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趴在床上,像河马似的仰着头,和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的火见子一起看深夜里最后一次电视新闻。暑气已经消去,鸟们像生活在远古洞窟中的原始人,赤裸地感受那令肌肤爽快的清凉。他们担心听不到电话铃响,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小,就像蜜蜂发出嗡嗡声。鸟觉得那是有意义和情感的人的声音,在电视显像管的闪烁和影像的叠印上判别不出任何意义。他意识的屏幕上,现在无法从外界选取一个能记忆下来的实在映像。他就像一台光有话筒的通讯机,等着远方的模糊信号,直到现在那呼唤还没有到,不知信号传递进来了没有。鸟就像处于待机状态的通讯机进入了假死状态。突然,火见子把膝盖上放着的非洲作家艾伊曼斯·丘丘奥拉的小说《我在幽鬼森林里的生活》扔到地板上,探起身子,伸手把电视的音量调大。即便如此,鸟对自己眼睛看到的画面和自己耳朵听到的声音,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他只是茫然地望着电视,等待电话铃响。又过了一会,火见子把电视闭上了。屏幕上银白色的雪花点,唰地一下从画面上消失了。这纯粹是一种被抽象化的死的形式。鸟望着画面,那尖锐的印象使他禁不住“啊”地短促惊叫了一声。他想,这时候我那奇怪的婴儿也许死了。从早晨直到深夜,他只是一味地等着电话,除了吃点儿面包、火腿、喝点儿啤酒外,就是和火见子一遍遍地性交。(就连看看非洲的地图,读读非洲人的小说也没兴趣,现在,鸟的非洲热已经转移到火见子身上,火见子却对非洲地图和小说十分着迷)。如果说他现在考虑什么的话,那就是他的孩子的死。他正处在明显持续的退化之中。
火见子跪在地板上回过头来,眼里闪着灼热的光和鸟搭讪。鸟无法捕捉她说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啊?”
“鸟,也许会爆发彻底毁灭世界的核战争呢。”
“又怎么啦?你说的话常常东一嘴西一嘴的。”鸟惊讶地说。
“东一嘴西一嘴?”这回是火见子惊讶地反问:“刚才的新闻,你不也受到刺激了吗?”
“什么新闻?没注意看,我受的刺激另有原因。”
火见子一时火起,刚想责备鸟,可是立刻发现鸟即不是铺设开玩笑的伏笔,也不是神情恍惚。火见子闪烁着紧张神情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
“振作起来呀,鸟。”
“什么新闻?”
“赫鲁晓夫又重新开始核试验了。这次的规模是至今为止的氢弹没法比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鸟说。
“你好像没留下什么印象,鸟。”
“嗯。”鸟应道。
“好奇怪呀!”
这时,鸟才和火见子一样,也觉得自己对苏联又开始进行核试验的新闻竟没一点儿印象这事有些奇怪。不要说赫鲁晓夫重新开始核试验的新闻,即使听到核战争爆发的消息,我现在也会完全无动于衷吧……
“怎么回事呢,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啊。”鸟说。“你最近对政治话题,毫不关心?”
鸟必须沉默地想一会儿。
过了一会,鸟说。
“你呀,你对国际情势和政治的态度也不像当年和你丈夫屡次参加游行的学生时代那么敏感了吧。不过,对核武器我是一直很关心的。我和朋友们搞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唯一的政治活动就是参加废止核武器。如果赫鲁晓夫再进行核试验的话,那么对我也是一种刺激,是应该谴责的。我一直看着电视,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鸟……”火见子欲言又止。
“我的神经已经深深陷入婴儿的问题不能自拔。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鸟漠然不安地说。
“是啊,鸟。今天这十五个小时里,你只是一劲儿絮叨着婴儿死没死的事情。”
“确实,我的脑袋现在已经被婴儿的幻影占领了。我就像潜伏在婴儿印象的泉水里。”
“不正常啊,鸟。婴儿如果不能很快就死,这一状态持续上一百天的话,你就会发疯了吧,鸟。”
鸟目光凶险地望着火见子,好像火见子的话是给只喝点白糖水和少量奶粉的婴儿吃菠菜增添能量似的。啊,一百天,二千四百个小时!
