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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代的游戏》第四信 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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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父亲=神官没有把以前的女江湖艺人出身的我们的母亲作为正室,可是他在一天半夜,为了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而累得精疲力竭,说着醉言醉语,从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的社务所,把她那庞大的身躯运到每次下大雨必然遭水泡的我们那个家,结果生下了我和你这对双胞胎,我们俩和哥哥弟弟们一样,也是由峡谷的妇女们共同照养的。生活能力很差的母亲在峡谷的期间就是这样。父亲=神官把母亲从峡谷流放出去之后,我们更成了峡谷妇女们养育的共同的孩子了。父亲=神官既然蓄意让我当一名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那么,我们什么都依靠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共同社会,大概完全合乎培育后代的意图吧。不过,在父亲=神官和母亲的孩子们之中,我和你这对孪生子被峡谷的女人们当作共同的孩子看待,历史上是有根据的。作为历史的写作者,把自己也编进历史,这个办法并不妥当,妹妹,但是我还不能不这么办。从此以后,我给把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放在膝上的你所写的信,内容全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国之间全面战争的事,对于被外部世界的历史抹杀了的这个战争,仅存的微乎其微的史料,就是户籍上关于我们这对孪生儿的记载方式。
  我们这对孪生儿的户籍之奇妙不在其他,既然是孪生儿当然有男儿、女儿的区别,当然是同年月日出生的,妙就妙在我们乍一看也觉得名字几乎一样:露巳、露己。然而这却不是出于偶然。村庄=国家=小宇宙同大日本帝国的全面战争,打了整整五十天,初战告捷,终于惨败,此后四十年,走的是每下愈况的衰微之路。之所以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纯粹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们的主意,利用这次战争之后才出生的我们这样的孩子而且又是孪生儿,表示对战胜国的大日本帝国一定报复。
  本来,这种报复在全面战争彻底失败的情况下,我们当地的成员大多丧失了战斗意志,以实力进行报复的念头打消之后,这不过是象征的行为而已。我们这对双胞胎为男女两性,仿佛一个人,又差不多给起了一个名字,这件事如果考虑五十天战争的原因,那就可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计谋。村庄=国家=小宇宙趁明治初年“血税暴动”这个机会,把所有成员的户籍登记都打了埋伏,一概搞成二重制。具体地说就是两个人在同一个户籍上,也就是一个户口人名实际上有两个人。不错,我们的土地和人全置于大日本帝国之下了,但是只有实际成员的一半,这是一个很好的发明。这种意图虽然因为和大日本帝国的全面战争遭到失败而中止过,但是战后不久的一个阶段,就以象征的形式恢复了。
  这种事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我们这对双胞胎出生之后,峡谷和“在”的新生儿全是双胞胎,仍然是一组一组地给起个几乎相同的名字,这样,户籍上的实数暂且不管,象征性的效果就是两个共有一个户籍,另一个就能确保不在证明,这就是龟井铭助死后遗志的实现与复活。本来,峡谷和“在”出生的双胞胎,只有五十天战争之后才出生的我们俩,从那以后我们盆地上就没有出现过生育高蜂,新生儿出生率下降,甚至在近二十年内出现了奇怪事态:不论峡谷也不论“在”,连一个新生儿也没有。
  起初,父亲=神官对于双胞胎一直没有出生这件事,归结为直到灵魂深处全都屈服于大日本帝国的盆地的年轻妇女实在不争气所致,因而十分生气。说是因为害怕如果怀胎和出生了双胞胎,老人们就用孩子对大日本帝国作咒术的抵抗。父亲=神官常常提到这件事,所以,妹妹,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的我,相当的时间里我居然相信,怀不怀双胞胎,是用意志能够控制的。
  在这种背景之下,峡谷和“在”极少的孪生儿对我来说就有重要意义了。妹妹,我以为因为我和你是双胞胎,就决定了自己事业精神的一面,至于性格的一面,老实说,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失败之后对于大日本帝国象征性的报复,至少在我的人格形成上确实显示出效果了。
  妹妹,你每天淡淡地化妆一番便去社务所,一动不动地在前殿坐一个钟头,励行作为破坏人的巫女必修的训练,这以后和孩子们玩的时候仍然是一副淡妆模样,所以你早就引起峡谷和“在”的人们注目了。同样,我也接受父亲=神官一个钟点的斯巴达教育,这训练,在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是
  成对
  的缘故之前早就实施了。我是作为将来专写神话与历史的人而培养的,我完全相信,像我这样的人,将来不可能出入于辉煌的场面,也不会像舞台上主角那样沐浴着脚光。哥哥弟弟们,还有你,无不充分发挥个性地生活着。只有我自己和一个娘胎的大家截然不同,有的妇女们也这么说。但是,除了父亲=神官只让我每天接受为了将来写本地神话与历史的斯巴达式教育之外,我跟常见的孩子并没有两样。我被顽强的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用石片划开化脓的牙床,吐出连脓带血的唾沫就疼得晕了过去,而且反复多次,除此以外我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我从峡谷出来之后,我以为除了有人说双胞胎之中走了一个之外,不可能成为当地人闲谈的材料。
  这样,我从孩子时代起,就按照父亲=神官的教导,不是在历史的现实中作些什么事,而是自觉地作一个写作神话与历史的人。我说这是父亲=神官教导的结果,但是我坚决地加上一项:多亏了老人们在户籍登记时的象征行为,给我们这双胞胎起了两个几乎一致的名字。
  但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对于五十天战争惨遭败北唯一的抵抗,妹妹,便是户籍登记上耍的花招。老人们想方设法把五十天战争的事实从历史上抹掉的奋斗中,彻底地帮了大日本帝国的忙。不然,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对于最勇敢、最悲惨事件的五十天战争,即使它的经历者们也会把这期间的记忆忘个精光,成了峡谷和“在”任何人连提都不再提的事。
  五十天战争同村庄=国家=小宇宙交战的大日本帝国的国家权力,当然想千方百计地抹掉五十天战争的事实,湮没其证据,为此而实施了严密的言论镇压。对于战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是不须多说的了,即使对于发源于峡谷的河流全部流域以及海边的地方城市,也照样实行。特别是对于参加五十天战争的军官、士兵们的处理更加彻底。他们参加了五十天战争之后,全都被派往满洲、中国以及南洋。这些参加五十天战争的人,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连一个活着回国的兵也没有。五十天战争时的镇压者军官和士兵们,在国境之外彷徨了十多年,现在他们的处境虽然不在战争之中,然而那一场战争的记忆却是难以忘怀,只是说不出口来而已。我想,战败之后加入当地的军队,或者留在孤岛热带丛林里的那些少数官兵,就有参加过五十天战争的人。参加过五十天战争的官兵之所以那样惧怕他们的国家,甚至想从它的控制之下逃出去,是因为大日本帝国一向对这些人严加管束的结果。他们由于五十天战争之前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情况不摸底,以及过于相信自己的战斗力,使大日本帝国军队初战遭到很大牺牲。经过这场战争终于活下来的官兵们以为,参加这个作战行动本身就是命运决定的,尽管活下来了,然而他们受难的时间也最长。即使由于太平洋战争败北,大日本帝国对他们的束缚解除了,他们也复员了,但是对于五十天战争依然保持沉默。这可能是因为他们长期以来遭受压制,把他们培养成了这样的人,还有可能是五十天战争的后半期,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居民大肆镇压,这样,他们作为个人就必须承担战争镇压责任,表明了他们的耻辱。五十天战争开始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用堤堰拦住的河水制造洪水,实行洪水战术,因此获得突出的胜利,反映创建时期神话的这次作战,不仅给予大日本帝国的军队以很大的损伤,而且使下游广大地区遭受严重泛滥之灾。但是,国家权力对于这次泛滥之灾实行全面封锁,严防这一情报传播。妹妹,五十天战争那年,从梅雨期到夏季,不仅军队沿着河流朝我们这里进发,而且由于大水泛滥,沿河流域的大片农田被毁,这些,根本没有报道过。各市、镇、村的警察对于受水灾的人们说,水灾的危害微乎其微,可以说根本没有洪水。根本没有洪水而造谣生事者,必须惩罚,为此竟开展了所谓的宣抚工作。但是,洪水在该流域的记录里根本没当回事,只是遥远的传承里让人想起曾经有过很臭的黑洪水,黑洪水给流域造成过灾害。据说这次泛滥是堤堰放出的大量的水。这只能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在五十天战争开始时周到准备的作战行动。然而五十天战争开始时,这次放水致使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一个连被冲走,重装备的官兵全都淹死。此项作战,确实是成败各半的计划。妹妹,准备阶段的作战根据,只是破坏人在老人们的梦中出现时说的话。这是以外地人的身分,以特殊的形式参加五十天战争的父亲=神官这样告诉我的。
  这年五月初,天刚亮的时候,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作了同一个梦。梦的开头是长期不在的破坏人告诉老人们,他现在已经回到蜡库来了。作了这个梦的老人们早晨起来头一宗事情就是赶往蜡库,封锁了那里,甚至孩子们也禁止出入,让女人们给破坏人运送吃的东西。用如此这般的象征性行为把梦境内外的事情就联系在一起了。
  紧接着是当天晚上的梦,老人们都梦见了尽人皆知的破坏人成了巨人,小山一般地面对着大家,在昏暗的光线中慢慢扬起他那大头,发出如下指令:“再过一个半月,县知事认为处于非常时刻,需要兵力,或者为了警备需要军备时,可能致函师长或旅长,要求出兵,他不论按哪一条款都能要求军队为治安工作而出动!为了予以迎头痛击,把峡谷的
  瓶颈
  处用石头和土堵住,把峡谷的水全储存在那里!如果不用推土机把峡谷的
  瓶颈
  堵上,而且如果不在二十天之内完成工事,霪雨连绵时期就一筹莫展!”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峡谷和“在”的人总动员的土木工程就开始了。作战伊始的这项土木工程中,立了大功的是那台法国造的大型推土机。妹妹,我们为什么买了这架机器,大概有必要跟你说一说原委吧。一个穷乡僻壤小村的峡谷,为什么要从法国进口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大型推土机?在五十天战争中,为了和大日本帝国的正规军能够打下去,老人们把它当作隐身草,用它运进了武器弹药以及其他器材,所以正规军在开头的洪水作战中彻底失败,这才派出声称维持治安的一个连的兵力,然而每个兵只能发六十发子弹,所以两军在瓶颈处对峙的枪战中,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队伍没有打败仗。
  输入和走私军用器材的庞大经费,村庄=国家=小宇宙是如何筹措的呢?原来,从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输出木蜡赚的钱,使曾经有过三次暴动的我们当地很快恢复,而且积蓄了大量财富。因为出口木蜡,建立了同欧美的经济管道。但是木蜡出口已成过去,现在木蜡的生产早已一蹶不振。那么,既然如此,村庄=国家=小宇宙从哪里筹措到应付上述非常时期输入物资所需的资金呢?原来,盆地的老人们在大日本帝国黄金解禁和再次禁止黄金输出时,把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公共资产全部投进去作美元买卖,赚了巨大财富。抓住再次禁止黄金输出这个机会,在这次投机活动中大获成功的驻在纽约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那位老人,按照梦中破坏人的指示,在黄金再次禁止输出到期之前,根据正确预测完成了布置。妹妹,当我听到父亲=神官讲这个问题时,我立刻感到,自己对破坏人怀有的古代形象,和指挥作美元投机生意的现代人故事,怎么也难以统一起来。这似乎是由于借助梦的心理因素,因而把古代和现代联系在一起的指示方法吧。着眼于这次从黄金解禁到再次禁止黄金输出的转换时期而大作美元投机生意,作了不满五年,然而它却发挥了支持五十天战争的经济基础的作用,这应该说确实是破坏人作为战争计划之一环的构想,用梦的形式传达给大家的。
  盆地的出口处,现在称作
  瓶颈
  ,这里就是当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堆积的地方,大型推土机从两侧突出的山丘削土往这狭窄的空间堆积。然而,在整个工程完工之前是不能把水拦住不放的。因为,那样一来,就等于告诉了下游的村庄和乡镇,上游发生了异变。但更重要的是,一放水却又把建造中的障壁冲垮。因此,动员了峡谷和“在”的孩子和女人们,让她们各按自己的能力,完成整个计划中的一项重要作业,这就是,让她们到竹林里选伐孟宗竹①,打通竹节,做成三十米长的竹子导管。每十支导管捆在一起,由专门的桶匠做的铁箍箍紧。打通竹节的工序也是在桶匠的指挥之下完成的。没过多久就做成五百根导管,把它放在
  瓶颈
  的底部,也就是把它沉在破坏人经营渔业时建成的大闸那里。然后用推土机往上面堆土石,这样,在障壁完成之前水依旧往外流。妹妹,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说过,五十天战争时用的竹导管仍然埋在河底。传说那导管里住着几百条鳗鱼,而且孩子们个个都知道这件事。因此,峡谷的孩子们也不弄清楚是否属实,便向大闸处搞了一次远征。五十天战争的传承,就是以这样隐微的传承传达给孩子们的——
  ①一种很粗的竹子。相传《二十四孝》中孟宗“哭竹生筍”的就是这种竹子,故名——译注。
