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回到了山谷里的社会——最近,在东京的生活早已是这样了——之中,古义人却如同隐遁者一般生活着。阿纱也曾批评说,不去“问候”当地任何一位有影响的人物,难道能够在这里生活下去吗?而古义人则似乎正尝试着这样做。无论町长抑或町议会的议长,在合并前都居住在曾是其他自治体的旧町区域,因此,古义人只要将生活范围限制在旧村区域之内,就不可能同他们不期而遇。于是,古义人认为,只要不是万般无奈地必须前往会面,就先将此事放在一旁……
尽管认可了古义人的这种看法,阿纱还是为他列举了一些有必要前往打招呼的对象。他们是中学和小学的校长、三岛神社的神官,还有虽说是旧知故友,却因为将其作为小说原型而有些拘束的不识寺的住持。古义人本人原本打算就这么蒙混下去,却由于罗兹的“童子”研究的进展,而产生了不得不与他们进行联系的需要。
罗兹在为古义人的小说中言及的有关“童子”的部分制作索引,为了在论文中引用这些资料,她正提前将这些资料译为英语。当她的工作大致有了着落时,又想到要去拍摄一些照片,以供大学出版局出版该书时选择使用。
在业已荒废了的仓宅老屋的炉灶处,罗兹对着塞到佛龛旁的黑色的神拍了很多照片。于是借着这个势头,罗兹决定了肯定要被用于封套上的彩色照片的标的。
被森林围拥着的山谷里的村庄,尽管像是不显眼的脚注,却也拥有一幅画,一幅记录了发生在约二百年前的那场堪称为近代史上的事件的画。根据罗兹从古义人的小说中誊写下来的卡片表明,那幅画描绘出了这样一个场面:
……破坏人曾在岩头锻炼自己那年逾百岁却依然成长的身体,在可以俯视山谷的那个山脊岩头上,辽杨树下那十铺席处,如同格外年少的少年一般的龟井铭助与当地的老人们一起摆开酒宴,款待农民暴动中的核心人物。主客都在毫无顾忌地交杯换盏,从叠层食盒中夹起像是各种颜色的糕点般的食物。山谷的风光占满了画面下方,暴动的农民们宿营在四处搭建的临时窝棚里,村庄=国家=宇宙的女儿们、老婆们热情地为他们送来了食物和酒水,整个画面洋溢着祭日般热烈的氛围。
罗兹理应读过这部小说的英译本,而兼任摄影助手的阿动对那部大长篇就力不从心了,倒也老老实实地告之尚未阅读。于是,古义人就向阿动介绍起那幅画的背景和构成要素。由于不堪藩的苛政,真木川下游十余个村子的农民便策划翻越四国山脉逃亡他乡。当时,他们溯流而上,来到这座位于山顶的村子里,设置了数以千计的临时阵地。画面所描绘的就是这个事件。
作为这座村子来说,则必须平安度过这场危机,既不卷入到逃亡的农民之中,也不能因此而背负嫌疑——服从追赶上来的藩的权力所作指示的嫌疑。于是,年少的铭助便显示出了外交般手腕。他之所以能够用祭祀的热烈气氛解决如此之大的困难,说明他确实具有“童子”的能力……
说到这里,古义人才第一次给据说十年前继承了三岛神社的那位新神官挂去电话。但是,对方对古义人的“问候”却是极其冷淡:你在小说中所写的、在社务所曾看到的那幅画,实际上并不存在于本神社。不过,由于被你写得好像确有其事,所以在你获奖后,好几家电视台来这里拍摄那幅虚构的画,让我们感到很为难。现在,即便你要求我们为你提供方便,可我们原本就没有这个实物。当初,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误会呢?!
