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兹在感情上与真木彦如此接近,是有其原因的。她曾接受在真木高中召开的县英语教育研究会总会邀请,在会议最后一天上午的以“日本小说的翻译”为主题的分科会上作了演讲。
当时,罗兹被安排坐在讲台中央,分坐在两侧的提问者都是县内的高中教师,分科会由松山一所大学的英语讲师主持。这位主持人首先说道,倘若邀请能够调节气氛的主讲者长江古义人出席这个会议就好了,不过,由于他的讲演费将会给总会的整体预算带来威胁……这段有针对性的开场白引起了一阵笑声,罗兹却觉得难以想像:这句话有什么可笑的?紧接着,主持人又交给罗兹一些日元,这是相当于三十美元的所谓“乘车费”,可让罗兹不可理解的是,自己明明是开着车子前来会场的呀。
根据罗兹概略记录在活页笔记本上的内容来看,向她提出的问题是这样开始的:
“听说你用日语和英语这两种语言阅读长江古义人的小说,是吗?”
“是这样的。”
“你怎么看待翻译?”
“我认为,在大约十册英译作品中,除了一位日本女性所作的不成功翻译为例外,其余都是比较妥当的翻译。最为优秀的译作,出于加利福尼亚大学的一位教授之手,他也是古义人从青年时代起便与之交往的朋友。这位译者在和古义人于哥伦比亚大学剧场公开对谈时,也对古义人的英语表述中比较薄弱的部分进行了加强,使得对谈越发有趣了。”
“有一种意见认为,较之于日语原作,英译文本更易于阅读,就这一点而言,长江沾了便宜。对于这种意见,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本人没有读过这种评论。”
“我的学生旅居在俄勒冈州当地的家庭中体验生活,并进入那里的中学学习。当时,有一个课题是阅读日本小说并写出报告。这个学生请母亲寄去了长江的文库本,却又没能通读,而在读了图书馆的英译文本后提交了自己的报告。据他说,这是因为翻译文本容易阅读。”
“这是怎么回事呢?且不说高中生,即便长大成人并积累了阅读外语的经验,对于用日语教育、培养出来的人而言,当然是母语文本比外语文本要容易阅读。尤其是小说,说是较之于本国语言的文本,用外语翻译而成的文本更易于阅读,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正宗白鸟①不是曾说过‘《源氏物语》还是读阿瑟·韦利翻译的本子为好’吗?”
①正宗白鸟(1879-1962),日本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译注。“古义人也曾说过,‘即便是新出版的塞登施蒂克译本,只要拥有一定程度的古典语言知识,还是阅读原典要容易一些。’”
用英语进行的讨论始终停留在这种水平上,没能发展到最为重要的翻译的本质论上去……自己因此而感到不满足。虽说从真木高中回来后,罗兹随即对古义人述说了以上意见,可她的情绪并不坏。这是因为在会议临近结束时,真木彦从听众席站起来发表意见时,富有成效地拥护了古义人的小说。
据罗兹介绍,真木彦的发言并没有毫无保留地对古义人表示支持,甚至还带有一些批判性,给予听众一种公正的印象。他带去一台数码录音机,会后将本人的发言录音磁带连同机器一同借给了对此表现出兴趣的罗兹,因此,古义人也得以和罗兹一道播放并收听。录音的质量不尽如人意,远处的声音录得很小,内容比较清晰的,惟有真木彦本人的发言……他这样说道:
“长江古义人现在回到了真木町的旧村子地区生活。往年,他好像都在北轻井泽的山中别墅度夏。因此,去年,应别墅工会的伙伴之邀,嗯,大概也有对当地人表示感谢的意思吧,为他们做了一场讲演。出售讲演录像带的广告传单……因为我在因特网上发了消息,说自己正在收集长江的资料……传单就被寄到我这里来了。