“鸟,你这样被婴儿的幻影缠住的话,婴儿死了以后,你也逃脱不掉吧?你现在对婴儿的这种心理态度是不行的,对吗?”火见子说。并引用麦克白斯的台词用英语说,“你那么考虑是不行的,鸟,你那样做的话就要发疯了。”
“可现在我不可能不考虑婴儿的事,婴儿死了以后,也许就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鸟说道:“确实,对我来说最坏的事也许是婴儿衰弱死之后。”
“现在也可以呀,给病院打个电话,让他们给牛奶加浓一点儿就好了。”火见子说道。
“那怎么能行呢。”鸟悲鸣般的可怜叫声打断火见子的话。“你要是看到了孩子头上的瘤子,就知道那样做为什么不行啦!”
火见子注视着激动的鸟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忧郁的神情。
俩个人都扭过头去不理对方。结果还是火见子闭了房间里的灯,钻到鸟的身边。夜静而清凉,即使俩个人并肩挤在一张本来就很窄小的床上,也不再为暑热而烦恼了。俩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火见子没有像平常那么拿手在行,而是笨拙地活动着身体抱住了鸟。鸟感觉到大腿的外侧有一团干爽的绒毛在撩动。但一种讨厌的情绪出乎意料地朝他袭来。鸟期待着火见子就那样不再动,她会一点点地进入她自己的女性梦乡的。他真切地期望,当他一觉醒来时她还没醒。时间就那么过去了。鸟和火见子都知道对方醒着,又都装成不觉的样子。终于火见子像个忍受不住这种假死状态的狐狸,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声问:“鸟,昨晚上你梦见婴儿了吧?”“嗯,梦见了啊。怎么?”鸟说。
“什么样的梦?”
“好像是在月球的火箭基地上,荒凉的岩石中间放着婴儿的摇蓝。别的什么也没有,一个单纯的梦。”
“你像婴儿似的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里,紧紧地攥着拳头,张着嘴哇哇地哭。”
“真是怪谈,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鸟像被一股奔涌的耻辱泉水淹没了,愤激地说。
“吓死人了。我还担心你无法返回原样了呢。”
鸟静默地坐在黑暗中,脸颊像着了火。火见子也一动不动地坐着。
“喂,鸟。你不要把这事只当成个人的事,也看成和我相关的共同问题,那样我也可以更好地帮助你呀。”火见子对她刚才说鸟被梦魇住了的话有些后悔,语调低沉地说。
“这的确仅仅是我个人的体验。”鸟说:“不过,在个人的
体验之中,一个人渐渐地深入进他体验的洞穴,最终也一定会走到能够展望人类普遍真实的出口。按理说会有这样的体验吧?不管怎么说,痛苦的个人得到痛苦之后的果实。就像汤姆·索亚似的,在黑暗的洞穴里,虽然有痛楚的回忆,但一旦走出地表,同时,也得到一口袋的金币。然而,现在我的个人体验的苦役,却是处在绝望地向深处掘进的孤独一人与世隔绝的竖井洞里。即使在同样黑暗的坑洞里流淌下痛苦的汗水,从我的体验中也无法产生一点点儿人的意义。只是毫无所获地一边感到羞耻一边挖洞罢了。我这个汤姆·索亚,在深深的竖井洞底瞎挖,也许会发疯的。”
“从我的经验来说,只要是和人有关的,就决不能称为毫无结果的痛苦,鸟。他自杀不久我就被梅毒恐怖症纠缠上了。我和一个可能带有梅毒菌男人一起睡,又没有什么预防措施。所以,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被恐怖症所苦恼着。在痛苦时,我就想我不会只收获这个毫无成果的无所作为的神经官能症吧。所以,好了以后也有效果。鸟,那之后,不管和多么危险的人睡,也没有再犯那持续了好久的梅毒恐怖症!”