  即使孩子们和妇女们停下她们分担的活计时,整个土木工程仍然以很快的速度进展。在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当初挡在盆地入口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地方,建起几乎和原初的大石块等等相仿的一座堤堰。妹妹,开往我们当地的公共汽车终点站的盆地入口,一向称为
  瓶颈
  ,据说现在这个路线已经停止运行了,此处的地形,和五十天战争前后相比根本不同了。我们已经看不出五十天战争之前,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当时保留下来的
  瓶颈的地形。创建时破坏人爆破时造成的
  瓶颈
  地形,由于五十天战争开始时炸掉堤堰而变了形,五十天战争结束后,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指挥官认为,
  此
  地之所以能够发生大规模的造反,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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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锁住了这片土地,从外边看不见盆地里边的情况,所以下令把
  瓶颈
  周围一律炸掉,把这地方大大地扩展了。
  五十天战争之后的这次爆破、整地工程和战争相比,让人觉得战争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作战行动而已,因为爆破和整地称得起是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五十天战争使村庄=国家=小宇宙毁灭之后,为什么还把这么大规模的繁重劳动交给已经疲于战争的官兵呢?军队确实为战争而开到这山地小村,在这里也确实滞留些日子,但迫在眉睫的是准备中国大陆的战争,为了在这地形相似的盆地举行大演习,由于这次演习的结果,使这一带的风貌发生如此规模的变化,足见演习的规模之大了。但真的是这样么?即使果真如此,为了这规模过大而且对现实没什么意义的工程,把五十天战争给弄得疲劳不堪的全体官兵投入这项工程的连长,是不是假借这项工程为名,而是另有意图?这恐怕是另有咒术意义的。实际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国家权力之下的人难以理解的人,他们彻底地反国家意志很强,不分男女老幼都曾经抵抗过。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如此奇怪现象,必须把盆地里这种根深蒂固的力量彻底破坏,这些工程就是实际上为此目的而采取的行动。
  然而我却怀疑,这和已经踩死的蛇还要用石头把蛇头砸碎一样没意义,令人气愤的、害怕过了头的此项破坏作业,实际上充其量不过有微乎其微的咒术效果而已。从五十天战争败北以来,直到今天,我们这片土地一直走向衰退。衰退到这二十年来,不论峡谷也不论“在”,没有新生的孩子。
  五十天战争后的破坏之前,两个探出头来的山丘上,多年的山杜鹃盛开,覆盖山体,当初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还在原来的地方,像个楔子的堤堰,用竹子做的导管依然流水。推土机削平了的山腰做成了平地。甚至峡谷和“在”的老人和孩子们都参加了总动员劳动。这是我们这片土地上象征历史性转换的劳动,是彻底的共同劳动,他们把土装进草袋运走,垒起堤堰。盆地总动员的这项作业,不分昼夜加紧进行,就在往两个山腰之间填塞土石过程中,梅雨到了。而且这雨不下则已,一下就是连下三个星期,从来没有晴过一天。就在下个不停的连绵霪雨中,不知从哪里来的恶臭在盆地开始漂荡。从堤堰上掉下来的土已经把许多竹子导管堵住了,河水渐被拦住而不能畅其流,以致峡谷成了水库。因此,相随而来的措施是必须加固土坝,加厚、加长和加高堤堰的劳动,没有一个人表示不满,仍然是共同劳动完成的。五十天战争就在眼前的这段时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团结之牢固,“自由时代”结束以后,除了再次发生的暴动之外再也不曾有过。
  统一这些人们意志的力量,是出现于老人们梦中的破坏人的指令。必须看到,再加上五十天战争的准备行动本身,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我们当地有关建设神话,使盆地的男女老少获得了补充式的体验。当然的事实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期的传承,在人们的心里已经只是纯粹的神话而已。神话的号召力更强大,而且,人们通过每天的共同劳动,更加认识到,那是根据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现实经验而来的。可以这样说,所有峡谷和“在”的人,无一不在这准备五十天战争期间,通过此项劳动,联系个人和集体的想象力,重演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神话。
  能够封闭入口的两个山丘之间,曾经是那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堆在一起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溯行到此受阻,不能前进,神话是这么说的。如果在这
  瓶颈
  垒起高而厚的土坝,那就和原初时期一样,从下游根本看不见盆地。然而那个大障碍物终于在大雨中被炸掉了。从此,破坏人打开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新天地。联系这些来思考,那么,现在为五十天战争准备的人们共同劳动,并不是对于外部包围上来的大日本帝国军队仅仅给以绝望的反抗。而是被神话式暗喻的想法所鼓舞,他们想到,这是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大可相提并论,也许称得起本地的最大事业。和当初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一样。
  还有那场大雨。破坏人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的时候,烟尘还没有散尽大雨就沛然而至。这场大雨一连下了五十天,也就是把创建者困在这里整整五十天,无法抬脚动手。这场大雨造成了洪水,把这里恶臭根源的沼泽地冲洗干净,露出了肥沃土地。此刻共同劳动的人们通过不停地落在他们头上的雨,充分体会到神话中那场大雨的真正意义。而且,神话中的雨既然给了创建者们开拓我们这片土地以巨大力量,于是他们确信,现在一直下个不停的这场雨也是对自己的援助,所以人们无不高高兴兴地,加固和保养堤堰。
  最后的重要工程是把竹子导管放在土坝深处,这时,峡谷就淹没在奔腾咆哮的浊流中了。妹妹,最早讲过这股浊流的是当时尚未生我们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父亲=神官拒绝把她作为正室,于是她只好以温顺祥和的表情和举止,概不抛头露面,悄悄地住在峡谷最低处的我们那个家。土坝建成蓄水,结果是母亲和我的哥哥们只好到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的社务所去避难。于是,只在这五十天战争的准备期间,受气的母亲和父亲=神官在同一屋顶同一帐篷里生活了,而且母亲终于怀上了我们这对双胞胎。与其说这是母亲和父亲=神官之间发生了亲和力,倒不如说因为准备五十天战争,峡谷和“在”的所有人通过共同劳动,产生了休戚与共的感情的具体表现。
  像滚开的开水腾腾热气一般的大雨笼罩了整个峡谷。巨大的水库即将竣工的时候,不知原因的臭气突然愈来愈浓,当然,大家一致想起原初破坏人和创建者们遇到巨大恶臭的神话。然而他们想到土坝的各处已经埋好的炸药一下子爆炸,拦住的水立刻奔腾而出的浊水立刻变成攻击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武器,而且威力强大无比,所以对于这恶臭也就忍耐下来。盆地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堵塞以致成了一片沼泽地的时候,那奇特的恶臭使这里不曾有过任何有生命的东西,现在垒起堤堰,在峡谷蓄水,水越来越多,臭气也越来越浓,这种情况使人们想起神话的暗喻,更加相信我们这块土地上有眼睛看不见的暗中的力量对付五十天的战争。峡谷里积存的水含有大量毒素,成了可以当作武器的水了。堤堰终于完成,那形状和当年神话中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差不多,像个巨大的楔子一样插在盆地入口,在堤堰壁上用沥青写着八个大字:“不顺国神,不逞日入。”这样的字,不可能是大日本帝国一方的人为了诬陷堤堰以内的人写的吧。因为这堤堰一直由我们当地的军队严加守护。妹妹,我愿意把它理解为村庄=国家=小宇宙向大日本帝国严正提出的宣战布告。村庄=国家=小宇宙即使“自由时代”结束以后,也始终坚持它对外部概不泄露它那秘而不宣的真正本质。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人们对于外部从来不说,这就是我们新天地的真正名称。吾和地不过是个假名而已,我虽然是它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但是我只能按照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这二人帮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这一称呼记述我们当地的情况。
  然而和大日本帝国开始全面战争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愿意预先表态:我们和你们的根柢不同,我们彼此是异族。于是老人们上溯受天皇国家压制以前的情况,而且利用关东大震灾时以维持治安为名出动大日本帝国军队,把朝鲜人当作敌人,公然宣称“不逞之徒的朝鲜人”这句话,大书特书“不顺国神,不逞日人”。现在沿着河流开始溯流而行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即将把他们的战友曾经双手沾满鲜血而名为维持治安的战争,强加给村庄=国家=小宇宙。
  破坏人通过梦告知老人们的战争开始日期终于到了。淹没了整个峡谷,波涛汹涌,浪击两侧山腰的浊水,已经把堤堰置于它的耐压力的极限了。他们派出甘冒自己被漂走的监视哨,派人跑回报告说,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已经靠近。于是就像当年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一样,给堤堰的炸药点了火。一声巨响之后,带着恶臭之雾的大量黑水奔腾而下,沿江边道路而来的大日本帝国陆军一个混成连全体官兵转眼之间全被淹死。在箝口令之下,他们的尸体被收容在一起悉数火化,同时也开始了大日本帝国军队的第二次作战行动。至于盆地方面,随着峡谷的排放干净,恶臭的气味也消失了,人们在士气高昂之中确立了五十天战争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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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天战争刚刚开始,带有恶臭的黑色洪水吞没了混成一连的全体官兵和军马。仿佛转眼之间整个连就突然失踪一般全被消灭。属于旧藩镇所在地某团的这个连,曾经对这一流域的许多村的暴动进行过镇压,虽然面对大雨,但他们仍旧像破坏人和创建者当年溯行而上那样,沿着尚未泛滥的河旁道路行军而来。水位比平时高出三米,河床也宽出来了,水快要漫上道路,这个连的指挥官对路径为什么这么熟呢?这位连长带着混成一连前来山里镇压,他对于山间小村的人们叛逆意识并没有多加考虑,也许这一点可以拿来为他全军覆没作辩护吧。不过,整个山区连日大雨简直下成天地一色的程度,难道他对这股庞大的力量,丝毫没有引起怀疑这可能引起什么意外而感到不安么?行军中的士兵们,在森林的夹缝中走着的时候,大多数人对这仿佛覆盖整个世界的雨力肯定怀着恐惧。然而他为什么向他的长官报告的时候还说:这样的雨,森林里积蓄的力量,即使皇军也是难以对抗的力量。紧接着他们就遭到巨响和幽暗的突然袭击,这时他们立刻发觉自己处在已经包围了森林的咆哮奔涌的浊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继续向下方涌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吸进去一般就死了。那些官兵们的呼喊,军马的嘶鸣,大概没有冲破淹没森林的黑色狂流的涛声送进人们的耳朵……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峡谷因爆破堤堰而一泻千里的黑水,不仅把混成一连冲走,而且给下游带来远非单纯洪水造成的灾难。首先也是直接遭灾的便是年幼的孩子们。黑水泡过的镇和村,许多孩子得了病。医生们根据症状诊断为自体中毒,然而那症状却是医生们没有见过的,十分厉害。孩子两三天连续发烧,以为是感冒,只排出少量的尿,送到县立医院,洗过几次肾也无济于事。得病的孩子幸而免于一死的,康复起来也很慢,就像肉体的意志抵抗自然的治疗一般。而且一年之后这些地方就出生了各种畸形的孩子。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村庄=国家=小宇宙固然开始趋于衰微,但是属于大日帝国方面的与此距离不远的村镇,五十天战争之后也是一蹶不振。既然由洪水开始的这场战争消息全被封锁,自然谁都不能谈论,但是人们却知道得很清楚,那黑色洪水本身是最能说明问题的。黑水的灾难紧紧缠着下游的土地和人,人们决不会忘记,黑水给他们带来的土地长期歉收和人们多灾多病。这种现象,从远处的外地人来看,我们盆地和下游沿河村镇诸多疲敝全是这场洪水造成的。
