,加意彻底细查情由,秉公审办。倘若查出实在死罪之凶犯,亦拟诛死。……
    3
    八月十六日,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一起进入香山县县城。澳门原来属香山县管辖。县城距澳门四十公里。钦差大臣住在县城的丰山书院。
    第二天——十七日,林则徐的日记中写道:“晴。早晨对客,遂赴嶰筠制军(指邓廷桢)处,即回,批夷禀。”所谓“批”,是指上对下的复书。
    这一天的批也是由林、邓二人联名发出的。主要内容是这样。
    ——在英国,赴某国贸易,应遵守该国之法律,这已经成为惯例。
    (伯驾已将瓦台尔的《国际法》的主要部分题为《各国禁律》译出。所以林则徐了解了英国在其他地方尊重《国际法》有关裁判权的原则。)
    所谓国主不准引渡这次的犯人。英国女皇在数万里之外,事件发生不到月余,试问义律如何把这次事件报告给女皇,又如何接到命令?这显然是义律庇匿凶夷,将其责任推给女皇,应当说极其不忠。
    这样的人竟说什么“查出凶犯,亦拟诛死”,这话谁能相信?
    所谓“该犯罪不发觉”,更是欺人之谈。自此事件发生后,义律两次亲自赴尖沙咀调查。如果无法查出罪犯,应当说他是笨蛋。其实犯人已经查清楚,是把他们私自关押在船中。
    如果不引渡犯人,将根据庇匿犯人罪,问义律同罪,本大臣与本总督将不得不执法!
    林则徐所采取的措施,与没收鸦片时所采取的办法相同。——禁止向澳门的英国人供给食品,命令中国的买办、杂役退出商馆。
    林则徐赴香山县不单是为了林维喜事件,还因为接到当地又运进鸦片的情报。一度猛涨的鸦片价格开始下跌了。这说明通过走私贩私的供应又恢复了。
    广州附近禁烟十分严厉,于是便用舢板船把鸦片运往潮州、南澳和海南岛一带。而鸦片的来源无疑是新到达尖沙咀的趸船,指挥这一行动的当然是居留在澳门的英国商人。
    义律接到林则徐措词严厉的“批”后,召开居留澳门的英国人大会,讨论打开时局的对策。大家议论纷纷,提不出决定性的对策。唯一的解决办法当然是引渡林维喜事件的犯人,但唯独在这个问题上义律顽固地不予采纳。
    粮道断了,雇佣人员走了。这一次比在广州受围时的情况更糟。清国禁止外国妇女进入广州,外国商人一向把家属留在澳门。在广州,只是男人们遭到围困,在澳门,家属也面临着同样艰难的局面。
    “为了我国在清国未来的利益,我向诸位提出了许多勉为其难的要求。坦率地说,这一次我希望诸位能再加一把劲。……不过,妇女儿童跟我们在一起……”义律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说起话来也粗声粗气。
    “有人会有各种各样的议论。不过,你的心情大家还是理解的。”马地臣反过来安慰义律。
    林则徐方面也有苦恼。关于英国的强大,他早就有所了解。通过来到广州以后的见闻,他了解到的英国比预想的还要强大。
    他访问伯驾医生的时候,也问了情况。伯驾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就海军力量来说,英国无疑是世界最强大的。”
    同这样的国家作战,要打得很漂亮,那是需要作充分准备的。可是,没有预算。——道光皇帝提出了种种要求。但他是清朝最吝啬的皇帝,并没有拿出与他的要求相适应的预算。
    可以作为依靠的是海关监督予厚庵。在筹措金钱方面,恐怕再没有比他更可依赖的人了。从江苏时代予厚庵就是征税的能手,为林则徐尽过力。必要的政治资金,只要提出要求,他肯定会给筹划齐全。
    可是,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他说:“海关是新工作,情况还不摸底。”这话的意思就是委婉地想推脱筹款的责任。
    “他怎么啦?”林则徐感到奇怪。
    林则徐对自己的影响力是有信心的。就连比他年长十岁的两广总督邓廷桢,也好像迷恋上他似的,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如果没有林则徐,那简直就好像天也不会亮似的。
    巡抚衙门的官吏,也在底下流传着这样的笑谈:“巡抚越来越像钦差大臣啦!”广州巡抚怡良是一位有才能的官吏,但有时显得优柔寡断。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往往犯有官吏特有的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毛病。可是,自从林则徐到任以后,不论是谈话还是下命令,他也逐渐使用十分果断的语气了。看来也好像是林则徐的性格影响了他。后来林则徐被罢官,对中央派来的反战派的高级官员抵抗最强烈的,就是这位怡良。
    林则徐就是这样给总督和巡抚等人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来自他的诚心诚意和大公无私的精神。他自己也认为产生这种影响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和他交往时间最长的予厚庵却好像在摆脱他的影响。——而且是在这样最需要筹措资金的时候。
    林则徐来到香山县城,正在注视着澳门义律的动向。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阴霾:“予厚庵能为我很好地筹措资金吗?”
