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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的家庭》第七章 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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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日子,在我的故乡的村子(行政合并后成为町的一部分)里,和年轻人一起举办了第二次音乐会。实际情况是,我故乡的一些人为了保护这森林覆盖的山谷村庄的自然环境,决心一辈子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经常开展一些活动,其中有的可以在东京做准备,这是为配合他们的活动举行的演出。
  今年是请我的朋友、钢琴家外山准及其伙伴一起到我的故乡去。他们都是在我国古典音
  乐演奏或音乐教育领域勤奋工作的、具有实力的演奏家。虽然是樱花初绽时节,但出发那一天大雨滂沱,飞机无法在四国机场降落,结果落在大阪。因为主力演奏家都乘坐这次班机,村里的年轻人还为他们担心。
  会场挤得满满的,还有邻村的人,等待着演奏家们乘坐新干线跨越濑户大桥进入森林里来。于是,我在会上的讲话就稍微拉长一点,先期到达的外山一直独奏钢琴。等到大队人马到达会合后,演奏了钢琴三重奏、长笛独奏等节目。演出结束时,从开场算起,已经整整六个小时,但是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坚持到最后。
  千里迢迢赶来的演奏家们为了抓紧时间,连演出服装都没换就上台表演。一到台上演奏,这些演奏家的表情姿势就与平时大不一样,钢琴手自不待言,小提琴、大提琴、长笛的表演者也都显示着乐器行家的派头。我不由得深切感受到:原来人们就是这样创造音乐,人们就是这样通过音乐而生存。这是完全可以让在场的500多观众——远远超过我的村子的规模——共同分享的感情。我的这种感受被后来观众寄来的非常多表达感想的明信片所证实。
  作为我个人尤其高兴的是,这次音乐会演奏了不少我的长子光创作的作品。有钢琴独奏、长笛独奏,还有根据他的钢琴曲改编的四重奏曲。对于坐在我身边的光来说,将成为辉煌的记忆铭刻在人生中。最近这一段时间,大概年龄增长的缘故吧,我每次去职业培训福利院接他回家,总感觉他的表情显得忧郁沉闷。现在,他多么激动、兴奋、愉快,恰好HNK地方节目播放作曲者光接受献花的简短镜头,他的表情充满幸福。
  今年还出版了光的《作品集Ⅱ长笛?钢琴》。我写了一篇这样的后记《作曲的习惯》:
  光去职业培训福利院工作,来回乘坐公共汽车或电车,有时和接送的家人一起去商店购物。他也曾和妹妹一起去过快餐食品店,也曾自己努力解答电视智力测验节目中的问题,而大部分时间则是听FM、CD或者收藏的古典音乐唱片。
  但是,他生活的中心是作曲以及上田村久美子先生教的音乐课。可以说,作曲是光整个生活的顶峰,而听音乐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看着他的生活状况,我想起长期在美国的大学任教的法国哲学家杰克?马利坦对“习惯”这个词的定义。马利坦原本说的是“艺术的习惯”的形式,但我想从更大的范围理解其含义谅也无妨。
  人花费很长的时间,通过经验,创造出职业的根本性东西。其中包含本人有意识与无意识的所有东西。科学家具有通过其研究与人格难以分开的东西,工匠也具有通过其而工作的东西。马利坦把这种“东西”称为人的生存所需要的“习惯”。
  我认为,对于光来说,作曲才是他生存所需要的习惯。我的这种对弱智的儿子——他一直只有小孩子的智力——的说法听起来也许有点夸张,但是我觉得,他的作曲行为及其作品表现出自己的人格。
  如果光不会作曲,我和家人恐怕对他藏于内心最深处的盒子里的纤细感情毫无所知。给予他表现情感的手段——和弦、旋律的作法——鼓励他表现,把他表现的东西用钢琴或者长笛等乐器变成耳朵能听得见的声音,以这种形式与他人联系在一起。我向通过这个过程,把光内心——我甚至想说是灵魂——深处的东西呼唤到我们共同的世界里的音乐家们深表感谢。就是说,我受到他们的生存习惯所给予的恩惠。
  我在这里说到“习惯”。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利用杰克?马利坦的“习惯”这个用语,加上自己的人生与艺术的习惯,重新赋予深刻的含义。她认真阅读马利坦的著作,还和当时担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的马利坦通信。她写小说谋生,不管是否有意识,逐渐产生小说家的习惯。例如以自己都弄不太懂的手法创作成功一部作品——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作品,而是艺术作品——她就说这得益于习惯的体验。
  考虑到从事医学的人也可能阅读本文,所以特别想说一句:弗兰纳里?奥康纳和她的父亲一样,也备受狼疮的痛苦折磨。从她二十出头从事文学活动的时候开始发病,不到四十岁就辞别人世。她一方面寄希望于新发明的特效药,同时以乐观的态度与疾病进行顽强的斗争,在文学创作方面取得卓越的成就。她的精神成长史不仅体现在优秀的短篇小说里,也可以从其书简集《生存的习惯》(TheHabitofBeing)——其中收有她在病榻上写的最后一封充满关爱和勇气的信——中得到验证。弗兰纳里和三岛由纪夫生于同年,我时常思考他们的生死观。
