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雾气干燥的白色大气弥漫在十铺席宅地背后林中斜坡上的那个早晨,不识寺的住持上门来访。松男住持刚刚走进玄关就说道:“课外那节特别课程的事,难了!”当他经过起居室再次说起同样的话时,罗兹开口说道:
“‘难’这个日语单词,不就是表示难的嘛?!而且,还把你要表述的意思本身给压住了。”
面对罗兹的视线里迸发出的不满和气势,松男感到一阵晃眼。紧接着,罗兹把矛头转向了古义人:
“日本人不会说:我,或者说我们,拒绝接受你的要求。通常人们只是用谁也不用承担责任的、客观的表述,以‘难’这种语言形式予以拒绝。”
“不过,比方说,普鲁斯特、厄普代克作品中的人物都曾说过,假如译为日语的话,那就是‘实现起来只能说很难’,翻译时可是这么说过的呀!”
“我认为,这种说法扎根于日本人的社会生活和他们个人的精神状态之中。”罗兹毫不退让地说。
“这里所说的‘难’里,并没有那种暧昧呀。”松男说道。
“对于古义人来说,可是什么都不困难。”罗兹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即便是刚才说到的普鲁斯特、厄普代克,你也是准备了实例才那么说的吧。”
当松男住持重新开始他的叙述之后,才明白在真木町从行政到教育都代表着旧村地区利益的这位老练的交涉者,这一天也带来了相反的提案。
“中学里定了下来,说是即使在暑假的返校日,那也要放在下午讲课……低年级的学生可以留下来听课,也可以回去……关于《桃太郎》,也就是说,请古义人先生讲授并请罗兹小姐用英语进行说明。
“另外,我打算对学校这样提出建议:古义人先生这次为我们讲授特别课程非常难得,如果面向一般听众开放的话……这么说怎么样?时至现在才去邀请町长当然有所不便,不过,还是会有一两位负责人出面吧。
“古义人你从未去过町公所,完全没有‘寒暄’过呀!这么一说,大概又要触怒罗兹小姐,被她说成‘还是表现日本人个人意识的说法’了……”
“暑假返校日一共有几天?”
“现在还说不好……大致有三天吧。就用其中的一天……”
“如果只有一天时间的话,对于英语教育来说毫无意义。”
“哎呀,不要那么说嘛……作为对古义人先生非常重要的活动……哦,我必须要回寺里去了,你们两人请再商量一下吧。还要请考虑到这里是日本的四国地区这一因素……”
二
八月里的第一个星期六,早早吃完午饭后,古义人和罗兹就出门往中学去了。这所学校是古义人很久以前请一位建筑家朋友设计的。由于阿纱夫妇也一同前去,便请阿动照看留在家里的阿亮。学校大操场的边沿是纵向等长的混凝土外墙,在这混凝土外墙的支撑下,两间高低差并不明显的教学楼比邻而立。这两座教学楼的左侧,是充作演讲会场的圆桶状音乐堂。古义人一行穿过不见学生身影的大操场,往音乐堂对面的、也就是教学楼右侧的教员办公室而去。在通往教员办公室的阶梯西侧,为了躲避像要凿穿混凝土墙壁的强烈阳光,猬集着躲避那日光的人群,像是混凝土外墙上一个被凿开的山路。
当古义人正要挨着人群走过去时,一个既像是小工厂业主,又像是游手好闲的、与自己岁数大致相同的男人开口招呼道:
“哎,是俺呀!明白吗?”
那男人趿拉着胶底凉鞋,一只脚踏在古义人正往上去的台阶上,与其说在注视着古义人的面部,毋宁说在等待着回答。他的头部细长,极为扁平的后脑勺使得古义人的心底里泛起了不太愉快的回忆。
“那是啥时的事呀,还是在大阪的千日前见的面吧。‘俺还有宴会,对不住你了,非常遗憾……’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当年,古义人依据邮寄来的目录前往那座城市的繁华街区搜寻此行所要寻找的旧书店时,一个扁平脑袋的年轻人尽管对尚未熟悉的都市生活心存畏惧,却要在同乡面前表现出从容,摆出一副查看记事簿上日程安排的模样,确实有过这样的事。当时他还说,他的一个亲戚是山林地主,在此人的举荐下,自己在阪神一家木材公司任职……
“你的孙子在这所中学里读书?”