  军队的第二次作战行动首先是收殓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连官兵的尸体和军马的死骸,而且必须在极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为此,立刻出动一个营的官兵,搜索死者尸体。这搜索遗体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战争的第二阶段。寻找遗体的效率很高,相继发现,并当场焚化。据父亲=神官说,尸体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亏那又臭又黑的水帮了忙。而且他说,这不是他个人的想法,而是在人们之间广为传布的看法。我儿童时代就常听到“膨胀相”这个词。比如,在水边看到一只死沟鼠,肚子鼓胀,皮毛黝黑,人们就说那是一副膨胀相。这个词在我们当地用它来说明五十天战争初战时死于黑水泛滥的官兵们尸体形状,尽管我是个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胀相”的一般意义,在《九相诗画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肉体膨胀且黑,表明了这是腐败的第一阶段。然而盆地的人,尸体在白骨化之前没有这个“膨胀相”阶段。五十天战争因黑水泛滥而死的官兵们的尸体独具此相。所以人们用膨胀相一词特指那些人的尸体。因为洪水之后找到的那些官兵尸体全是黑而膨胀的,和一般溺死者根本不同。寻找这样的尸体只要没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难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尸体全黑而且膨胀,我们当地的人都背后悄悄说,像马的死骸一样,军马却个个成了河马。作为一项大规模的作战行动,寻找这些尸体,并露天焚化,但是只要有军籍记录在册,就不能说这混成一连的官兵已经死了。这些官兵们后来按部就班地进级,把他们说成业已转战于中国、东南亚战场上。然而过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仍然没有回来。但是在如此漫长时间里,团部一位副官却一直和这混成一连的官兵们打交道。这位军官有单独的办公室,他在他的办公桌上研究作战计划,研究中国、东南亚、阿留申群岛、冲绳战场,终于找到通过各种海域的一条运输船,让这混成一连的官兵与这条船一起遭难,以他们的第二次之死,从而获得公布他们牺牲的机会。这样,为全部死于黑色洪水的死者选择了一个光荣牺牲的地点,而且给他们的亲人寄发正规的阵亡公报,这些,就是这位军官献出他壮年时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这位军官的工作,在军队的全部机构里找一个恰当位置,我这没有军队生活经验的人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为这可能还是属于作战司令部的业务。因为这事必须立足于久远的预见,必须以一己之力展开高度的作战,并且预测出整个事件的归趋的参谋的工作。即使让已经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荣地死一次不过是纸上谈兵,桌面上的作战计划,然而这也决不是很简单的、轻而易举的事。比如,让五名官兵死于莱特岛的战斗。为此就必须把业已死亡只是军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预先转属于菲律宾派遣第十四军。然后这个军官在莱特岛战斗中大日本帝国军队阵亡较多的情况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杂于其中并没有什么奇怪才行。总之,如果不把这些情况事先想好,这项作业势必难于进行。他作为一名作战家,他可能要冒纠察军队内部败北主义的风险。
  还有,让已经死了的官兵陆陆续续地参加战斗,以便让他们再死一次,然后是填发阵亡公报,如此等等,就是这位军官的日常工作。然而他的生涯中最大的恶梦就在于,他手头的业已死亡的官兵全是再死一次之前,战争已经结束了。由于这位军官的想象力丰富和顽强地努力,五十天战争的初战就全部被消灭的混成一连的所有官兵们,虽然死后仍在战场上彷徨很久,但最后毕竟是每个人都列名于阵亡公报。这样,这位军官只有辛苦再辛苦,给那些死者们办理调离手续,还要新驻防地的单位,同他的家属联系等等。如此,他还要读家属们满以为他们仍在人世而写给他们的信,从而详细地掌握他们的家庭情况。这样,这位团部副官就等于有一百个家庭的人。他本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以死者名义给他的家属写信也只是万不得已才写,接到家属报告家庭成员去世的信当然非写回信不可,这时就像拍电报一样,写个简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后就考虑赶快给那个已死的士兵以光荣之死的机会。
  这位军官长期过着同死人远比和活人的关系更近的生活,他每天处理的就是满怀悲凉而又难以抑制徒劳之感的工作,当他看到最终的结果是国家败北和自己失职时,他可能想到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吧。他可能已经早有思想准备,从必须严格保密的这项工作的性质来说,把最后一名死者士兵处理完之后,没什么说的,只能给自己也开一个阵亡公报。但是这位军官把他工作处理完时,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命令系统已经崩溃,于是他自己便使自己消失了。如果有谁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混成一连官兵的家属怀疑到他们的亲人第二次之死纯粹是彻头彻尾的阴谋诡计,知道此刻再也不必担心宪兵的干预,就会到他的所在问清事实真相。对于这种质问,在已经没有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僚机构庇护之下,他该怎样回答?而且消息从遗属传到遗属,那黑水之灾以致全部遭难的混成一连官兵家属,说不定全都找上门来质问。
  妹妹,这个军官现在沉沦在哪里呢?我想,你和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一起,能把村庄=国家=小宇宙从长期的衰微中拯救出来,这个专门从事让已经死了的官兵每人再分配一个光荣之死而耗尽半生精力的军官,事实上现在他已经成了老人,此刻是不是逃到我们这片土地来了呢?因为,唯独我们这里才是混成一连官兵家属没有前来追查他的一块地方。如果这个垂垂老矣的从前的军官出现于此,希望把现在无人居住的房屋提供给他一所,让他尽可能过上新生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长期居住者的生活。
  五十天战争中,村庄=国家=小宇宙方面头一个阵亡者,便是一向号称“不下树的人”那位老人。猴子从树上下来而住在地上,据说这是人类最大悲哀的源泉,然而这位老人却是从这个树上走到那棵树上,住在用树枝搭在树杈上的小屋里。“不下树的人”靠峡谷和“在”的人们给的东西活着,施舍者给予一般受施者的东西的时候,都是俯视着对方的,然而给予“不下树的人”东西的时候,却是高高地捧给他。“不下树的人”坚持任何时候也不从树上下来,只在树上生活,万不得已必须下来到地上时,他也避免脚踩地面,倒立着一跳一跳地移动。令人痛惜的是,他死于非命的直接原因是在树上生活和倒立着在地上移动等这些生活特性。
  “不下树的人”的故事,是我们那些远离五十天战争的孩子们口头传承中最受欢迎的。传承说,有一个既不住在峡谷也不住在“在”,而是生活在两处边缘的树上,一位人们历来称之为“不下树的人”的老人。外来人误把他当成大猴子而把他击落到地上,老人倒立着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跳,把他当作从未见过的野兽追着打,终于把他打死。他虽然被打得体无完肤,但是他仍然强忍着痛苦保持着倒立的姿势,当他两腿叭哒一声摔到地面上的时候,生命已经结束,孩子们如此这般地传诵着这个传承。但是把“不下树的人”击落地面之后仍然穷追不舍,终于把他活活打死的这个外来人究竟是什么人,却无法知道。原因是那里就是五十天战争的战场,对任何人都是秘而不宣的。
  实际上我还在幼、少年时代,对于这位“不下树的人”的传承就一直感到非常奇怪。我想,他已经在树上生活了很久,到有人家的地方来,要求给些东西,为了到住宅林那边去,倒立着一跳一跳地走。最后是有人把这个最熟悉的老人从树上打下来了。这也许是外来人到森林里来打鼯鼠因而造成这样的错误。但是,再往深里想,对于倒立着逃跑的他仍然穷追不舍终于把他打死,这事难道是真的么?如果有肆意践踏这种禁忌的外来人,那一定是街头的浑蛋或者疯子的一个变种。对于靠人们施与而生活在树上的人加以攻击,那外来者肯定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因为当地人喜欢这位老人。
  所以,父亲=神官给我讲五十天战争史所说的“不下树的人”死的情况,对于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理解得是很深刻的。黑水泛滥之后,臭泥淤积,根本没有所谓的道路,十分难走。在这种情况下,大日本帝国军队又派出了一个连前来。如果说开头混成一连的进军和毁灭是作战的第一阶段,那么,在广大的流域里寻找死尸就是第二阶段,这次的进军就是第三阶段了。这个阶段,大日本帝国军队已经受到很大的损害,新参加作战的官兵也疲惫不堪,但是,村庄=国家=小宇宙这方面仍然保持着完整的战斗力。开战之前的一个半月,按照梦中破坏人的指示,人们开工大修堤堰,这项劳动实际上等于团结一致为战斗活动而实施的集体训练,产生了积极昂扬士气的效果。战斗开始时,炸掉堤堰的人们,看那一声巨响之后大水奔涌而去,就像看放烟火一样,简直就像过节一样高兴,他们当然没有看到那些被臭黑水淹死而膨胀的黑尸体。所以这场初战无不到处充满兴高采烈的气氛,因为很明显,初战告捷!
  与此相反,眼下正在按作战第三阶段进行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负担着阴惨的愤怒和疲劳,脑子里令人恶心的尸体的记忆,而且怀着很难说什么时候也遭洪水袭击的疑惧,艰难地行军。但是士兵们根本不明白即将进行的作战,意义何在。即使连长,他也无法对全连官兵说明此次作战的意义。这不是去国境之外痛击敌人的进军。实际上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由于有户籍登记的弄虚作假的共同体,在国境之内,只有一半属于大日本帝国,所以这个作战行动就是为了让属于那部分的人回到正规的户籍上去,然而这奇特的共同体确实存在于大日本帝国内部,所以,大元帅陛下军队怎么能承认它?这个连不是为了平息地主与佃户租佃关系的纠纷以及矿山罢工而出动的。他们进入深山,唯一目的便是占领那里的盆地,这就是他们确定的军事行动目标。但是看起来和演习差不多的作战行动,刚一开始,混成一连就全军覆没。第二次派出的一个连甚至连军马也无法用,在被洪水破坏的山谷间的窄道上,于泥泞之中艰难地前进。
  在这种情况下,势所必然的愤懑、不安、疲劳一齐袭来,以致动作迟缓,白天在光线极暗的原生林里行军中碰上“不下树的人”。他浑身赤裸,只有大腿根处缠着少许破布。头发长而又长,瘦瘦的四肢全是筋肉没有一点脂肪,筋肉之间的凹处全是积存的黑垢。在树上发现了这位“不下树的人”,士兵们把他误认为猴子就是自然的了。于是开枪狙击。他虽然受伤而掉下来,但是倒立着逃跑,简直是个怪物。士兵的愤怒与不安受到刺激,追上来把他打死,决不是不可想象的吧?士兵们果然愤怒和急躁了,疲劳的脑子一定想:这不是人。他们只想到不是人,但却没有更多地想想,四国的森林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野生动物?等把这个野兽打得躺在泥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才看得出,原来这是一个初老的男人,只见他浑身没有丝毫脂肪,全是树上生活绝对必须的筋肉。这对于士兵们来说,只能加深他们对自己的憎恶。
  “不下树的人”被惨杀,对盆地的人们来说是个很大的冲击。这五十天战争爆发之前,“不下树的人”不属于峡谷和“在”的人。他总是在穿过“死人之路”的原生林深处利用光叶榉树大树枝的宽阔空档,搭建小屋,生活在那里。他只是为了找吃食的时候,才出了他的生活圈而来到外缘。如果讨不到,“不下树的人”倒立着一跳一跳地横穿道路,上了住宅林,进入人们生活圈子,长期以来因为厌人癖而离开峡谷终于成了树上人的老人,现在和盆地的人正面交谈了。孩子们跟他起哄逗乐,甚至朝他扔石子。
  当生活于我们的土地外缘的人被大日本帝国军队击落并被打死时,峡谷和“在”的人们,他们的共同体,也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全体人员,都感觉受到侮辱。只要看清战争的本质,那就自然明白,五十天战争开战之前是大日本帝国军队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领导层之间的战争。因为破坏人通过梦向老人们发出指令,人们不过是努力进入战争态势而已。“不下树的人”被惨杀的时候,五十天战争就成了峡谷和“在”所有愤怒人们的战争了。
  那么,“不下树的人”这个所谓的路边浑蛋或者疯子,为什么出现在溯行而来的大日本帝国军队面前的呢?因为他在参加五十天战争并且担任侦察工作之前,就复归于共同体了。原因是五十天战争开始时的堤堰作战,住在盆地里的人们的生活场地,中心和周边恰好调换了位置,所以,在这之前一直住在共同体外缘的“不下树的人”,就被置于共同体的中心位置了。
  修筑土堤把峡谷的黑水拦起来造成水库的计划刚一开始,人们就离开峡谷转移到“在”。这首次移住的时候,值得注目的一件事是业已老朽的蜡库给拆了,拆下来的东西运到峡谷学校“在”的分校校园里。开战迫在眉睫,建设堤堰的同时还搞这项大工程,即使只有象征的意义,但是也足以表明了人们以为淹没了破坏人的住处是心有不甘的。妹妹,那蜡库在五十天战争之后又在原来的地方复原了。新选定的这个连队,作为“第二次维持治安”而派出的军队开始溯行前来时,人们从“在”出发,越过“死人之路”,在原生林里散开。也就是说,村庄=国家=小宇宙人们生活的场地转移到过去一直看作边缘地带,即例来属于“不下树的人”生活场地上,因此,“不下树的人”这时意识到,他处在共同体的中心部分了。
  原生林里的生活问题,“不下树的人”是饱有经验的老手,所以盆地老人们的作战会议极尽礼貌地邀请他参加,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不下树的人”以此为契机恢复了对社会的积极性,参加了五十天战争。特别是他充分利用自己的独特技能,给盆地的侦察人员当向导,沿着森林奔向河的下游而去。因此,当他注意观察河的下游出现穿军装的人们行军动静时,不料被对方发现而遭到狙击。他掉下来之后还倒立着一跳一跳地逃跑,但士兵们穷追不舍,终于把他抓住活活打死。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检验尸体之后,把他埋在行军道路旁边,同去的侦察员牢牢记住那个地点赶紧回来报告。村庄=国家=小宇宙派出一排人立刻把尸体挖出来。因为“不下树的人”生性憎恶地面,所以必须让他仍旧保持他这个自由。随后是立刻把尸体洗得干干净净,立即火葬。他自从中年得了忧郁症之后,多年来一直住在那棵巨大的光叶榉树上,所以就把他的骨灰放进那榉树的树洞里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纪念五十天战争第二个牺牲者的英灵。这个光叶榉树的树洞从此也有了一份祝福膳食①,另一份就是破坏人在梦中再现以来,送往峡谷蜡库的那一份——
  ①日本风俗,家人为了祝愿长期在外的亲人永保平安,每餐特为亲人设固定之座,摆上份膳食,称为祝福膳——译注。
