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默琴的想念,一下子变成这种政治感慨,确实有点不合乎情理。
他具有一种异常的多愁善感的性格,一碰到什么事情,立即陷入一种失神落魄的状态。他往往一味地用意志和理智来压抑他那过于丰富的情感。在他的身上,一种可以称之为幻想的诗魂同对当前现实的关心交织在一起。
龚定庵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1
龚自珍向他供职的国史馆告了假,今日再度赴外城的吴钟世家拜访。吴家的二楼,总是有些文人雅士聚集在那里品茗下棋、谈古论今。不过,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
主人吴钟世两手抱了一大堆书,在走廊里跟龚自珍打招呼:“噢,定庵先生又到不定庵来了吗?”
“嗯,刚才来的。”龚自珍应声说。
龚自珍号定庵。而吴家的主人却模仿他的号,为自己的家起名叫“不定庵”。而且还故意请定庵给他写了一块门匾。定庵的字写得很蹩脚,但他对写字却向来乐此不疲。凡有朋友相托,他都高高兴兴地提笔挥毫。前面已经说过,厦门连家别墅的门匾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不定庵’,定庵书”——这块好像取笑他的匾额,挂在吴钟世家的门上已经好几年了,从他们几位朋友成立同人组织“宣南诗社”的时候起就挂在那儿了。
“你在那儿随便歇一会儿,我收拾收拾就来陪你。”主人说道。吴钟世今年四十七岁,小个子,人很机灵。
“今天好像谁也没有来呀!”
“大概以为是晒霉的日子,避忌讳吧。”
“啊,是吗?我都忘了。今天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是晒霉的好天气啊。”
阴历六月六日有晒书籍和衣服的习惯。北京的阴历六月经常下大雨,在这样的时候晒霉,似乎不合情理。不过,这是一年一度必须要做的事,而且唯有今年(道光十二年,即一八三二年)夏天的记录上记载着“旱”,晒霉还是很合适的。
定庵等吴钟世抱着一堆书穿过走廊后,独自走到窗边。一打开窗户,眼前的景色一下子分为两部分。视野的上半部是鲜艳耀眼的碧蓝色,下半部则截然不同,是一片暗淡的颜色。
这座不定庵坐落在北京正阳门(通称前门)外东边的一条胡同里。打开面北的窗户,看到的是连绵不断的、灰褐色的、高达十米的城墙,城墙的下面是一片布满灰尘的屋脊。
当时的北京,即使是主要的街道,也只是两边的人行道铺垫着石子,中间并不铺垫。据说天一下雨就遍地泥泞,三天不下雨就积尘三尺,一刮风就“黄尘十丈”。
碧蓝清澈的天空,布满黄尘的灰暗城墙和屋脊——这是看过多少遍的景色!
“太腻味了!”龚定庵厌烦了。
书籍全部搬到院子里,书房空旷起来。吴钟世一高兴,顺便又把书橱挪动了一下,准备把那里也打扫打扫。空书橱很轻。放在屋子东北角上的这张书橱一挪开,它背后的一扇窗户露了出来。
“啊!对,这儿还有一扇窗子哩!”过去这里没有放书橱,后来藏书越积越多,十年前这扇窗子才被书橱堵了起来。
吴钟世漫不经心地往这扇窗子外瞅了瞅。已经十年没有从这扇窗子往外看了。书房在二楼的东北角,可以从其他的窗户、不同的角度看到外面。
这座不定庵面南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背后是一家名叫昌安药铺的大药店。药铺的店堂朝北,面对着一条相当宽阔的大街。所以这两家是背靠背,中间有一条只能容一个人通行的小过道。不定庵和它的东西邻舍都是背靠着药铺的后墙,可见药铺是相当大的。
昌安药铺的后墙弯弯曲曲,从不定庵的窗子看不到它的东侧。不过,由于角度的不同,从书房的这扇窗户可以看到它的东面。
“啊呀……”吴钟世歪着脑袋沉思起来。药铺的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个小门。而十年前确实没有。在这条勉强只能通行一个人的小过道里,东西两头又被药铺的仓库和药材粉碎场的房屋堵住。在这种地方开了一道门,究竟打算干什么呢?
就好像要回答他的疑问似的,这时恰好一幅奇妙的情景进入了他的眼帘。
从药铺的后门走出了一个人。天气这么热,这人却蒙头盖脑地罩着一块青布。东西两头都不能通行,这个人究竟要上哪里去呢?