“传单上是怎么写的呢?宣传文字说,那里是大学教师及其第二代、第三代拥有特权的别墅区,别墅工会的工作人员却介绍了一位弄错地点的小说家。长江古义人平常总写那些难以应付的作品,可那种印象这次却摇身一变,成了极为有趣的别墅说教。包括讲台上的各位先生在内……当然,特聘讲师罗兹小姐除外……台下的各位听众刚才也一起笑出了声。长江就受到了这样的对待。在日语中,表示难以应付的komuzukasii的首音为ko,这可与表示自命不凡的konamaiki的首音ko完全相同。即便不是如此露骨,平日里古义人也总是招致诸如‘费解’、‘恶文’、‘这还算是日语吗?’等批评。先生们今天的谈论……这里也是,罗兹小姐除外……该不是反映了这么一个现象吧?那就是‘这种倾向已经扩展到了海外’。
“我呀,就是一个只研究长江这种被批判的恶文之源头的人。大家又要笑了,不过,我可是在认真说这话的呀。
“很年轻的时候,长江也曾写出非常漂亮的文章,并因此而顺利登上文坛,后来却误入并迷失在了费解的隘路中,这对于他来说却是事出有因的。从某一个时期以来,他开始对自己写下的文章要进行彻底修改。这可是他本人坦白的。连校样都被他修改得红彤彤一片。我读过一篇匿名报道,说是出版长江的《橄榄球赛一八六〇》的那家出版社的编辑原本打算‘也就在这里说说而已’,他说:‘如此折腾印刷工人,还毫无愧色地张扬着那张民主主义的面孔。’
“用这种修改文章、且没有限度地添写新内容的做法……对一个分节或一篇文章无论添写上什么新的内容,或许是因为黏着语语法的特质吧,作为文章来说,大致也是可以成立的。这就是日文的出奇之处。在法语中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在英语里,这样做也是创不出文体来的吧?这是我想向今天的特聘讲师请教的问题。
“总之,长江毫无节制地使用这种添写方法,于是分节就变得冗长,就变得重复。由于文章曲折绵长,当然了,人们在阅读时,开头语处的自然呼吸也就失去了平衡。
“身为本地教师的各位先生,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如同柳田国男也曾写过的那样……啊,也可能不是那样,总之……就语言学而言,这里是被称之为非重音区的地域。也就是说,这里是连绵平缓发音的方言地域。
“或许,长江因此而具有了天生的、相对于平缓连续文体的耐久力。不过呀,塔拉塔拉地阅读这种掺混着片假名外来语的文本,说实话,读的时候都会憋得慌。我可知道,在这种倾向最为明显的时期,有好几位认真的读书家不再阅读长江的作品。
“可是呀,又经过一些岁月之后,长江古义人也开始了反省。我认为,他是不得不如此反省的吧。一家长年合作的出版社,就把卖不动书的古义人,改换成一个不好对付的年轻女作家。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呢。长江也是人之子,人之父,还是一个智障孩子的父亲。他大概也在考虑今后怎样才能生存下去。就这一点而言,托翻译之福,获得外国的大奖真是一件幸运之事。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于是,他最近一旦作了添写,便会在文章中削除掉与添写量相当的其他内容,并对语调作相应调整。他好像正在做这种努力。就原理而言,添写得再多,意义也不会因此而更加确定……看上去,他已经意识到了情况未必就会如此。嗯,这可是一个明白得太晚的人呀。
“即便如此,长江古义人所考虑的文体其本身就很特殊,因为他正沉溺于‘写作时不得暧昧’这种强迫观念之中。他致死也到达不了那种名文的境界吧——在默默诵读的内心中,节奏明快的音乐缓缓泛起,从那纯粹而朴素的一行、一节中,可以领会到深邃的智慧。