  团部反省了开头混成一连遭到歼灭,很想这次能取得模范效果,所以第二次派遣军特别注意任命了受到士兵信任和佩服的连长。第二次派遣的军队尽管在泥泞中前进,体力上和心理上消耗巨大,但是侦察的人报告说,除了歼灭了“不下树的人”之外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便兵不血刃地进驻了我们这块土地。此刻我们这片土地到处都是黑淤泥,峡谷这里只要用鞋后跟挖一挖就会涌出黑水,简直成了沼泽地一般的废墟。离开道路就是足以没到膝盖的泥,滋生了大量蚊蝇。伏兵藏在已经被污水弄脏的住宅暗处,窥伺着进驻的军队。等对这伏兵作出反应时,那黑色的伏兵眨眼之间就轮廓模糊,随后是苍蝇振翅之声,转瞬中不见踪影。所看到的就是这种幻影之兵的成群苍蝇,除此之外,进来的官兵连一条狗也没有看到。
  即使如此,还得百倍小心防备游击队的攻击,早晨完成了·进驻盆地,从峡谷到“在”行军的几个班,没有碰见敌人便回小学校的校园,向设在这里的作战司令部报告完情况时,已经是正午了,天气极热,加上湿度太大,浑身污泥的官兵,感到松弛下来。可以想象,他们决不相信,到此刻为止确实经历了一番真正的战斗。他们也意识到,至此为止的经历连演习的水平也不够,不过是拙劣的战争游戏,所以,此时的松弛也是有了新的认识之后颇不高兴的松弛。他们冒着危险,顺着泥泞的窄道溯行而来。总是担心洪水突然袭击,始终紧张,在越来越高的暑气和湿气中行军,一到夜里就在到处都是黑泥的山谷里野营。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才理解,从山洪冲击的痕迹看出无怪乎混成一连全军覆没,以及下游大片地区遭灾。但是队里有人传说,那次洪水是以此为根据地的造反队伍的进攻,这又是怎么回事?这盆地的居民全被洪水淹死,眼前这块地方不是连一个孩子也看不到么?既然如此,看起来士兵们只有在特别高的暑气和湿气中受着煎熬,踏着永远也没有干爽指望的泥泞之路,徒劳地往回走。不然就是投入全连官兵之力,把业已沉入水底而陷于泥潭的这个山村挖出来,使它恢复到原来的面貌。不要说士兵,即使军官们的疲劳和不满也达到极限,他们已经无法计较臭泥之脏,不得不往脏地上坐。开始向森林深处前进的作战行动,究竟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此刻他们只感到,最不希望的终点终于到了。
  本连官兵无不敬畏的指挥官——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称为“无名大尉”——连长却非常紧张,因为他此刻正在考虑即将开始的新的作战行动。士兵们虽然把临时充作连部的小学教职员室的污泥掏出去了,但是还无法从河里提来黑水把它洗干净。他的部下官兵们都感到这次作战将是零零星星打,将来可能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唯有他预感到,作为一个作战家倒是满有意思的。
  这位大尉还在他兵不血刃就进了盆地之前就曾经怀疑,使第一次派遣部分惨遭灭顶的洪水,可能是自然发生的灾害。因为,即使人力能够作出安排,但那毕竟是大规模的泛滥。但是看了占领之后的峡谷情况,作为一个作战专家,和他部下的官兵恰好相反,整个推翻了他的预想。他在盆地转了一遍,对于峡谷的地形学构造上的特异,以及利用它建造水库的构想和据以实现的原址,有了极其清楚的理解。
  认识这些事物的过程中,大尉最受冲击的是,造成那么大的洪水,必须在这峡谷里修建足以蓄积大水的堤堰,然而在这峡谷里,不要说人,就连一头牛、一条狗的溺死尸体也没有看到。现在的大尉的敌人们埋伏在深山的隘路上,等待他的好友指挥的混成一连官兵进来,然后用储存在峡谷里的大水袭击他们。而且把堤堰炸开之后,就带着家畜和狗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能够完成如此大规模事业而且有统率力的人,就是大尉必须与之争个高低的指挥敌对营垒的人。离开这个盆地的村民们不论去了邻近什么地方,都逃不出军队设置的情报网,然而迄今为止并没有任何消息。但是大尉指挥的这个连,行军途中遇上了像猴子一样的敌方侦察员,他逐树而行,被打落下来却倒立着一跳一跳地逃跑。他的部下说,那汉子发了疯之后进了山的,如果他是侦察人员专从树上侦察我方情况,结果又会怎样?派他前来侦察的队伍,也就是扔掉这个盆地的房屋家宅而不知去向的部队,极其明显,他们怀有坚决抗战的意志而躲起来的。如果这个推断没错,那么,他们肯定就在这盆地四周的森林里。于是,大尉给全连下攻击令之前,熟悉当地的地形,占好能够容易地看清峡谷里发生的一切行动的地方,这样干,大概是为了镇压敌军的游击行动。
  “这次作战,不可能不是一场长期战!”大尉不能不作这样的思想准备了。然而这个战争必须是在围绕进驻军队的森林内侧进行,而情报还必须避免从军队中枢部分传到外边。不论是对于他部下的官兵们,也不论对于作为敌人和他们开战的这盆地上的住民们,一旦这场战争结束,就必须让他们确信不疑:啊,这种事态决非现实,是来自中国大陆以及太平洋地区的挑拨者为了搅乱后方而造的谣言。像这样难以完成的战争全部责任,交给一个大尉全部承担的先例曾经有过吗?这个大尉虽然经过紧张的深思熟虑,但是他并没有怀疑下达的命令,或者因为任务棘手而发怯。使他兴奋而斗志昂扬,达于顶点的是面对盆地的敌方司令竟是这样一位人物:他率领的是没有经过训练的男女老幼,居然初战打得这么漂亮。和这样的人一决雌雄并战而胜之的野心油然而生。大尉如此殷切希望与之较量的敌方司令官不是别人,就是那位起初在老人们的梦里,随后在所有人们的梦里出现过的破坏人。
  事实上,大尉除了和人们梦中出现发出指令的破坏人也好,对方的其他作战家也好,和他们分个高低上下之外,没有任何野心。因为大尉还在最初阶段就已经考虑到,战争势所必然地将是一场长期战,这场长期战之后,也就是以战争手段把大日本帝国内部之敌经过一场长期战争扫荡之后,他自己将无法继续活下去。因为初战失策,混成一连众多死者的名字被压下来不公布,然后让这些匿名的死者转战于中国大陆、东南亚战场,目的在于必须让他们取得正式的死之权利。紧接着将是把他率领的这个连所有官兵立刻派到中国战场上去,目的在于防止他们扩散国内进行的这场战争的消息,立刻把他们派到中国战场上去,让他们永无休止地转战下去,直到阵亡为止。但是,以前的混成一连指挥官既然战死,那么,要承担包括首次作战行动在内整个战争责任的大尉,就不能和被迫保持沉默地活下去的其他官兵处于同等地位。作战结束之日也就是他生命告终之日,然而还不允许他战争结束之前就死。知道军队中枢人物命令全部内容的,唯有他一个人而已。
  结果是连长一方面指挥作战,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军人却仿佛在大日本帝国军队里并非实有其人似地力求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消灭自己的军籍。实际上大尉在战争结束时把一切处理完毕之后,立刻完成了奇妙的自我消灭,似乎他们这一方吃了败仗,而他是这败军之长。他这一连的官兵也和他们之前全军覆没的混成一连的官兵一样,只是名义上去了大陆和南方战场,也就是说,同样被派往国境之外。不要说五十天战争这样的词,即使他们敬畏的前任连长的名字也严禁提他。于是,对我进行斯巴达教育的父亲=神官给我讲传承时,只能称这个指挥官为“无名大尉”。
  通过五十天战争,“无名大尉”对于以梦的通道向峡谷和“在”的人们发布指令的破坏人,经过奋力指挥作战,终于获得胜利,让盆地活着的人全走出原生林投降。他让男女老幼在“死人之路”旁边排好队伍,根据我们当地司令部老人们搬运来的户籍簿,进行苛酷的裁判。这就是说彻底揭穿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双重制户籍登记的诡计,坚决贯彻户籍簿上一个户籍只承认一个人的原则,也就是说“无名大尉”秘密接受的贯彻国家命令的裁判。“无名大尉”对于峡谷和“在”两个人属于一个户籍的人其中的一个决不宽恕。不问男女老幼,原则上盆地的人有一半要处以死刑,裁判的结果就是这么血腥气十足,如果他在执行上有亲切之心,只要另做新的户籍,效果是和杀人一样的,那么他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无名大尉”居然作出如此强硬的军事裁判和判处极刑,有人认为它的背景是这样的:他自己和他的部下对于战败的人们无论怎样威胁,这些人就是不告密指挥这五十天战争的人,这强硬裁判和极刑,就是对这守口如瓶的报复。随着五十天战争的发展,疲劳已极的“无名大尉”常常作白日梦,梦中有过和盆地军队指挥官对话。这是“无名大尉”即将发疯的前兆,五十天战争终结时的大屠杀就表明了这一点,现在就看得更清楚,把盆地瓶颈的地形彻底破坏之前以及此后的“无名大尉”,已经露出发疯的迹象,终至死亡……
  3
  “无名大尉”残酷的户籍裁判的根据是户籍簿,已如前述,峡谷和“在”的人全部疏散到“死人之路”对面的原生林的时候,它是老人们运出来的重要东西。如果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之后,打算向国家权力隐瞒户籍登记双重制的花招,根本没有必要把户籍簿毁掉或者烧掉,只要把它放在沉进污水水底的村政府里就足够一了百了的了。对于执着地想完成五十天战争终极任务的“无名大尉”来说,这样办也许使他一筹莫展。“无名大尉”把我们当地活下来的人全召在一起,然后让部下一个一个地念户籍簿上的人名,把双重制户籍的花招造成的两个人一个户籍的事实完全揭露无遗。结果是只承认一个户籍一个人,允许他越过“死人之路”走下峡谷。裁判的时间很长,那户籍簿终于合上了,“无名大尉”的两臂像两翼似地张开,然后把两个手掌重叠着放在夹于两腿之间的军刀刀柄上,望着“死人之路”对面留下来的沉默无言的男女老少一群,仿佛是在看奇妙的幻影说:
  “这些人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五十天战争刚一开始就把户籍簿送进森林里,抗战期间,不仅在极坏的条件之下加意保管,而且刚刚投降就赶快把它交给大日本帝国军队。为什么把表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二重性规划的户籍簿,那么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国家权力之手?是老人们对于大日本帝国=派遣军马上给予他们的镇压缺乏足够的想象力么?尽管“无名大尉”的部下官兵们还没有告诉过他们,但是他们早就知道,大日本帝国军队攻上前来的目的,是纠正户籍二重制的弄虚作假,把盆地隐瞒起来的二分之一人口归于国家权力的隶属之下。他们也早已预料到,只要他们投降,围绕这个问题的根本所在必将立刻开始追究。既然如此,为什么……
  领导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们把户籍簿放在峡谷的水底,躲开战斗地带,全员越过“死人之路”,穿过原生林,到达外面,然后潜入大城市,失掉户籍的人难道就找不到求生之路了吗?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从建国以来经过漫长时期之后,难道就必须于此时此刻发表村庄=国家=小宇宙最后的解散宣言吗?
  但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选择的却是与此相悖的道路。按照选择的这个方面思考,妹妹,它使人感到,他们这种选择是按照出现于他们梦中的破坏人的指令行事的。峡谷和“在”的所有人们用一直持续下来的户籍二重制的策略对待大日本帝国,并用它的军队证明它的存在,所以才打了五十天,即五十天战争。尽管在国家权力划定的国境线之内,却一再声称和大日本帝国无关系,如不杀掉它二分之一的人就不能足以使它毁灭的这个反国家的存在,就是这个村庄=国家=小宇宙。它为了向大日本帝国显示它的存在,他们在梦中存在的破坏人的指挥之下进行了顽强的战斗。他们之所以投降,并不是因为没有抵抗力,而是对于已经绝望的“无名大尉”那完全应该看作战争犯罪的战术的运用者,站在原生林的一方对他表示抗议。作为投降仪式而举行的户籍簿的交接,倒成了表明村庄=国家=小宇宙真正存在的形式,充满威严的一次示威。
  由此而引起是户籍裁判。如果站在“无名大尉”的立场来说,应该说,他是按照他自己的道理,进行了符合该人始终一贯的作战指挥。五十天战争爆发当时,他完全陷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谋略之中,他作为业已丧失混成一连的团部第二次派遣队的指挥者,和敌方指挥官纵横周旋反复奋战,终于使强敌屈服,他本人甘愿承担初战不利的责任,于是这位“无名大尉”没有给别人留下记忆而实现了自我消灭,不然,团部也无法向大元帅陛下负责。所谓五十天战争,是通过梦来指挥而实际并不存在的破坏人,和战争期间一直力求使自己化为乌有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行事的“无名大尉”之间的战争,也是只有象征性与实在性非常明显的两个指挥官之间的战争。妹妹,我认为五十天战争中,梦的指挥官和先化为乌有的指挥官手下,全是各有活着的肉体的人们从事战斗的,而他们的存在和两个指挥官的意义比较起来反倒并不重要。
  %作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我以为只要从这个战争的内在结构来看这个问题,倒觉得它是自然而然的事,只存在于人们梦中的破坏人的应有状态和峡谷的“无名大尉”的应有状态,这两者之间,随着这五十天战争的进展,可以看出明显的类似关系。这种类似关系就像事物的表与里,也就是两者已经加上正与负的记号相对应的类似一般。也就是说,破坏人在人们的梦中出现传达作战指示,而“无名大尉”也是经常只是在梦中考虑自己作战结果如何。这个沉默寡言刚毅的职业军人,从来不谈他似睡非睡中一直作梦的事,他也不允许他的部下过问这种事,所以他作了什么梦不过是他自己说出来的片断而已。在这期间,“无名大尉”睁着眼睛的时候也大作其白日梦了,对他敬佩的部下官兵甚至怀着不安的心情把他叫醒。那还是五十天战争已经到了最终阶段的时候,军医说:“啊,从进驻盆地那天起,连长就作白日梦了,当时我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进驻盆地的第一天,满是经过长期水泡过痕迹的峡谷里,一大早兵不血刃进驻峡谷的官兵们,等待设于小学教职员室的连部作战会议的结果,虽是早晨,但天气很热,大家只好站在操场上休息。峡谷到处都被黑泥弄得很脏,臭黑泥虽然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之下,但是看不出什么时候才干得了,连能够坐下来歇一歇的地方也找不到。这样,待命的士官和士兵们无不被厌烦和着急弄成松懈状态,然而在这种情况之下,有一个可作补偿而大可回味的条件。那就是再也不用担心溯行而来的期间最使他们紧张的第二次洪水的危机,以及从森林茂密的树丛中打来的黑枪,现在这种恐惧已经解消了。他们感到已经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作战行动了。尽管士兵和士官们没有忘记五天之前他们为战友收尸,那膨胀的尸体发出的奇臭,残留在自己满是污泥的身上,混成一连全军覆灭的念头仍然未消,但是他们希望军官们马上出现在临时连部的门前,宣布说,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演习,下午就回团部。虽然这样,带着这一身臭泥回营,也想象不出有什么值得愉快的。