虽说有些夸张,这却是一个给古义人带来冲击的新事。少年时代的古义人,曾与母亲一同端坐在榻榻米上,拜谒传到神社来的那幅珍贵的画。这是古义人不可动摇的记忆……
古义人放回话筒,甚至没有搭理坐在身旁沙发上正作商议的罗兹、阿动、还有撇腿偏身坐在已调小音量的扩音装置前的阿亮,便一声不响地独自回到自己那间书斋兼寝室的房间。然后,他坐在床铺和工作台之间的地板上,低垂着脑袋,俯视着从山谷透来的光亮与来自森林的绿翳融为一体的光晕。细想起来,在与升腾到“童子”世界里的古义分别后,自己便一直有了这个习惯。在那幼小的年龄里,记下的自己人生时日并不多,应该没有多少必须回忆起来的内容……
在这过程中,古义人觉察到自己看见那幅被逃亡民众挤满山谷的绘画的场所,并不是神社社务所那明亮而干燥的房间。
古义人来到餐厅兼起居室,随即给阿纱挂去电话。他首先提起逃难民众那幅画的话头,阿纱马上回答说,她早在孩童时代就曾听古义人说过此事。于是,受到鼓励的古义人说道:
“刚才我向三岛神社的神官打听了一下,可对方说没有那个东西。如此说来,我觉得是在旅馆或是房子很大的人家里一间拉上隔扇的房间里看到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该不是不识寺吧……我这就去和不识寺的住持说说。其实,三岛神社的神官……他和我丈夫同是教育委员会的同僚……向我们表示了抗议,说是刚刚收到了古义人高压性的要求。
“他生气地说,古义人说是想拍摄描绘明治维新前那场骚动的绘画照片,如此一来,是要捏造地方史资料,把自己的小说篡改为正史,并想让孩子们都来相信那东西吗?!”
二
在阿纱的请求下,不识寺的住持则显得宽大、仁厚,尽管口里说着“我自己也没看过那东西”这一前提,却还是答应到位于纳骨堂后面的仓库里去寻找。古义人随即和罗兹一道,乘坐由阿动驾驶的车子前往不识寺。自从参加母亲的葬礼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与住持见面。看上去,他似乎已经忘掉了小说原型的问题,在寺里人整理着收藏书画的壁橱四周时,他向客人们邀请道:“请用点儿茶水吧。”古义人一行被引去的那个房间,被用隔扇与正殿隔离开来。透过镶嵌在纸拉窗上的玻璃,可以看到的后院里新叶欣欣的石榴树的阴影,这一切全都在古义人的记忆之中。在这种心情之下,古义人照实详细叙说了当年看见那幅引发悬念的绘画时的情景:“场所好像确实就在这个房间里……”
不过,此前一直和蔼可亲的住持这时却显出沉思的神情,他这样反驳道:
“现在你所说的、面对隔扇的画,不是有些不自然吗?倘若是说这个隔扇对面的房间的话,那里整整一面都是墙壁,所以,虽说也可以悬挂挂轴,可是……”
古义人随即感到自己的记忆并不可靠。于是,阿动撇下沉默不语的古义人,开口说道:
“无论是在隔扇前面,还是在拉上的隔扇对面,古义人先生该不是具有幻视画作的能力吧?”
住持仿佛看见不可思议的怪物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阿动。罗兹也询问道:
“所谓幻视,是什么意思?”
“就是看到vision,作为vision而看到……”
“这么说来,隔扇对面是否挂着绘画,就不再是问题了吗?”
“要真是那样的话,”住持别有用心地说,“说起来,即便实际上并没有画,古义人先生也是具有幻视经验的啰?”