那个头蒙青布的人,对着吴家东邻的后墙弯了弯身子。
“啊!明白了。”吴钟世是个机灵人。
药铺的后门当然不是为了往东西两边通行而开的。一出这道后门,紧对面就是不定庵东邻人家的后门。那家也开了一道后门。看来是昌安药铺和不定庵东邻人家为了能够互相通行,才开了两道面对面的后门。
刚才那个人弯了弯身子,那是为了开锁。
在吴钟世沉思的时候,那个头蒙青布的人当然已经走进了这边的后门。“全部明白了!这件事应当告诉定庵。对方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啊呀呀!”吴钟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2
龚定庵是浙江杭州人,现年四十一岁,是公羊学者,也是一位诗人。他和妻子儿女住在北京的上斜街,但他的性格一向多情。
他幼时被人们称为神童,但会试却屡遭失败。他长期中不了进士,有人为他辩解,说是因为他的字写得不好。其实恐怕还是由于他平素所习的学问不是应试的学问。道光九年,他三十八岁时好不容易才中了进士,但成绩并不佳,未能进入翰林院。他胸怀“忧患”,一直停留于原来的正七品内阁中书的职位上,现在在国史馆担任重修《大清一统志》的校对官。曾经被任命当知县,但他辞谢未去。
现在他抱着胳膊,坐在桌子边。他到这里来,除了想跟好友们聊聊天外,还有另外的目的。
不定庵东邻的那户人家,他们戏称为“妾宅”。家主据说是山西商人,但谁也没有见过他。最近十年间,租房子的房客变换了三次,但都是年轻的妇女,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妓女出身的女人。看来不知是哪儿的财主专门在这里养妾,而且不时地更换。奇怪的是谁也没有见过这儿的男人。
一年前又换了女人。
当时吴钟世向不定庵的常客报告说:“这次来的可是个大美人,腰肢婀娜,简直像迎风摇曳的杨柳。而且不像是北里(妓院)出身的人。”
可是有一天,一个少女大大咧咧地走进了不定庵的俱乐部。她自称是邻居。问她的姓名,她回答说:“我叫李清琴。”她年约十五六岁,脸蛋儿确实长得很漂亮,只是胖一点,跟她的年龄不相称,没有吴钟世所形容的那种“腰肢婀娜”的感觉。
当时龚定庵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了一眼吴钟世,好像是说:“喂!这就是迎风摇曳的杨柳吗?”吴钟世的脑袋瓜儿十分灵敏,他立即给大家介绍说:“这位是邻居的妹妹。”这才打消了大家的疑问。
清琴生性不怯生,她听说定庵是诗人,就邀请他说:“我姐姐也作诗。她说什么时候能请位好老师给她修改修改。老师,您上我们家去好吗?”在座的朋友都兴高采烈地揶揄定庵说:“去吧,去见见玉京道人嘛!”
清初的名妓赛赛当过女道士,起名叫玉京道人。她是个才女,文笔秀丽。她与诗人吴伟业之间的悲恋曾经轰动一时。
当时定庵只不过出于一种好奇心,想看一看吴钟世所说的“腰肢婀娜”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儿。可是,见到清琴的姐姐默琴之后,就变成了她美貌的俘虏,终于想当吴伟业第二了。
吴伟业的对象是女道士,龚定庵的对象是“别人的妾”。
“看来谁也不会来了,我还是回去吧。”吴钟世一进屋子,定庵就站起来说。
“上隔壁去吗?”
定庵没有回答。
“要是想上隔壁去,就打消这个念头吧。她男人刚才来了。”
“你怎么知道?”定庵又坐到原来的椅子上。
“她男人是什么人,我也大致观察出来了。”吴钟世说。
“是什么人?我问过她,她就是不说。”定庵的表情严肃起来。
“有点儿不敢说吧。因为是身份很高的人。”
“这一点她也说过。”
定庵想起了两个月前的事情。当时他揪住默琴的衣领,来回摇晃着她的脑袋说:“你男人叫什么名字?给我说!我嫉妒他!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不能说!唯有这件事请您原谅。”
“不说我就杀了你!”他双手使劲。
“您杀了我吧!”她挣扎着,眼里浮出了眼泪。
默琴的眼泪是不可战胜的,他松开了手。她雪白的脖根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迹。这是定庵狂乱的双手使劲揪她的衣领弄成的。看到红印,他也哭了。
“好啦好啦,以后再也不问了。”
之后两人疯狂地拥抱在一起。
闹到这种地步默琴也不说出她的男人是谁,而吴钟世却说他已经觉察出来了。
“是什么人?”定庵催促说。
“是军机大臣。”
“什么?是军机大臣?!”