  但是,十二点整,面带紧张神色的军官们走出连部,指示说,从今天算起,要在这峡谷驻扎十天,为了达到整顿治安的目的,要征用房屋,以应工作需要。然而不能分散到“在”没有遭洪水浸泡的房屋,必须集中住在峡谷的民房才行。这样,也就等于把征用的民房彻底打扫一遍,从被灾状况中恢复旧貌的纯粹义务服务的行为。因为全连官兵一律住在狭窄的峡谷里,所以凡是能够修复的房屋都沾了士官和士兵们劳动的光。太平洋战争的时候,我仍然从我们当地的大人们身上看到对于军队小心应对的态度,我以为,大人们这种态度的根源就在于,五十天战争弄得臭泥污染的自己的家宅,是被前来攻击他们因作战而死的官兵们的战友给修复的,其中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含义。
  因为泥仍然是软的,士官和士兵们像收拾连部一样尽心竭力。清除淤泥倒没费什么大力气,但是到了清洗房屋阶段就难办了,固然家家都有井,但无一例外地干了,而且还比干了更糟糕。因为不论哪口井,井壁上都牢牢地挂着一层臭黑泥。峡谷底部就有河,还有发源于森林而流经此处的涧河。但是不论哪条河的水都是又脏又黑的,就像从垃圾堆的污水池打上来的水一个样。尽管这样,士兵们还是远从河里把水运来清洗房屋的泥,但是泥洗下去之后露出的墙面和席铺木板仍有奇臭,所以还得往下刮下几层才行。
  在这种劳动过程中,连部立刻发觉保证足够的饮用水决不是件简单的事。沿着溯行而来的道路往下游走,从幸未被黑水污染的村庄把饮用水运上来,为此而派出了运水队。禁止官兵们饮用水箱之外的水,实际上这个命令用不着,因为直到此刻为止,峡谷的水全都又臭又黑。唯独他一个人坚信战争长期化的“无名大尉”,下令运水队之外组建了两个小队,从当地寻找可供饮用的水源,每个小队各派出一个小组,调查围绕峡谷的两座山的山腰靠峡谷这边一侧,登上原始林的最高处,调查从那里流出的几条山涧,是不是它的高处之水就是浑浊不清的。同时还要探索这水之所以浑浊的原因,如果经过一定的时间是否恢复到能够饮用的程度,对此要作充分研究等等。两个小队出发之前,“无名大尉”把两个小队长叫到跟前,当面训示说,全面战争即将开始,这个峡谷任何地方渗出来的水无不又黑又臭这一事态,和以前的大洪水一样,以人力操作既然规模过大,而且它的反自然现象中,也许和峡谷的水库化一样,背后有敌人搞什么活动。两个小队从和臭泥打交道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连长的训示使他们十分高兴地出发了。从连结两个山腰的瓶颈稍低一些的地方,每遇到山溪与河的汇合点之处,就沿着阴凉的树荫朝山腰走去。沿着山溪溯行而上不是易事,两个小队卓有生气奋勇向前,傍晚回峡谷的时候,一个小队在通向原生林的地方发现了清澈的山溪。它是从涌水的泉眼流出来的细流,流过一阵之后,突然之间流出了又黑又浑的水。由此可见,如果利用盆地丰富的孟宗竹做成竹管,通上竹管专接清澈部分的水作为饮用水,是满可以办到的。那涌水之泉,妹妹,它就是流经原生林的山溪钻到地下,从“死人之路”的下边穿过,以泉水的形式涌出,尽人皆知,这就是在森林里吃饭和破坏人喝水的地方那个泉。我们也曾经用自己的小手掌捧那泉水喝过呢……
  已经是薄暮时分,五个士兵提石油桶登上山道,先到泉水处提五桶回来。发现可充饮料的泉水,使“无名大尉”的警戒心略有缓和,入夜之后的行动会招来危险的念头摆脱掉了,或者说精神上对新鲜泉水的渴求,使他居然把对于部下在安全上的顾虑放到一边去了。过了两个钟头,每个士兵各提着两桶清水回来了,但是除了刺刀之外的所有武装全被夺走,而且回来的是四个人。据他们报告说,他们被五十多名民间武装集团包围,在泉旁边的一棵巨大的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了,其余四人只解除武装之后放回。在一棵树皮斑斑剥落多年的巨树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这一事实本身最明显不过地说明了这不过是敌军的通知,“无名大尉”认为,这样处死士兵,是对他们行军途中从树上击落一个猴子一般的人的报复。而且不仅“无名大尉”,其他所有官兵也意识到,这就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五十天战争成了实实在在的战争了。
  妹妹,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中,我听他讲峡谷的五十天战争最初的攻防战时,我把吊死在春榆那棵大树上的士兵,当作开枪打死“不下树的人”那个士兵了,所以对这个人毫不同情。本来,我们这些孩子们登上“死人之路”,喝那冰凉的泉水时,感到那水有些麻舌尖,喉咙和胃部体会到那种令人有些发怵的味道,同时悄悄地瞥了一下春榆树皮粗糙的树干。据说让被处死的士兵把鞋脱掉,他的脚尖几乎够得着地面的高处被吊死的,挂在一根横生的树枝上,我看到一个毛色苍老的松鼠从那树枝上横穿了过去,所以我不能不抬头看看它。那里仿佛有“不下树的人”的精灵,从透过少许阳光的绿色浓荫中往下瞧着……
  对于这次战斗,我深为担心的是那四个士兵的命运,他们的生命未被夺去,但是包括手榴弹和六十发子弹在内的所有武器全被夺走,只让他们各提两桶水回来的四个士兵。我从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以及其他教育中,还有上小学时的军国主义教育中知道,武器被夺走的这四个可怜的士兵是要被枪决的。
  父亲=神官教给我的传承中,这四个士兵的命运究意如何根本没提。据说,我们当地的巡逻队从五个人之中选出级别最高的作为对惨杀“不下树的人”的报复,给其余四人以警告。他们说:“这是峡谷能够汲取的唯一的‘活命水’,这个涌水之泉,在盆地驻军的势力之下,假如我们愿意,我们能够往泉水里面放毒,因为我们很清楚什么草能制造毒液。然而我们却不这么办,之所以把一个‘活命水’之泉完好如初地保留下来,是因为我们憎恨大日本帝国军队,但是并不认为归它所属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不可饶恕的。不过要提醒你们,这次战争中,你们的军队如有违反国际伦理的犯罪行为,我们将毫不留情。”
  经过这次警告而放回的四名士兵打好了水,小心翼翼地提着,因为天黑下来了山路很暗,便一点点地蹭着走下山路。但是半路上他们却停下来,把水桶放在平坦的地方,两个人一组,找来木棍互殴,各把对方打出伤来,然后和和睦睦地走下山去。他们这么干,是为了向上级报告,说他们受到当地武装集团的突然袭击,并非毫无抵抗的被捕,而是奋力抵抗坚决战斗了,结果是士官被杀,他们四个人的武器被抢走。况且这四个士兵又把事态大大夸张了一番。特别强调袭击他们的暴徒足有五十多人,全是军队士兵从未见过的超现代化武器,还说,那似乎是森林里边的兵工厂生产的。实际上关于这兵工厂的情报,是巡逻队有一次抓住了一个士兵然而立刻就把他放了,巡逻队长出于心理战的目的故意授给他的,结果是巡逻队长的意图并没有落空,它给了“无名大尉”和他的作战本部的五名少尉以很大的冲击。对他们来说,重要的首先不是处罚这个士兵,而是致力于加强战力和重新研究警戒体制。
  森林里边有兵工厂,那里生产出士兵们从未见过的超现代化武器,这种情报纯属子虚乌有之事。妹妹,你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破坏人梦中指令确实完成了很多事,其成果之一便是实际存在的兵工厂。原本它的规模并不大,而且只是把现成的机械分解之后再加以编排,再作新的组合,于是构成了和原本的机械大不相同的机械,用它制作出武器,也就是所谓的改装工厂。然而它确实是极具独特性的工厂。那作为大日本帝国军人陷于最不光彩境遇的四个士兵,他们报告提到的从来没见过的武器,至少从外表来说是一语中的了。那些东西本来不是武器,或者说仅仅是玩具武器,是经过森林工厂改造过的,既然如此,它也的确是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军需工业从来没有先例的新型武器。用一些机械、玩具之类的部件重新组装而成的武器,它原本是机械玩具类,是军国主义壮大化的形势下,国际上对大日本帝国提高警惕之中,以民间贸易的形式输入这一事实本身可作旁证的机器。除了德国制造的玩具武器之外,就是从国外、国内搜罗来的旧的金属工具。
  所以,这些东西堆积如山的兵工厂,简直就像国际性废品回收业的工作现场。但是这个工厂的核心还是用黄金解禁之后作美元投机生意获得的利润进口的大型工作母机。妹妹,这种工作母机在太平洋战争期间给我以强烈印象的就是把车床往一起组合的事。五十天战争的兵工厂有一位匹马单枪奋斗不已的传说中的技师,以及我们孩子们中间风传有个宇宙人就叫“车床”,而且这两个人实际上是同一个人。我在接受父亲=神官斯巴达教育中,也就是五十天战争走下坡路的时候,他大声地问我:“你看见这个机械了吗?那个‘车床’就放在堂屋里吗?”他那鹰鼻子凑到我的跟前,眼窝挺深的眼睛瞪着我。然后这位父亲=神官似笑非笑神情沮丧地说:“教给你这样的孩子究意还有什么用呢?!”
  五十天战争中的兵工厂核心力量的工作母机,败战之后不可能还在峡谷里发挥它的作用。注定要被大日本帝国军队彻底破坏。从那以后过了十年,外来人“车床”被峡谷的老住户招赘为婿的时候,他带来的那台和以前兵工厂那台简直没法比,可以说不过是个小车床而已。尽管如此,他那“车床”绰号的来由足见车床本身的重要性,等到把峡谷里最有来头的大房屋地基压得下沉的时候,老人们之所以默认他的存在,也是因为对于五十天战争期间曾发挥过威力的工作母机十分怀念的缘故。父亲=神官虽然沮丧但依然笑在脸上,大概也是因为同一理由吧?
  森林中的兵工厂在能力很强的技师统率之下,从孩子到中年妇女,无不怀着很大的兴趣兴致勃勃地参加并开始运作了。首先是改造德国制玩具步枪和手枪,按改造项目选出小组。然后由各小组提出意见,说明改造玩具的哪一部分就能成为可供使用的真正武器,把这意见同坐在工作母机旁边圆木凳上技师商量。技师以专家的知识经验进行研究,提出具体意见。至于具体操作,那就要求该小组的全体成员对于成品多多怀疑和耐心,细致工作,不惮繁琐。在这之前,好像用德国造的玩具搞游戏一样,坐在废品店清理场似的器材堆旁,挑选可供改造玩具用的部件。这个阶段,孩子们往往比大人干得还出色。不过,如果部件选得不好,使用时会给士兵造成生命危险。这样运作方式,使孩子和妇女都能参加的兵工厂,天天出成果,使我们的武器库日渐充实。巡逻队抓住前来取水的五名大日本帝国士兵,处死一名士官,解除四名士兵的武装之后,他们回到峡谷向连部报告时说的没错,该巡逻队的装备,确实是那些士兵们没有看见过的武器。威力如何姑且不论,从外观上看,说它是超现代武器,并不是过分的夸张。
  说起武器的威力,森林兵工厂加工改造的捕野兽的夹子却是另一种类型的武器,这种夹子,对于创造五十天战争中两军武力的平衡,确实发挥了重大作用。虽然名称叫夹子,但它和一般常见的捕野兽的夹子却大不一样。它精巧强而有力,是从欧洲大量进口的狩猎用的,经过技师精心改造,用工作母机加工,制造成对付人的武器。妹妹,改造过的这种东西是残酷的,然而改造得很合理。猎捕野兽,必须保存它的下肢,然而攻击人的却不必考虑这些,那夹子的刃磨得异常锋利,人若踩上它,双脚立刻被切断。这种可怕的也非常危险的家伙,对于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侦察队悄悄进入森林,急于想发现潜伏者的初期战斗,收效最大。峡谷和“在”的人们知道,外来者们越过“死人之路”将选择哪条通路,下夹子毫不麻烦。再者,从“死人之路”到峡谷那一面斜坡上的夹子都发挥了巨大的威慑力。得到被解除武装的四名士兵报告的那天晚上,军队方面为了夺回武器和被吊死的士官的尸体,曾派出三十名官兵去了泉水处。这次行动,他们被夹子弄得惨透了,从此以后,“无名大尉”放弃了夜间作战行动的打算。因此,五十天战争期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一到夜间不仅控制森林,也能控制峡谷。所谓控制峡谷,就是到了夜间,村庄=国家=小宇宙虽然没有派游击队攻击他们的连部,但是却把他们的官兵们逼在那脏而又脏的民宅里不敢出门。只是由于我们当地军队自我控制,概不夜间袭击,决不把大日本帝国军队逼到绝路上去,由于这种事态已经表示得明明白白,所以“无名大尉”那敏感的灵魂已经牢牢铭记,这场战争确确实实地在盆地人的优势之下进行着。
  包括允许大日本帝国军队使用不放毒的饮用水在内,总而言之,村庄=国家=小宇宙军队的战斗风格,就伦理品位来说是很高的。不过有时也和这种方向稍有矛盾。游击队有时为了逗乐而耍个花招骗他们一下。最典型的就是传承上所说的“狼作战”。用狼作战的构想是由此而来的:峡谷的一位好奇的人从京城买来一条朝鲜狼,饲养好久了。这头朝鲜狼在五十天战争期间已经衰老,骨瘦如柴,它本来是关在木头笼子里的,这么办是为了防止狗欺负它。尽管如此,我们当地军队的巡逻队还把它带到森林的帐篷里,没有喂它就把它留在士兵宿舍的农家厨房后边了。第二天早晨出去找剩饭,军队的士兵们把它当作峡谷里第一次看见的狗,穷追不舍,终于把它累死。军医检验死尸证明,说它是狼。因此,“无名大尉”发出新的训令,说一直认为狼和野狗类在日本已经绝灭的说法不正确,现在既然在四国山脉的森林里发现一头野生的狼,则过去的说法必须推翻,等等。因此,绝对禁止夜间作战。
  但是孩子们之间通行的传承中,这个“野狗战术”还有另一种版本。内容是:我们称为野狗的家伙,是野生化了的成群的狗。这个传承说,从朝鲜买到而饲养起来的狼,是破坏人对付五十天战争的作战计划的一环,但是这头朝鲜狼是作种用的,一直和峡谷的狗交配。由此而生的杂交种在“洞穴”周围野生化了。而这些野狗群对于侵入盆地人生活圈与它们自己的生活圈交界之处的外敌——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它们一直朝森林外缘边退却边注视着他们的行动。它们的攻击意识的代表者,现在已经衰老,全体野狗之父的朝鲜狼曾经袭击了军队的士兵宿舍。野狗之父死了,但是由此也就开始了野狗群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的战争……这样,孩子们传承的野狗作战中还谈到下捕猎夹子的事。说那些野狗能闻得出夹子上有它们讨厌的人的气味。下这种夹子一点也不费事。还说那夹子不是历来的咬得严丝合缝的刀刃,而是铡刀似的半月形一下子就能切断脚脖的。朝鲜狼后代已经野生化了的这些野狗,加上在树上或树干后面藏身,专等着打冷枪的“不顺国神,不逞日人”的游击队员们,全是躲在暗处,即使“无名大尉”不下达禁止夜间作战的命令,他的士兵敢来么……
  “无名大尉”的连占领峡谷的第一天后半夜,修理沿河道路的电线与电话的电缆而溯行的工兵小队,到达连部。他们一到,就意味着峡谷通了电,电话也恢复了。小学校的连部里灯火通明,给被捕兽夹子弄伤的伤兵治伤也就方便多了。在黑暗中曾感十分紧张的士兵们看到电灯的光亮,一片欢声,引起峡谷原生林殷殷的回响。电和电话的开通,也可以说对此地“横行”已久的原住民们的控制已是确定无疑的了。军官们对于违反军规的这件事也就不再追究下去。
  “无名大尉”给团部挂了电话,但是他从紧贴耳朵的听筒听到的第一句是劝告他们的话:“你们发动了无益的战争!不要管我们的事,明天早晨离开峡谷!”那是一位老谋深算刚毅果断的老人语声。“无名大尉”把这看作毫无教养而且发了疯的老人干的事,然而他却忘不了那是一个卓越的指挥官留给他的印象。就这样,电话被对方挂断了。“无名大尉”问工兵排的士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他责问他们的工夫电灯又灭了。随后是一声大爆炸,电缆等等设施等等全被炸断,对于进驻峡谷的所有大日本帝国军人发出了普遍的通知。
