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如星而降
我常常感到布莱克自然流露出的构思非常奇特,但同时又有一种与之不相矛盾的亲切感。我有时拿自己和儿子之间的生活琐事与布莱克的思想相对照,在形式上有许多相同之处,其中之一体现在弥尔顿伟大事业的出发点上。预言诗《弥尔顿》中已仙逝的诗人弥尔顿降临到堕落的世界上,经历艰苦修行,从而实现拯救妻子、女儿及所有的人类的伟大事业。
“人在做梦的时候,不会想到肉体在睡眠/否则,他就是醒了——觉得似乎跳进自己影子里似的”,从这句诗开始,第一次谈到弥尔顿来到世上。弥尔顿的灵魂进入现实世界中布莱克的肉体里,两者合为一体,历尽千辛万苦,布莱克首先吟到,灵魂像火焰一样到来。今年春天,我在汉堡开始重读布莱克全集,终于明白了在平装本的封皮上,即《弥尔顿》第三十号插图上所画着的快要倒下去的男人和他脚下的流星的含义。
“接下来,我开始看到弥尔顿的灵魂像星星一样,从天上直落下来;像燕子或者雨燕一样,倏地/落到我的跗骨处,然后从那里钻进去/可是从我的左脚涌荡出乌云,笼罩了欧洲。”
我不由得拿弥尔顿的灵魂从跗骨进入布莱克肉体的这种构思和儿子对我脚的偏爱——至少是不同寻常的关心,加以比较。因为当义幺发觉和爸爸的关系不融洽时,总是想通过我的脚努力恢复沟通。
弥尔顿的灵魂像星星一样落下来,接近布莱克,又从跗骨进入布莱克的内心。同样,义幺想通过我的脚与我进行沟通。我苦于每天开始发作的痛风,也许这就是我和年幼的儿子的力量对比好像发生逆转的原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对义幺来说,我想把脚归结为形成痛风的根源。
可是,我果真能准确地感受到义幺的内心活动吗?我站在他旁边,能给他的内心活动下一个定义吗?我和义幺之间产生了隔阂。对义幺来说,他不愿意看我的脸,特别是直视我的眼睛。为了摆脱窘境,义幺尽量侧着脸,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脸似的。看来,这很让义幺生气。他没有勇气试图对他所看到的父亲的“中心”进行正面突破,甚至头脑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这种念头。相反,义幺想要从爸爸的脚入手,从人体边缘部分的脚入手达到与我的沟通。人伸开脚平躺的时候,脚似乎被其拥有者——躯体抛弃了。头、脸、胸等这些部分好像构成人体的中心部分,直接与人的感觉相连,与此相反,脚却在远处,感觉不能迅速到达。正因为如此,脚反应迟钝是显而易见的。从外观看,脚是独立的可供把玩的东西。于是,义幺就缠住具有这种特征的脚。然而,脚毕竟是连着爸爸的内心,所以,通过触摸脚,便可以达到和爸爸——脚的主人之间的沟通……
人类文化学者Y先生曾经在国际范围内提出过“中心”和“边缘”的理论,作为我的朋友,他也是一位跟义幺保持亲近感情的人。义幺也敏感地察觉到这些。像上面提到的那样,Y先生的理论能适用于我和义幺的关系,这是一个愉快的发现。由此,我想通过“边缘”——脚,更进一步丰富跟义幺沟通的含义,总结出儿子的思维方式的普遍性问题。一旦这么想,接下来就要面对想象力这个问题。很明显,这也是和布莱克有关的问题。接下来,我将要阐述这一主题。首先,我想回顾一下自己曾经描写儿子的旧作和我理解布莱克思想的过程。
刚刚步入青年时代,我偶然被布莱克的长诗《四个动物》中的几行诗深深地打动。不管是在学生时代,还是毕业以后,我都不知道那几行诗就是布莱克写的,只是从布莱克的短诗里挑出具有强烈感召力的诗句,并以此为中心,写出了小说。在没有全面读过布莱克的情况下,可以说我是恣意地把其中的一篇作品——或者是一部分引入小说里。现在回过头来,发现有些地方应该说是错误的理解而又错误地引用了。即便是现在,我也是作为外行的自学者,走进预言诗错综复杂的象征之林,甚至还会犯新的错误。当然,在重读布莱克的时候,每次明白那些曾深深打动我、被我理解错误的地方,我就会对当时的自己有新的认识。现在,我感觉自己是一位毕生都在读布莱克作品的诗人。也许由布莱克联想到自己死前的情形。
我重读自己小说中引用的布莱克的诗句,认识到翻译上的错误,并因此而又一次被打动,这使我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想象力的作用,正是自己作品中的布莱克使我产生把年轻时代的我和现在的我进行比较的想法。
我第一次在小说中引用布莱克是在先天残疾的义幺出生之后不久,实际上《个人的体验》是基于自己的体验而创作的。我从《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即《地狱的格言》中引入原文“Soonermurderaninfantinit’scradlethannurseunacteddesires”引文最后没有打标点,让人觉的后面好像省略了一段似的,因为我想说明我没有直接读过《天堂与地狱的婚姻》。而且,我还在文中写道,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所译,试图推卸责任,同时又译得适用于自己的小说,“还是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好,与其培养不切实际的欲望来”。现在,我全面地重读布莱克,发现不切实际的欲望是布莱克极力反对的人类应有状态,所以这句话的重心在后一半,很显然,布莱克强烈呼吁:与其培养不切实际的欲望,还不如把婴儿杀死在摇篮里。这的确是我的误译,可是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明白是为了自己小说中主题的成立,通过文中的女性适当地歪曲翻译布莱克的诗呢?还是因为受残疾儿出生的体验所影响自然而然读成那样的呢?