“即便如此呀,长江的作品由于出色的翻译而在外国获得好评……怎么说呢?这个南蛮鴂舌的土著居民,也就是长江,从西欧得到恩宠般的庇护,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赞成土著居民的告密者根性。也不想把文化意义上的后殖民主义议论引入到四国来。
“而且,无论所读之书的发行量为数极少也好,达到几千册也好,停下来,我希望大家在阅读过程中停下来进行思考,然后再去阅读老作家的新作。同时,也要重读他在中壮年时期创作的作品。如此一来,那些难以亲近的语言和思想,就会在你们的内心不知不觉地发出共鸣之音。我期待着,期待现在也在这里的年轻人能够拥有这种仔细品位和深入思考的读书经验。
“尽管如此,倘若要问为了获得这种经验,为什么非要选择长江古义人不可呢?我回答不上来。如果要让我谈谈个人的想法,我只想说,该不是出于怜悯之心吧?数十年来痴心不改,始终坚持纯文学创作,如今已近六十有半,却还在为创作新作而殊死奋斗。偶尔也会花哨地卖弄一番自己的实力,却好像总是无一例外地被打得惨败。
“只有现在爆发的这阵笑声,其责任全在于我。我愿意表示反省,并以此来结束总会吩咐我作的评述性发言。”
二
脚脖子大致痊愈以后,古义人仍在床上铺着灯心草凉席,并将软垫叠放在倾斜了的靠背上,然后把画板搁在膝头进行工作。这种姿势也就成了他读书时的习惯。麻儿暂住这里期间,曾圈起一个处理杂务的拐角,这一阵子,阿亮就躺在这拐角的电话下面,时而作曲,时而阅读乐理解题集,更多时间则被用来收听FM古典音乐节目或者CD光盘。
这是因为阿亮承担了接听电话的工作。事情的起因,缘于出现几个不时给罗兹打来猥亵电话的家伙。据罗兹说,这其中好像也有高中生。此前,一直以电话上设置的留言方式应对这一切,但是,将结果进行归纳处理却是罗兹的工作。罗兹尤其沉迷于用英语打来的恶作剧电话,她还说什么“发音以及语法的错误将成倍增加谬误的效果”。另一方面,麻儿在电视或者FM广播发现有趣的节目时,就会打来电话,让阿亮“现在立即打开”。对于这些意外打来的电话,阿亮也感到很高兴。于是,他便撤销留言设置,主动承揽了直接接听并处理所有电话的任务。这种改变确实收到了很好效果,被接替了工作的罗兹由衷地赞许阿亮的行为,围绕接听电话时的应对问题,她向阿亮询问了在极短时间内进行鉴别的标准。
“阿亮,你能够很快区分出重要电话和骚扰电话……你是怎么知道哪些电话需要转给古义人,又有哪些电话需要立刻挂上的?”
“是声音的……音程呀。”
“你能根据音程记住各人的声音吗?不过,也有一些人的音程相同呀,因为,人们发声的音域被限制在了一个范围以内。那你又将怎么区分呢?”
“是根据声调吧……”
“是声调呀……即便用相同的声音歌唱相同的旋律,吉里①和何塞·卡雷拉斯②也是有差异的呀?”
①吉里(BeniaminoGigli,1890-1957),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剧演员——译注。
②何塞·卡雷拉斯(JosCarreras,1945-),西班牙男高音歌唱家——译注。“有各种差异。”
“……知道对方是认识的人以后,当古义人外出时,你就说:‘爸爸不在。’是吧?对那些不了解的人打来的电话,马上就挂上,对方如果再打过来,阿亮就把听筒放在旁边,不要做声。”
“是的。因为,是坏人。”
“就没有不好也不坏的中间人吗?……既不是像麻儿呀阿纱那样的好人……也不是骚扰罗兹的那种坏人……”
“……”
“我管理电话的时候呀,在解除电话的留音设置方式期间,把挂过来的一些估计是中性的电话转给了古义人,他接听后有时会非常生气。另外,讨厌大声说话的不仅仅是阿亮,往往也让他感觉到郁闷。你现在呀,就要守护古义人,守护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啊!”