  通过电话表达了村庄=国家=小宇宙军队的意志,随后是给以炸毁,炸毁工程是森林里的兵工厂的技师在对方的工兵排过去之后,立刻用非法的通话装置和爆破装置进行的。因此,虽然实际上对“无名大尉”的通告是老人们之中的一位说的,但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宁愿相信,在人们梦中出现的五十天战争的指挥者破坏人唯一的一次借助于电话直接发了话。父亲=神官说,这个电话也许是“无名大尉”睁着眼睛作的梦。既然如此,破坏人很早就进入敌军司令官的梦境了。妹妹,村庄=国家=小宇宙投降之后,“无名大尉”亲自主持户籍裁判,逐个试听老人们的语声,最后他断定,这些老朽之中没有电话中跟他说话的那个人。他气得发抖,绝望中他猜测,五十天战争的领导人已经穿过原生林,逃往远方城市,只是投降的人们不说出来而已……
  4
  进驻峡谷的第二天早晨,“无名大尉”不顾快到天亮时往往多事这个时刻,早早地就起来了,他带领五名军官和士官,在士兵们警卫之下,登上伸出峡谷山巅顶端的峭壁上。这个行为象征的意义在于和传承中破坏人同样行为作对比,因为他巨人化之后每天早晨在这里俯瞰盆地,察看是否有外敌入侵。“无名大尉”认为,这个峭壁在地形学上具有把掌握盆地最高权力的人吸引到这里来的效用。
  “无名大尉”站在这大白杨树前面足有十铺席大小的峭壁平台的青苔上,他首先俯视着这深深的峡谷,特别注意了瓶颈处的地形。他在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决定,把这个使盆地成了口袋的瓶颈破坏掉的计划,大概就是这天早晨视察这里而想出来的。紧接着他仰起下巴颏似乎吸一吸高处的空气似地望了望围着峡谷的原生林,望了一圈就把它的全景收在脑子里了。他那小步转动身子,就像生气的小孩子顿足一样。但是,妹妹,“无名大尉”只原地踏脚却沉默不语,可能是对于涌上心头的感怀出于一个名副其实的职业军人自我控制吧?夏季的晨曦,使原生林的常绿树富有旺盛的精气,落叶乔木那巨大的树干和它的小小的叶子似乎有些不相称,但是每片叶子却绿得闪闪发光,站在峭壁上好像还得仰着看的那些森林,一眼望去,眼前的一层后面还有许多层,重叠起伏,迤逦绵延不绝地伸向远方,极目无垠。他此刻浮想联翩,觉得在这原生林的大海中央开垦出一片盆地,在此建起人们聚居的村落,实在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妹妹,从我们这些人来说,正是有了这样一块土地,所以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才能在这里建起新天地,进一步说,正是因为有了破坏人才有可能建设起村庄=国家=小宇宙。
  在这纵目远眺无际无涯的原生林里,峡谷和“在”的人们还饲养家畜,甚至养了狗。居然敢于兴风作浪,建起巨大堤堰,不惜把峡谷沉进水底,出人意料地大搞自我破坏性的放水作战,使军方的一个连惨遭灭顶,干出如此叛逆勾当。原生林一望无际,据说这里面有生产超现代武器的兵工厂,但是眼前却是一片宁静,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地方有人。半夜里工兵们来峡谷报告,说是发现大山深处有个地方起火。妹妹,那火实际上是为“不下树的人”举行火葬,藏在森林里的反叛者的人影在晨光熹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无名大尉”他们的任务是必须把男女老少从这广大而深邃的森林里一个不剩地弄出来,以便重新调查户籍,而且这任务非完成不可。
  就“无名大尉”个人来说,他很想对森林大声地向他们喊:喂!出来!藏起来的人们!赶快出来!干嘛干这种没任何好处的事?!但是,看来这位“无名大尉”并没有了解从老人到孩子,男男女女,从家畜到狗一概躲进森林而坚决抵抗的意图。总之,带领一个连进驻峡谷的“无名大尉”,看起来似乎一鼓作气攻进来的,但实际上始终是打被动的仗。陆军士官学校同学、而且毕业以来一直是好朋友的同学所指挥的混成一连,战端甫启就全军覆没。后来他的部下一名士官被杀,四个士兵被缴了械。派出去讨伐游击队的士兵们,没等碰上敌人就被对方下的捕兽夹子弄得心惊胆颤,多人负伤,其中被夹断脚而成残废兵员的重伤者达五人之多。只有一方受损失的他这个连还不能不继续打下去。“无名大尉”率领的这个连虽然对手是老百姓,然而却是不折不扣的战争,而且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永远挨打的战争。
  同样的情况总是重复,原因是“无名大尉”对于他的对手造反者们究竟为什么抵抗这个至关重要问题仍然处于五里雾中。峡谷和“在”的人企图只负担纳税和服兵役各二分之一的义务,所以从改正地税①以来,在户籍登记上采用了双重制的欺骗手段。两个人共有一个户籍,这种幼稚的办法,盆地的人们多年来就按这规矩行事,直到现在才被发觉。为了发扬大日本帝国国威,普降皇恩,特别是在这非常时刻,这种叛逆行为必须纠正。于是军队就带着这种使命以维持治安的名义而来,但是他们没有料到一开始就受到全面战争一般的抵抗。首先是派一连进村,对顽民威慑,让他们牢牢记住,对户籍登记消极怠工式的态度是反国家的行为。随后是县政府派主管官员前来检查户籍登记并指导重新登记事宜。而且连此地的警察也要当主要责任者予以追究。大致的程序就是这样。但是在实际进行的过程中,峡谷的分驻所警察是不用说的,即使学校教员、僧侣、神官等人,也要求他们发挥居间调停的作用。然而最早前来的混成一连,被盆地人制造的洪水消灭干净。紧接着开来的第二个连一进入峡谷,村民们立即钻进原生林,毫不掩饰地表明了抗战意识。以前希望发挥调停作用的人们现在处于什么状态呢?如果不可能希望他们起居间调停作用,那么,皇军也许就得和藏在原生林里,又用捕兽夹子、野狗,又用超现代武器武装的游击队长期战斗,然后把他们消灭。但是开头将采用什么战术?“无名大尉”这样考虑下去,结果仍然是无计可施,所以,他在那十铺席宽的峭壁顶上顿足,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①对水田、旱田、宅地、山林征的税。明治6年(1873)改正。1950年废止,并入“固定资产税”中——译注。
  妹妹,在大日本帝国军队和自称“不顺国神,不逞日人”的盆地全体叛乱军之间理当居间调停的人们,在这个时间正在干什么哪?他们之所以被军队定为调停人,原因是尽管他们居住在峡谷和“在”,但他们不是真正的当地人,所谓外地人而已。峡谷寺庙的住持,早在龟开铭助起义时代就是颇有名气的人物,很久以前就住在盆地,户籍登记双重制的弄虚作假,他也参与其事,当然属于村庄=国家=小宇宙一边的人,他站在宗教人员的立场上,在五十天战争期间,采取中间立场态度,安慰死者亡灵,又当医生和牙医,积极从事红十字医疗活动。分驻所的警察,从破坏人最初向老人们预告五十天战争那时候起,就一个人躲了起来,再没有露过面。他也从破坏人那里得到过梦中指示,然而他潜逃了,据说他已被老人们处死。所以,军队方面希望当调停人,而且和盆地方面视为“敌性村民”相对应的人物,渐渐趋于明确的就是担负特殊责任的人们,也就是以包括父亲=神官在内的教师们之中非本地出身的人们为主了。被看作“敌性村民”们,在五十天战争期间,全都关进在森林里可以移动的强制收容所里。然而并不是把他们集中在一个强制收容所而和我们当地的人们隔离。非敌性村民们用的是德国造的供青少年徒步旅行用的帐篷,各户至少买了一个,把这种帐篷搭在原生林的巨树之下,在这些帐篷之间让“敌性村民”搭上帐篷住在里面。
  我们当地人的野营生活是这样安排的,除了一个地方,即因为工作母机的关系不得不有一个固定建筑物的兵工厂之外,按照监视峡谷里的军队动静的巡逻队指示,野营的帐篷群常常在原生林里移动。一家人发给一顶或者两顶帐篷,战局连续安定的时候,孩子们各回各家的帐篷,享受战时下一家团圆的乐趣。平常日子孩子们全都集中到学校的野营点。现在正在打仗,所以野营地离峡谷和“在”较远,在原生林外缘的边缘附近。学校野营还要把负伤者和病人,其中特别是原生林的野战医院棘手的病人,转移到邻县医院去,还要把粮食、医药运进来,一句话,运出与运进的基地管理此事。后来,该“无名大尉”对于这种事态以漠然的态度对待,尽管接到侦察人员的有关报告,但并没有要求团部派兵从邻县那一边进来对此采取军事行动。原因是原定限制在深山盆地的战争如果把战线扩大,那就不能不担心这战争将广为世人所知。其次,“无名大尉”坚持军事上的克己主义,决不让孩子也卷进现实战斗中去。有人说,这是“无名大尉”的极好选择,因为他借助于伦理性的发挥,以免夜间的另一场战争,也就是梦中同破坏人的战斗处于下风。
  为了强化战线后方,壮年夫妇一律把孩子送到学校营地,这就是,每一帐篷只有一对壮年夫妇。这样就组成了构成游击队的青年帐篷,专搞给养的姑娘们的帐篷,以及老年们的作战部的帐篷,从而组成森林帐篷的整体。战争开始时,“无名大尉”很少往原生林里派兵,所以我们这方面也就没有必要常常移动营地。但是营地却具备了按对方的举动很快改变地点的机动性。
  “敌性村民”们之中,小学教师们都和孩子们过集体生活。他们要受当地出身的同事们的监视之中,生活在位于能够很好地照顾好学生们营地位置的教师帐篷里,从事同平时毫无区别的教育活动。假如“敌性村民”的教师们有团结起来从教师营地逃跑的意图,在人数上极少的我们当地出身的教师们确实没有足以制止的实力。不错,只要他们没有武器,虽然是外地人,在孩子们目力所及之处把自己的同事枪杀,这肯定是办不到的。外地人教师们在原生林的深处怎么往外逃?且不说地理知识的问题,主要的是他们没有徒步走出森林的经验。话虽如此,但是以这个作为“敌性村民”的教师们没有集体图谋逃跑的理由,却是没有说服力的。他们如果想跑,与其往森林深处跑,莫如跑下山坡奔峡谷跑,那样,他们将受到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保护。从给孩子们设置的营地到“死人之路”,这中间地带平常有我们当地军队的巡逻队放哨,而且森林外缘还有捕兽夹子和野狗的威胁。
  我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妹妹,我推测,外来人教师们没有从学校营地逃跑,就有了积极理由了。我们当地的老人们没有要求他们为村庄=国家=小宇宙而战。他们也没有主动地提出这种要求,不过,对于把一个山村的全部村民都看作敌人,派一个连的官兵围剿他们,对于这样的国家,难道就引不起他们的怀疑吗?有了这种怀疑,但并不用言语、行动表示反大日本帝国的想法,在原生林中的学校营地仍旧干自己的工作的同时,难道就没有下决心表示抗议吗?至于峡谷和“在”出身的同事们,他们根本不考虑自己将来的命运加何,首要的是不要让外来教师被当作背叛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对敌协力者而受到追究,所以采取了表面上监视他们,强制他们从事教育工作的形式吧?
  我这样推测的根据是,他们虽然是外来人,但是在这五十天战争期间,始终站在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军队一边,简直是非常狂热的男子汉式的人们。他们之中的一位教高等科的学生,学生虽然不多,然而只有他一个人教,可是他却没有个正规的教员资格,他已经四十开外,仍然是孤身一人。他教高等科全体学生的农业和簿记,其他课程就不管了。然而他教的农业课和当地现行的农业实际情况有相当大的距离。他说,现在自己干的农事,跟自己的爹妈学最好。他和学生的父兄们组织为改良品种或改善灌溉设施的研究会。实验用的小块农田里培育各种各样的新品种,供学生的父兄们参考,但是这里的一切却不许学生们参与。他除了讲授欧洲的牧牛技术、果树栽培技术之外,传授了与本地有关的唯一的一项技术便是:从幕府末年到明治维新,使我们这块土地富裕繁荣的关于木蜡的独特制法,以及它在产业化过程中全体居民的协作体制。本来,这个时期的木蜡产业已经处于衰微状态。这时,他给学生们讲授乳酪制法和苹果栽培法的同时,还讲授了历来被视为与农民生涯无缘的一门学问:把蜡滴在水里漂白的技术、大批生产的方式方法、确立输出体系的过程等等学问。
  学生们对于他讲的这些课觉得有些滑稽,也觉得老师可能是闲得无聊,觉得这位代用教员特别呆板,然而就是这位老师,五十天战争一开始,对于在峡谷筑堤,以洪水制敌的战术表现出狂热的兴趣。从建设堤堰阶段开始就激情满怀,到了向原生林里疏散和青壮年游击队化阶段,他简直成了盲目的战争支持者。据说,他曾经大为感叹地说过:“真没想到能够干得这么出色!”他上课时有一个不大受欢迎的毛病就是口吃,因为听他的课非常吃力,即使如此,他仍然东跑西颠地对老人们游说,说他为了打胜这场战争,只要力所能及的,不论什么小小的活计他都愿意承担下来。但是考虑到这位年逾不惑的代用教员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的命运,我们当地的人们不仅不让他参加战斗行动,连战斗行动的准备工作也不让他参加。这时,这位代用教员说:“真没想到能够干得这么出色!”此后他便思考他沾沾自喜的计划,并且付诸实施。这位代用教员给高等科学生准备的将来课程讲授的教科书是《万国商业通信文提要》。并且以此作为参考,他按中国语、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的商业通信文的文体,给住在应用该国语言的地区的被压迫民族,发了叙说五十天战争的意义,希望今后大家团结起来共同斗争的通信文。
  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也就是现在原生林里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军队的将军们,如以上屡屡提到,曾经关心他们战后的命运,不仅不让他参加五十天战争,而且极力避免和他们直接说话。于是“敌性村民”中倾吐苦情一类的东西,就由父亲=神官作为联系人把它集中在一起,然后再把将军们的答复带给他们。对于五十天战争积极提案的、代用教员的通信文计划,也是由父亲=神官传达给老人们的,父亲=神官再把正式回答用自己的语言翻译过来而说服代用教员的。这件事是父亲=神官在讲授斯巴达式神话与历史课程时直接对我说的。父亲=神官首先对代用教员的构想给以高度评价。说它不是美国独立宣言那样的文体,态度是友好的然而不夹杂着个人感情,谈实际问题时没有遗漏之处,总之,以商业通信文教科书文章的形式写了这样的信。以这种形式呼吁世界上被压迫民族团结起来而寄发出去,这想法的确高超,值得称赞。特别是致中国的信,真想面交不久必须同大日本帝国军队开始全面战争的共产党军队。致美国的信,想交给印第安大酋长们。据说,他们之中有人多年来就抱有这种想法:和亚洲的黄色人种联合起来,推翻白人统治。合乎他们构想的黄色人种,只要与这个国家有关,那就决不是大日本帝国臣民,而且是躲进我们这块土地上的原生林里“不顺国神、不逞日人”的我们。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大日本帝国臣民并不把印第安看作陛下的赤子。——父亲=神官就是这么谈了在森林和峡谷之间开始的战争意义,他对代用教员说:希望团结起来的信寄到外国去,本质上是正确的。但是这里有另外一个必须思考的问题,那就是战后的课题。使人们经历了巨大而残酷的战争,最后将是我们这一方败北吧?作战本部的老人们在确确实实打败之前,他们依旧是精神百倍地干到底的气概。一旦打败,这里的共同体肯定趋向衰微,但是土地和人决不会丧失。失败,不过是此地独特历史一环的一件事而已。所以,现在这盆地上的人,不论是我还是你这样的外来人,对于凡是这片土地养育的人们来说,这里的历史原则,也就是说,关于这里的独立共同体一直对外严守秘密的原则,在现在这个阶段彻底放弃,把这公开信寄到全世界去,这算怎么回事呢?这事从长远的眼光来看,这不是把本地的历史原则弄得乱七八糟的举措吗?