因残疾儿的出生而受到打击的男青年做出了逆天之事,作品中的女性给予他包括性欲方面无私宽厚的鼓励。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之后,布莱克在《自由之歌》最后的赞美诗中写到“淫荡苍白的宗教,怀有欲望却不实行的人,不要再叫她处女了”,与此相反,我创造了一个过着开放生活的姑娘形象。同时,我把这节诗和我引用的“欲望”一词联系起来,没想过布莱克本人的“欲望”观,而且也可能是按《个人的体验》中所翻译的那样,理解《地狱的格言》。可是,如果没有这种错误的理解的话,我可能会失掉创作《个人的体验》的动机。奇妙的是到了现在,我认为正是由于这种误解,才把我造就成一名作家。
义幺五、六岁时,我把他放到自行车前面的椅子上,每天带他到中华烧麦馆去。我写了一个以布莱克的诗为基调的中篇《爸爸,你要去哪里?》。从下面的这段对话中,我开始在小说里把儿子的名字叫作义幺。
“风吹着他那因吃热汤面而涨红了的脸,我蹬着自行车回家,反复问他:
——义幺,热汤面和百事可乐好吃吗?
——义幺,热汤面和百事可乐好吃。儿子这么一答,我就为感到现在我们父子之间已经达到充分的沟通而满足。”在这部小说里,年轻的我和小说中的我是一位想写父亲传记的作家。“我”决定采用录音的方式打草稿。其中引用了布莱克的诗。
“Father!father!whereareyougoing?odonotwalksofastASpeak,father,Speaktoyourlittelboy/Orelseishallbelost.爸爸!爸爸!你要去哪里?啊,请不要走得那么快。请开口对我说话,爸爸,要不我就成迷路的孩子了”。我译的这首诗就是众所周知的《天真之歌》中的一节。
另外,我还从《皮克林手稿》的《理想之国》中引用了最后一节。“Father,ofather!whatdowehere/Inthislandofunbelief&fear?/ThelandofDreamsisbetterfar,//bovethelight,oftheMorningStar.爸爸,啊,爸爸!我们在这干什么呢?在这恐怖而又没有信仰的土地上?理想之国那么遥远,在晨星的光辉里。”我这么译布莱克之后,将草稿录进录音机里,可以说在诗中“我”采用了与原诗同样的文体。“爸爸,啊,爸爸,我们在这干什么呢?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在这里做什么?在这恐怖而又没有信仰的土地上,深夜里,吃着朝鲜料理——抹了辣椒的猪蹄,喝着威士忌,录音机就像能给你送来消息的机器,你认真地面对着它,在诉说什么?理想之国那么遥远,在晨星的光辉里?”
现在我读自己30岁时写的这个中篇,再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文中的“我”和布莱克诗中所描写的孩子一样。“我”是义幺的爸爸,而他是一个孩子,我和义幺一起,像雏鸟一样,肩并肩地啼鸣,呼唤着失去的父亲。
不但在小说中,而且在评论里——我在自己的引文中写上引用布莱克这样的结构——有些东西是建立在布莱克的思想之上的。的确可以说是没有生活经验而成为作家的人迫不得已的探索。早期我就开始研究想象力,不但把它置于小说语言作用的中心地位,而且还把它引进观察现状的动机、手法中。
因此,我必须学习前辈们的想象力理论。从萨特开始,经过了几个过程,我发现了加斯顿·巴彻勒德的想象力论,我在写《小说的方法》时,我从字佐见英治译的《天空与梦想》中引用下面一段:
“现在,人们还是认为想象力是构成表象的能力。然而,不必说想象力是歪曲由知觉提供的表象的能力。特别是想象力和把我们从基本的表象中解放出来,是改变表象的能力。如果没有表象的变化,没有意想不到的表象的结合,就没有想象力,就没有想象行为。如果不让你考虑眼前有或眼前没有的表象,如果不认定大量的表象出现或消失,或表象的爆发,就没有想象力。存在知觉,也存在某种知觉的回忆,熟悉的记忆、色彩和形体的习惯。对于想象力Imagination这个词,不是表象Image,而是想象的事物imaginatire这个词。某个表象的价值可以由所想象的事物光晕的范围来衡量。借助于想象到的事物,想象力本来就是敞开的、易失的事物。在人们的印象里,想象力是将要得到的经验,而且只是新的经验。跟其他一切能力想比,想象力最能代表人的心理现象。像布莱克明确说出的那样‘想象力不是状态,而是人的存在’”。我第一次读巴彻勒德这段话的时候,我就不想读布莱克的引文了。在布莱克的神话世界里,不知道想象力这个词有多么重要,我曾经长时间分析过想象力这个问题,甚至傲慢地认为不必通过布莱克就可以直接领会巴彻勒德的思想。可是今年春天,我系统、集中地读了布莱克之后,发现扎根于我内心深处的想象力Imagination这个词被彻底的重洗了一遍。
巴彻勒德引用的话,在最初提到的《弥尔顿》里就有。因为在文中分别用大写字母开头写的Imagination,State,Form这些词都含有布莱克特指的涵义,如果照这样理解,会给人留下神秘的或暧昧的印象。首先我想按自己的理解将它译成日语,从中可以具体、明确地理解布莱克的主要思想。
“那么,判断你自己吧,研究你永远的相貌吧/什么是永远,什么是会变化的事物,什么是会灭亡的事物呢?/想象力不是状态,而是人的存在/爱情或恋情,离开想象力之后变成状态。/记忆常常是状态,理性也是/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要毁灭,然后又构成新的比例关系。/一切能创造出来的东西都是能毁灭的,形式上没有差别,/橡树被斧头砍倒,羊羔被刀子屠杀,然而/这些形式永远存在。阿门,哈利路亚!”