火见子把它作为滑稽有趣的心里话讲给鸟,说完还芜尔一笑。鸟觉得火见子的话有点做作,但不管怎么说是为了使他振作起来。于是他故意摆出一幅嘲弄人的口吻说:
“如果妻子下次生出来的还是个畸形儿的话,那我也不会痛苦好久的。”
“我说的并不是那意思,鸟。”火见子轻声说:“哎,鸟。我觉得你的这次体验能从竖井式的洞穴变成有出口通道的洞穴。”
“那办不到吧?”鸟说。
“我去取啤酒和安眠药,鸟,你也要吧?”火见子终于说。要是想要,但鸟不能漏过电话。鸟有些留恋地冰冷冷地说:“我不要。早晨一起来,满嘴都是安眠药味,怪讨厌的。”其实,他只说我不要就足够了,但鸟为了挫败喉咙对安眠药和碑酒火烧火燎的欲望,必须多说几句才行。
“是吗?”火见子把安眠药的药片用啤酒喝下去,一面残忍地说:“这么说,那是掉牙时的味吧。”
过了一会,火见子睡着了,鸟仍睁着眼睛,靠着火见子那侧的肩膀、手腕、肋骨和肚子像得了硬皮病似的发硬。鸟感到和别人的肉体躺在一个床上,自己的肉体就好像不合理地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他想起了结婚第一年和妻子睡在一个床上的事,不过竟好像记忆出了差错,有点模糊起来。鸟终于决心直接睡到地板上去,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沉睡中的火见子突然发出了一声动物似的呻吟,咬着牙将他紧紧搂住,把鸟吓了一跳。鸟又感到贴着的大腿一团绒毛。火见子嘴唇半张的黑暗的口腔里有一股呛人的金属锈味飘来。
鸟动弹不得,只好就那么躺着,一边忍受着越来越发麻的身体,一边徒然地睁着眼睛,不久,鸟就被酸溜溜的心情笼罩住了。突然一种令人窒息的疑惑朝他袭来,说不定那个医生和护士每隔一个小时就喂婴儿一次浓牛奶。我在等着婴儿的死,然而却又怀疑现在那里是否隐藏着一个缓期的单人牢房呢。鸟仿佛看到了婴儿两个头上张着两张红红的嘴,正在咕嘟咕嘟地喝浓牛奶的情景。鸟浑身的皮肤布满了热乎乎的细密疙瘩。让婴儿衰弱而死的那种羞耻感觉的秤砣变轻,秤的另一端,感到奇怪婴儿带来的危害的受害者意识的秤砣变重,围绕着鸟的迟缓的心理平衡动摇起来。鸟被利己的不安谴责得出了一头汗。他既看不到浮现在昏暗中的家具,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奔驰而过的汽车声;只能感觉到体内发出的燥热和汗珠流淌下来时痒得慌的感觉。就像被喷洒上了农药的竽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体内不断地渗出带青草气息的体液。那个医生和护士一定给我那奇怪的婴儿10升浓奶粉喝了……
即使天亮了,鸟也不会和火见子讲这羞耻的妄想吧。因为那就好像在说深夜电视里的女节目主持人斥责了他一样,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鸟忍受不住干等电话,一清早恐怕就该去附属病院的特儿室吧。直到天亮电话铃也没响,鸟一夜未眠地迎来了黎明。夏天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而一直好像沉浸在不安的水槽里沁着汗的鸟,耳边除了幻听之外,听不到有铃声响起。
医生和鸟双方都不很愉快地默默地并肩站在玻璃窗前,就像在水族馆里观察章鱼似的朝里面的小床望着。鸟的婴儿好像没有被秘密处置的样子,从保育器取出后就放到普通的小床上了,和做豁嘴儿手术的婴儿一样,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那里。对鸟来说,煮虾似的通红的婴儿看不出衰弱的样子。婴儿有点长大了。同样他头上的瘤也好像变大了。婴儿为了和自己头上的瘤子的重量取得平衡,使劲地仰着身,两只小手遮在耳后,用手指不断地擦搓着脑袋。半个脸都皱巴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大概婴儿也想挠脑瘤,只是手指还够不到那儿。
“脑袋上的那个瘤也痒痒吗?”