“我认为,是这样的。”
从接听电话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后,罗兹感到非常高兴,因为,真木彦现在每天都到她的房间里来,承担了将当地的民间传承故事与古义人的小说对照起来的顾问。确认小说中被描写的现场并进行拍照的工作业已结束,阿动即便出现在十铺席,重点也转移到了处理各种琐碎杂务。在这期间,他曾为罗兹的定货而远赴松山的超市进行采购,也曾为了古义人去跑新书书店……
阿动如此忙碌着,虽说大部分时间待在食堂兼起居室或古义人的房间里,可也在时刻留意着罗兹与真木彦之间的文学交谈,并经常对古义人述说自己的感想。
“真木彦说:‘我们这里的神话民间故事也好,历史也好,都因为古义人的记忆和想像力的偏差而被扭曲了’。
“真木彦属于策划了明治维新前那场暴动的神官家那一族。在山谷里,可以继承三岛神社的血脉后继无人,这才把他叫了回来。原本他在同志社大学的研究生院学习,可为什么要回到这种山村中的神社里来呢?大家对此都感到不可思议。”
“真木彦有一种意愿,想要重新构建自己的祖先曾参与过的暴动,打算将习俗也掺混在其中,详细而具体地操办。眼下,他热心于传承故事中活生生的御灵祭,本身也对这种‘御灵祭’耗费了很多新的心血……我就因此而吃了很大苦头……”
“真木彦劝说罗兹,说是‘较之于古义人的记忆和想像力,倒是新的历史研究法更值得信赖’。他还说,他‘自己就是安纳尔学派①的’。他认为,‘毋宁说,这是在反击小说所倚重的记忆和想像力的领域’……”
①安纳尔学派,指以法国历史研究杂志《Annal》为中心的新历史学派——译注。“我只阅读过勒·鲁瓦·拉迪里那本广为人知的书,不过,那是与小说的方法全然不同的其他东西。”
“他向罗兹如此推销,可怎么办才好呢?罗兹正在研究的是长江文学,和真木彦所从事的地方史研究完全不同啊。”
“并不局限于研究关系的人际交往,在这个世界上可也是有的呀,阿动!”古义人说道。
由于没有安装冷气装置——原任中学校长当时说,十铺席通常要比山谷里低上两到三度——家中面向外侧的窗子以及房屋间的间隔,全都被统统打开了,因而可以听到从罗兹房间传出真木彦高谈阔论的说话声。
阿动同样没有停止策划新的活动。这一天,他也提出一个计划,说是下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早早地就去“大渔梁”下面游泳。他请古义人和阿亮——当然,还有罗兹——饱饱地吃过早中饭,大约十二点左右,就往“大渔梁”那边走下去,以此作为下水前的热身准备。说完这些后阿动就回去了,说是“还要赶到真木町去接上香芽”……
在电话里,古义人对阿纱说了放心不下的一些事。阿纱是这样回答的:
“我认为,因为罗兹的缘故,阿动对真木彦产生了抗拒心理是很自然的。在调查小说中出现的那些场所的过程中,阿动一直在积极参与。但是,当轮廓大体上因此而清晰起来后,就有必要向研究的更高层次转移。于是,即便选择真木彦为新的辅导教师,也不该有什么不满……只是我也认为,罗兹的感情生活,还是托付给真木彦这种年龄的男子比较自然。
“因此,这里就要说到小香芽了。上次,由于她本人也在那里,就没有详细介绍她的情况。她家是世家一族,垄断着我们当地人所说的‘真木町三白’,也就是以白色为标志的代表性产业——和纸、白蜡和蚕丝。我们家的黄瑞香当时也在那里抄成纸张,不过,与真木产日本白纸的生产量相比,那就相差甚远了。
“对了对了,小香芽的父亲,好像与古义人你是真木高中的同年级校友,尽管你们班级不同,听说也没有任何交往。至于说到小香芽这样年岁的女孩为什么会是你的同龄人的孩子,这实在是事出有因啊。她父亲当年前往大阪工作,后来放弃了早先在那里建立的家庭,与小香芽的母亲一同回到了这里。由于家里这事的缘故,也可能与此无关,她在真木高中是屈指可数的有问题的孩子。当然,这孩子也有优秀的一面。作为游泳选手,她在县里可是所向无敌的蛙泳名手,却因为对游泳教练开始逆反,因而被迫退出了游泳部。曾在真木町经营的泳池里威胁过你们的那位高中游泳教练,还兼任着初中的课程。