从布莱克的原文中可能会很容易找出想象力这个词。“人类永存的肉体是想象力。也就是神,神是肉体,是耶稣,我们构成四肢。”“人类就是一切想象力。神是人,神在我们当中,我们在神当中。”“一切事物,都在人的想象力中。”布莱克认为神的实体是由想象力构成的。人类最终也是如此。人通过想象力变成神。当人类都变成一个神的肉体时,就从堕落的错误的今世中解放出来,达到这种状态的过程、手段就在想象力中,终于,所有的人类变成一个永存的肉体,即合成为神,这正是想象力的成就。
基于上述想象力的考虑,引用了上面一段。“想象力不是状态,而是人的存在。”不但可以认为人的最终理想是成为神,是由想象力合成的,而且还可认为把想象力看作实体,想象力是人的存在。另外,在错误的今世中人类的现有状态,面对最终的人类本质是所表现出来的形式这个词,或许能说明布莱克的难题……
想象力就是人的存在,根据布莱克这一定义分析——我也必须要这么做——义幺的想象力是怎样活动的?这是一个大问题。实际上,为了找到问题的关键,我是绕了弯路谈到这里的。义幺,你有想象力吗?要是有的话,它是怎么活动的?在我痛苦的记忆中,曾屡次这样发问。我甚至觉得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用说是对义幺本人,就是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人生中最困难的问题。
我读着布莱克在最后的预言诗《耶路撒冷》中所描写的优美的语言,我当真能心平气和地承认我的儿子缺乏活在这个世界上本应具有的能力——想象力吗?“你心理拥抱着天空、大地和一切你所看到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在外表,然而却正是在内心,在你的想象力里。人类面临死亡的今世,只不过是它的影子。”
这十年来,义幺青春期的心里变化从外表上就能看出来。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实际上主要是由于音乐的作用。虽然这么说,可是紧接着,我必须得说:“我不能将由音乐引起的内心变化引向想象力的发生和展开上去。”
在进入小学特殊年级之前,义幺对鸟声的研究达到鼎盛时期。跟取义幺这个名时一样,在《洪水冲击我的灵魂》中,也是以儿子为原型创作人物,在这里我叫他迅儿。我是这样描写,“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听各种鸟的声音,迅儿的生活就是这样构成的,声音是爸爸把许多唱片转录到磁带上的。鸟鸣最初也唤起幼儿自发的语言。在迅儿坐卧的简易床上,枕边的录音机在轻轻地放着野鸟的叫声。迅儿紧绷嘴唇,张开一条窄缝,能发出比录音机更细腻的声音。
——这是黑斑鸫呀……或者
——这是树鹨呀,这是琉璃翁呀,这是仙台老黄莺呀……就这样,这个反应迟钝的孩子至少能辨别50种野鸟的叫声,每次听到它们的声音时,迅儿都显得快乐同时有了旺盛的食欲。”
我发现义幺听野鸟鸣时所产生的心理变化,于是就想培养这幼芽,或许这也是白费劲。进入小学特殊年级之后,义幺在班里交了朋友,而且还将兴趣转移到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上,在此之前,一直保持着对鸟鸣的兴趣。对孩子来说,这种兴趣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例如,儿子听到由强逐渐变弱的“噼——”的鸟鸣时,就说:“这是红翡翠”。一到这种时候,我就打开录音机,放出声音,让义幺来回答,因此我认为我们达到了沟通。尽管如此,可是,对义幺来说,这就是想象力的行为吗?
从磁带里发出的鸟鸣声中,义幺不会想到鸟的姿态。义幺的眼睛有残疾,只能靠三菱镜和凹凸镜的复杂组合来矫正。当时,义幺还没戴眼镜,但也不是不能识别鸟的姿态。于是,我就让儿子看录音机外壳上印的野鸟的照片,反复指给他看,这是蓝鹊,这是白头翁等等。可是义幺在听录音机放出的鸟鸣时,从没有想过要主动看鸟的照片。
归根结底,只不过是鸟的鸣叫这一信号让他想起鸟的名称,而不是鸟的姿态。相反,如果告诉义幺的名字,他是不会发出鸟的叫声的。应该说实际上,在磁带里放出的鸟鸣声和儿子嘟囔的鸟名之间,描绘着鸟的实际姿态的只不过是在旁边的我的想象。
通过跟残疾孩子交往,义幺所表现出的对人类创作的音乐比对鸟鸣更感兴趣,确实经历了一个过程。这对我们父子来说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觉得我无法向第三者充分地说出其中的含义。
经过很长时间,我和义幺之间形成了特殊的交流程序。外人肯定会感到奇妙,现在我试图说明一下,可一开始就好像丧失了信心。全部程序都是通过发声来进行的,所以妻子、义幺的弟妹天天听,已习惯了。程序有两种,都是从做游戏开始。第一个程序带有快乐的“认领”性质,而第二个程序却是暗含着“惩罚”或威吓,所以不太情愿写出来,可是……回想七、八年前一个秋天的傍晚,受韩国一位文学家的委托,我要接待一位途经日本去纽约的韩国姑娘。我们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可是下一位约定来接她的人直到深夜还没来。虽然我知道那位旅日朝鲜人的名字,却没想过要知道他的地址,我无法将姑娘送到他家去。渐渐地我发现这位姑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义幺就做能想起来的游戏,终于让姑娘高兴起来。姑娘不会说日语,唱了几首朝鲜歌曲,义幺钢琴伴奏,做合奏游戏。在跟我谈话时和谈完话之后,姑娘显得很拘谨,一副冷峻的面孔,可不一会儿,就玩得入了迷。义幺很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乐器是小鼓,义幺给小鼓调好音,姑娘就打着朝鲜歌曲的节奏和义幺合奏起来。
姑娘去了美国之后,在儿子的音乐作品中,有几首朝鲜民谣和似乎是来源于朝鲜歌曲的曲调。其中有一首是他最喜欢弹奏的曲子,我在曲子的开头写了下面一句话。因为这首歌完全是歌谣的形式,所以后来在战后娱乐杂志上可以经常看到,填流行歌曲的歌词时,我想把词头前打的记号印下来。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我在第一次重复时填进歌词,可是不久,义幺就把歌词给忘了,我也忘了调子,结果只能唱出最后一段。这首歌作为我和义幺的“认领”标志发挥了作用。拉长第一个音节开始唱“我——什——么——都不需要,”到“因——为——有了义幺!”拉长音节一唱完,不管我在家中的哪个角落,义幺就会抓空儿适时地来到我面前,然后就跟相扑比赛替换选手时一样拍手确认,伸出手拍我一下,说“谢谢”!
可以说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开始时没抱任何目的。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我随意地唱着,不在我身边的义幺一听到我唱,就会来到我身边。
——谢谢!义幺使劲晃着身子回答,游戏就这样形成了。可是,回想起来,义幺平时呆在我身边——我工作的时候,他就钻在桌子底下,我外出的时候,他就竖着耳朵在门口等我——当然有时也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里打发时光。后来,我叫不动义幺时,作为叫他过来的手段,有时也唱这首歌——可并不总是这么做。
书房隔壁是义幺的卧室,妻子为义幺铺好床,等他上楼。可是义幺要么在听FM音乐连续广播,要么翻看相扑杂志,怎么叫也不从起居室出来。于是我就站在楼梯口上,唱:
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这种僵局马上就打破了,义幺大踏步跑上来,兴高采烈“啪”地拍我的手掌一下。——谢谢!然后顺利地钻进被窝里,过程就是这样。
这个程序效果很好,所以我离开家人在墨西哥生活的时候,竟然脱口而出: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然后捂住口。我一唱完,义幺也不管四分之一个地球周长的距离,利用所有的交通工具来找我。经过几个月的艰苦旅程,终于来到我面前,茫茫然极度疲劳的样子。“啪”地拍一下我的手,似乎在说——谢谢!