“对!而且是鞑虏!”
鞑虏是汉人带着侮蔑与憎恶的感情对满族的称呼。定庵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问道:“是两个字的还是三个字的?”
清朝的政体原则上是皇帝独裁。但在皇帝亲政时,要设四五个军机大臣以供商谈。人们往往从军机大臣的名称而认为他们所管的工作只限于军事。其实他们决定有关国政的一切机要问题。所谓六部不过是单纯的行政机构,必须要遵照军机处的决定来处理事务。可见军机大臣的权力是极大的,他们位于文武百官之上,颐使六部的尚书、各地的总督和巡抚以及各个军营的将官。
道光十二年的军机大臣满汉各二人,共四人。汉族的大臣是曹振镛和王鼎,满族的大臣是文孚和穆彰阿。这就是说,名字为两个字和三个字的各二人。定庵所问的意思是:这人是文孚还是穆彰阿?
“三个字。”吴钟世回答说。
“穆彰阿!”定庵呻吟般地说。他扬起眉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3
不定庵的吴钟世和定庵龚自珍是同乡,都是浙江杭州人。吴钟世的思想、动作都惊人的敏捷。但异常的才能并未能使他走上正道。
清代的学问主要是涉猎古典文献,尽可能在脑子里把古代的文化恢复出原来的面貌。这就是考证之学。当政者也奖励这种学问。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同现实的政治与生活毫无关系的——不,断绝了关系才能形成的——学问。
一些想把学问与现实稍稍结合起来的人,逐渐脱离考证学,而趋向于当时刚刚萌芽的实用主义的公羊学。
公羊学起源于解释孔子的《春秋》的《公羊传》,是一门注重实践和改革的学问。把它向前推进一步就成为“经济之学”,它所论述的是有关海运、水利、货殖、产业、地理等现实的政治。
吴钟世曾经跟已去世的刘逢禄学过公羊学。这虽是一种实践的学问,但不适用于应试。他也曾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每次都名落孙山。最后断了中进士的梦想,当了林则徐的幕客。林则徐是公羊学派的政治家。
林则徐一直把吴钟世安置在北京。这次去江苏赴任,也未带他同行。原因是北京系政治中心,吴钟世承担着为林则徐搜集情报的任务。不仅要巧妙地搜集情报,还要分析和归纳情报。林则徐在吴钟世身上发现了这种才能。
“是怎么知道的,我给你说说吧。”吴钟世按着定庵的肩头说。这肩头还在激烈地抖动。
“你给我说说吧。”定庵的声音里带着悲痛。
“好吧,事情是这样。过去谁也没有看见过隔壁妾宅里的男人,说起来这也并不奇怪。我家出入的人很多,可是我过去就从来没听说过谁曾见过那里的男人。”
“我也觉得奇怪啊!……”
“不过,有男人是确定无疑的。而且既然养了女人,那就应当上女人那去。”
“那当然啰。”定庵从默琴的口中就听说过她有男人。而且还约定了当男人来的时候,在门旁系上一块黄布条作为暗号。实际上在半年中,这块作为暗号的黄布条只系过两次。
“可是,这个男人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去,还是个谜。”
在第二次门旁出现黄布条的时候,定庵想看一看这个可恨的家伙,便躲在隐蔽的地方瞅着默琴的大门。可是瞅了很长的时间并未见男人出来,而是默琴的妹妹清琴出来把黄布条摘下去了。后来他搂着默琴谈起在门外等了好久的事,默琴这样回答说:“实在对不起。他早就回去了,是我忘了去摘布条。”
“这个谜刚才才解开了。”吴钟世说。
“解开了!?”
“因为晒霉,我挪动了一下书房里的书橱,那里有一扇窗子。我家后面东边的那一段,从别的地方看不见,唯有从这里才看得着。……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后面的人家——昌安药铺的后门走了出来。”
“那种地方还有后门?”
“我以前也没有注意过。不过,隔壁的妾宅也有个后门。你该明白了吧,这样就可以和药铺子从后门来往了。”
“就这样……”
“是呀,你可以想象出来,她的男人是从后门进出的。”
“那么,那个男人是穆彰阿吗?”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头上蒙了一块青布。”
“那么你怎么知道是枢相(军机大臣)呢?”
