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条把庭院和林子上空扫视了一遍,说道:
“在这大自然里,能像鸟儿鸣啭,蝴蝶飞舞,尽情地跳,才是真正的舞蹈啊。舞台上的舞蹈是一种堕落。我看到你的舞姿,就想和你一起起舞哩。简直沉不住气了。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就像坟场里的死人站起来翩翩起舞一样。”
星枝不由得后退了。
“可不是吗。从舞蹈的角度来看,我已经是死了的人。这样一个我,如今变成那样想跳舞,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请你再跳一次让我看看好吗?”
“不好,太可怕了。”
“哪伯摆个姿势让我看看也好。”
“我说不愿意嘛!”
“那么,我来试跳好吗?”
“请便。”
星枝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但她似疑惑、又似恐惧地瞧了瞧南条。
“这是瘸子舞啊!”南条泛起了笑容。
他有所触动似的。夸张点说,在他的脸上妻时掠过善与恶、正与邪的影子。
他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处理右手拄着的拐杖。但马上又举起左胳膊,拖着瘸腿,起步跳了起来。
这是充满凶兆的奇怪的舞蹈。一只胳膊的动作美极了,反而令人生畏。
然而,南条迈不到十五步突然停住,一屁股坐在庭院的草坪上了。
“像妖精舞、魔鬼舞吧。”南条说。
星枝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孔,站在庭院尽头的白桦树荫下,一言不语。
“比起星枝的舞蹈来,简直是天渊之别啊。因此,我消沉了。为什么我想再看看你跳,看了我刚才的舞蹈,你恐怕应该充分理解我的这种心情了吧。”
“讨厌。这是认真的吗?”星枝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
“认真?其实我现在面临着生死关头,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从孩童起,我就沉湎在舞蹈中,也许是因果关系,若是看不见舞蹈,我就不能清醒地觉察到人类的美,人类的可贵啊。”
“我不喜欢看见人家认真,也不愿意自己认真。即使在舞台上跳舞,只要一看到观众认真观赏,我马上就感到太没意思了。要认真的话,我就想一个人认真。”
“你也是个可怜的疯子。”
“是啊。那时候在迁堂,我一开头就这么说。”
“我最喜欢疯子。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舞蹈嘛,也许就是属于这类性质。要么让沾满灰尘的灵魂弄得更脏,要么让向来所说的身体动作表现出纯洁无理,这恐伯需要成为疯子才行。”
“我已经不跳了。”
“不跳了?为……为什么?”南条怀疑似的注视着星枝。“为什么不跳了呢?就这点,请老实告诉我好吗?”
“我害怕,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样跳下去自己也要变成另一个人了。一跳舞,我不由得要认真起来,尔后就感到寂寞。”
“这就是艺术家,就是人们所说的天才的悲哀啊!”
“胡扯!我也不想得到什么东西。什么艺术,我并不认为它可贵。我只想永远一个人呆着。”
“这就是星枝的美之所在,是这种美的身躯发出的声音。”
“我只想平凡地生活,此外再没有比这更自由的了。”
“你要结婚吗?”
星枝没有作答。
“看见你的舞姿总是这般栩栩如生,可是你的心灵却如此疲惫,真不可思议。”
“你太没礼貌啦。我哪有什么可疲惫的。”
“你受伤了,确实是受伤了。”
“我没受伤。那是你戴着艺术的有色眼镜来看人吧。我感到厌烦,所以才不再跳舞的。停止跳舞,是证明我不是疲惫,我也没有受伤呀!”
“那么,刚才那个是什么?”
“那个?是游戏。是孩子又蹦又跳的游戏呗。”
“在我看来,这就是舞蹈,是生命的绝妙的跃动。”
“那是你假装瘸子的缘故吧。”
“所以嘛,我想再看一次你的游戏,我是这样请求你的啊。有人诚心求神灵保佑,出现过瘸子也能站立的奇迹。”
“奇迹,我也讨厌!”
“如果借助你又蹦又跳这股劲头,能把我这根拐杖甩掉就好啰。凭借这股力量,也许我站得起来。”
“凭借自己的力量迅速站立起来不是更好吗?如果我的游戏真有使瘸子站立起来的力量,那么你的舞蹈就能治好自己的瘸腿,这点应该不成问题。”
“是吗?”