“于是呀,我就在想,该不是也有想要刁难游泳教练的意思吧,小香芽这才应募参加了这次调查?她家与‘童子’的传说有着关联,这倒是确切无误的事。
“来自初中的那两个孩子是由老师们推荐的,可高中的这个孩子却是从自由应征者中挑选出来的。听说,是阿动举荐给这次帮助了我们的初中老师的。这事也和我家先生作了商量,我是表示赞成的。因为我认为,阿动与其和罗兹亲近,还不如与年岁相近的姑娘多多交往。”
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在此期间,却一直不见被解放了的孩子们在河边马路上以及真木川里嬉戏的身影。古义人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照例向阿纱提出了这个疑问,却被告知,现今的孩子们游泳,并不在真木川中,而是在游泳池里,尤其是大白天也在家里玩弄电子游戏。
从早晨开始便是大日头当空,暑热正盛的近午时分,古义人先让阿亮换上了泳裤。倒是预先带来了短裤形状的O型泳裤,没想到阿亮却比预想的更胖了。加之长期运动不足,并不久远的将来,好像还将出现麻烦的健康问题。自从千去了柏林以后,除了罗兹尝试的水中漫步以外,还不曾为阿亮采取过其他积极措施。
古义人懊恼地思量着这个问题,同时也换上泳裤,与阿亮一起套上长裤并穿好T恤衫。出门之际,阿亮认真地向真心羡慕这次河中游泳的罗兹询问道:
“没带泳衣来吗?”对方则涨红着面孔坦率地回答说:
“下午,与真木彦有约会。”
古义人和阿亮刚刚下行到“大渔梁”,此前从真木町游泳馆回来时罗兹曾停车的地方,也就是通往林中道路的岔路口旁空地上,阿动正背靠车门站在那里。他迎上古义人和阿亮,抱过装有昨晚从十铺席带回去的浴巾的脱衣竹笼,一面关注着阿亮的脚下,先一步站立在通向下面河滩的小道上。接着,他走上已经铺整好了的地方,帮助阿亮脱去衣物,只剩下那条泳裤。
“香芽还没到吗?”
阿动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下颚扬向不断驶过卡车的国道。
“还是游泳部时的习惯,要正经地做预备体操,结束以后,正在车内换衣服……古义人先生,阿亮,下山走到这里来的过程中,身体热乎起来了吧?”
这时,香芽从车中现身而出,她看着古义人他们艰难走过来的道路,快活而轻快地跑了下来,脚脖子不时吱卟吱卟地陷入河滩的沙子里。少女没有穿竞赛用泳衣,而是身着与此大相径庭的、编织而成的上下分离式泳衣。白皙的腹部和形状姣好的肚脐,也显现出未曾接触阳光的稚嫩。而且,散逸着紧张感的腿部和肌肉饱满的浑圆肩头,也给古义人——常年以来,在俱乐部的泳池里,他经常打量指导游泳的那些体育会的女学生——留下了非同寻常的印象。
香芽转过因戴上游泳比赛专用泳帽而显得圆鼓鼓的面庞回视着古义人的视线,她询问道:
“古义人先生,平常您训练时,用什么速度游啊?”
“在东京,往来于泳池的那段时期,一千米要歇上两三次,游完全程是四十五分钟……”
水头哗啦哗啦地拍打着“大渔梁”上开阔的岩石表面,香芽将目光投向“大渔梁”,稍稍考虑了一会儿:
“这里,被称为岩石搓衣板,整体上很形象地呈长方形。离岩石临水的顶头大约十米处,那里既有水流也有深度。听说,地区的选手就溯流游到那里做快速转身的练习。我们也这样吧,只是不用转身折回……
“假如游到了岩石那里,就请您适当地自我调节吧。”
香芽大步淌着河水,来到“大渔梁”顶端后,就笔直地挺起上身,直立着身体跳进激流之中。她回头看着古义人,胸部的泳衣已被河水濡成浓重的天然羊毛色。她弯过双臂曲在胸前,这是在示意河水的深度。然后,她将身体投入水中顺流而下,同时调整着姿势,以轻快的自由泳泳姿在河面上开始游动起来。从后背的上部、腰部直到臀部,隔着一层闪烁着光亮的水膜,显现出略微发黑的动感立体。壮实的手腕不停地旋转拨动,强劲的双腿也在引人注目地蹬着水流,倘若除去这些动作,简直就如同一幅幅静态摄制的照片。
“游得真棒!听说她的专长就是蛙泳。”
这时,阿动只脱去鞋子,正和阿亮往下走向淹没了岩石的河水中。在古义人的感叹声中,阿动应声说道:
“过去,古义人先生也在这里游吗?”