“唔,怎么说呢。瘤下面的皮肤现在有点要磨破了,也许因为溃烂而发痒吧。注射过一次抗菌素,现在已经停止注射了。也许最近那块儿就能破。破了的话,新生儿就会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
鸟注视着医生,想说什么又没说,结果只是咽了口唾沫。鸟想确认一下医生是否已经忘了作为父亲的自己期待着婴儿的死。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还会被今晚还有昨晚那样的疑惑所践踏吧。不过,鸟也只能是咽口唾沫。
“这一两天最关键啊。”医生说。
鸟注视着用粉红肥胖的小手在耳后挠脑袋的婴儿。婴儿的耳朵和鸟一模一样,僵硬地朝外翻着。鸟似乎害怕自己的声音传过去,轻声地说了一句:
“请您多关照。”
说完,鸟红着脸朝医生鞠了一躬走出特儿室。背后的门关上时,鸟很快地就有点后悔没有和医生再次强调一下他的希望。鸟在走廊里边走边把两手罩在耳后,手指根隆起的部分不停地蹭着发际。他一边蹭,一边觉得他脑袋后面就像被重重的秤砣坠住一般渐渐地向后仰去。不一会,当鸟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模仿着脑袋上长着瘤的婴儿的姿势和动作时,马上站住了,匆匆地向四周望了望。走廊拐角处站在饮水处的两个孕妇神情呆板地朝这里眺望。鸟感到有点恶心,马上穿了过去,朝通往正门的走廊跑去。
鸟在大学的餐厅前将车速减慢下来,正想找一个能停车的空位,突然发现了他的朋友从餐厅里走了出来。鸟好容易找到了一个空位,把车停了下来。他扫了一眼手表,迟到了三十分钟。朝鸟下车的地方走过来的朋友脸上浮现着焦躁的神情。“借朋友的车。”鸟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鲜红的赛车解释道:“我迟到了,真对不起,大家都来了吧?”
“没有,只有你和我。其他人都去日比谷公园参加这次抗议赫鲁晓夫重新进行核试验的集会去了。”
“啊,是吗。”鸟说。于是他想起了早上火见子读有关这事报道的报纸时,一点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他现在已经完全被奇怪的婴儿缠在个人的困境之中,与这个现实的世界隔绝了。不过这么说,正是因为那帮肩负着地球的命运,参加抗议集会的家伙没有被头上长着瘤的婴儿缠住。有些烦躁的朋友,朝只是哼哈应了一声的鸟投过责备的一瞥。
“别的成员都想避开和戴尔契夫打交道,都去抗议赫鲁晓夫了。在日比谷的野外音乐堂,几万人同时发出愤怒的抗议之声,难倒不能给赫鲁晓夫惹起一场麻烦吗?”
鸟把斯拉夫语研究会的其他成员各自的事都想了一遍。确实,他们如果和已陷入泥沼的戴尔契夫牵扯太深,很难办。他们有的在一流商社的贸易科工作,有的是外务省的官僚,有的是大学研究室的助教。如果戴尔契夫事件被报纸作为丑闻大肆报道,不管怎么说,和他有关联,这事如果被上司觉察到了,肯定不利。像鸟这样的补习学校老师,而且,不久就将被解雇的自由人是没有的。
“那怎么办呢?”鸟追问道。
“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我们这个会只能原封不动地把说服戴尔契夫的任务还给公使馆啊。”
“你也不想和戴尔契夫打交道吗?”
对于鸟来说别无他意,仅仅是引起兴趣的发问,然而,朋友突然像是受了侮辱,眼里充血,回看了鸟一眼。朋友是期待他马上对还回说服戴尔契夫这一任务之举表示赞成,鸟醒悟过来后感到很震惊。
“不过”鸟对赌气沉默不语的朋友温和地反驳道:“对戴尔契夫来说,能接受我们的说服大概是最后一个机会吧?如果他拒绝的话,只能公开了吧。我们就那么原封不动地将任务还回去,良心的谴责会使我们寝食不安的。”
“当然,戴尔契夫如果接受我们的劝说,那就成大团圆的结局了。不过,弄得不好,戴尔契夫事件成为丑闻,我们就被卷入国际问题了。我对现在和戴尔契夫接触也是有抵触的。”朋友将视线从鸟的身上移开,朝像从羊肚子里掏出的内脏似的赛车的驾驶席望着说道。
鸟感觉到朋友在明显地暗示他,不要再反驳,希望他能理解,那样子显得很可怜。可是,鸟对丑闻啦国际问题啦这类吓人的字眼毫无反应。鸟的脑袋已经被奇怪的婴儿的丑闻浸满了。围绕着婴儿的家庭问题比任何国际问题来都更具体、沉重,实实在在扼住了他的喉咙。鸟感到从摆脱了戴尔契夫潜藏在他身旁的一切陷井恐怖中获得了自由。自从婴儿事件发端以来,鸟第一次感觉到和别人相比他的确有着广阔的日常生活闲暇,觉得有点好笑。
“斯拉夫语研究会如果把说服戴尔契夫的任务退还了的话,我个人想去见戴尔契夫。我和戴尔契夫很好,而且假如戴尔契夫事件表面化了,我被卷入丑闻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鸟说。他想找一个能充填由医生的话带来新的缓期的这一、两天的内容,也真想去看看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
朋友马上见缝插针,那样子令鸟都有点难为情。
“你想去就去吧!那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朋友用力地说。:“说实在的,我内心觉得你能接受就好,其他成员听到有关戴尔契夫的传闻,立即慌了神,只有你态度沉着超然。我佩服你。”朋友的声音很热情。