“这是我的推测。”
“你的推测一向有道理,这是大家公认的。不过……”
“你听着嘛!这男人不会是昌安药铺的老板。那位老板我很了解。他叫藩耕时,跟大老婆、小老婆一块儿住在店堂后面的房里。这都是公开的。即使他再娶一个小老婆,也不会特别让她分居在后面。”
“这话有道理。不过……”
“我也曾想过是不是账房先生。不过,这家伙不可能干出在老板家的后面养女人的事。”
“除了账房先生外,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医生在他家里吃闲饭吗。这是个怪人,谁请也不去,即使找上门来,要不是很有来头的人,他也不给看病。”
“我起初也曾想过会不会是这个装模作样的医生。不过,这个医生——名叫温超光,已经上了年纪,还是独身。如果他有了妾,会把妾放在自己的身边。不是把妾叫过来,就是自己搬过去,二者必居其一。因为他自己现在还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照顾。”
“有道理。那么……”定庵焦急地看着吴钟世。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从十来年前开始,穆彰阿就为了治疗胃病,经常来昌安药铺找这位食客先生。”
“嗯。这事我也听说过。”
“宫廷方面有的是名医。凭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一叫,哪个医生不会摇着尾巴跑去?可是他却偏偏来找这个不出诊的怪医生。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
“也许他是个有能耐的名医吧。”
“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吧?”定庵紧握着的拳头直发颤,但吴钟世并没理会他,继续说:“你跟默琴相好,当然知道她是别人的爱妾。不过,对手既然是穆彰阿,我觉得你还是有点思想准备为妙。……我这么跟你说,有点不好吧?”
“不,我很感激。”定庵垂下了头。
“话就说到这儿吧。”吴钟世转了话题,“不知林巡抚到什么地方了。那艘英国船肯定要停靠上海,不应当让他受牵累啊。”
这个话题现在已引不起定庵的兴趣。他说了一声:“我要走了。打扰你啦!”说完就像逃跑似地离开了。
“唉……”吴钟世目送着定庵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4
透过淡绿色丝绢的帷帘,隐约看到一张朱漆的双人床。缀锦的椅袱(椅套)甩在猩猩绯的地毯上。天气热,直接坐在紫檀椅子上更舒适些。
男人的一只脚搭在楠木脚踏上。鞋子已经脱掉,光着脚板。在脱下的鞋子旁边,放着一块卷成一团的青布。男人穿着一件轻便的白色长衣,胸口裸露在外面,一个劲地扇着扇子。
军机大臣穆彰阿舒舒服服地在休息。
“要是在家里,一定会有人来给我扇扇子的。”他这么说。
“那我来……”默琴慌忙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孔雀羽毛做的扇子。
“不,不用你扇。在家里仆人服侍我,在这里我要侍候你。”
默琴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扇子,坐了下来。
穆彰阿的脸又长又扁,吊着两颗略带浮肿的细长眼睛。这是典型的满族人的面孔。他已经五十多岁,但那结实的骨架、高大的身躯仍不显得衰老。
现在就是他在操纵着清国的政治。
他的情绪好像很不错,斜躺着身子,一只胳膊肘撑在旁边的桌子上。那是一张朱漆的书桌。桌子上放着几本书。
军机大臣懒洋洋地拿起其中的一本。“嚯!《内训》?!哈哈哈!”他好像十分有趣似地大笑起来。他的嘴巴虽然张着,但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鼻孔出来的。
《内训》和《女论语》、《女诫》、《女范捷录》合称“女四书”,是妇女道德修养的教科书。默琴听到男人的笑声,感到自己的身子在抽缩。她心里想:大概是侍妾的房间配上“女四书”,叫穆彰阿感到好笑吧。
“热吧?”穆彰阿的眼睛盯着默琴,手仍在翻弄桌上的书。
默琴叫他的视线一盯视,感到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下一本该是《贤媛诗》了吧?”穆彰阿用眼梢瞟了一眼书名。那是一本汇集女诗人作品的诗集。
默琴更加紧张起来,注视着男人的手。更加可怕的是穆彰阿会不会马上打开书桌的抽屉。
抽屉里放着她的习作诗,而且诗稿上还有龚定庵用朱笔为她修改的字迹。如果穆彰阿要问这是谁修改的,那将怎么回答好呢?默琴想到这里,心就怦怦地猛烈跳动起来。她还只有十九岁啊!
“我说,……”她心里祈求着男人的手指头不要挨那个抽屉,问道,“您什么时候去热河呀?”