“最为重要的,是有关画的记忆已经铭记在心底里了。与其说少年时代的古义人的眼睛看到了画,不如说是他的魂灵看到了画。”
“我希望,还是请先让我确认成为悬念的这幅画实际上到底存在与否。”古义人说,“因为,还没有让我去看不识寺的仓库呢……”
通往仓库的走廊一侧的纸拉窗被微微拉开,那位没露出脸面的住持夫人告诉大家,一应准备工作已经做好。
为了在发现挂轴之际及时拍摄彩色照片,罗兹和阿动前往真木本町准备胶卷和三角架,而相关调查则由古义人一人承担。
被整理到高高的日式壁橱中去的书画木箱,由于箱盖上那张写有物品名称的签单,其中大部分内容便可以一目了然,包括解开挂轴查看的那部分在内,并没有发现想要找的东西。在较短时间内便收拾完毕。当他进一步打量周围时,发现储藏室上面还铺着一层木板,与天花板之间存在很大空间,那里塞有相当数量的木箱。于是,古义人决定继续查看那里。
经过左思右想,古义人将原本竖靠在仓库入口处的梯子搬了进来,在确定以储藏室上方为梯子的支点后,他感觉到了逐渐高涨起来的情绪,注意着身体的相应动作往上面攀去。古义人将自己的臀部放在铺板上,再把两条腿垂挂下来,然后扭转身体,开始从上方查看那些排列在深处的木箱,周围有足够的空间堆放业已查看的物件。不过,以这种姿势来摆弄这些既有长度亦有重量的木箱,却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积满灰黑色尘埃的电灯灯罩就在膝头近前,只有些许光亮透到灯罩上方来。
可是,平堆在那里的所有箱子里都没有古义人想要寻找的东西。当他确定这一点后,却发现在更深一些的尽头,一个细长的箱子正竖靠在用胶合板隔出的间壁上。古义人觉得,那确实像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箱子。
古义人将身体转向那边,把双腿提了上来,低下脑袋,用膝头往那里挪去。他不顾两只臂肘和裤子沾满了尘埃,只是尽力往前探出上身,将手伸向斜靠在间壁上的那只箱子的下部。就在手指触到箱子的瞬间,那只箱子却打着转反向倒下,沿着胶合板间壁滑落在更远处的角落里。不过,却是给间壁墙根的那些装着壶和花瓶的木箱带来了波动效果。
古义人的心底里,浮现出罗兹让他读的那本新译的岩波文库版《堂吉诃德》中的一段:不要逃跑!卑怯而下流的畜生!站在你们对面的,只是一个单枪匹马的骑士!古义人决定前往那更深的尽头。
正是那个时候。古义人觉察到,被自己趴伏在身下的平面突然不可阻挡地向前方倾斜,而深处的胶合板间壁的墙根刚刚裂开缝隙,自己就从头部开始往那边滑降过去。
“哇——!”古义人喊叫起来。
“长江先生发出了呐喊的声音。”住持夫人大概会如此这般地向地方报纸的记者提供证言,以加强他们所写报道的方向性吧。
尽管内心处于恐慌状态,古义人的身体却是实实在在地向前、再向前倒下,一旦撞开胶合板间壁,便同被自己趴伏在身下的铺板一起冲入明亮的空间。转瞬之间,古义人只见眼睛近前的架子上,排列着好几层带有青灰色荫翳的白瓷壶。在下一个瞬间,一直支撑着身体的铺板不知去向,古义人被抛在空中,身体回旋半周后撞飞了对面架子上的瓷壶,脑袋冲下坠去,往一片处于最高峰值的噪音——被胡乱挥舞着的双手抓住的架子搁板连同瓷壶一起翻滚、倒下、摔破的噪音——之中坠去……