“不不,是因为商务才赶回来的。”在对方已显出垂垂老态的神情中,清晰描画出当年在大阪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的表情:“俺的日程安排得很满,连讲演也没法听了……行了,我只想看看你的脸,就行了!”
随着橡胶鞋底发出的啪嗒啪嗒声响,这男人往阶梯下走去。随之出现在眼前的,是两个结伴而来、各自戴着亦可称之为西洋头巾的帽子、年近五十的女性,其中一人将“守护真木川河岸之集会”的传单塞到了古义人和罗兹的手中:
“我们就是从事这个工作的。不过,还有其他一些事想要向您讨教……与我们有工作关系的林君负责长良川的运动,我们可是从他那里听说的。不是曾给长江先生您寄过一封信吗?说是请您参加环境保护组织的百人委员会。当时您刚刚获得那个奖项,所以也没抱很大期望,却收到了您在承诺一栏划上圆圈的回信……于是,林君就把自己的所有著作以及请您出席记者招待会的邀请函寄给了您,可您却在回信中说,当初划错了地方,因此取消了此前的承诺。”
急切之间,古义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可是,另一位肌肤如同瘪枣的妇女也开了腔。她的口气与其说是询问,毋宁说是在责问:
“村君是一位以调查近代作家墓地而广为人知的随笔家,这位非常繁忙的随笔家曾特地来看过这所中学,还在文章中这样写道:‘从贫苦人家往来于超现代化的建筑物……’长江先生您记恨这句话吗?”
“你是真木町旧村一带的吗”
“不,我是宇和岛的……”
“那么,你的孙子就不会从贫苦人家到这所中学来了。”
“不,不,那是参观完学校后,在酿酒厂举办的宴会上伙伴们所说的话,后来村君为了引起注意这才写下的。”
面对这两位妇女,罗兹克制着想要开口驳斥的冲动,阿纱则善于应酬地招呼道:
“坐席有限,希望参加的家长好像也很多,不早些去占个座吗?”
“这是面向中学生的讲演吧?我们这是向町长要求重新评估真木川护岸工程后正要返回。在我们全国性的情报网络中,也有一些针对古义人先生的非常严厉的意见,因此,我们想让他听到这些意见。”
“谢谢!在那些自立意识浓厚的美女中,古义人的名声可不好呀。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是那种封建意识很强的年龄了。”
接着,阿纱提高声调,对猬集在阶梯上注视着这里的人群招呼起来:
“由于是中学里举办的讲演,将准时开始,准时结束。那么,就请让讲演者他们通过吧!”
趁着混乱的局面,向那位像是出席讲演会的町公所人物“致意、寒暄”的安排也不了了之了。
三
“为了不使学生们因教员室前的小小风波造成的延误而分散注意力,校长的讲话已经开始了……”在教员室里等候着的女教师做了如此说明后,随即移步向前,引领着古义人一行沿着长长的走廊前往讲演会场。
走进那位建筑家曾为处理音响效果而煞费苦心的圆筒形大厅后,古义人为学生数量之少而感受到一股冲击。不足三十人的学生并排坐在大厅一侧的座椅上。隔着他们身后大致相同数量的座椅,家长们坐在后排,竟没有一个空席,证明了阿纱刚才的预言是切合实际的。
竖立在墙边的诸多吉他、成排的吹奏乐器、钢琴、电子乐器,无一不在显示这座大厅是被作为音乐教室而使用的。就在这些乐器的中央区域,有一块空出来的平坦场所,年轻的校长正以移动式黑板为背景进行讲话,像是在说明被称之为“综合性学习时间”的这种特别课程的框架。看到古义人和罗兹走进会场后,校长恰到好处地截住了话头。于是,学生坐席最前排右端的一个少年站立起来,大声喊道:
“起立!”