“顾不上去热河啦。”男人用他那细长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
北京一到夏天就热得厉害,按照惯例,朝廷要到热河的行宫去避暑。
默琴低着头,用眼梢担心地瞅着男人的手指头。手指头正在桌沿上。
“那为什么呀?”她这么问道,好似要用自己的问话来阻止男人的手。
“嚯,……”也许是她的祈求起了作用,男人的手指头离开了桌子。“你问为什么,这可是头一遭的新鲜事儿。我觉得你的性格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很少说话;特别是听了别人的话,从来没有问过一个为什么。”
默琴满脸通红。
“是你妹妹的性格传染给你了吧?清琴可是个爱打听新鲜事的丫头。”
这时清琴端了一个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放着两碗冰镇梅浆。这是北京夏天的清凉饮料。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穆彰阿笑着说。
“说我什么呀?”清琴问道。
“啊呀呀,正说你就是一个爱打听事情的丫头。”
“大人也喜欢打听事情呀。”清琴反扑过去。
“哈哈,好厉害。不过,我打听事情是为了工作。不熟悉下情,就不能搞政治。”穆彰阿喝了一口梅浆,接着说:“你姐姐不爱打听事情,刚才却破例地问了我一件事情。”
“问了什么事情呀?”清琴看了看姐姐的脸,又看了看军机大臣的脸。
“问我为什么不去避暑。”
“清琴我也想问一问哩。”
“原因很简单嘛,因为皇上要求雨。不过,默琴居然打听起事情来了,这可是个不寻常的事儿。我不知道是你的性格传染给了她,还是希望我快快去热河?是不是有了相好的男人,我变成了一个障碍物呀?”
默琴脸色变得苍白。不过,这时清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吸引了军机大臣的注意力。
“姐姐,你真的有了……?嘻嘻嘻!”这确实是天真的笑声。
默琴对这个妹妹感到可怕起来。她心里想:“这丫头明明知道我和定庵先生的关系……”
妹妹天真无邪的笑声,把军机大臣胸中刚产生的一点疑团刮到了九霄云外。
5
龚定庵在默琴家的前面站立了好一会儿。黄色的布条若无其事地挂在门旁。
定庵想到默琴白皙的肌肤,想到她长长的睫毛,想到她的呼吸——这一切现时正在这座屋子里遭受一个满族大臣的蹂躏。
他常常变成一种虚脱的状态,在自己的心中描绘那些生动的情景。现在在他的心中也出现了默琴埋在鞑虏胸前的面孔。她经常用双手掩住自己白皙的面孔——真是掩面面如玉,点点红泪痕!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幻影也消失了。他小跑着离开了默琴的门前。
一走上大街,周围突然喧嚣起来。这一带是正阳门外的繁华区。尘土滚滚的大街两旁,各种各样的商店鳞次栉比,一堆一堆的人群围聚在各种店铺的前面。
这里有许多银号,旁边就有一座宏伟的银号会馆。两只鸽子掠过会馆的青瓦屋顶,飞上了晴朗的天空。银号会馆每天都要规定银子的价格。围聚在这儿的商人们都利用传信鸽把银子的时价尽快地报告给自己的商店。
“这里有生活。我的愿望不就是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世界,来对它进行改革吗!?”定庵心里这么想。
这是什么样的人群啊!人越来越多,却一天比一天穷困。各地的饥民已处于暴动的前夕。英国船正违禁北航。而统治者——那些异民族的高官贵人们却拿不出任何对策。
对默琴的想念,一下子变成这种政治感慨,确实有点不合乎情理。
他具有一种异常的多愁善感的性格,一碰到什么事情,立即陷入一种失神落魄的状态。他往往一味地用意志和理智来压抑他那过于丰富的情感。在他的身上,一种可以称之为幻想的诗魂同对当前现实的关心交织在一起。
龚定庵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穆彰阿一直在跟默琴的妹妹说话。默琴默默地听着。
清琴是个爱打听的姑娘,尤其喜欢打听宫廷里的事情。军机大臣对宫廷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竟然有个家伙认为老天不下雨是他的罪过,提出了辞职。莫非他是雨神的亲戚?”军机大臣在妾宅里悠闲自在地跟姑娘谈起这些有趣的怪事。
“这位雨神的亲戚是谁呀?”
“是富俊这个死脑筋的家伙。辞职当然没有批准。”
“是富俊大人?是那个大学士吗?”