“我们只知道用蛮劲儿游……不能像这样利用水流来控制速度。”
就在与古义人正说着话的阿动身边,阿亮停下了动作,于是古义人也走过去查看。古义人仍记得“大渔梁”上大水洼中如同浴缸般大小的大舟——在其对面还有小舟——的俗称。现在,阿动正打算利用这个大舟,让阿亮头朝上流俯伏于其中。这是用双手攀住岩石上水洼的边缘,将面部扬出水面,承受水流冲击的耐力运动。阿动挽起裤腿,露出健壮的膝头和小腿肚,在大舟的横向侧旁蹲了下来,将阿亮的身体缓缓沉入水中。阿亮则认真且快活地感受着冲击而来的水流力量。
“阿亮,试着动动腿好吗?缓慢一些,注意不要碰上岩石!让水流呀,冲击在脚背上……脚的上部!”
与其说阿亮的脚在笔直地作上下运动,毋宁说在水中犹如摆动的船桨。不过,显然这是在意志驱动下所作出的动作。
古义人也游动起来。无论是急流底下色彩斑斓的卵石,还是换气时仰头看到的栗树林的嫩绿,都鲜艳得令人着迷。最初,古义人或是往上游得过了头,手指也碰上了岩石,或是被激流冲开,最终踏着沙子折返回来。当能够控制游水的速度后,便如同在泳池里的泳道中一般,他以相邻的香芽为基准游动着。如此一来,他更为香芽的泳技所倾倒。高高的骨盆,紧紧绷住、在水中略显青色的白皙的双腿。
古义人感受到一股活生生的渴望,与此同时,还感到自己知道那尊在贴身泳衣下扭动着的、被濡湿了的鲜活肉体。他甚至知道,性器处,更准确地说,是包括周边在内的那个意外开阔的部分,被松节油般透亮、清澈和丰润的体液濡湿时的模样……
怪异想像的根源,随即便被认可了,那时因为吾良的声音好像在不断回响。眼下,他赠送的录音机附带的田龟耳机,却成了戴在头上的护目镜,通过那里,吾良那明了的声音……
“如此深切体会到肉感的瞬间,在咱的生涯中可不是常有的呀。因此,为了你能在今后的余生中,如同亲身体验过一般回想起这件往事,咱才对你说的。”
吾良为自己老年后考虑的问题,现在,正在自己的在故乡河川中游泳的头脑里展开……
古义人回忆起吾良那过早步入晚年后邂逅的悲哀之恋。眼泪流淌下来,护目镜片也开始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失去平衡的肩头被香芽的手掌边缘不容分说地用力击打了一下。古义人停止游动,任由水流冲击着身体。他意识到,现在流下的眼泪,也是对自己晚年也将如此悲哀而流出的眼泪。
四
毕竟是年岁高阅历深,古义人很快就恢复平静,站立在水浅流急、卵石虽大却也还显眼的浅滩,然后摘下护目镜,将水撩到脸上。香芽一直游上“大渔梁”的顶端,将两只粗壮的胳膊搭放在岩盘表面,便转头朝这边看。古义人逆流而上,以自由泳全力冲过激流,喘息着游到岩石边缘。
“你突然摇晃着被冲了过来,因而无法躲避,就打了你。”香芽招呼道,“打了之后……担心你是否昏了过去。”
“挨打也是事出有因呀。”说完,古义人看着少女那透出疑惑和生气的眼睛接着说道:“香芽君,是在真木町出生、长大的吗?因此,感到你习惯于在这里游泳啊。”
“出生地好像是大阪,不过……今年,由于是临近暑假时退出游泳部的,因此,又是暑热,又是心烦意乱,又想活动身体……就每天来这里游泳了。初中游泳部的那些队员真让人怄气,他们知道我被游泳部除名的事,来这里游泳时,他们躺在”大渔梁“上的水洼里,就像婴儿似的拉屎。那屎橛子就飘飘忽忽地被冲了下来,害得在下面都没法游了。
“就连来这里观看初中生训练的游泳部教练,也在那里拉屎。我对朋友说了这事,就成了‘侵害教练的人权’……”
古义人在微笑着听她说话,却没能抓住话尾的要害处。觉察到这一点后,从香芽接着说下去的那些话语中,古义人意识到,尽管她还只是高中生,却已经是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了。