  本来,父亲=神官也在以木蜡产量最盛时期为中心内容进行研究,所以代用教员对他尊以为师,在交换研究成果过程中,多多少少地也了解到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独特性。所以他听了父亲=神官就他以商业通信文的形式而内容却是谈战争的这封信的构想所作的评价,立刻表示接受。这就是说,父亲=神官在五十天战争期间还作了这类工作。
  我想,父亲=神官在不出头露面的地方,对老人们完成作战方面一定给予了巨大帮助。从父亲=神官的角度看来,在他为之献出一生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研究上,现在正处于显露出尖锐问题的现代史局面,所以怎么能够不为此奋然而起呢?然而父亲=神官也和老人们一样,已经预见到五十天战争的败局,为了战败之后也不被逐出峡谷的神社,他必然想到,目前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中立而甘居“敌性村民”这个地位。
  属于偏僻地带的我们当地小学校,不论什么时代总有那么一群乖僻的老师,五十天战争时期也有一位怪物式的体育教师。妹妹,这人就是我们大哥的同学,就是他们的毕业纪念照片上那个高颧骨,红红的一张小脸的汉子,他似乎总为他师范学校长跑选手参加过全运会而沾沾自喜不已。青年团的马拉松大会时,一出场就出了笑话,他以身穿师范学校运动服的姿态出现,大概是表现他那标准跑法吧,把腿抬得很高很高地跑在前面,但是还没有跑出峡谷就因为肚子疼弃权了。他一肚子委曲似地说:“四六不懂的家伙简直是瞎跑!”可是说话之间就被头上扎着拧起来的布手巾、光着两只脚板的小伙子们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即使这样依旧我行我素的这位体育教师在青年团里组织了特别行动队,甚至用半新不旧的校服改做制服。据说他把干农活干到太阳落山的队员召集到夜间的学校操场上去,练习列队行进。当然,特别行动队员们并不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训练。按照破坏人梦中指示而开始的盆地总动员修建堤堰的时候,这位体育教师像局外人一样概不参加,似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到了全体人员必须退到原生林里的阶段,他还像个孩子一样叨叨咕咕地抗议:“简直是胡来,到底想干什么呀?!”被他们特别行动队的人给带走。希望这位体育教师和其他教师一起,在森林的学校营地上课。但是,当他知道必须躲着进驻于峡谷的大日本帝国军队是为了疏散的时候,这位体育教师根本不想为了理解新的情况而发挥一下想象力,火冒三丈地反复说:“简直是胡来!到底想干什么!根本没有把孩子们的教育放在心上。”人们担心体育教师很可能逃出营地投奔大日本帝国军队去,所以还得派两个年轻人经常监视着他,给作战时期带来人力的浪费。
  五十天战争的开始阶段,体育教师的事态还不严重。传递战争进行情况的消息已被隔断的体育教师,对于现在对他所采取的措施,他都理解为军队根据什么理由进行强制搜查,峡谷和“在”的人全体逃避。但是有一天体育教师看到换班监视他的青年拿着一支带菊花皇室徽章的步枪,他再三打听这支枪的来处,被追问的青年不得不谈一番他的战功,最后他说:“被打败的敌人的武器,战胜者有选择他的武器的权利,这是老人们这么决定的!”这位体育教师一听气得发抖,那小小的面孔憋得通红,喊了一声:“简直是胡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当天晚上企图逃走的体育教师竟然把看守他的两个青年打伤。作战本部的老人们再也不能对这个“敌性村民”不加以处理了。把体育教师拘押起来之后,老人们开会商量。向体育教师传达军事裁判判决的,妹妹,也是父亲=神官。到营仓帐篷来见体育教师的父亲=神官对他说,释放他的道路有两条。一是他决心当一名中立的教师,在学校营地好好工作;二是去占领峡谷的大日本帝国军队那里投降。体育教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一两天之后,在越过“死人之路”的地点释放了他。但是,此刻战争已经开始,体育教师怎么能够证明他直到现在一直未曾参加反对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敌对势力那一边?父亲=神官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报告说,他把被抢走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步枪弄到手之后跑出来的。那步枪,老人们作为给体育教师的饯别礼品送给了他。
  释放体育教师的那天快天亮的时候,盆地的游击队袭击过保卫用竹管接水的给水装置的大日本帝国军队。体育教师和搞特别训练时身穿半新制服的青年们来到这里。体育教师也穿着同样的制服,但佩戴着指挥官的肩章,举着原本属于大日本帝国军队的步枪,从原生林边缘但从峡谷却看得很清楚的斜坡奋不顾身地跑下去,守候在那里的士兵朝他一齐开火,中弹而亡。
  “无名大尉”最初的积极作战行动是越过“死人之路”,覆盖峡谷全区域的搜山式进攻。这时,森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是这样迎击的:当天一大早,监视峡谷的巡逻队看到从营里走出来的大日本帝国官兵们那些动作和气氛,就预想到可能是大的作战即将开始。作战本部的老人们通过组织得很好的联系网向原生林里帐篷群落发出指示:作好转移的准备。搜山式的进攻开始的时候,也就是拉开一定距离的一列横队登上斜坡的时候,避开他们前进方向,扛着帐篷以及家财用具的女人和孩子们,以及大多数战斗成员已经开始转移了。
  随后是三人一组的游击队,在大日本帝国军队前进的方向的正面等待他们。游击队是由我们当地富有搜山经验的消防队员组成的。比如:暴力犯从下游的村庄潜入这边的山里时,在分驻所警察指挥之下,只好出动,再者,盆地的孩子失踪了,他们无不闻风而动,认真搜山。说到孩子们失踪,我们当地是受破坏人神话般的影响所致。妹妹,你小时候独自一人登上“死人之路”去玩耍,妇女们就说你那是破坏人影响之下的失踪。至于我自己钻进深山瞎折腾,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由一向在原生林里搜山而饱有经验的老手组成的游击队,三个人为一班,他们自称右翼少士、中坚少士、左翼少士,以彼此两米半的距成横向一列。他们搜山时最感辛苦也最难处理的是各班都得打伏击。军队搜山的攻击战列是每隔五米一个人往上走。那一列横队的间隔不停地出现变形,一个兵有时就被他两侧的兵看不见,从而出现盲点。倒木、岩石、大块洼地造成的这些难以处理的地点,就是伏击的必须特别注意之处。搜出的横队走过这些难点,这个单个兵就成了孤立的人。从正面狙击的中坚少士一枪把他打倒。使用的武器只要单发或双发猎枪就足够了。中坚少士立刻退下去,藏在原生林的深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一列横队看到一个兵被击中,左右两侧的兵便跑上前来,于是右翼少士打右边的那个,左翼少士打左边的那个,砰砰两枪,全部消灭。结果是搜山的队列出现二十米宽的凹陷之处。虽有来自两侧的呼叫,但是无法联系得上。乘此混乱机会,右翼少士和左翼少士也退到后面去。妹妹,游击队的这种战术,除了一班之外,其余各班各歼敌三人。
  搜山式的进攻队列就这样被分割寸断,但是“无名大尉”仍然没有下令恢复战阵方策。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遵守的是春秋雨季大演习总结的经验,也就是像打兔子一般的一列横队上山。如果游击队不是适可而止,仍然继续活动下去,原生林里可能陷于更大的惊恐状态,官兵将遭到更大的惨败,以至于苍惶逃散。如果出现这种情况,给予“无名大尉”心理上的打击将是更大的。而且连长作为指挥官还要出席军法会议,官兵们对于搜山式作战方法带来的混乱必须作出裁决。但是,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于制定作战方案与实行如此方案的领导层,就不能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了。
  我们本地游击队的第一班出了事故性的差错,一个队员身负重伤而成了俘虏。如果不出事故,“无名大尉”这次作战行动,评价为全面惨败是绝对不会错的。好不容易开始活动起来的战局,因为这搜山式的作战行动而再呈胶着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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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名重伤员被俘,好歹算给这位“无名大尉”搜山式的作战全面失败争回一点面子而告结束。本来是不失一卒每班各毙敌三名的我方游击队,一班却出了事故。这事故是绝对不该发生的,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漏洞,甚至可以说,由于同一个班的中坚少士、左翼少士行动错误造成右翼少士的周章狼狈。辛亏他们坚持下来,他们急得出冷汗,然而也非常生气,可是来不及把右翼少士救出来。这个游击班,在迎击的第一阶段确实很有成果。他们班埋伏在坦克一般大小的一块岩石的背荫处,这块岩石被长得不高树干却粗大的一棵树上的山葡萄叶子盖得严严实实。因为有这块巨石,所以才能从大树的夹缝中能够直接望得到天空,正因为从这里能直接射进日光,所以这山葡萄长得特别旺盛。妹妹,你一定知道那可是在我们这些孩子们中间极负盛名的山葡萄啊,你对它很感兴趣的时候,我每年必给你采来的山葡萄就是这棵秧上长的。当年我就是冒着在森林迷失方向的危险,来到这个连鸟也飞不过去的森林,为的就是采这山葡萄。我总爱回忆这五十天战争的插话……
  埋伏在这大岩后边的游击班,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向这大岩石而来的敌兵是沿着岩山的右边而来,估计是企图迂回而进。左侧和大岩石相连的是个稍高的地方,右侧只有涌水的细流,没有路,那士兵想从右侧通过就是埋所当然的了。于是岩石正面的兵和右侧的兵之间的间隔自然缩小,致从岩石左侧上来的兵陷于孤立。中坚少士开枪打他,然后往原生林深处退去。随后从左侧跑上来的兵由左翼少士把他打倒,然而从岩石迂回过来的一下子就成了两个士兵了。右翼少士打倒了其中的一个,不得已只好后退。但是另一个兵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勇敢地追了过来。后退中脚下一滑而跌倒的右翼少士立刻头脑发昏失去了方向感,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大岩石之后一下子跳了下去,也就是朝着敌方阵地深处的峡谷方向跑下去了。那士兵紧追不舍,险些丧命的那个勇敢的士兵也跟着跑下去了。晕了头的右翼少士等于跳进后续而来的士兵们的口袋一般成了俘虏。即使这样,他也是前后挨了三枪才被他们抓住的。他立刻被带到他们的司令部,“无名大尉”还没来得及审讯他就死了。所以,并不是“无名大尉”从最早的俘虏得到情报而改变了搜山式的作战方法。话虽如此,对于“无名大尉”来说,抓住俘虏并非毫无意义,是因为这件事夸张成仿佛一项巨大成果,从而结束作战行动。
  右翼少士当了俘虏被运到峡谷之后终于死去的情况,我们的侦察员当然无法看到。和平时期一向被称为“带狗的人”,他是经营酒和酱油为主的杂货店的老板。这位“带狗的人”既然是五十天战争初期被害,也就是说,妹妹,既然是还在我们出生之前就从峡谷消失的人,那么,我亲眼看到的骑着一辆大个货箱在车把前面的自行车,头戴猎人帽,穿一条高尔夫球裤蹬车的“带狗的人”,同肩上挎一条用多层布衲在一起的红布带子拉着自行车,像一条大狗一样的人,那就只能是错觉了。但是,“带狗的人”的狗我却摸过,我把手伸进它脊背上温暖的毛里摸着它那胖胖的脊梁。妹妹,我记得你也和我一起这样摸过它。“带狗的人”死后,他的狗还活着,太平洋战争中为征集军用毛皮而捕杀狗,在峡谷和“在”的狗全被杀光之前它确实一直活着。杀狗的那天早晨,孩子们带着自己的狗去森林边上,我没有自己的狗便领着杂货店老板的这条狗去了,我们的目的是让它和森林里的野狗成为伙伴,逃跑而去。但是已经喂熟了,我们只是徒劳了一番,它们照旧跟我们回来了。大量的狗血把河水染红了。我们当地的大人们,从狗血的腥气充溢峡谷的那天,会追忆起五十天战争结束时像杀狗一般对人的大屠杀吧。
  “带狗的人”是把这个红色短毛的大狗拴在自行车上往来于峡谷和“在”之间的商人。他每天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为了解闷似的就对他位于“在”的住家的仓库旁边摘波斯菊和除虫菊玩的小姑娘说:“你是从峡谷某某家抱养的孩子,我带你去找你亲妈去好不好?”据说因此而遭到非议。四十出头的人而捞了“带狗的人”这么个绰号,足见左邻右舍的人们以及他本人的家属都不怎么敬重他。狗虽然像牛犊那么大,但毕竟是狗,从这个想法把一个小姑娘也拴在自行车上的行为来看,他这“带狗的人”绰号,明显带有轻蔑的意思。
  这个“带狗的人”作为游击队员在对抗搜山式作战行动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当了俘虏死于敌人营垒,从这时候起就出现了奇妙现象。这就是,显示“带狗的人”是个出乎人们意料;深深爱着他的家人和他那条狗,足以表明他感情细致的这种现象,使五十天战争中战斗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人深受感动。这天傍晚,躲开搜山式进攻方向的非战斗员们正要返回原来营地的时候,“带狗的人”的亡灵很快就出现在他的家人和狗的旁边。我对于亡灵一词,如传承所说,只用在有特别意义的场合,也就是说,人的肉体死了,脱离了肉体的魂从这个地方去了别的地方,在这移动过程中,使活着的人们看得见他的出现。让“带狗的人”总是折腾得疲惫不堪,一解开牵它的带子立刻就躺下的那条狗,注视着从树叶夹缝洒下来的黑红色的阳光,它像轻烟一般漂荡的周围,似乎难禁爱慕与悲伤的感情而吠叫起来。“带狗的人”的老婆和孩子们正在搬运帐篷和炊事用具,似乎很沉,所以低头走着,听到狗叫抬头望去,只见大树树荫处稀零零的杂草上,“带狗的人”无精打彩地站在那里。那形象仿佛供电不足的幻灯片上的人物一样,还是头戴猎人帽,穿着高尔夫球裤,脚上穿一双为了蹬起自行车时脚不在踏板上打滑而特制的皮靴,躬身哈腰地站着。
  “奇怪,你那是干什么?不到跟前来,想看看这边儿,又好像不想看。难道我们是在作梦?”这话与其说“带狗的人”老婆是对孩子们说的,倒不如说自言自语更合适。就在这时候,疏淡的人影更加淡了,终至消失。“带狗的人”的亡灵出现与消失,那天傍晚在到达规定下来的营地之前曾经重复了几次。因此,“带狗的人”老婆决心把这一情况向作战本部的老人们报告。在此之前,父亲=神官已经从本地每个老人那里详细听到从神话与历史的研究出发,明确了的“带狗的人”的亡灵出现的意义。
  “带狗的人”的游击队战友报告说,他是勇敢地进行战斗之后成了俘虏的,他被抓住之前似乎受了枪伤,遗憾的是他死于盆地侦察虽难以看到的地方。于是,“带狗的人”的魂魄还可悲地想到,自己的家人和爱犬不知道自己死,还在等待自己回家呢。因而他想,应该去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死了,等也没用。还有,他可能想到,作为死者,他应该受到家人的祭祀,于是显灵于家人和爱犬之前。我以为,他也会想到,如果以一个轮廓分明的亡灵出现,会把大家吓一跳,所以只好让大家看到模糊的形象。同时又觉得家人是否确实知道自己果然死了,心里没底,所以才反复出现多次。像这样,死后的魂魄犹犹豫豫地出现,过去也有过。对此处理的方法也有先例可循。按以往的例子,对于死者这样的魂魄,当然要明确表示:好,知道啦,知道你已经告别人世。但是,如果过分露骨地回应,那就失之于粗心大意,触犯了生死相隔十分明显的禁忌。类似这类的轻率,也许扰乱了死者灵魂的安宁。所以,必须态度十分自然,不惊不诧,对于亡灵的出现,似乎没有看出他是亡灵,表示理所当然的理解他的死。总之,必须使“带狗的人”的灵魂得到平静。如果明天亡灵再次出现,就要以这种态度平静地对待。这样,“带狗的人”的灵魂就得到平静。必须一直坚持下去,直到让他明白死后的人按照自然的进程为止……
  “老实说,我们看见孩子他爹的身影时也曾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我们自然而然的感情!”“带狗的人”的老婆虽然十分悲痛,一直垂着头,但是此刻也简单明了地说了这么一句。她接着说:“我们如果对于他过分反应强烈,按他的性格来说,也许把我们一家连那条狗也一齐带走!可是如果现在马上表现出对于他毫不怀念的态度,他可能会怀着怨恚之心,作祟于我们一家!我们一定向他表示对于他的死慢慢地理解了!”“带狗的人”的亡灵可能担心夜间出现会把家人吓坏,或者以幻影出现时夜间的影象又太淡,总而言之从来没有让他家人和狗担惊受怕过。他的亡灵只是白天按照上述原则和他的家人和狗过共同生活。为了不影响相邻的帐篷,还有,考虑“带狗的人”内向性格和体面与感情,他老婆把帐篷搭在离别人稍远一点的地方。而且也把狗调教好,亡灵出现时不要向他叫,更不要往他跟前跑。而且,亡灵出现的时间里,他老婆一定对他这么说:“他爹,怎么啦?到底真的死啦?如果死啦,你就放心到那边去吧,我们一定坚定不移地好好活下去。再过二三十年我就到你那里去啦!”