另一个程序就是从表面上也可明显地看出“惩罚”的意味。像前面提到过的那样,音乐对儿子产生强烈的诱惑,他响应意识对他的召唤,可另一方面,他又行动迟缓。不必说让他做什么,就是不让他做什么,他也厌烦似的磨磨蹭蹭,实在拿他没办法。看来他明白话里包含的命令含义,将之付诸行动需要花时间,可并不仅仅是这样。
所以,就跟每天早上妈妈让他洗脸、穿衣一样,他就是不动,我便对他数1,2,3,4……过程就是这样,我数到6时,他才起来。
数数方法,是以做游戏的方式进行的。可是,过于轻松地数的话,数是数下去了,义幺慢吞吞地,显得被数数追得惊慌的样子,这时候虽然达到了预想的“惩罚”,可是事态变得奇怪。比如数到12,13,14,15时,义幺还没按我说的做,我也从未打过他。可是数数声中流露出焦急,自然而然流露出吓唬义幺的语气。
如果义幺的睡眠时间不足的话,特别是在早晨有一、两分钟出现失明,我和妻子就猜想这是不是癫痫的症状呢?得必须让他八点半上床。可是义幺老是要听八点50分开始的NHK“名曲荟萃”。虽然八点半之前就铺好了床,可是妈妈被福利学校里孩子的母亲们打来的电话缠住脱不开身,八点半都过了还没叫义幺到卧室去时,义幺就设法在起居室里多呆15、20分钟。睡前必须要服抗癫痫剂“飞弹融”,于是他就慢悠悠地去厨房弄水,或者故意把睡衣的扣子扣错,然后又认真地重扣。妈妈在楼梯上喊了几声,即使义幺一时想上楼去,也只上到一半就返回,又去一趟厕所,回来时故意从电视机前走过。这时如果“名曲荟萃”开始的话,他就会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所以在节目开始之前,只能喊具有“惩罚”语气的1,2,3,4……
有一个星期天,有三、四个跟义幺弟弟同一年级的学生来玩。他们身上都带有中产阶级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气质。他们发觉义幺跟他们不同,却不知何故。义幺很自然地避开他们。义幺不明白弟弟和朋友们因为什么事那么高兴,所以有些焦急,可是他没去跟他们玩游戏,而是呆在自己经常随便躺着的起居室角落里,认真看相扑杂志和巴赫作品集。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在书房做了点事,等我再下楼时,妻子和女儿正在准备点心,没注意到屋里发生了小变化。
义幺的弟弟和同学们占用屋里一半地盘架起了“梅尔克林”电动火车轨道。因为轨道已经旧了,连接处破损并且翘了起来,所以孩子们可能费了好大劲儿才连上。这时候,电动火车正拖着货车跑在椭圆形轨道上,可孩子们围着轨道,面带困惑。因为义幺叉开双腿毫无顾忌地扑嗵一声把大屁股坐在椭圆形轨道里,而且还像打牌似的,头往前伸,手举在空中,盯着变压器盒。朋友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奔跑的火车上。他们的身体只有义幺的三分之一大小,却也跟对峙似地往前伸着头,弟弟坐在变压器的另一面,正面对哥哥的压迫。如果可能的话,甚至会打破僵局,动手打架……
我立刻明白了造成这种奇怪的僵持状态的原因。如果把变压器指针往增压方向一拨,火车就会加速,往减压方向一拨,就会减速,一直到速度为零,要是还把指针往下拨到S点的话,电流方向就会改变,火车就会反向跑起来。在把指针拨到S点的一瞬间,会发出吱的一声。对某种声音过于敏感的义幺好像忍受不了这种声音。所以我们就把跑得畅通的“梅尔克林”火车轨道暂时放进柜子里去了。可是今天,弟弟的朋友们在柜子里发现了“梅尔克林”,央求弟弟给连接上,在火车还没有跑之前,义幺没想到听觉和变压器声音之间的关系。孩子们聚在一起高兴的氛围——刚才在书房,我都能听到他们的欢呼和笑声——“让火车快跑!”眼看就要到转换方向发出吱的声音的一瞬间,跟平时的动作完全不同,义幺敏捷地冲进去。然后坐在轨道中,盯着变压器喊,不许碰它。我对义幺喊,想去客厅里听新的格林·古尔德吗?只要我把扩音器一拿去,那边的喇叭就能放音。可义幺还是盯着变压器不动,只抬了一下头马上又把视线转回到变压器上,雷打不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义幺最近刚刚养成的脾气。因为他无法控制这时候的自己,所以我已不再要求他说服自己别这样。我认为做也是白做。义幺像一座顽固而封闭的小山,坐在椭圆形轨道里,不知如何回答围在椭圆形四周的弟弟和朋友们的话。这时,坐在变压器对面跟义幺对峙的弟弟说:“爸爸,对他喊1,2,3,4……”。
可是,声音里已明显含有羞愧意味。还没等我说话,弟弟因对我喊了“惩罚”哥哥的话而面红耳赤。看得出,他在自责,内疚地环视一下大家后,独自站起来,退回到自己屋里。虽然比赛输了,弟弟的朋友们,却一点也没有责怪队友的意思,也没有舍不得好不容易连接起来的轨道火车,跟弟弟走了。
义幺还在盯着变压器,举起一只手跟像要抓跳起来的老鼠似的。只留下我和义幺在望着匀速奔跑的火车。我按做游戏的方式数1,2,3,4……,现在,不仅仅是义幺,包括义幺的弟弟及家里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含有“惩罚”意思的命令。我觉得自己就像不通人情的暴君——虚伪地压制着弱智儿子的反抗。
如果能从义幺自发的行为中发现想象力活动的话,我就能鼓励他,或许能使他的想象力发挥出来。义幺还在听鸟鸣录音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想法。直到现在我也这么想。说起义幺现在引以为乐的活动,就是语言游戏和作曲。
义幺有两种语言游戏。一个就是把商业广告词改成俏皮话,另一个就是模仿电视里播放的“大嘉利”节目中的具体人物,做诙谐比喻。我给义幺侧腹上的脓包涂药膏时,义幺说“脓包感激”,表示非常感谢的意思。这是从大家所熟悉的即食咖喱广告中爱称叫“秀树”的歌手发出快乐声中模仿而来的。
前面已写过有天晚上美国女学生来吃饭,我用英语解释妻子做的过油素菜的蔬菜名,正在考虑怎么说扁豆这个词时,义幺说Ingen,Sinborder,发音好像可以写成英语式的SinBborder。