    构筑炮台、购买大炮、建造兵船、乡勇的薪饷和训练……一切都需要钱啊!
    4
    “这我明白。其他官员恐怕是难以理解的。”予厚庵附和着伍绍荣的话说。
    这里是公行总商伍绍荣府宅的一间房间。伍绍荣正在解释说明外国贸易的情况。——英国之所以成为世界最强大的国家,那是依靠它的经济力量。国家的财富是通过工商业与对外贸易积累起来的。可是,清国政府却把对外贸易单纯看作是对夷人的恩惠,没有积极推进的愿望。这恐怕是很大的错误。伍绍荣谈了这些意见,详细地说明了英国对外贸易的情况。
    予厚庵自从踏入仕途以来,一直担任经济方面的官员。他完全理解伍绍荣所说的话。在有关财政的问题上,他是备尝甘苦的。如果能仿效英国的做法,许多问题都可以立即解决。听了伍绍荣这一番话,他心想:“他可是我们阵营中的人啊!”
    他稍一疏忽,不觉发起了牢骚:“钦差大臣确是好人。但在理财上,认识还是不足的。不,他这种人一向所处的地位,就无需理解这些事情。……”
    “你不能跟他解释解释,让他更好地理解吗?”伍绍荣说。
    “不,没有用。不同领域的人,你就是把嘴皮子说破了,他也不会理解的。”
    予厚庵觉得伍绍荣是“我们阵营中的人”。这个词是突然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使用这种用语虽然不太妥当,但用这个词来表达是可以的。“对,叔父的信中就使用了这个词!”予厚庵想起了叔父给他的信。
    他受到叔父的照顾比受到自己父亲的照顾还要多。在踏入仕途之后,也是他的叔父在幕后为他进行官位提升的活动。这位叔父最近给他来了一封密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对广东海口的局势,不胜忧虑。皇上派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对他表示了极大的信赖。但他所采取的政策,绝不会对我们有利。北京我们阵营中的权威人士,怀着恐惧的疑虑,在注视着林则徐过激的措施。结果很可能引发不幸的战争。那将是我们毁灭的第一步。一定要对他进行掣肘。军机大臣穆彰阿和直隶总督琦善阁下也深感这样做的必要。但广东没有人能抑制林则徐的行动。听说总督和巡抚现在反而受林则徐的影响。明确地说,林则徐不是我们阵营中的人,他的一切措施均将对我们不利。现在总督和巡抚已经不足以信赖。除贤侄之外,恐怕已无别人。尤其贤侄曾与林则徐长期交往,较他人条件方便,希能竭尽全力,阻止他的意图实现。……
    叔父的心情是很可以理解的。清国军队的软弱,乃是天下共知的事实。一旦发生战争,事态将不可收拾。
    予厚庵来到广州后,听了伍绍荣等人的谈话,了解到英国的强大,觉得不可能战胜对方,认为军机大臣和直隶总督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不过,他对叔父密信中的“我们”、“我们的阵营”这类词的含义产生了一些误解。
    战争会导致清朝灭亡。清朝如果覆灭,满族就会被汉族赶出关外,就会从现在的宝座上跌落下来。——他的叔父是站在穆彰阿和琦善的这种种族主义的立场上,希望自己的侄儿来抑制林则徐。
    予厚庵虽是满族,但他已经完全汉化。他简单地理解把人分为主战派和反战派两个阵营。他是经济方面的官僚,是个和平主义者。简单地说,他错误地认为:凡是重视理财的人都属于自己的阵营;而那些不顾经济,大唱高调,给皇帝写官样文章的政治家、军人,则是属于对方的阵营。所以,在他的眼里把汉人伍绍荣也看作是跟自己同一个阵营的人。
    “总之,我只是希望避免战争。如果发生战争,那可就糟糕了。”予厚庵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伍绍荣说,“我希望能设法阻止战争的发生。”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我刚才已说了,要说服钦差大臣是不太可能的。”
    “那就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吗?”