古义人和罗兹都感受到一股迎面压来的力量,吃惊地相互对视着。“敬礼!坐下!”学生们宛如黑色和灰色混杂的鸟群一齐蠕动起来。作为曾于战后接受过新教育的老中学生,古义人对这种做法难以适应,觉得这种做法代表了暴力性的一个侧面。
“……我是长江古义人,从一年级开始,我在这所中学里学完了全部课程,是首届学生中的一人。”他开始了自己的发言,“在战败后兴起的建设中,这所中学创建之初,我们一年级上面还有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
“当时,中学里的学生总数是三百五十四人。在其后的半个世纪里,一个村子……一个町的一个区域里,孩子们竟然如此之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甚至觉得这像是一件可怕的事。而且,从我入学上初一直至中学毕业,都是一个民主主义深得人心的时代,根本没有什么起立或是敬礼,以及被大声号令之类的事。”
这时,在学生那排坐席背后的家长席位的中央处,阿纱用手稍稍推开原任中学校长的制止,她站起身来说道:
“古义人君,请尽快进入早先准备好的教材。否则,罗兹君会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她不知道该为你作口译还是只朗读事先翻译好的资料。成年人的开场白,对孩子们是很枯燥的!”
四
这一天,特别课程刚一结束,对古义人在开场白中所说的话语并不介意的少年便劲头儿十足地发布了号令,因此在让罗兹领先走出音乐堂之前,孩子们就在原地站立着。其实,无论在什么样的场所,古义人还是喜欢课程结束后的嘈杂,但自己正在离去的身后现在仍然一片寂静。当他向领路的女教师东老师提出这个疑问时,得到的回答则是:围绕刚才听到的内容,包括任课教师在内的所有人都要参加讨论会。古义人和罗兹刚才讲授的特别课程被规定为五十分钟,现在的讨论会应该也是五十分钟,由此组成共两个单元的“综合性学习时间”。
不受后半程课程约束的家长们,经由音乐堂旁侧的通道走下大操场往正门而去。阿纱夫妇原本也在人群之中,当看到古义人和罗兹被东老师引往教员室时,原任中学校长便追赶过来。
打不起精神来的古义人和为孩子们讲解而感到疲惫的罗兹在教员室稍事休息后,便决定搭乘原任中学校长的车子去十铺席。
东老师的浓眉大眼与挺括的鼻梁显得比较和谐,身上穿的却不是从百货店买来的名牌西服套装,而是白色夏令针织套衫配枯草色棉布裙,在偏僻的乡村显得罕见而惹眼。
这位具有新派特征脸型、浮现出深沉思考神情的中年女性问道:
“今天的演讲,是以您对‘桃太郎的诞生’的看法为依据的吧?”
“那是什么样的看法呢?”古义人反问道,“我并没有阅读过……”
“不,不!”东老师浮现出戒备的微笑,“应该说,是我没有很认真地阅读过。”
“那么,你为什么会提出刚才这个问题?”
面对罗兹的问题,和善的微笑从东老师的表情中消失了。
“对于日本人来说,有关桃太郎的分析,是举国一致的相同看法之一。在这个范围以内,运用新的学说观点进行的解释,我们大致也还是能够预计的。”
然而,无论古义人还是罗兹都没有对这句话表现出恰当的反应,于是,原任中学校长便劝解般地说道:
“日本人有关桃太郎解释的整体情况形同网目,而新的解释恰好弥补了网目中的欠缺。如果从这个意义上理解的话,对于新的解释还是可以预期的。”
“也就是说,是一种构造主义式的接受方法呀。”古义人也在封堵仍不服气的罗兹的反论。
这就是事情的原委,然而,翌日下午出现在十铺席的阿纱却因此而开始了对古义人的批判:
“昨天,东老师不是很风骚吗?原任中学校长也是,对邂逅相遇的昔日部下勉励得也太过分了吧。你们两个人呀,好像都被那个美女教师给看穿了。”
接着,阿纱叙说了今天早晨在河边的大道上被迎面相遇的东老师叫住攀谈了的以下内容。注意到罗兹也很有兴致地凑过来后,阿纱的叙述就更为详尽了。
东老师开口就对阿纱说,你不是一个喜欢说闲话的人,因此想和你说一些文学圈子里的话题。
“其实我并没有读过这本书,只是在报纸上看过相关介绍。说是在君特·格拉斯的……那可是德国的大作家呀……《我的世纪》这本书中,《凯旋门》的作者雷马克与另一位老作家就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回忆,在年轻姑娘面前进行对谈。听说这位姑娘向她的上司报告说,两位作家都竭力展示自己的魅力,想要在姑娘面前留下美好的印象。