肩头和头侧部位先撞到地板,上身也随之着了地,左脚脖却挂在架子的支柱上,整个身体被倒悬在那里。混杂着骨片的白色细沙从摔破的瓷壶中哗——哗——地撒落下来,古义人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这是跳进了纳骨堂,把人家东西给砸坏了。”古义人虽然还能大致把握情况,却被倒悬在那里,紧闭双目,丝毫动弹不得。在这期间,不仅骨灰瓷壶中的骨灰,就连瓷壶本身也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在四处飞溅的破碎瓷片之中,古义人只能用尚能自由移动的那只手护住脑袋。
陷入这种进退两难境地的古义人,似乎看到了闭上眼睛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混杂在白色粉末中的暗灰色和米黄色骨片。古义人泛起一个想法,那就是若干死者的遗骨正掺混起来散布在这一带……倘若确有灵魂这种东西,骨灰被掺混起来的那几位主人大概会非常愤慨吧。清醒的时候姑且不论,在梦见他们报复自己的噩梦里惊恐地叫喊,并在这种恐怖之中睁开睡眼的清晨将会相继而来吧。在那个梦境里,自己只能独自面对用若干人的白色乃至米黄色骨片拼凑而成的拼图状骨骼怪人,面对那些组建成军团的怪人们……
这时,此前一直承受着身体大部分体重的、左脚脖与歪斜着的架子的那个接点,在一阵响动中坍塌了。原本估计将会因此而获得自由的左脚,却在旋转一周后,连同下肢一起闯进了其他架子与支柱之间。在脑后部与后背上部遭到突出来的木板角撞击的同时——也是听到脚脖处传来骨折声响的同时,甚至觉得对这个声音和疼痛都很熟悉——古义人一声不响地沉默着。
古义人毫无办法地任由时间流逝。他头顶被瓷壶碎片、骨片以及白沙般的骨灰覆盖着的地面,支撑着倒立状态中的身体的重量,终于睁开自己的眼睛,却见一阵黑黢黢的水头边缘竟缓缓漫到眼睛近旁。在那黑水之中,一个更加漆黑的、胖墩墩的硕大怪物,蜷曲着身体向这里蠕动而来。接着,传来一阵浓烈的恶臭。古义人没能抑制住涌上来的喊叫声。
“不一会儿后,长江先生再次发出了呐喊的声音。这次的喊声拖得很长。”无意中听到这个叫声的住持夫人,或许会对报纸的记者这么说吧……
黑黢黢的水头和那黑色怪物的前进方向岔向了一旁,古义人却仍然处于恐怖之中,继续等待着救援。只听见木底拖鞋沿寺后水泥路走近这里却又停下,在木质鞋底发出的摩擦声中,好像有人透过纳骨堂的磨砂玻璃窗向里面张望。然而,古义人在刚才的喊叫中喊哑了嗓子,这时竟无法开口搭话。听那动静,木底拖鞋的脚步声又折返了回去。
于是,周围重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一段时间以后,寺后通往纳骨堂的门扉终于开启,约莫四十烛光的电灯也亮了起来。紧接着,古义人听见那位依然不见身影的住持夫人说道:
“早先就这样了,就这样倒挂在那里。”
像是要打断这稳重的话语一般,住持的声音轰响起来:
“地面上乱七八糟!注意脚下不要被划伤!把帐篷什么的也叠起来塞进去,就走在那上面!”
然后,今天上午在电话里交谈过的那位神官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睁着眼睛瞪着这边呢,所以还清醒着!总之,先把人给搬出来!夫人,请去叫急救车!申请人就说是咱和住持。送到真木本町的医院去为好。因为他这人呀,是一个与咱们这样平常人干事的气势不同的人呀!”