鸟不想让突然变得饶起舌来的朋友伤心,便朝他温和地一笑。他知道现在自己对婴儿以外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冷静而且超然。鸟痛苦地想,没有被套上枷锁的整个东京大概不会有人羡慕我吧。
“午饭我请客,鸟。”朋友兴冲冲地说。“先去喝点啤酒吧。鸟!”鸟点点头。他们并肩朝饭店走去。在鸟对面坐下来心情不错的朋友要了啤酒后说:
“鸟,用两手指擦头是你大学时代就开始的习惯吧?”鸟侧身走进了酒店和朝鲜饭店之间裂开的一条窄得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小胡同,边走边想这迷宫似的胡同是否隐藏着另外一个出口呢?朋友给他的地图上面画的是条死胡同,现在鸟正是走进了这条死胡同的入口。这胡同的形状就像个胃袋,而且是一个没有通往肠子出口的胃袋。在这闭锁场所逃亡生活者和逃亡生活志愿者潜藏在那里,不会感到不安吧?戴尔契夫隐藏的家,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是否有一种被追捕的气氛呢?恐怕戴尔契夫已经不在这个小胡同了吧。鸟这么一想就觉得心情轻松起来,他来到胡同尽头的一幢公寓,站在那就像到达山寨的隐秘近路的入口,擦着满脸的汗,他觉得那整条胡同都置在阴影之中,可是,抬头仰望夏日晌午那强烈的阳光像白晃晃的炽热的白金网一样,覆盖在胡同狭长的小路上。鸟一动不动地仰望晴空,闭上眼睛用拇指肚擦着痒痒的头。鸟像被反弹回来似的放下了两臂,直起了仰着的头。远处的一个女孩发疯似的叫了一声。
鸟脱了鞋,用一只手拎着,上了正门外满是灰尘的粗糙的楼梯,进了公寓。走廊的左侧一个个单人房间的门并列着,右侧是墙壁,墙上胡乱涂着各种各样的字和图。鸟边确认着门房号边往里走。各家门后的人似乎都替别人着想似的把门关上。住在这个公寓的人们是怎样避暑的呢?火见子说过,先辈们什么时候繁殖了这么多在这个大都市里大白天也锁上房间闭门不出的种族呢?结果,鸟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发现了那里像衣服内兜似的隐藏着一条狭窄陡峭的楼梯。鸟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在公寓门口金刚般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注视着他,身材高大女人的高大身影将公寓外的一切光线都遮住了,走廊和她都笼罩在漆黑的阴影里。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摆出一幅撵狗似的姿势问道。“我想找一位外国朋友。”鸟声音发颤地回答。
“美国人?”
“他和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住在一起……。”
“啊,那个美国人啊,他住在二楼的第一个门。”那女人说完后就消失了。
如果,那个“美国人”说的是戴尔契夫的话,他大概给这个女人留下了好感。不过,鸟走在白木板的楼梯时还有些半信半疑。可是,鸟在那极狭窄的楼梯转弯处刚要往上去,突然看见露出惊讶的目光、举着两臂迎面走出来的戴尔契夫。鸟被这意外的喜悦所感动。这个公寓里只有戴尔契夫开着门,用通风来降暑气,这是个有着健全生活感觉的人。
鸟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墙壁下,和从房间里探出上半身微笑的戴尔契夫握手。戴尔契夫像马拉松选手似的只穿了件蔚蓝色的短裤和运动背心。他的红头发剃得短短的,可是红胡髭却留得很长,从他身上,鸟一点也看不出一个过着逃亡生活的人的模样。只是自从潜藏到了这个公寓以来,恐怕就没有机会乘公共汽车了。小个子的戴尔契夫象个大狗熊似的散发着强烈的腋臭。鸟和戴尔契夫互相用简单的英语问候。戴尔契夫说他的女朋友去烫头去了,他说本想让鸟进屋,可是又借口说怕草席弄脏了鸟的脚而做罢。他想就那么站着把话说完。鸟也害怕在戴尔契夫的房间里呆得时间太久。鸟往戴尔契夫的房间里探望一眼,那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房间的最里面一扇窗户敞开着,可是那只有二十英寸的对面,严密的板条遮住了窗户。照理说大概对面也有一个从这里探望不到的个人私生活的场所吧。
“戴尔契夫,你们国家的公使馆希望你赶快回去。”鸟单刀直入地开始劝说。
“我不回去了。女朋友也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微笑着回答。
鸟和戴尔契夫的对话语汇的贫乏,生硬的英语使他们的回答留下了游戏似的印象。他们互相之间没有必要使事态伴随一种紧迫的感情,可以直接了当地回答。
“我是最后的使者。我之后恐怕是你们国家公使馆的人啦,如果情况更糟的话,日本的警察也会来。”
“日本的警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因为我是外交官啊。”“是啊,不过,公使馆的人要想把你带走的话,只能把你送回去吧?”