    “我有个办法。”予厚庵不觉很有信心地说道,“这是我最近想出来的。如果我不筹措资金,恐怕钦差大臣也会束手无策的。我也是国家的官吏,规定的预算额当然要给他,但是,钦差大臣要的预算以外的军费,我还是可以控制的。”
    “有道理。没有钱就打不了仗。”
    两人之间产生了同志般的感情。
    予厚庵喝了一口茶。茶是珠兰茶。这种茶叶卷成小球状,用金粟兰花薰上香气,所以叫作珠兰茶。这是一种高级茶,产量少,保存难,所以不出口。
    予厚庵的口中充满着金粟兰的香气。这种香气带来一种令人舒服的刺激,透过舌头,轻抚着鼻腔的后侧。
    “好,我准备尽力去做!”予厚庵反复这么说。
    送走予厚庵,伍绍荣又喝了一杯珠兰茶。予厚庵的话叫他大大地放了心。
    但是,喝完茶,他又感到不安起来。海关监督不出钱,但是林则徐不一定不能通过另外的渠道筹措资金。伍绍荣想起了连维材。
    5
    在细长、突出的澳门市南端,有一座妈阁庙。外国人称澳门为Macao,就是来源于这座庙的名称。据说这庙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所以它是澳门最古老的庙宇,祭祀的是妈祖。
    据传说,福建某富豪的船只在这里的海面上遇到风暴,即将沉没,突然妈祖显灵,立即风平浪静,于是在这里建立庙宇,祭祀妈祖。
    在旧历三月二十三日的祭祀日,数万善男信女来这里参拜妈祖,热闹非凡。就是在平常的日子也有不少人来参拜。
    简谊谭提着一只涂漆的浅底圆篮,登上了石台阶。他那样子很像在广州运送鸦片时的模样。只是现在篮子里装的不是鸦片,而是作为供品的鸡和猪肉。长长的线香不能完全放进篮子,好长一节露在篮口外面。在外人眼里他完全是一个烧香参拜的人。
    走进庙门,他微微露出笑容,心里想:“据说今天的对手是个女的。……”
    庙里很广阔,到处是石碑。碑上刻有来访的名士的诗文。大多是这样的诗句:
    万里帆樯仗神力,洪波到处稳乘风。
    有一位名叫张玉堂的文人,歌颂这一诗碑林立的情况说:
    谁向名山留妙笔,淋漓泼墨破苍苔。
    这两句名诗也刻在石碑上,留传至今。不过这诗作于一八五八年,当时还没有。
    谊谭的步伐完全像个来参拜的人,但是眼睛却不停地左顾右盼。
    他曾在厦门的飞鲸书院学习过,但是一向疏懒,所以文章写得不高明。现在,他作为贩运鸦片的现行犯被捕,免除处罚,充当间谍。但他的情报不是通过书信,而是口头向林则徐派遣的密探报告。
    为了慎重,情报联络地点随时变更。今天的地点是指定在妈阁庙山路旁的赖布衣的诗碑前。据说对方是一个手拿黑折扇的女人。
    “那个叫赖什么的家伙的诗碑在哪儿呀?”谊谭心里这么想。他是大概估计着时间来的,说不定对方还没有到。他朝周围扫视了一眼,终于发现一个女的背靠着石碑,一把黑折扇放在胸前。
    “啊呀,是个美人儿!”谊谭看到对方是一个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漂亮的年轻姑娘,不由得高兴起来,心里想,“没想到钦差大臣的脑子也这么灵活!”