在排列着瓷壶的架子间铺陈折叠起来的篷布的声音响起不久,一个东西便黏乎乎地拍打在古义人从耳朵直到下颚的皮肤上。那东西留下坚硬的感触,跳跃似的蠕动着一再冲撞过来。古义人知道,那个散发出恶臭的又黑又湿的怪物正在四处奔逃。犹如被那黑色怪物吞吃了一般,古义人的意识溶于黑暗之中。
三
给古义人带来那般威胁的黑色怪物,是不识寺住持的大儿子从真木川捕来饲养的娃娃鱼。另外,显而易见的是,住持夫人克服由古义人的叫喊而引发的恐怖并来到纳骨堂窥探动静用去了一些时间,而她找到住持并赶回来则用了更多时间。但是,在那以后叫来急救车和联络罗兹等事务,却是在和住持一同赶来的神官协助下,被处理得非常完美。不过,古义人对于住持不等仓库调查完毕便前往三岛神社这件事感到疑惑不解。接到神官的电话后便赶到急救车所去医院的罗兹,尽管也表示了感谢,却认为住持和神官当天是否因为共同策划什么阴谋——这也是与她那来自从不离手的《堂吉诃德》的对人际关系解释相关的说明——才在三岛神社的社务所等待着的。
甚至包括收治古义人的那家医院所作的诊断内容,都详细登载在了翌日早晨的地方报纸上,这也促使罗兹产生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早晨版的报纸上,甚至还刊登出古义人一副老人相的照片,被高高悬挂在硬铝合金支柱上的左下肢的阴影里,显现出非常可怜而又忿忿不平面容的老人模样。
事情发生在古义人接受治疗后被送到医院一楼的单人病房,正将视线转向窗外临近处那一大片猕猴桃果林之时。一个像是有事似的中年男子从缠绕着生机勃勃的藤蔓的栅栏之间走来,然后突然取出照相机,面向这边闪动着闪光灯的光亮。古义人摆出了一副要进行马后炮式抗议的架势,却因为这些动作而引发了疼痛。不仅骨折了的脚脖子,就连侧腹部也袭来阵阵疼痛。面对陷于痛苦之中的古义人,获得充裕时间的那家伙再度按动快门,用一只手冲这边暧昧地摆了摆,便从这里与相邻病房之间的通道离去。
报道的标题为“曾获国际文学奖的乡土作家大肆胡闹”,内容则为“长江古义人亲手攻击纳骨堂的架子,毁坏大量骨灰壶,将骨灰撒得遍地都是,其本人也身受重伤”。在住持夫人从现场所作的谈话之中,有一种非常生动的、无论夫人抑或那位记者都没有意识到的奇妙的幽默。
报纸还附有一篇毫不留情的评论文章,作者是居住在松山的一位研究家,长期以来,古义人只要一听到此人的名字便感到厌恶。阿纱因为这篇评论而在担心:“最为要命的是,这个评论是否会对今后将继续待在山谷里的古义人的生活带来影响?”
根据住持的意愿,纳骨堂里收存着无人领取的本县籍BC级战犯的遗骨。对靖国神社的A级战犯合祀持批判态度的长江君,采取了符合他本人政治态度的行动。不过,诸多人士却对此存有疑问。作为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本人尽管能够理解此君的感情,却一直为他这种鲁莽的行动而感到担心。
“古义人刚刚开始工作,这家报纸就用整整一个版面来登载集中攻击他的评论。”阿纱对罗兹说道,“本县出身的这位女作家比哥哥稍早一些在文坛崭露头角,报纸上的评论,就是她以接受记者采访的形式写出来的。听说,负责这次采访的东京分社的记者曾寄来明信片,说是’我认为,如此严厉的报道大概不会登载出来吧。总之,还是先发送到总社去了‘……作为我们家属来说,认为那个事件让古义人办事时稍微周到起来了,不过,对方大概还是会认为,对于古义人此后一直不予合作的做法,早已是忍无可忍了。”
至少到目前这个阶段为止,罗兹对日本的一家地方报社还没有那种真切的感受。她没有对阿纱所说的内容显出特别兴趣。毋宁说,在成为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护理人员的同时,她还倾注很大热情向古义人表示,在这次变故之中,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堂吉诃德》的影响!