南条的眼睛含有几分敌意,但他马上又下决心似的说:
“按星枝你说,我不妨试跳跳是吗?”
“那就悉听尊便了。”
“这样无情的观众,兴许对我有好处。”
南条又拄着右手的拐杖,拖着瘸腿,跳了起来。
然而,同刚才跳的不同。由于愤怒,身体动作不灵活了。
“我这辈子早就打算不再跳了。”
“为什么?”
“因为我热爱舞蹈,舞蹈嘛,我真的多少懂得一点。”
南条断断续续地说,舞蹈越跳越变得激昂起来。
看上去,南条的舞蹈像多年的沉渣在翻滚沸腾,眼看就要喷火似的。
星枝随着它的变化,闪烁着好奇的目光。
从讨厌看丑恶东西的目光,转变到害怕看危险的目光,尔后她又带着一种不安的胆怯情绪,用左手抓住头上的白桦树枝。
南条还是拖着瘸腿。但是,他的手足已经自由舞蹈,轻盈飘洒了。
他的动作激烈,跳得越快,那光线的流动就越美。
星枝使劲地摸住树枝,逐渐把它拽到胸前。白桦树枝弯成弓形,眼看就要被折断了。
“星枝,游戏,星枝教我的游戏,真有趣啊。”
“美妙极了。”
南条停住舞步,突然望了望星枝,尔后边跳边说:“别只顾看。一起来玩呀。请跳吧。”
星枝不由得缩成一团,仿佛要保卫自己的身子似的。
南条又跳到另一边去了。
“能跳啦,我也能跳啦,舞蹈又使我复苏了。”
这很像是原始人、野蛮人,甚至是蜘蛛、鸟雀求偶时跳的舞。
星枝恍如听到南条舞蹈的伴奏音乐越来越近,越来越高昂、激越。
南条转过身来说:
“俗话说,别人舞时你也舞。”
“你还在装瘸子。难道不能把假拐杖甩掉吗?”
星枝的声音温柔中带颤抖。
南条迅速跳了过来。他攥住星枝的右手催促她跳。
“只要有活拐杖,那就……”
星枝像遭突然袭击似的,就这样被南条那有力的手牵着走了,甚至忘记松开手里攥住的白桦树枝。
那根树枝被她从树干上揪落下来了。
星枝失去了依靠,咚地一声撞到南条的怀里。
“讨厌,讨厌!”
她佯装要用那根树枝打南条,却并没有举起那根长长的树枝。
在这势头上,南条也打了个趔趄。
他拄着拐杖站住后说:
“凭着人间温暖的拐杖跳就够了,何必要这个呢。”
话音刚落,他使尽力气,把那根拐杖高高地抛起来。然后,他邀星枝起舞。
正吃惊地出神望着拐杖去向的星枝,这时突然露出极不协调的羞涩神态。
起初她自己没觉察到那娇媚的神态,后来她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
南条把着手教她,缓步跳了起来。
星枝开始还有所抵触,后来渐渐合拍了。不久两个人的身上都涌流着一股热流,南条便加快了舞步。
“能立起来啦!瞧,我的腿能准确地立起来,立起来啦!”
南条呼喊起来。他没有松开星枝的手,在她周围跳开了,像一股火焰般的漩涡向她席卷而来。不一会儿,他冷不防地一下子把她抱举起来。
然后,迅猛地跑进林子里去了。
他轻轻地抱着星枝,腿也不瘸了。看上去,这动作也像是舞蹈的继续。
黄昏渐近,鸟群被晚风追赶似的飞过了庭院。
在跳舞的时候,他俩把鞋子脱了,南条连外衣也脱了下来。晚风吹拂,树林子投在那上面的长长的影子,在轻轻地摇曳。
小马从山路下来,大概是到马市去的吧。
饲主骑在母马上。小马没有任何羁绊,随后嘎达嘎达地跟上。老实而可爱。
三四个村里人背着细青竹捆走了过去。
旁边的小山,像是一个游乐园,有人在那里做游戏,传来了男女小学生的童谣声。许是百来人的合唱吧。
那山坐落在溪流边上,南条刚才就坐在那里,心神不定,要么回首张望山路,要么眺望远近重山叠峦上空飘浮的夏日彩云。
星枝同她的父亲并肩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