    他走近姑娘的身边,跟姑娘说:“莲花开世界。”——这是一句暗语。
    “烟霞遍南冥。”姑娘面带紧张神色,这么回答说。
    这些暗语其实是刻在姑娘背后碑上的最后两句诗。
    谊谭简直不敢正视对方。姑娘长得太美了。——她的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她的美并不艳丽,而是给人一种飒爽英姿的感觉。
    “谊谭,你现在干得很不错呀!”姑娘说。
    “啊!你?”谊谭仔细打量着姑娘的脸。
    从对方的话来听,像一个熟人,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心想:“这样的美人儿,见过一次也不会忘记呀!……”
    “我是彩兰,温章的女儿。你还记得吗?在厦门的连家……”
    “啊,是嘛!太失敬了!”
    谊谭是七年前离开厦门来到广州的。当时他十六岁,彩兰还只有十一岁。在厦门的时候,谊谭住在飞鲸书院,必须经常到连家去请安问候。温章的女儿一向寄养在连家,谊谭去连家的时候,他们碰过面。
    在谊谭的印象中,彩兰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当年十一岁的女孩子,现在已长成十八岁的妙龄姑娘,一时想不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彩兰,她早就知道对方是谊谭。
    “先听你说说情况吧。我们边走边谈。”
    “好吧。”
    谊谭跟她并肩走起来。彩兰穿着短袖粗布白上衣和深蓝色的裤子,完全是平民的打扮,显得干净利落。
    “看起来我们像一对情人。”谊谭一边这么说,一边打量着彩兰的脸。
    “就让人家这么看吧。”
    谊谭开始小声谈起来。他说得很慢,好让对方准确地记住“这一次义律好像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英国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是义律建议他们这么做的。我是买办,根据钦差大臣的命令,也退出了商馆。不过,我跟那里的人随时都可以联系。他们现在正匆匆忙忙地准备到船上去。”
    “是要回国吗?”彩兰插话说。
    “不,不是回国。义律还很强硬,看来是上船之后,在香港一带等待时机,等待军舰开过来。窝拉疑号军舰就要来了。现在有一个叫道格拉斯的家伙,自称是舰队司令,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军舰,谁也不指靠他。总之,义律是在等待军舰。”
    “军舰什么时候到?”
    “再过十天左右大概就会到。……已经知道舰长的名字叫斯密士。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好像只是义律一个人在硬挺着,其他的英国人都很消沉。因为带着妇女儿童的五十七家就要开始过海上生活了,这令他们感到胆怯。”
    6
    谊谭还详细地谈了英国人的情况。
    “现在我传达广州方面的指示。”彩兰说。
    “哦,下步我该干什么呀?”谊谭把篮子换只手提着,这么问道。
    “你要回到商馆去。”
    “这么做不是违反命令吗!?抓住了会被关进牢房的。”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因为是广州方面指示你这么做的。”
    “真的不要紧吗?当然,坐班房对我也没有什么。”
    “如果英国人决定撤到船上,而不回国,希望你也到他们的船上去。”
    “不过,义律能让我上船吗?”