过于认真的女学生们说:“我们没听过这个词,因为从印度传来很多植物名词,所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从这件事里我们看到了义幺的幽默感。这是义幺从喜爱的相扑大力士在广告中说的“人类是辛苦的”这句话改成的。
义幺作曲的时候,先在五线谱纸的右上角写上“飞弹融”作曲,然后开始创作。这个笔名是由下面两个名字拼合成的,即一个是对他非常关心的音乐家T老师的名字叫“融”,另一个是义幺每天必须服用的抗癫痫剂名称的读音。义幺喜欢看的节目是落语①家们幽默地回答喜剧演员司仪的提问。如果他们的回答被认为是幽默的话,就可以得到一个坐垫。每次一开始司仪都用奇特的而又具有跳跃性的诙谐比喻介绍运垫者——长着满脸胡子的红脸大汉。热衷于此道的义幺管担当NHK体育新闻的解说员——一位长着娃娃脸、大眼睛而又秃顶的人叫作“熟悉体育的丘比君”。只有认真观看相扑比赛实况的人才能明白义幺的意思。另外义幺还给一个叫魄龙的相扑力士起名叫“荷包饭碗”,有必要解释一下,他凭感觉把荷包蛋的颜色与饭碗的形状结合起来。
当然,需要经过复杂思考的俏皮话,义幺是说不出来的。在中学特殊年级的联络本上曾写着:“希望改掉乱用俏皮话、开玩笑的习惯”。尽管如此,义幺把习惯用语的含义和发音分开并加以改造,搞引人发笑的创造。不正是这些细微小事使他发挥出想象力的吗?而且由播音员和相扑力士的电视形象中得来的表象,用自己的话给他们加了隐喻。我想说这是想象力的活跃发挥。俏皮话和诙谐的隐喻都只是当场引人发笑的没结果的东西。在义幺的实际生活中确实没留下什么……义幺从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春天开始学习钢琴。起因是我了解到我的老朋友一位编辑的夫人教授钢琴。高中时代,我①落语,日本曲艺之一种,类似我国单口相声。
就知道在一些很重要的新版书和丛书的编者话中,作者经常对这位编辑表示感谢。当他给我的书担任编辑的时候,我很高兴。他在无教会派的基督教徒家庭长大,青少年时期遭受过战时的灾难吃了不少苦,他的生活方式被认为是严格遵守道德的规范。他的夫人T老师也对音乐教育具有独特的见解。手指又长又漂亮。义幺对指法不娴熟,可T老师从来没要求他熟练掌握弹钢琴的技巧。T老师通过音乐跟义幺之间打开理解之路,有时我甚至觉得比我和儿子之间的关系更深。这就是T老师的课。
不久,义幺开始边听T老师的课边作曲。刚上中学的时候,T老师就用跟乐谱不同的调子弹练习曲。义幺在一旁听,充满信心地说:“这个好!”
后来,义幺每次碰到喜欢的曲调,都想让T老师用各种调子弹奏。T老师把这些引入课堂中,想办法进行换调和曲调连奏练习。如果说换调是就调性训练的话,曲调连奏就是进行曲目练习,由T老师弹二、三小段曲子,义幺接着弹,然后T老师又接下去弹。不久,义幺就学会一个人创作全部曲子并调音。而且当T老师给作出的曲子按四声调音规则讲授调音的时候,义幺也改编曲子。然后T老师弹右手,义幺弹左手,按这种方式进行下去,T老师听到从义幺的指尖中弹出相当优美的曲调。
义幺擅长的技艺在记忆里。布莱克认为记忆与想象力是相对立的,记忆是反作用,如果照这样理解的话,义幺就会因缺乏记忆而受困扰。就不能自由发挥想象力。姑且不论这些,义幺从未忘记过一瞬间涌现的曲调和调子。上完钢琴课后,义幺趴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在五线谱纸上写下豆芽似的长音符。连妹妹和弟弟在旁边听电视音乐节目他都不介意。在义幺18岁生日那天,我把义幺的20部作品装订成册。并且又复印了义幺写得拿手的乐谱,再把刻在橡皮上的曲名和插图印在封皮上。作为义幺目前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分发给义幺的朋友们。根据义幺的名字,写上《光·组曲第二号》D大调。包括序曲和六个变奏曲,然后是阿勒曼德舞曲、库兰特舞曲、二个撒拉本舞曲,最后是由快步舞曲构成的西西里舞曲。不用说曲子的结构是义幺从反复听的巴赫那里学来的,我认为曲子和调子都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义幺独特的思想。T老师也看到义幺平日创作的音乐有了明显的进步,并且在弹琴技巧上取得了突破。虽然义幺还不能熟练地弹奏组曲,从他自己的演奏水平来看,不但完全遵守乐谱上钢琴的指法规则,而且……
作为创造音乐的义幺和身为作家的我,中秋时节接受共同劳作的邀请。跟我们消夏的群马县的山中小屋中间隔着一条能钓到真鳟的小河,那里有一个残疾儿童们共同农耕和生活的福利院。十年前,我、妻子和义幺应邀参观过。义幺从前未曾表现出胆怯,可那天却缠住我不愿离开,当时义幺的个头到我的腰。最近我和妻子都认为将义幺一个人留在福利院是件可怕的事。
在圣诞节,福利院将要举行15周年纪念会。福利院向我提出请求说,“希望您能为我们创作适于残疾儿童上演的音乐剧。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必苟于形式。孩子们不能演结构过于复杂和动作激烈的音乐剧。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弱小者齐心协力,希望创作以此为题材的作品”。我立即接受请求,决定尝试创作音乐剧。
去年,有人向我提出残疾人问题,我想从为了躲避战争灾难,弱小者同心协力这一主题出发,重新考虑这个遗留问题。在义幺入福利学校高中部不久,日本各地的福利学校的家长和老师们在东京召开全国大会,我作为残疾孩子的父亲作演讲。演讲结束后,我往电车站走的时候,有两位女老师追上了我,她们结实的棉布工作裤里显出健美的身材。她们问我,前年她们福利学校高年级学生毕业旅行去了松岛,去年去了广岛。在原子弹资料馆里孩子们因看到各种悲惨场面而受到震动。我们觉得孩子们都发生了变化。今年我们还想去广岛,可是孩子的家长反对,我们没法说服他们。要是换您的话,您怎么说服他们呢?