“我当时还曾半信半疑,觉得地位如此之高的老人们怎么会是这种货色呢?!可是,昨天听了长江先生和校长先生的一番高论后,就全都明白了。”
阿纱只向罗兹显示一下听到这番话语后的恼怒神态,便学说着当时自己所作的回答:
“那本书呀,我倒是因为偶然的原因读过。前往柏林的嫂子在艺术院举办的作品朗读会上,请君特·格拉斯先生在收入了他的百幅水彩画作的豪华版上签了字,然后就寄送给了古义人。由于哥哥不能阅读德语原版书,便转送给了我,我就从这百篇小故事中随意选读。那一章节我也读了。
“两位上了年岁的作家是故知旧友,那个章节说的是他们围绕有关欧洲战争的一些有分歧的回忆展开的谈话。在那个时点上的雷马克,也就是古义人现在这个岁数吧。不过,东老师虽说眼下还算漂亮,可从年龄上来看,较之于故事中的姑娘,就与古义人和我家先生相近多了。假如说那两个家伙真的不安分,那也是因为从相近的年龄中感受到了亲近感吧。”
让罗兹尽情地开心一番后,阿纱开始教训起古义人来:
“那些非常自信的女人呀,大都市里自不待言,即使我们这种深山里,对年过六十的男人显出慈悲并让他们嗅到腥味,实际上却坚定地保持着批评的姿势呢。千万不要被人小瞧!我对我们当家的也说过这样的话:‘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吧!’”
不过,阿纱说完了这些逆耳的忠言后,随即就昨天的讲演夸奖了古义人和罗兹。于是,被鼓起劲头来的古义人和罗兹便邀请新的听众阿动,一起围绕有关昨天在孩子们面前所讲授的特别课程的回忆再次进行研讨。
“由于阿纱的建议,一开始就请古义人朗读讲谈社版的英日对译《桃太郎》文本。那时,孩子们安静极了。
“但是,在我开始朗读英译部分时,孩子们却嘈杂起来。这就是那些被命令‘起立!敬礼!’时,极为柔顺地服从命令的孩子们吗?这在美国是完全不可想像的事……那些身着同样的服装,面部显出同样表情的孩子们,现在却是在抵制我呀。”
“我倒觉得,孩子们该不是热情地想要努力听懂你的朗读吧。大概是缺少直接聆听地道英语的训练,跟不上朗读的速度,这才发出声音的吧。”
“如果是《桃太郎》的话,我想,他们都很清楚故事的内容吧。”阿动在为后学们辩解。
“知道故事内容和倾听文本朗读可不是一回事吧,罗兹?最初的章节是所有日本孩子都很熟悉的。‘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故事。/当老婆婆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一个大桃子/顺水漂流过来。/流啊,流啊,流过来。’
“这一段的英译非常长,连我也想向罗兹提出疑问。当你读到老婆婆在河边洗涤herclothes的时候,我理解为她只是在洗她自己的衣服,于是我就开始惦记,老公公的内衣又该怎么办呢?
“紧接着那段话后面的部分,也就是桃子camebobblingdown这段话翻译得非常出色。
“不过,再接下来的部分,在英语圈中或许也有这种口头禅,也就是老婆婆所唱的‘那里的河水苦涩,这里的河水甘甜’,说是‘那里的河水是鱼儿的眼泪所积成……’,朗读到这里时,也有英译句子过于冗长的缘故,孩子们就喧闹起来了。”
罗兹点着头,然后催促着古义人道:
“古义人所说的是文本的构造分析,我希望大家再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因此,请你先对阿动进行说明。”
古义人开始了叙述:“在自己的记忆中,《桃太郎》的故事是这样开始对孩子们讲述的:‘老公公上山去砍柴,老婆婆到河边洗衣服’。对于存在于这种对比之中的意义,尽管自己那时还是孩子,却也已经感觉到了。于是,从一开始便把这一点放置在了故事的中心……
“在英文版的画册里有一个画面,画的是回来吃午饭的老公公面对老婆婆捡来的桃子万分惊讶。在这个画面之前,则是He‘dbeenoutchoppingwood。在我们的理解中,他并没有去砍伐大树。所谓砍柴,就是筹集薪柴之类日常性的小小工作——如同老婆婆洗涤衣物一样。我从柳田国男①的书中得知,以往的农家,也就是并不拥有大量农田的寻常百姓家,通常位于森林与河川之间,也就是半山腰的斜坡上。在家里,老公公和老婆婆是这么沿着两个方向去劳作的:
①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诗人——译注。山↓
↑河
“于是,这里的山与河便构成了纵向轴线。而且,河流还形成了下面这种通往外界的横向轴线:
→越过界限通往深山
←越过界限终于通往大海
“这里的纵向和横向轴线,维系着村庄这个小小世界的秩序。
“神秘的力量之源,存在于逾越了界限的深山之中。而外敌所居住的可怕处所,则在于河川的另一端。越过大海才能抵达的岛屿,便是外敌最为集中的所在。
“从那神秘的力量之源,出现一个出生时异于常人且生长极快的主人公。不久之后,他要顺流而下去迎战外敌。在沿着那条横向轴线前进的过程中,他邂逅了小狗、小猴和雉鸡。它们可以在空中,在紧挨着地面的位置,甚至在连接这两点之间的树木上升高或下降,从而发挥各自的力量。
“对于它们同意成为合作者而给予的报酬,是老婆婆在村里的家中制作的黄米面团——用于制作这面团的水,当然是从河里汲来的。而这黄米,则是老公公在家屋上方的田里种出来的。
“而且,我希望你们予以关注的,是那天来到老公公和老婆婆这里,来到在纵向和横向的轴线所形成的构造中过着安定生活的老公公和老婆婆这里的,并非只有桃太郎一人。
“讲到这里时,我才觉得自己吸引住孩子们,引发了他们的兴趣并得以将课程继续下去。’故事‘也开始展开了。’故事‘沿着横向轴线展开,为了降落在地面上,场所便是必不可少的。而这场所,则需要借助纵向和横向的轴线产生。关于这一点,希望你们务必牢记于心。
“那个’故事‘的展开,需要主要人物在横向轴线上进行移动才能完成。在移动途中,主人公邂逅了其他角色——动物以及超越人类的异类。对于同它们结成合作关系的做法,带有自己场所独特标志的礼物发挥了作用。
“那么,’故事‘在别的场所展开和完结过后,主人公——以及缔结了盟约的角色们——则携着带有新场所标志的礼物回来。
“于是,此后它们就幸福而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了吗?’故事‘通常都是以大团圆的结局落下帷幕的……但是,一直观看着迄今为止的那些’故事‘如何展开的你们难道没有觉察到,这一次,桃太郎将溯流而上,沿着那条河川去往远方,从而将故事引向真正的结束?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不过,进行到后半程的时候,孩子们是有些感到厌倦。他们听着罗兹的朗读,却开始嘈杂起来,这也是事实。然而,当时就像阿纱所说的那样,从中也感受到了孩子们兴趣的萌动。但是,在我发言的时候,却委靡不振地想放弃这一切,等待着这种痛苦的时刻早些结束。”
五
古义人自少年时代起就有反省癖,却又吃了苦头后仍不长记性,屡屡重犯相同的过错。深知古义人这种性格的阿纱只是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于是,阿动稍等了一会儿后便说道:
“有一位名叫福田的英语教师,他也是游泳部的教练。我们这地方非常狭小,谁干了什么事,别人立即就会知道。福田在昨天的讲演结束后所说的感想,隐去姓氏后发表在了今天早晨的本地报纸上。’让中学生们听那种抽象的话,毫无意义可言。不如说,这是在犯罪……‘真木彦说,这是因为’记者对古义人先生和罗兹小姐怀有敌意,才找出这种意见来的‘……”
“用’抽象的话‘这种意见进行全盘否定,这是怎么回事?”罗兹问道,“从具体的观察和感想中,将孩子们引导到抽象的层面上,不就是教育吗?我认为,把《桃太郎》的故事抽象为神话原型的这种活动,对于孩子们来说,不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吗?!……”
“是民间故事的原型吧?”阿动拘谨地予以订正。
“在神话和民间故事之间,我的老师不认为存在着原型的差异。”罗兹反击着。
“我觉得古义人先生刚才所说的内容非常有趣,那就是以原型为目标而不断深化的抽象化。”
“因为你早已不是中学生了。”阿纱说,“我呀,原则上赞成罗兹的观点。尤其是把孩子们所思考的内容反馈于具体事物之上,使他们将自己的兴趣同现实结合起来,这是非常必要的。我家先生在谈到自己的感想时也认为,说实话,古义人讲述的内容一直到半途时还是比较有趣的,可是转换为抽象的表述之后,就好像没有考虑到听众的因素了。”