“就是他。”
“大学士辞职,也要由军机大臣来批准吗?”
“重大的事情都要由我们来决定。”
从官制上来说,内阁大学士是最高的辅政官,当然是正一品。不过,大学士这个官职已逐渐变为单纯的荣誉职,掌握实权的是经常在皇帝身边的军机大臣。
穆彰阿作了这样的说明,清琴的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神色。这个十五岁少女的好奇心展翅飞翔起来了。
“一位叫王鼎的军机大臣,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可很有人望啊!”
“王鼎?说他很有人望,是在隔壁不定庵的那帮人中吧!”
“是呀。”
“光是隔壁那帮家伙并不代表老百姓。得啦,不谈这些了。最近隔壁有什么人出入吗?”
清琴掰着手指头说出邻居家常来的客人的名字。说到龚定庵的名字时,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穆彰阿一一地点着头,低声地说:“嗯,都是公羊学派的家伙!”
主人吴钟世是公羊学者刘逢禄的门生。由于这种关系,在不定庵俱乐部出入的,大多是同一学派——公羊学派的人。
他们谈论的不是古代圣人的遗德,而是现实的政治。例如怎样才能控制银价上涨,禁止鸦片的具体方法,以及恢复盐业的方案和治理黄河论等。要叫穆彰阿来说,这些都应该是军机大臣所关心的事。
“这些讨厌的麻雀!”穆彰阿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很讨厌。
“好啦,”他对清琴说,“你可以走啦!”
“是!”清琴调皮地伸了伸舌头,然后朝姐姐看了看。
默琴仍然低着头。
6
龚定庵离开后,吴钟世有点放心不下。因为定庵是个多愁善感的家伙。
“对默琴男人的推测,恐怕还是不说为好吧?”他心里这么想。一种责任感驱使他尾随定庵追了出去。
果然不出所料,定庵茫然地站在邻家的门前。
“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了,这家伙恐怕到死也会迷惑吧!”吴钟世把身子紧贴在墙上,注视着定庵。
定庵终于迈步走开了。
钟世悄悄地尾随在后面,来到了正阳门外的商店区。
街上挂着许多各种各样的商店的牌子。据说南方挂的大多是招牌(带字的牌子),北方大多是幌子(带画的牌子)。这大概是因为外来的征服者主要住在皇城的周围,最初他们不认识汉字,挂上象征商品的带画的牌子,好让他们明白哪个商店卖什么东西。
鞋铺的门前挂着一个鞋子形状的大幌子,铁匠铺挂着一个风箱。正阳门外的那许多银号,都是把用线串在一起的铜钱的模型作为标记。
从定庵张望着两边的商店和人群的样子来看,他似乎已经从激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可以放心了。这家伙是个奇才,可也真叫人担心。”钟世这么想着。定庵已经朝西边走去,他可以不必跟踪他了。沿着正阳门外的大街一直往西走可到宣武门。定庵的家就在宣武门外的斜街。他跟妻子和三个孩子住在那里。
定庵二十九岁时写过两首诗,叫《因忆两首》。其中一首就是回忆斜街的。他的父亲暗斋是嘉庆元年(一七九六)进士,授礼部主事,住在北京。定庵当时五岁。下面的诗注明是写八岁时的回忆,可见他住在斜街的时间是很长的。
因忆斜街宅,情苗茁一丝。
银缸吟小别,书本画相思。
亦具看花眼,难忘授选时。
泥牛入沧海,执笔向空追。
他八岁时就产生了爱情的萌芽,可见是个早熟儿。诗中自注“宅有山桃花”,注释家解释是他家中有一个美丽的女性。
“得啦,定庵不用管了,下面该办我自己的事了。”吴钟世目送着定庵逐渐远去的背影,拍了一下自己的小肚子。
他走进了一家棉花店。棉花店幌子的形状是用珠子把三颗棉子串在一起。他的交际广,这家店老板也是他的老相识。
“怎么样?老头,我想让你独占一批棉花,赚一笔大钱。”他跟店老板说。
“得啦得啦!现在时机不妙。”店老板一脸胖肉,使劲地摆着手儿说。
“是吗!?”钟世瞅了瞅店老板的脸。那张胖脸上肉堆得太多,很难看出他的表情。“这笔大买卖既然不干,咱们在银价上找点儿乐趣吧。”
“目前银子的行情,外行人可能很想插手。不过,一个月之后可就冒险啦!”
“哦,那为什么?”