一开始,我就决定赞成她们带残疾儿一起去广岛旅行,可是当我想象着义幺和同学们排着队走在阴暗的原子弹资料馆里的样子就感到畏惧。所以我回答说,我也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如果家长中反对者占多数的话,不去广岛也没错。如果在广岛受到的冲击果真能给残疾儿带来好的影响的话,那么去年的旅行无疑是一次很好的教育。对病轻的孩子们来说,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对病情重的孩子们,如何对他们解释核武器造成的悲剧呢?又怎样理解曾经给他们带来好的影响呢?
残疾儿童没有站在制造核武器行列的一边。他们的手肯定不会沾染上核武器。而且,当他们住的城市遭到核武器袭击的时候,他们可能是最容易受害至死的人。他们反对核武器的权利是正当的。眼下,我看到坐轮椅去广岛参加反核集会的残疾人及为他们义务服务的学生们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外,我又想到义幺,对死亡敏感的义幺可能会理解一枚核弹头所造成的悲剧,城市一片废墟,一瞬间,几个月里死去十几万人,还有更多的人受伤。死者和受伤者的照片会给他带来震动。义幺很有可能发现自己对死亡的恐怖和死亡对自己的影响,发现自己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然后,义幺发生了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可能是连父亲都不能使他恢复的创伤,就如肉体的一部分坏死了似的,也许会让义幺有这样的体验。
——啊,14万人,被一颗炸弹炸死了。后来又有人死了。有的人消失了,横倒在台阶上的尸体!。啊,多么可怕呀!那么多人死了!
如果义幺老是这么说的话,怎么能把他的心境引向开朗呢?难道身为爸爸的我,就不能被当今核武器的发展所打垮吗?我曾说过这些话。于是我试图说服女老师们,“如果让残疾儿童看悲惨的现实的话,要充分考虑把他们从中受到的冲击引向预期希望的能力,而且必须这样做。如果是头脑正常的孩子,可以认为他们能独自找到这种能力,——可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期望重残疾儿能做到这一点,不正是给他们压上过于沉重的担子吗?”
失望的女老师们没说什么就走了,可她们向我提出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把从核武器等战争灾难中得到的悲惨感受变成预期的认识,难道说凭我一个人就能创造出这种能力吗?同理,将义幺所受到的冲击转向开朗方面,我恐怕不能得出这种结论。这些想法激发我去创作以为了躲避战争灾难,弱小者齐心协力为主题的音乐剧。
这星期里,我写了一个剧本《格列佛的脚和小人国》,舞台设在福利院的体育馆里,预先在舞台的上半部分拉上幕。在余下的半个空间中央,放着一只巨大的纸糊的脚道具,踝骨以上被幕遮盖着。坐着轮椅的孩子们围在脚的周围,组成一个残疾儿童合唱团。巨脚的主人就是高高耸立的格列佛,他的声音是从挂在幕后的音箱里放出来的。
1.在海边,小人们手里都拿着镐和木棒,在格列佛的巨脚旁叹息,好像是邻国的战船攻来了。天上传来格列佛的声音,以前就有这种危难吗?那时候是怎么办的?人们答到,我们用这些武器保护自己,团结一致,等待侵略者滚蛋。可是每一个回合,双方都会有死亡和伤者。最近的和平时期持续的时间最长。看来侵略者明白占领这样的穷国也没有什么利益可图。现在为什么又来攻打我们呢?他们也苦于战争,可是……
2.国王和大臣们从都城赶来。国王命令在格列佛的脚上架梯子,然后顺着梯子爬上去,消失在幕中。这时候,大臣们对人们说:“国王去请求格列佛,让他向敌人的战船扔石块,把他们全部消灭在岸边,或者是结网,把战船全部拿下。”3.传来格列佛劝说国王的声音,不要想这种战术了。既便是战争一时胜利了,不也是加深邻国人民的憎恨吗?而且我也不会将邻国的人们杀绝。也许以后还会发动战争,那时我可能不在了,还是采取以前那种逃进山里的计策吧。我很高兴能为你们搬运东西。
4.国王气势汹汹地从梯子上下来,对人们说,格列佛不讲情义。因为他的食量大,国家才变得贫困,可到了危难时刻,他却不动。你们这些跟格列佛亲近的人,攻打格列佛去!国王说完后,和大臣们一起走了。
5.小人们没有办法,呼喊着:“向格列佛进攻!”这比跟国王会谈更让格列佛为难。
6.邻国人民的使者来了。因为邻国的国王担心将格列佛和国王齐心协力攻打邻国,所以他向人民呼吁,还是我们先停止进攻吧!