“下面的问题出自于我本人的兴趣,也就是说,远离你为中学生们所作的讲授。你认为,纵向轴线和横向轴线共同形成场所……而且,’故事‘是因为场所才得以成立的。于是,我就在考虑’童子‘的’故事‘。就我们这里而言,山谷和森林相连接,这就构成了纵向的轴线。”
阿动停下话头,在自己身边寻找着什么。这时,对谁都比较注意的罗兹就像刚才对古义人所做的那样,从活页笔记本上撕扯下两三页稿纸递了过去。
森林
山谷
“构成横向轴线的,是真木川以及沿河的国道。我觉得,’沿河‘这个词汇准确地表述了这种状况。
河川·道路·
“我在这里模仿古义人先生,权且这么画着,即便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图形画得很不理想。我在箭头的根部画上了黑色的小圆点,这小圆点表示这里的山谷,也就是说,是一个表示尽头或终点的场所,意味着从那里将无法溯流上行。不过,既然是河川里的流水,当然是从上游流淌而来的,现在把河川画成这个形状并不正确。我只是想表明,’童子‘的’故事‘所发生的场所,与桃太郎的’场所‘并不相同……
“在我们村子里,大家认为人死了后,灵魂就会飞上森林,栖息在属于自己的那棵树的树下,也就是下面这种模式:森林
山谷
“而且,经过一段时间后,在树根处冬眠过后的灵魂就飞下山谷,投生于就要出生的婴儿体内。也就是这么一种模式:
森林
山谷
“因此,当地人的生与死,就可以归结为这样一种模式:
森林
山谷
“面临的无论是诞生还是死亡,都不可能进入到横向轴线里来。不可能像桃太郎那样顺河漂流到这里来。不过,也会有一些例外,比如像古义人先生那样,前往东京生活,然后再回到家乡。于是就形成了这种模式:
山谷
外部
“就’童子‘的故事而言,与强盗龟联手活动的’动童子‘前往下游的村庄和小镇,就是沿着横向轴线展开的行动。而他回来时,则是沿着纵向轴线攀上高处的森林。
森林外部
山谷·外部
“上面这个螺旋状图形,表示灵魂从森林降临到村里来的时候呈现出的螺旋状线路。因此,较之于’动童子‘,更为普通的当地人的生与死,不就成了这种样式了吗?!”森林外部
山谷·外部
对于这个说明,罗兹表现出的兴趣显然超出了其他几个人。她挨到阿动身边,又递过去几页稿纸。不仅如此,她还感叹道:
“阿动依据这个草图所作的说明,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呀!”
“不,这是经过真木彦整理过的东西,所以……”
“你呀,倒是为己所用了。让我说呀,桃太郎最初出发的上游以及’童子‘攀上的森林高处,都是超越了界限的异界,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如果反映在草图上,该是一种什么模式呢?
森林
上游
|
外部
“大致是这么一种模式吧……实际上,森林与河流并不在相同高度之上,只是这个图形不能很好地表现那种弯曲的状态。”
“灵魂嘛,由于是螺旋状地进行上下运动,也许是解开弯曲这种矛盾的关键之所在。”
“古义人毕竟不是学习理科专业的,较之于图形表示,还是语言更具有一种现实感。”阿纱说,“但是,却不是实质性的。也就是说,你的话语即使具有某种实感,也还是没有抓住本质。我这是在向罗兹请教了real与virtual的差异之后,才这么补充的……”
六
在中学里的授课以及有关《桃太郎》的介绍,很快就出现在了“长江古义人读书迷俱乐部”网页上。罗兹摆弄着从纽约带来的那台电脑,当她发现这条消息时,兴奋地报告起来:
“古义人总是说,自己在故乡没有读者,可是,音乐堂的家长们之中,竟有能够熟练利用因特网的人。既然出现了这种新型读者,古义人的文学世界呀,与其说是面向过去,不如说在面向未来而展开。”
然而,还是这同一个网页,第二周便出现了批判古义人讲授《桃太郎》的帖子。较之于罗兹,阿纱那位在真木町的中学里任教的大儿子更早看到了这条消息,便打印好送了过来。投稿的那位女教师,是他的一位同僚,此君曾将广岛的资料馆安排到修学旅行计划之中,也曾将真木町那些来自于菲律宾和巴西的打工者同当地的年轻人和姑娘们组织起来召开交流会。阿纱赞扬说:“这可是一位前所未见的、活动家型的女教师。”
我听说这是长江古义人第一次讲述《桃太郎》的故事,便期待着他对魔鬼岛所做的评述。后来的情况却完全不是如此!我非常失望!!