“教练因为是成年人,和初中生比较起来,他的屎橛子要大得多。”香芽说,“不过呀,一直就有一种传言,说教练是个男同性恋……”
古义人从水流较浅的地方绕过去,追上直接冲上“大渔梁”的香芽。阿动从浴缸般的水洼中扶起阿亮的身体,一面用浴巾包裹住阿亮,一面招呼着香芽。香芽则略微应承了几句,便往河岸上停车的地方走去。阿动对搀扶着阿亮走向河边沙滩的古义人这样说道:
“小香芽之所以对古义人先生的调查产生兴趣,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与‘童子’有关的‘犬舍’。那犬舍很大,是由曲铁尺形房屋中的马棚原封不动地改建而成的。
“小香芽说,她本人并没有认真听过关于‘童子’的传说。古义人先生亲自去看看那‘犬舍’,并向她家里的人询问有关情况,怎么样?这就可以去小香芽的家嘛,怎么样?”
“好啊!好像是迄今不曾听说过的事实……阿动,你与阿新和阿胜在作前期调查吧?干得很好呀!”
阿动显出与他年龄相称的晃眼表情——阳光也确实强烈,在河面上闪烁着光亮——务实地继续着他那事务性叙述:
“已经说好了,请她让我们观看她家的内部结构。”紧接着,阿动立刻说起了处于他意图中心的想法,“请罗兹也一同去吧,我给她挂电话。我想,她会把自己那辆塞当车开下来,让古义人先生和阿亮坐她的车去。”
古义人在想,真木彦这会儿肯定已经到家里来了。阿动还在用脚后跟践踏着浅浅的水流,按下挂在脖颈上的手机键钮。古义人让阿亮在河滩的大圆石上坐好,就用浴巾擦拭着他的身体。虽说气温比较高,却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仍然感到有些怕冷。这时,阿动折返过来,眼神却完全变了模样。
“罗兹说是有话要对真木彦说,就不能到真木本町去了……我还是想请罗兹一同去看那犬舍……以后再找机会去好吗?”
在车中换好衣服后,香芽披散着长发下车走了过来,面对正叙述着改变预定安排的阿动,她露出隔膜的表情沉默不语。
“罗兹似乎很在意古义人先生和阿亮何时回去。”阿动再次对古义人不满地说道。
香芽的口型改变了形状,仿佛随时都可以吹响口哨。
五
这一天,古义人原本就想与阿亮一起好好活动一下身体,为了更为彻底地达到这个目的——也考虑到罗兹没能开车前来迎接的因素——决定一直走回十铺席。然而,阿亮的病患却在途中发作起来,直到恢复正常以前,必须支撑着他那被河水镇住了的身体站立在路旁。在阿动挂去电话一个小时后,他们才回到家中,这时,罗兹和真木彦正紧挨着坐在沙发上,看样子,是在等候他们。这两人好像非常紧张,古义人于是赶紧解释说,阿亮刚才病患发作,为了防范发作后将会出现的腹泻,目前必须带他去卫生间。
这种时候,罗兹通常都会主动过来帮助阿亮和古义人,可今天却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只是涨红着脸,严肃地坐在真木彦身边。把阿亮带入卫生间后,古义人听着阿亮那颇有声势的腹泻声响,同时做好了思想准备,估计罗兹和真木彦肯定会提出难以应付的问题。
把阿亮在床上安顿好以后,古义人返身回来,坐在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面对真木彦提出的以下申明:
“古义人先生,我和罗兹认真商量过了,我们决定结婚。虽然罗兹说了,这不是一件需要请你允许的事情,可我还是认为,最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真木彦说,要考虑古义人的心情。我告诉他,没必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其实没这个必要。”