店老板拿出了算盘,给他作了解释。
吴钟世是林则徐私人安插在北京的坐探。他要向林则徐逐一地报告重要的大官们的动态、各个派系的集散离合的情况,以及民众的动向等等。他作为幕客的报酬当然由林则徐的养廉费中出。不过,光靠这一点钱还稍嫌不够。他的父亲吸食昂贵的鸦片,这方面要花很多的钱。于是,他作为副业又兼当连维材的情报员。从收入上来说,还是连维材这边的多。
连维材经营的金顺记,在长江以南的主要城市都设有分号。但在上海以北地区还未打进去。北京虽有他的主顾,但至今尚未设分号。因此要求吴钟世担任情报联络,以便掌握北方的商情。
吴钟世虽是学者,但他是学公羊学的,脑子里有经济概念。
他出了棉花店,又去调查了经营景德镇陶瓷器的批发行和出售广东佛山铁丝的商店。
由于银价高涨,陶瓷店的处境十分困难。店老板牢骚满腹地说:“洋人要买了带走,广州的商人大肆抢购,价格直线上升。北京人越来越穷,价钱一高就买不起。”从铁丝店那里了解到佛山的铁制品因进口洋铁而受到沉重的打击。
当时广东佛山的制铁工业刚刚摆脱手工操作。一般工厂的人数平均约为一百人,大的工厂雇用一千工人。正在这个即将大发展的关键时刻,洋铁侵入了中国。特别是针,据说因受到洋针的威胁,制针工厂正一个接一个地倒闭。
“洋货的质量稳定,人们放心啊!”铁丝店的老板谈到他准备购进一大批已经运到广州和上海的洋针。他说:“价钱也会便宜些,广东货越来越敌不过啦。”
“是吗?……”吴钟世脸色阴沉。作为一个公羊学者,他十分清楚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
回家途中,他在摊子上喝了一杯冰镇梅浆。这时恰好有一队骆驼从这里经过。骆驼共三头,大概是从西北穿过戈壁沙漠过来的。骆驼慢腾腾地每跨一步,就从干燥的大街上带起一股尘土。吴钟世赶忙用手盖住盛梅浆的碗。
他回到家里,朝父亲的房间瞅了瞅。老人右半面身子侧躺在床上,手里拿着长烟枪。烟枪嘴是漂亮的翡翠做的。他两腿并在一起,弯成一个“弓”字,懒洋洋地拿着象牙签子,把鸦片揉成小团。他那布满皱纹的嘴唇,含着烟枪嘴蠕动着,把鸦片烟吸进肚子里。
老人闭上了眼睛。
枕边放着一个紫檀的方盘,盘上雕刻着山水。放在盘中的银制的鸦片烟缸上,刻着一副对联:
若到黑甜梦乡,唤彼作引睡媒;
倘逢红粉楼中,藉尔作采花使。
意思说,鸦片在午睡的时候可作催眠剂,在闺房中可作春药。
房间关得严严的。银座的八角烟灯的蓝光,朦胧地映照出绣在窗帘上的花鸟图。吴钟世看着看着,心里难受起来。“上书房去情绪也许会好一点。那儿是我心灵憩息的地方。”
他登上了二楼,急忙走进了书房。但那里的气氛也跟平常不一样,书籍全部搬出去晒霉了。
这屋子好似失去了灵魂。他无力地坐在地板上。眼前就是那扇窗子。他来到窗边,朝外面看去。他看到的情景也叫他感到憋气。
“啊,那家伙要回去了!”