    “英国人现在迫不及待地需要买办。”
    “需要是需要。可是,义律也害怕钦差大臣呀。”
    “在那种场合,你要好好地想办法,甚至可以对他们说,你不喜欢清国。……”
    “是么。我也许能办得到。因为我毕竟是混血儿嘛。”谊谭说后,笑了起来。
    “今后的联络方法,要随机应变地考虑。广州方面认为,即使断了联系,只要把你安插在他们当中,什么时候能起作用就行。另外,还有你当前需要做的工作。”
    “什么工作呀?”
    “要散布流言。”
    “哈哈,是扰乱人心吧。”
    “是的。英国人如果上船而不回国,停泊在香港海面,他们人多,食物、饮水很快就会用完。这样,一定会在戒备不严的海岛或海岸登陆,以得到补给。因此要求你散布流言,说清国方面已在英国人可能登陆的海岸一带,向水井里投了毒药。”
    “是真的要放毒吗?”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了解要在英国人当中引起一种动摇的情绪。”
    “是不让他们逃到海上去吧。”谊谭苦笑了一下。
    “这些不说了。我说谊谭,你现在蛮高兴的吧?”
    彩兰这话说到谊谭的心里去了。
    两人走进光线暗淡的庙中,把带来的鸡和猪肉供在航海女神的面前,点起了线香。这种做样子的参拜一结束,彩兰就说道:“到洋船石那儿,我们就分手吧。”
    在妈阁庙的左边,有一块两米来高的石头,上面刻着一艘船,船尾的旗子上还刻着四个字:“利涉山川”。这就是“洋船石”。传说也是万历年间刻造的。
    彩兰穿的那条深蓝裤子的裤脚,卷到离脚脖子十来公分的地方,脚下穿的是黑色布鞋。在蓝、黑两色之间,露出她的一小部分雪白的腿。这从一开始就引起了谊谭的注目,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彩兰对此毫不在意。她说:“承文哥现在也很精神。”
    “啊!承文?”谊谭不觉抬起头来,问道,“承文现在怎么样了?”
    “在班房里呆着。”
    “啊呀!没有听说过他被抓呀!……不过,他倒是突然不见了。……”
    “他被抓住了。不过,不是被官府,而是被他的父亲。”
    “这么说,是私设的班房啰?”
    “是的。他的鸦片瘾已经戒了。他父亲把他关进班房,就是要把他的烟瘾戒掉。”
    “是嘛,原来是这样。……”谊谭听到他过去的好朋友的消息,好像放了心似的,他说,“我一直在为他担心,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最近他在班房里可真用心学习哩。”
    “真的吗?他过去可是个不爱学习的人啊。”
    “可是,在班房里没有别的事可做呀。”
    “你见过他吗?”
    “嗯,经常见。”
    “下次见到他,请你告诉他,我也很好。”
    “嗳,下次见到承文哥,我一定给你转告。不过,承文哥对你的情况很了解,包括你现在干的工作。”
    “是你告诉他的吧?”
    “是的。”
    两人在洋船石的前面停下了脚步。“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彩兰低头行了一个礼,迈开了脚步。
    谊谭目送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的两只露在裤脚下面的白腿消失在树木丛中。
    一八三九年七月的《中国丛报》上有这样的报道:“目前时局日益险恶。澳门的葡萄牙当局对英国人表示了好感。”不过,当林则徐禁止向澳门的英国人供给食物时,葡萄牙的总督也无法为英国人做什么事情了。
    葡萄牙人在澳门的“特殊居住权”一向很微妙,并不怎么巩固。如果把事情闹大,说不定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葡萄牙当局不愿多管闲事,自寻苦恼。总的来说,他们是希望维持现状。
    八月二十一日,义律劝说英国人退出澳门。
    八月二十四日,林则徐命令葡萄牙当局驱逐英国商人和他们的家属。葡萄牙总督通知英国人说:“我们已经不能保证诸位的安全。”这时英国人已经开始从澳门撤退。
    八月二十六日,居留澳门的英国人——男女老幼全部撤退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