罗兹的面庞越发涨红了,古义人觉得她如同高中生或大学一年级的新生一般,而她本人则像是要用动作来证实自己和真木彦的话语似的,将胖墩墩的上半身依偎在真木彦身上。
“决定和罗兹结婚,让我担心的是,直截了当地说,是担心给你带来伤害。我已经在肉体上给你造成了伤害,目前,耳朵上还残留着伤痕……我并不认为,像古义人先生这种人,在肉体上可以受伤,而精神上则不会受到创伤……”
“较之于倒过来说——倘若精神上受到伤害,那么肉体上也不可能不受到伤害——这句话,还是你说的易于理解。”
真木彦只是没有说出口来,却还是表达出了自己的感情。即便完成了这件可喜可贺的国际婚姻,可今后还会有夫妇间的多少口角在等待着他们呀……
罗兹那辉耀着光亮的青绿色眼中掺混着些许红色光点,她抢过话头说道:
“自从承继了三岛神社的宫司以来,真木彦便对古义人的小说产生了特殊兴趣。听说,由于《同时代的游戏》使用了三岛神社这个固有名词,一个研究比较文化学的人就对世界上的三岛那种小鸡肚肠的矫揉造作进行了批判,而真木彦则为此投书辩解,说是那个接受了外国教育的学者倘若多少知道一些本国的文化史,就应该知道以大山祇神为所祭之神的神社的名字了……
“真木彦现在对《燃烧的树、绿色的树》和《翻筋斗》产生了兴趣。不是也有人批评说,这是两部同义反复的作品吗?对此,他则认为,正因为两度描述了在这个山谷间兴起后又归于消亡的新宗教,才有着独特的意义。
“你的作品中存在一种预感——真正的‘救世主’的出现,这也是这块土地的地形学长年酝酿而成的预感。因而,真木彦在考虑一个计划——惟有自己,才能让真正的‘救世主’出现。但并不是像你那样根据小说作品,而是为‘救世主’出现在实际之中而做了万全准备,并打算接受这个‘救世主’的出现。
“听了他的这些想法后,我想起了卡洛斯·富恩特斯在《塞万提斯再阅读之批判》中所提及的中世纪宗教史的要约!”
罗兹从桌上拿起准备好的富恩特斯英译文本。于是,古义人也从寝室的书架上取来日译文本。
①诺斯蒂教派,相信神秘直觉的初期基督教派中的一支——译注。
②各各他,在耶路撒冷,将耶稣基督钉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译注。“在文中,从埃及的诺斯蒂教派①到犹太教的诺斯蒂教派,富恩特斯介绍了各种‘异端’的耶稣基督说,不是吗?有的说法认为,在各各他②的山冈上死去的是别人,而基督则混身于观看替身被处以磔刑的人众之中;还有的说法认为,此前一直被化身为鸽子的‘救世主’守护着的基督,却在各各他被鸽子所抛弃,最终作为凡人郁郁而死……
“列举了诸多‘异端’之说后,富恩特斯这样写道:
这种异端的派系,在改写教会的教义之际,扩大和多样化了审视基督的生涯和人格、三位一体说,以及作为宇宙统治者的基督等问题的视点。只要粗略浏览一下异端的理论,我们便会发现,他们非常适合于被赋予中世纪真正的小说家的地位。
“古义人,这很有趣吧?你就是这个世纪交替时期的真正的小说家。另一方面,真木彦正在研讨你通过想像力编造出来的‘救世主’,他想在这块土地上创造出超越这一切的、现实中的‘救世主’来。明白了吗?真木彦是革命家!
“我呀,作为解读古义人小说的专家……倘若原样借用富恩特斯观点的话,则是作为阅读的专家……即便从文学意义上来说,真木彦以现实为对象的事业也是正确的,我想辅佐他。因此,我要与真木彦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