缠头巾上的桃子,显然就是太阳旗的代用品。而绘在船帆上的巨大桃子,可以推测为军舰上的海军军旗。虽然不好说有关日本式美少年的描述是反亚洲的行为,可这位少年却腰悬日本刀,在船上摆出一副就要登陆攻入邻国的架势。“TheAdventureofMomotaro,thePeachBoy”这段英语文本上的文字,详细描绘了侵略的实际状态,可长江古义人的相关讲授,却只是“小狗紧咬不放,小猴抓挠着敌人的面部,雉鸡则啄着对方的眼睛”。
即便如此,我还在想,在解说阶段,大概也只能如此了。不曾想到,长江古义人竟又跑题到了《堂吉诃德》上去!我看到和听到了自己所厌恶的东西!真是白费工夫!这就是我的真实感想。如果考虑到给孩子们造成的影响,就一定要在课堂上进行批评性的反驳。
罗兹再次对阿纱解释说,在英语文本里,关于桃太郎一行的侵略和残暴行为也不是很清楚。
“雉鸡啄着眼睛这一段描述是相同的。有关小猴抓挠着面部,小狗紧咬着腿不松口的描述,在英文中确实比较详细。不过,我们的英雄桃太郎,则被描绘为面对魔鬼的铁棒,连日本刀都不用。只是迅疾而dodgedabout(就是’敏捷地闪开身子‘,古义人用日语解释道),于是魔鬼吃惊地瘫倒在地,然后就投降了。至于没有描绘流血的战斗场面,英语文本也是同样如此。”
“这样说来,古义人,我们在战争中学习的课本不是也没有流血的场面吗?
“不过,说你跑题到了《堂吉诃德》上去,却是确有其事呀。”
阿动这一天也在旁边听讲,此前他也参加了关于授课情景的讨论,却并不曾听说有关《堂吉诃德》的跑题之事,因而表现出了惊讶的神色。于是古义人便解释说:
“在讲演的后半程,我之所以挤出不少时间来讲述《堂吉诃德》,是因为以下缘故。我说的是当桑丘·潘沙因出任海岛总督而离去后,堂吉诃德独自留下期间发生的故事。深夜里,尊贵的公爵夫妇将悬挂着的一百多个铃铛以及装入很多猫儿的大口袋吊挂在堂吉诃德寝室的窗外。’总之,无数铃铛的音响和猫儿的号叫极为尖锐和凄厉,即便策划了这场恶作剧的公爵夫妇也不禁肝胆俱裂,堂吉诃德则更是惊恐不已,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纳博科夫认为,这里是勇猛而果敢的堂吉诃德向胆怯转变的部分。
“我呀,是想把在黑暗中被猫儿抓伤面部的恐怖,与在魔鬼岛被雉鸡啄眼睛、被小猴抓挠面部的恐怖进行对比……”
阿纱重新把听来的传言——东老师的话——如此这番地叙说了一遍。“当然,东老师自以为兼任着校长的代言人。校长非常担心,在魔鬼岛那一段中,假如古义人以侵略近邻诸国为例,则会给家长们带来影响。后来发现他在讲话中并未涉及这些内容,便又放下心来。似乎是教英语的福田老师在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里对古义人直言的那些话也发挥了作用……
“对我家先生也好,对古义人也好,我可都说了,长年被奉为美人的那些人呀,男人是不会明白她们内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的。即使被她们亲近相待,也必须时刻留神。不过,就算是一次学习吧。”
虽说没像被猫儿抓挠得满脸是伤后长卧在床的堂吉诃德那样愁眉不展,古义人的意气却是再次消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