“是的,那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惹了麻烦,可能被降职,或是失去外交官这一工作吧。”
“所以,戴尔契夫,趁还没有变成丑闻之前返回公使馆怎么样呢?”
“我不回去。女朋友希望我留下来。”戴尔契夫笑容可掬地说。
“你真的不是因为政治的理由,而只是因为和女朋友感情上分不开,才潜藏在这儿的吗?”
“是的。”
“你真是个怪人,戴尔契夫。”
“为什么,怪吗?”
“你的女朋友不会说英语吧?”
“我们常常是沉默着理解的。”
鸟渐渐地感到内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那么,我如果去报告的话,马上公使馆的人们就会来把你带回去的。”
“违反我个人的意愿,强行把我带走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女朋友也能理解吧。”
鸟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戴尔契夫的红胡须的周围,金红色的纤细的汗毛上挂着一粒粒汗珠,光闪闪地摇动着。鸟突然发现触目所及之处,戴尔契夫的汗毛上都湿漉漉地挂满了汗珠。
“那么,我就这么报告了。”鸟说着弯下腰拎起了鞋。“鸟,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尔契夫问。
“生了,可是,是个畸形儿。我现在正等着婴儿衰弱而死呢。”鸟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想诉说心境的冲动。“好像长了两个脑袋似的,有着严重的脑残疾。”
“你为什么不动手术而干等着他死呢?”戴尔契夫抑制住笑容,脸上充满了男子汉勇猛剽悍的表情。
“我的婴儿,即使手术的话,像正常人那样生长的可能性连百分之一也没有。”鸟退缩着说。
“卡夫卡在给他父亲的信中这样写道,对于孩子,父母所能做到的只是迎接婴儿的到来。你不迎接他,相反却要拒绝他吗?因为你是父亲,就利己主义拒绝别的生命,是说不过去的吧?”
“鸟默默地听着,眼睛、脸颊都涨满了红晕,这成了他近来的一个新习惯。现在,戴尔契夫已经不是那位陷入深刻的窘境而又不失日常生活的幽默感的古怪的红胡髭外国人了。鸟觉得就像突然遭到了袭击。鸟强迫自己硬性地反驳几句可是,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所有回答戴尔契夫的话都丧失了,一脸沮丧的表情。
“啊,可怜的小家伙!”戴尔契夫喃喃地说。鸟吃惊地颤抖地抬起脸,戴尔契夫说的不是婴儿的事,而是鸟自己。鸟一直沉默地等待着戴尔契夫解放他的那一刻。
终于鸟和戴尔契夫告别了,分手时戴尔契夫送给鸟一本小辞典。鸟请戴尔契夫在辞典的扉页上签名。戴尔契夫先写上一个巴尔干半岛的短语,然后在那下面签上名,说。
“这个词是希望的意思。”
从公寓出来的鸟,在胡同最窄处和一个身材不太高的年轻姑娘走了个碰头,两人身体笨拙地相擦而过。鸟闻到了一股刚烫过发的香气,他看着格外苍白的姑娘低着的脖颈,没有打招呼。可怜的小家伙。鸟走进眩目的阳光下,一会就热汗淋淋了。他像个逃亡者似的朝停放火见子汽车的百货店停车场跑去。那一刻,在街上跑着的男人只有鸟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