而引出这个结论的话引子,则是古义人说起,当他爬到储藏室之上,正要开始对他来说不啻为意外的行动,也是一次冒险的行动之时,那段话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被石膏限制住身体自由的今天,古义人说这番话原本只是自我解嘲而已,罗兹却随即识破那是堂吉诃德在进行著名的“从不曾想像过的令人惊叹的风车冒险”之前所说的台词。
罗兹表现出这么一种见解:住持和神官明明没在储藏室的调查现场,一旦古义人发生悲惨的变故,他们却又一反常态,热心照顾着古义人,相当于《堂吉诃德》中的神父和理发师。她甚至还乐观地作了以下预测:
“堂吉诃德呀,尽管或是从马背上沉重地摔下来,或是遭人痛打,却从不曾负过无法恢复的伤害。当然,最后那次卧床不起则另作别论……我认为,古义人也身处堂吉诃德式的恩宠之中。”
的确,三岛神社的真木彦和不识寺的松男——如此亲近地称呼他们个人的人名,且不说罗兹,即便对古义人而言,也是始于住进医院以后——在各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地报纸登载了包括真木本町医院院名的报道后,在松山设有分支机构的全国性报纸以及电台和电视台都前来采访,一些跟着瞎起哄的人也自称探望而相继赶来。在医院入口处一侧搁上小巧的桌子,形成应付这种局面的机制,并无一例外地拒绝了所有来访者的,就是前面说到的这两个人。或是古义人只在那里读过一年书的真木高中的同年级校友,或是古义人从真木高中转学至松山东高中后的同年级校友,都已经退休且有闲暇,在当地社会是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家伙,当他们得知不让探视古义人本人时,全都强硬地表示了自己的愤慨。能够应付这些人的最佳人选,非那位饱经风霜的僧侣松男君莫属。对于那些号称为了BC级战犯合祀问题而来——持赞成和反对态度的各占半数——的人,则由三十来岁且论点尖锐的善辩家真木彦出面应对。
为遵从“要作脑CT检查”的医嘱而前往松山的日本红十字医院那一天,古义人第一次与松男和真木彦从容地谈了话。在罗兹的印象中,僧侣和神官就是《堂吉诃德》中的神父和理发师,且不论他们究竟谁相当于谁,总之,在这天早晨,松男帮古义人收拾了自事故以来就一直未予修剪的胡须和头发。罗兹对这两个人产生了新的兴趣,在他们三人交谈之际,自己并不去插话,只是将那本笔记本铺放在膝头,认真倾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现在是关于CT检查的话题。真木彦——罗兹此后曾就此评述道:“他没像其他日本人那样未曾说话就先作笑脸,而是从正面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这样问道:
“古义人先生,假如CT检查报告表明脑子里有异常的话,你怎么办?当然,所谓CT检查发现的异常,究竟是指什么程度,我并不知道。即便如此,假如医生说,你的脑功能与正常时不同的话……”
“你是说,眼下正听你说着话的我,出现了与早先脑子正常时不一样的东西?但是,我并不觉得与现在的脑子所认为的自己有什么矛盾呀。”
“’脑梗塞之后的自己,已经不同于此前一直从事言论活动的自己。‘评论家迂藤在遗书里这样写了以后不是自杀了吗?!当时,古义人对遗书中的这句话进行了批评,认为’在那份一旦发表在媒体上便会引起关注的遗书里写上这样的话,是对从事脑梗塞康复工作的人失敬的行为‘。接着,荣膺文化功劳者荣誉的老作家却给顶了回去,说是:’如果小说家说出那么出彩的话,又会如何呢?‘当时,有很多编辑和新闻记者出来喝彩。这场争执之所以没有过于表面化,是因为那个时候还存留着获奖的余威吧。
“即便在CT检查中发现异常,也要一如既往地继续写下去。倘若那么说的话,就是患者一方缺少自我批评的意识了。比较之下,还是迂藤先生具有自知之明。他们不正是这样说的吗?”
“CT检查时,即便我的脑子正中出现白色蝙蝠状的东西,在客观上显示出眼下的我已经不同于早先健康时的我,可我还是要活下去!如果能够写作的话,还是要写下去!至于如何看待这一切,则是媒体方面的工作。”
“不过,即便客观证明了你的脑子已经不再健康和正常,你却还是要活下去,能够写作的话,还是要写下去。你是怎么想的呢?”