7.格列佛明确说自己不参与战争。为了把邻国使节作为间谍抓起来,国王和大臣们又返回来,可是人们齐心协力赶走了国王和大臣。
8.邻国的使节答应回国后放弃战争。小人们和格列佛送他们回到海那边。
我把剧本交给义幺,一边画舞台布置图,一边讲解。关于演戏,义幺在中学特殊年级就演过《大蔓菁》,因此,我就根据上次的经验,给他解释纸糊的巨脚道具。
“啊,大脚呀!漂亮的脚呀!这是爸爸的脚吗?我可不能给这么长的故事作曲呀。这可是长篇大作呀!太难啦!我好像作不了!因为我什么都忘了!”我最感到难办的事就是,义幺虽然这么说了,可我还是怀疑他是否能真正理解故事的含义。
妹妹和T老师鼓励义幺作曲。妹妹的工作是把音乐剧梗概分成许多画面并画出连环画。义幺把格列佛的脚看成爸爸的脚,妹妹把格列佛的脸画得跟义幺一模一样,很明显,这是想要义幺真正产生兴趣。
T老师从义幺作品中找出清楚的曲调加以分类,做成像库存目录一样的东西。而且,每次音乐课时,选出适合剧本内容的曲调,创作出音乐剧。具体做法是两个人一起边弹钢琴边作曲,还包括定音调,到下次上课前,由义幺把准备好的音乐剧写到五线谱上。跟自己曾就读的蓝鸟福利院院名有关,义幺为第一届体育节作了一个进行曲《蓝鸟进行曲》,曲子缓慢开始,在分段处用了三连音的急调子形成紧迫感。为了配合这段曲子,我给国王的演讲作词。我对作曲只有一个要求,为了配合演说词,把进行曲改编成短调。按着这种想法,顺利地创作出了国王威严、强硬,而又充满激情的独特曲调。义幺开始创作不久,我就常常听见妻子在厨房唱国王的演说词,
格列佛太能吃了,
所以我们的国家贫穷了……
为了音乐剧的完成,全家都参加了。义幺的弟弟给我冗长的台词提出了意见,只留下逻辑的框架,其余全部删掉。他又从书库找出关于舞台美术方面的书,花十天左右做完道具模型。就这样《格列佛的脚和小人国》完成了,送到群马县的福利院后,还剩下孩子们的表演能力和上演时间的问题,后来福利院要求说,希望在整体上简单化,所以又重新烦请T老师定稿。虽然可以让义幺理解改稿的必要性,可是他怎么也不想改编曲子。因此我们明白对义幺来说音乐剧的作曲是音乐创作,从创作中得到创作的乐趣使义幺集中精力搞创作。
音乐剧在圣诞夜上演,义幺和妻子提前两天去了山中小屋。来上今年最后一次课的T老师对兴致勃勃正待出发的义幺叮嘱道,演音乐剧的孩子都是残疾儿童,他们没有专门学过音乐,所以即使没合上拍子、音程错位、和声不齐也千万不要生气。义幺不仅喜欢电视转播的管弦乐演奏,还爱看指挥在练习时的风度。在中学的特殊年级里,义幺指挥自编的合唱曲时,使劲用指挥棒敲台子,命令重来,结果同学的母亲们提出抗议。T老师反复对义幺说:这次身为作曲者是配合练习而不是指挥。为了表示理解他的话,义幺把指挥棒从背包中拿出来。义幺可能非常喜欢单独跟母亲旅行。
东京的家里只剩下义幺的弟弟、妹妹和我,我又感到义幺和妻子离开家的时间还不短。早早就吃完了晚饭,女儿留在饭桌上做作业,弟弟回屋里悄悄地玩游戏机,发出噼—噼—的声音。家里还是老样子。义幺的大块身体像婴儿一样无拘无束伸开四肢,我不能不承认他平时在家里多威风呀。义幺没有躺在那儿,我不由得感到空荡、冷清。
那天,我看完从“一位读者”那收到的信后,没把它扔掉,作为线索放在一边,继续读前面提到过从社会、政治的角度出发写的布莱克评传。好像某种沉闷的气氛笼罩着留在家里的人。因为我的言论受到舆论的批判,最近还有人给我写匿名信。信中流露出被害者式的冲动和强者的理论。信封上印有山口县三隅的邮戳,信中批驳我那天在反对核问题的学生集会和残疾儿童家长会上的讲演。
来信人说,不管是在美国、欧洲还是日本,对国家、社会负责任的人,必须固守在巨大核防空洞里,延续核战争,重建苏维埃解体后的世界。在平常时期娱乐也是必要的,可是到了危难时刻,作家是寄生在社会中的无用东西,残疾人更是如此。实际上,凭作家和残疾儿能重建核战争后的世界吗?可能连一个家都建不起来。持软弱态度的人陷入失败主义。这种人能对西方阵营的领导者——即不得不整日跟苏维埃法西斯独裁主义进行核对抗的人说坏话吗?请不要在这个世界上传播流毒啦!在我还没说要你们自杀之前,请您跟您的残疾儿子一起保持沉默吧!
我想我不是不能以正当的理由反驳这位来信人的观点。当然,这封信缺乏逻辑分析,如果说核战争还延续的话,我和义幺两人当然要建暂住的小房以躲避落下来的黑雨,那天晚上,留在家里的三个人没有多余的问候就睡觉了。本来,我们一开始没打算去观看音乐剧,可是我们三个人约定,在第二天,星期六学校开完结业式后到车站见面,打算去找义幺和妻子。
在群马县山中小屋的周围,桦树和白桦都已经落叶了,今年初夏,台风经过高原,将长在薄薄的熔岩砾上的松树全都吹倒了,山中小屋露了出来。傍晚我们到达山中小屋,夕阳照耀着撒满落叶的山坡,散发着橘红色的微光,中间是深谷,我们向对面山坡福利院方向走去,弯弯曲曲的登山小路从云雾濛濛的溪流处延伸过来,异常地晴朗,距离我们500米左右,我们看到义幺和妻子低着头沿小路往回走。
义幺的妹妹说,“咱们喊他们吧。”
弟弟制止说:“他们可能会以为是出了什么不测,我们才来的。”
孩子们常常抱有这种潜在的危机感。我认为这是家庭成员日常生活肩负的责任,孩子们无忧无虑地改变了想法,弟弟就像加入越野识途部做练习时那样,平时就像小马撒欢儿似的妹妹轻捷地跑着,两个人跑下山去了。终于四个人一起大步朝这边走来,我又感到前几天的忧闷心情——我想象着,如果我不在,他们就这么围着最大块头的义幺,保护他,设法活下去吗?可是妻子他们快乐地一边唱着歌,一边登山,我马上就听到,
格列佛太能吃了,
我们的国家太贫穷了……
听妻子说,他们返回山中小屋后,那天很早就开始舞台练习,序幕一开始,孩子们因担心战争面面带忧郁的表情,义幺听着他们的合唱,他高高抬起两只胳膊,抱着头,深深地躬着腰,说:“啊,奇怪,这不好办。妈妈,怎么办呀?!”义幺没像过去当指挥时那样发火,却显得很为难。看来他是害怕自己出错。身材矮小敏捷的音乐老师拿着乐谱从舞台上走下来给义幺解释说,在练习的时候,为了适合孩子们的合唱能力,决定把曲子简单化,并把原来的几个独唱部分改成朗诵来练习。妻子在旁边听着,非常担心,没想到义幺却痛快地答应了。
“我明白了!有时候演奏家在演奏时省略重复,那么到格林·古尔德和独唱时就这样改吧!”