  上面所说的最后一封信是弗兰纳里写给她年轻时相识、后来成为终生朋友的剧作家梅阿里阿特?李的。信的字迹潦草,几乎无法辨认,弗兰纳里死后在她的床头柜里被发现,由她的母亲寄出。信的内容是对当时正为匿名电话困扰的李提出诚恳的切实的建议。自己在临死之前还为朋友操心,这就是弗兰纳里。
  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卑鄙者和那些本性暴露无遗的家伙同样恶劣——也许是更坏的人。对匿名电话不能采取漫不经心的态度。虽然心有所惧,但必须保持警惕,继续做您的事吧。如有必要,可报警。也许这才是对那个家伙的开导。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短篇小说寄给您。心情一直极坏,无法打字。
  编辑书信集的也是弗兰纳里的终生朋友萨利?菲茨杰拉德。他认为弗兰纳里除了小说家的艺术习惯外,还具有第二个良好的习惯,就是“生存习惯”。他说:弗兰纳里“不仅行为,而且内心气质和优秀的活力都逐渐在看得见的事物、生存的活物上反映出来,并赋予特性,而其本身反映在她的言行上。”她的这种“生存习惯”在信中也表现出来。上面那封信不就是一个样本吗?
  我还一直考虑能不能使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表达上述含义的“习惯”。现在想出来的是“个性”这个词。如果通过具体人物分析的话,也许更容易理解。
  森安信雄博士为光做手术,而且后来一直关照他。我写过一篇文章《慎直的幽默》谈论我对他的感受,这不仅仅是不多的随意聊天的机会里得到的感受,他表情严肃忧虑地对我说明光的手术以及愈后情况时,当时我没有感到幽默,但后来回想起来,他无疑还是一个“慎
  直的幽默”的人。
  他的一个女儿正在学医,好像对研究皮肤病很感兴趣。他告诉我这件事时,目光少有地温和。他极少托我办事,有一次他请我给日本大学医学系的学生讲话,我想听众里有他的女儿。他在讲话中说皮肤科是医学研究的尖端领域,洋溢着年轻的研究员般朝气蓬勃的表情。那个时期,我正在阅读有关免疫学研究最新成果的科普读物,觉得森安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在我的记忆里,那时他表现出具有“慎直的幽默”的学者神情。
  现在回想起来,各种场合的“慎直的幽默”正是体现出森安先生的个性。正如上面所说,森安先生的“个性”大概也是深深植根于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环境,当然也继承了父母亲的性格以及家庭的氛围。应该说并非有意识地,而是长期无意识中耳濡目染的影响,形成他后来的品德。
  后来,他选择医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实践中治疗疾病,救死扶伤,解除许许多多的患者的痛苦,同时教育学生,传之后人。在这个过程中,他是有意识地造就自我。另外,他在医学国际会议上发挥的作用也是一个因素。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森安先生的个性应该无比博大。
  从患者或者患者的家属这个角度来说,自然首先相信森安先生作为脑外科医生的渊博学识和精湛技术,但通过与先生的频繁接触,发现他的个性更是激励患者的力量。森安先生的高超医术自然不会变化,但如果先生突然变成一个个性缺陷的医生,那么患者及其家属将会多么困惑啊……
  这样具体地来看,弗兰纳里?奥康纳在杰克?马利坦的基础上提出的“艺术习惯”以及“生存习惯”的“习惯”可以与一个人的个性明确地结合在一起。显然,一个人的个性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接受其经历、家庭、学校的环境等一切条件的影响,长期积累的结果。
  当他从事一项充满困难的新的工作的时候,个性将成为从根本上支持、引导他的力量。然而,人们自然要问:虽然本人的确会意识到自己的个性,但能否积极主动地调动这种个性为自己开创新局面呢?
  如果再回到艺术习惯,自然就会得出明确的答案。当我们面对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的关键时刻,千方百计,努力奋斗,经历无数次的失败,而一旦获得成功,作品完成,就会发现自己表现出一个从未达到的新世界。这是我们平时积累的艺术习惯的结晶。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觉得如果弗兰纳里?奥康纳处在这个时候,我可以与她同声相应:是的,您说得完全正确!
  这样的话,生存习惯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困难时刻不也造成同样的效果吗?个性肯定使他的将来大有发展成为可能。
  于是,我尊重自己、家人的个性,大家互相尊重,并逐渐深化、磨炼,以此作为教育的手段。说“那就是他的个性”,的确有时含有贬斥或轻蔑之意。但这不是反而潜藏着促使对方重新评价、重新理解的积极因素吗?的确,人很难重塑自我,但我经常从许多优秀人物身上发现如同残留的伤痕一样的过去的个性,倒让我尊敬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