“因为,现在的脑子是我的呀!虽说早先的脑子是健康和正常的……现在可是以已经不正常为前提的……却也曾考虑过终止生命的事。在现在的脑子里,同样考虑终止生命,也许是可能的……”
真木彦偏过已凸起血管的高高额头思考着。于是,松男开始提出自己的看法:
“俺呀,只指望古义人先生在CT检查中没有异常。可万一真有异常的话,大概有两个可能性。一个呀,是古义人先生在纳骨堂那声势浩大的坠落,因此才产生异常的。另一个呀,就是长年以来过度使用脑子,因此呀,早已经生出了异常。
“不论因为哪一种情况而出现异常,都要请古义人先生慢慢治疗。也就是说呀,俺赞成’无论遇上什么情况也要活下去‘这个方针,你还有阿亮君这个孩子呀!至于是否写下去嘛,那也许是别的问题……”
这次轮到古义人感觉到自己的血气冲上了额头。罗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松男。原本估计他会叙说一种让人不能大意的复杂思考,他却用非常单纯的语调说了起来。松男意识到了罗兹的眼光,随即重新用说给罗兹听的语调说道:
“这几天呀,为了慎重起见,察看了那个被抓坏的挂轴,就是古义人先生挺身上到储藏室和天井之间,在那里抓坏了的挂轴。那是上一代在永平寺从一个关照他的人那里得到的。挂轴上有两行书法,上面为□,然后是○,下方则写着方语圆音。在另外一行,写着唱涅槃。古义人先生,你还记得吗?你父亲过世后,俺家上一代去府上做法事,哎呀,以你母亲为对象进行说教。当时……所谓说教,其实就是在请人写这挂轴时得来的一知半解的学问……是从《道元和尚广录》中引用的话语。你在一些作品中写过这件事吗?说是身为孩子的你,在一旁听了为之感动。”
“用汉字来写,是显得有棱有角。不过其发音,也就是在梵音中,则是从口中说出的、语感圆润的nirvana这个语汇。虽说还是孩子,当时却在想:是这么一回事呀!”
①涅槃会,每年二月十五日,寺院为纪念释尊入灭而举行的法会——译注。
②上堂,指住持为了说法而登上法堂——译注。“这是道元和尚在涅槃会①上堂②之际所说的,也是小寺在涅槃会上悬挂的挂轴。古义人先生是否因为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有关母亲的往事,才来寻找这副挂轴的?俺从阿纱那里听说,尽管你与母亲之间曾发生各种冲突,可你母亲内心最为牵挂的还是你呀!你母亲也唱颂着方语圆音和涅槃nirvana,她已经升天成佛了。该不是想要证明这一点的那种下意识,在驱使你如此鲁莽行事吧?
“这也许是俺的误读。古义人先生曾写过《伙伴阿胜/淘气包/森林的不可思议》这本书。不过说实话,较之于拥有实力的女性伙伴阿胜,那个轻灵而活跃的小男孩魔术师不是具有深邃的思想吗?!就俺们这里而言,魔术师的代表就是铭助呀。也就是说,你摆出一副寻找描绘了实际不可能存在的铭助的那副挂轴,其实出于想和象征着伙伴阿胜的母亲实现和解的愿望,即便是下意识,才干下那些鲁莽之事的吧。
“古义人君,俺想趁这次机会重新修建纳骨堂,恳请你能提供相当额数的捐款。最重要的是,这不正好可以为你母亲做供养吗!”
急救车往松山驶去,在随车护理古义人的路途中,罗兹说出经过修正的意见:
“住持当然是神父的角色,但今天上午不也干了理发师的工作吗?因此,他一人兼任神父和理发师两个角色。神官则是学士参孙·加尔拉斯果。尽管也有不赞成古义人想法的地方,曾从正面与你发生冲突,最后却还是为你而操劳。”
CT检查的结果,据让古义人知道的范围而言,据说是正常。不过,古义人似乎觉察到,在自己的体内,某些东西确实因为老龄化而产生了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