从东邻走出一个头蒙青布的男人,消失在药铺的后门里了。
7
盛夏正午的闺房,热得叫人浑身流汗。
穆彰阿离开之后,妹妹清琴立刻跑进来说:“姐姐,隔壁准备好洗澡水了。”
她现在对这位机灵过度的妹妹感到更加可怕了。
隔壁是一间很窄的休息室,地上铺着大理石,室内放着一个大澡盆,也可以用作浴室。澡盆是木制的,外面包着一层银子,里面满满地盛着一盆温水,旁边放好了一块布手巾和两只缸子。两只缸子里分别装着皂荚和金银花的花汁。皂荚汁是去污的,金银花汁是洗过澡后搽身子用的。
默琴仅用一块薄薄的带红蓝花点的罗纱,裹着Rx房以下的身子。进入浴室后,她解开系在Rx房上的结子,罗纱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掉在大理石的地上。
屋子里垂挂着厚厚的暗绿色的窗帘。暗淡的光线中,浮现出默琴柔白圆润而苗条的裸体。澡盆里微微地冒着热气。默琴的肌肤被汗水湿透了,细细的腰肢上好似闪着光亮。
她动了一下脚,踩着脚下的罗纱。她发亮的腰肢也动弹了一下。——这样的动作说明她不只是把脚放在脱下的罗纱上,而是在践踏着。她觉得这就好像踩在穆彰阿的身上。
她的父亲是个小官吏。当父亲死后、姊妹正要流落街头的时候,军机大臣收留了她们。在她认识龚定庵之前,她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自从认识他以后,委身于军机大臣等于是受地狱的活罪了。”她心里这么想。
她的腰肢不停地摇动着。她在践踩那块罗纱。
穆彰阿是镶蓝旗人。
凡是汉族,谁都有个某省某县的原籍。而满族却没有。因为他们原来是游牧民族。他们必须要隶属于八个军团中的某一个军团。这称之为满洲八旗。在满人的传记之类的记载中,往往写着“某旗人”,这就相当于汉族的原籍。各个军团都拥有象征本军团颜色的旗子。
在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建国初期只有“正黄旗”、“正白旗”、“正红旗”、“正蓝旗”四个旗;后来又增加了“镶黄旗”、“镶白旗”、“镶红旗”、“镶蓝旗”四个旗,称为八旗。
所谓“镶”,就是镶上边的意思;镶黄、镶白、镶蓝三旗,是在各自的颜色上镶上红色的边;镶红旗当然不能镶红色的边,唯有它是镶白色的边。
军机大臣穆彰阿所属旗的象征,就是蓝色镶红边。——刚才默琴脱下来扔在地上用她那令人怜爱的白嫩的小脚践踏的罗纱,正是这样的颜色。
她在认识定庵先生之前,什么也不懂,就好似生活在黑暗中一样。——现在她略微懂得了一点人生,特别深切地懂得了人生的悲哀。“定庵先生曾经说过鞑虏这个词。那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憎恨。”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侍妾。这一点定庵先生是知道的。可是他要知道我是满人大官儿的侍妾,他将会怎么想呢?
不,不只是鞑虏,还是军机大臣哩!
默琴不曾像妹妹那样到隔壁的不定庵里去玩。但从定庵的谈吐中,也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里的气氛。
要改变世道——这是定庵和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为之奋斗的目标。
“要改变这个世道,可不容易啊!”定庵什么时候曾经这么说过。为什么不容易呢?因为希望维持现状的人要进行阻挠。定庵他们必须同这些人斗争。那些不愿改变世道的人的代表,不正是军机大臣穆彰阿吗?
默琴用双手捂着自己的两个Rx房。她在那里擦上皂荚,然后用温水冲洗。她洗了多少遍,擦了多少次,遍身要擦洗掉的脏东西太多太多了。
胸口、腹部眼看着红了一大片。当她用皂荚擦到大腿时,眼中涌出了泪水。
当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上交叉地存在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厌恶的男人,一个是她喜爱的男人,她的胸口就憋得透不过气来。就好似两道闪电在她的身体内部搅动,她感到好似受着磔刑般的痛苦。
一个男人现在大概在昌安药铺里洗澡。另一个男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时定庵先生已经回到斜街自己的家中。
他正对着书桌发呆。他想给已去江苏的林则徐写封信。可是有点儿提不起精神。他想起了大学士富俊曾经要求他“直言”。富俊是蒙族人,被人们称为蒙古文诚公。他就是那位因旱灾提出辞职而未获准的、死脑袋瓜子的大学士。
定庵提起笔来,用他那并不好看的字写了个题目——当世急务八条,又搁下笔,叹了一口气。
他自八岁初恋以来,到如今已经历过多次的恋爱。而每一次恋爱都会给他带来新的喜悦和忧患。
他茫然地回想着。
但他好像要赶走这些回忆,使劲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提起笔来。
他曾多次宣布过要“戒诗”——再也不作诗了。
他深知自己有着异常的情感,他想用理智来压抑这种情感。他要“禁诗”,大概就是要扼杀自己这种过于丰富的“情”。可是,他的情是会泛滥的,禁诗很快就被打破了。
不知道他在道光十二年是真的没有写诗,还是写了诗而被丢弃了,总之这一年没有留下来一首诗。在散文方面,记录上有《群经写官答问》,但原文已经散失不传。龚定庵在道光十二年写的文章,今天仅留存下《最录司马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