接下来,他们重新练习,义幺也跟着一起唱——当然,唱得很好,特别是换声前少年们那种清脆、宏亮没颤音的歌声——音乐老师钢琴伴奏,舞台上的练习稍微没跟上钢琴,歌手一换,开始的音程就变得不清楚了,这时义幺不停摇头,暂停。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似的,而且上演那天必须在舞台一侧弹钢琴,似乎更担心这是和义幺共有的问题。
所以妻子建议从下午的练习开始,要义幺当提词员,实际效果很好。义幺在什么地方当提词员呢?妻子说,等明天正式演出时,你们自己看吧。弟弟做过舞台道具模型,知道是做正式舞台的参考,他说:“我好像知道在什么位置。”我好不容易才点燃初夏被台风吹倒的还未干透的松材,刮台风时我和义幺两人去了伊豆,现在却抱着与那时不同的满足感升起了火,和家人呈半圆形围坐在火边,吃着横川车站的砂锅饭。渐渐地谈得入港时,义幺就像他高兴时那样,睁大那双眼睛,机敏地站起来,敞开面向山谷的窗户。从对面山坡的雪地上,刮进来一股冷气。可是义幺做出演出的姿势说:“来,大家听着!”
听他这么说,我直打哆嗦,想说把窗子关上,却又咽了回去。
战船靠近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怎么办?格列佛
我们怎么办呀?
穿过寂静无人的别墅村,从对面山坡的福利院里隐隐约约传来歌声。决定参加音乐剧的创作之后,我马上就写了歌词,这是义幺最初写的合唱曲。我想把乐谱原原本本印出来。关于福利院在圣诞节那天上演《格列佛的脚和小人国》的情况,我就不再赘述了。因为M老师从委托我和义幺创作开始,就参与策划音乐剧,让残疾儿童排练,一直忙到公演结束,所以他会发表记录。我只是想写下演出时福利院的人所表现出的个性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及那天义幺的表现。M老师决定让残疾儿童们直接扮演小人国的人们,他们穿着欧洲中世纪的农民服装,并将各自的缺陷暴露给观众——坐轮椅的孩子、拄拐杖的孩子和只能坐在地上动不了的孩子,就这么上了舞台——好他就是在平常的形象上加入演技,所以当然会给人留下观看例年福利院纪念会的印象。残疾儿童克服了自身的缺陷乐观地面对现实生活,如果是团体更具有像人类的英勇气势。即使在这里,身患残疾的孩子们凭能力——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困难的能力——活动在舞台上,或是在静止合唱,都具有一股气势。
因为孩子们表现出跟自己的残疾作斗争的顽强精神,音乐剧得以顺利进行。通过国王这个配角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国王是由一位患先天性神经衰弱症的孩子扮演的,他长着招人喜爱的胖胖圆脸。在周围干枯的灌木丛中好像可以找到很多野玫瑰和菝葜红果实,从王冠、肩到胸脯满是灿烂华美的红果实。对这个孩子来说爬梯子这一动作好像是好不容易才能完成的大事似的。在国王爬靠在格列佛脚上的梯子这一片段中,舞台上的人都大声为他加油,圆脸儿也在小心谨慎地爬,终于消失在暮中,演出暂停,掌声响起。接下来,在送别邻国使节的最后一章中,一时被人们赶走的国王和大臣们也加入集体中来,以挥手告别作为结局。
终于,在要谢幕的时候,在舞台一侧新近砍的大冷杉树即圣诞树下弹钢琴的M老师站起来对格列佛的脚大声喊
——介绍一下作曲者,请登场。
体育馆的前半部分并排放满的椅子上,坐满了来接低年级残疾儿童度新年假的家长们、附近开垦农田的大人们和孩子们,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着。在纸糊的道具里,义幺完成提词任务,人们在期待他上场。我的旁边并列坐着妻子、义幺的弟弟和妹妹,都在等待着久违的表现开朗的义幺登场。因为道具的后侧是开着的,绕到前面来,一点也不显得造作。M老师又喊了一次:“那么,请快点上场。”
可是,义幺在格列佛的脚里充满自信地大声回答道:“我想呆在脚里,谢谢!”
爆发出充满善意的大笑声。我、妻子、义幺的弟弟和妹妹也一起笑了。M老师也笑了,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回到钢琴上,笑声停下来,义幺抓住这个时机,又大声说——开始是面向台上的残疾孩子们,后来面向会场全体——“以开始的悲伤合唱来谢幕!然后,精神饱满地开始最后的合唱吧!最后,家长们也一起跟着唱《今晚多宁静》!”
然后,为了配合开始的合唱,对格列佛的脚道具的照明关了,舞台后摇动着燃着的火把,竹竿做的木框四周糊着纸,能看到大脚里边的情况。义幺的身体占满了整个道具,跟演员们一样,高高举起右手,慢慢地挥动着,唱歌。对义幺的影子又爆发出更强烈的掌声,舞台上的小人们送邻国的使节回海那边——观众席。
当我为在巨脚里挥手的影子——义幺鼓掌时,我感觉到:以前,我打算为义幺给事物和人下结论,可现在义幺却将布莱克的《弥尔顿》的一节作为理想明确地告诉我,这是义幺为我下的结论。“接下来,我开始看到,像天上坠落的星星一样,直落下来,像燕子一样,或者像雨燕一样,倏地降到我的跗骨处,然后从那里进去了”。可是我的左脚涌荡出乌云,笼罩了欧洲即同时代的世界,在这个理想里,我感觉到紧迫和不祥,可是我却有要战胜它的勇气,开始放声歌唱。
虞欣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