  这期间,“带狗的人”的老婆请兵工厂给做了一块作牌位的木板,每当吃饭时必为他备好座位并放好碗筷,于是漂浮于原生林里黄绿色的半透明的“带狗的人”灵魂得到安慰。戴着猎人帽,穿着高尔夫球裤,足蹬防滑皮靴,踏着腐叶土的“带狗的人”灵魂日渐淡化,出现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终至消失。
  “带狗的人”的亡灵和他聪明的妻子来往期间,正是五十天战争处于炽烈的时候。一心考虑必须粉饰一下搜山式作战行动失败的“无名大尉”,对他的部下说,唯一抓到的俘虏“带狗的人”,知道他确实负伤,但是抬到连部的阶段,他还有提供情报的充分能力,通过他获得的叛军内情,对于今后的作战活动给以很大的帮助,等等。因此,“带狗的人”死后五天仍然被当作活人对待,由于敌军保密,“带狗的人”也许觉得自己之死等于两脚悬在半空,自己这边的人谁也不知道,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对家人和狗反复显灵。
  这样,“无名大尉”继续欺骗自己的部下和原生林里的叛军的同时,他内心也不得不承认,他作为一个作战决定者,过去的行动全都错了。所有错误加在一起集中地表现为搜山式总攻这一巨大的作战行动。这一天,大日本帝国军队实际上阵亡十二人,然而给予森林里的叛乱者的损害,却只有把误入自己这边阵地的一名中年士兵射杀而已。由此可见,如不明确改变战斗方向,大日本帝国军队只能陷于泥沼之中。但是,由于连续作战失败而不得不改变战术的原因,主要是接连失败导致士气低落。
  于是“无名大尉”根据审讯“带狗的人”所得的情报采取的行动是,向五个排下达了进攻指令。他说服小队长们,在这次作战行动上,不用说发现敌阵,即使和敌人遭遇,决不是第一位的问题。因为,这一新的作战行动主要目的不在于制服每个叛徒或叛徒集团,而在于控制他们赖以作为根据地的整个原生林区域,也就是地理上的称霸。而且这种构想表面上从审讯俘虏开始的,但是实际上自从“无名大尉”率军进驻盆地以来,一直悄悄地不断思考,进行了根本性的探索。这位“无名大尉”虽然是职业军人,然而他却是一个考虑问题时越过单纯的军事现象,深入思考敌人最本质的核心问题的人。而且,尽管平素很佩服这位连长的部下们怀疑他尽作白日梦并且因而失望,但是他依旧集中思想,研究五十天战争的本质。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得到周围的支持,现在它把所有成员都网罗进森林全区,形成地理上的称雄。尽管“无名大尉”对于它的神话与历史一无所知,但是,对于现在扔掉峡谷和“在”而逃进背后之地的森林,以此为根据地的男女老少总动员的造反人,可见这原生林对他们来说具有特别意义,这就是他按自己的思路所想到的。如果对于这原生林没有寄托固有的信仰,那么,这毫不稀奇的寒村怎么能背叛大日本帝国,而且怎么能靠这些藏在森林里的人进行战斗,而且又怎么能够顽强地持续下去?而这种信仰又仅仅限于这一个地方的顽民们才相信,纯粹是顽固不化的思想。既然如此,只要不把这顽固思想的根斩断,男女老少在被彻底消灭之前,他们绝对不会停止以此森林为基地的抵抗吧?这是一件本来不该发生的事,然而大日本帝国军队却不得不面对被迷妄所驱使的顽民们的抵抗这一始终棘手的问题。如此冥顽而暗淡的局面,现在必须着手处理。
  为了打开这个局面,应该怎么办?围绕这个盆地的森林,按地图上的记载来看,不过是普通的偏僻之地,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行动已经明确表示,把它绝对化地看作特别地带是滑稽的想法。地理上的绝对控制!从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来看,那上面说,围绕这盆地的原生林不用说了,即使原生林外围的地方也包括在这个地区之内。这片土地不过如此,它是块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地方。但是把这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一小撮的原生林看作广大天地的顽民们,却坚决相信,只要钻进这里就能对付皇军,抗战到底。根据某种滑稽一般的信仰,幻想这块土地是和大日本帝国全部领土同格的存在……
  “无名大尉”为了打破他们这种想法而制定的战术是:拿着指南针的排长走在前头,他后面是五个排的兵成一列纵队,直插森林。现在按照“无名大尉”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所画的红线,直线行进到达原生林深处之后,再按原来的路线返回盆地。第二天,再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偏离二十度轴线画一条红线。五个排的兵力的一列纵队直插森林,然后按原路回来。大日本帝国军队重复了十八次这种作战行动,结果是顽民们似乎坚信仿佛大海一般深而且广,堪称游击战基础的原生林神秘之力云消雾散。这峡谷和“在”的背后地整个区域地理上的称霸由他完成了!
  事实非常明显,“无名大尉”的作战,是从进驻此地那天争夺泉水的战斗开始的。这些战斗,与其说自己这方面属于主动、能动进行的,莫如说一切局面全是被迫被动的对应更恰当。联系这一点,也许可以这样说,这个地理上的称霸作战,倒是这位“无名大尉”本人也从围绕着盆地的原生林的总体受到了咒术般的影响而产生的。他为了洗掉自己心理上的阴影,作为象征行为,他本身需要这样的地理上的称霸作战。作为这种心理疗法的一环而实行的五个排官兵按指南针所指,成一列纵队行进的作战,如果要列举它的现实军事行动效果,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无名大尉”开始地理上称霸的作战的头一天,森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对于五个排官兵一列纵队的行进究竟意图何在,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但是从他们行进的形式来看,很快就看出来,这是为了弄清地理。甚至可以说,这是“无名大尉”让他的部下搞示威运动,把这示威运动的中心内容通过最前线传递给老人们。老人们手头也有围绕这盆地的原生林地区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老人们之中,甚至还有测量原图时帮忙协助的人。和峡谷的“无名大尉”往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画的直线一样,老人们也立刻往森林的作战本部的地图上画了直线。地理称霸作战的第三天,确认他们的行动每天向右移动二十度之后,老人们虽然没有冷笑,然而却是心情十分舒畅地慢慢摇了摇头。因为,这就等于预告此后一连十几天大日本帝国军队的作战行动,我们的地方军队有了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的可能。而且,作战本部的老人们也渐渐明确地感到,“无名大尉”按五万分之一地图的地理上称霸意图所象征的一切,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否定掉。因为,从作战本部的老人直到我们当地所有的人都明白,大日本帝国制作的五万分之一的所谓地图,它表面轮廓倒是峡谷和“在”,而且围绕它的原生林也描画出来了,但它不是有其独特的神话与历史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地图。
  于是老人们召集了年轻人,让他们把本部的营地从大日本帝国军队侵入森林的必经之路转移到安全地带。并且向他们出示了用红铅笔标明的以峡谷为出发点而画出放射状红线的地图,说明大日本帝国军队每天所走的路,同时也说明了那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实际上并不是咱们生息于此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地图。这对于我们当地的军队来说,是为了提高士气最好不过的实物教材。他们说:“来测绘地图的外地技师们,对于我们的地理情况一无所知!不论哪里的村庄,都有山,都有河,都有高的地方,也有低的地方,他们只是想,测量这些地方的时候用等高线一画就算完事!对于我们这地方,在测量技师看来,只是看起来画上等高线的一张图而已!这样的测量技师制作的地图,怎么能算得我们当地的真实地图?甚至破坏人的大白杨树所在之处在哪里也不知道,可是那地方在地图上标着的却是神社的记号,这有什么意义呢?那是测量技师来到的时候,这里卧着一头牛,那里鸟在飞,看到这些就标上牛的记号和鸟的记号的地图!以后你们这些年轻人必须制作出我们当地的真正的地图!”
  总而言之,“无名大尉”梦寐以求的地理上称霸的作战,目的在于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给与心理上的破坏力,结果以垮台告终。但是每隔20度以直线从峡谷派出的放射状一列纵队士兵们的行动,虽然是个大致的估计,却收到很大的成果。连日来“无名大尉”派出士兵去原生林,可以说纯粹出于偶然,走在一列纵队前头,浑身是汗的士兵,他胸前的磁石起了作用,那士兵碰到我们当地军队的兵工厂了。这从大日本帝国军队方面来说是意外的侥幸,然而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首脑人物们来说,却是地理称霸作战以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的大事。老人们和父亲=神官,理解了“无名大尉”的作战及其逻辑与规则的时候,从他们的角度看,立刻就看透那逻辑是毫无意义的,对于那机械的规则性却考虑它可能带来麻烦事态,便去了兵工厂。老人们和技师商量:“这个工厂的设备不能被他们发现、破坏,应该采取必要措施。”
  开头阶段,技师除了他经常摆弄的那工作母机之外,对别的概不认真思考。他以为,对方军队根据粗略计划横断原生林的侦察活动,不可能发现已经伪装得很好的兵工厂。如果发现了,也是借助于偶然的力量,如果是偶然,那么,在森林里往这里那里移动就没有意义了。总之,技师的反应仅仅如此而已。不言而喻,以峡谷为起点,只要放射状地向外扩展,按直线成一列纵队前进,那么,越是让兵工厂往原生林深处后退,被发现的可能性越小。这个道理,技师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当时工厂必须从早到晚一直开工,电线又是从峡谷的输电线接来而且还得埋到地下,再接到兵工厂,从库存的器材来说,电线已经再也没法拉长。既然如此,工厂只有冒着被一列纵队的侦察队发现的危险,趁没被发现,赶紧抢修急用的武器才对头。
  开战以来他一直是超负荷地活动,十分疲劳,这个时期让技师干他专门机械工作之外的事,一般说来是落后的举措。然而耐心很强的老人们明知很难说服技师但仍不死心。老人们搜集并出示了科学的记录,向他说明兵工厂危机的可能性很大,并想再次对他做做工作,因为这位技师是个以科学态度对待人生和工作的人。妹妹,在这一点上,父亲=神官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无名大尉”发动地理称霸作战的那一天,向老人提出要在他们的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画上直线这一提案的,就是父亲=神官。一直按五十天战争的经过,始终无懈无怠进行分析的父亲=神官已经看清楚,敌军指挥者的性格是不论什么事,一干就要彻底地干下去,近乎偏执一般。于是父亲=神官主张,我方如果要准确地应付敌人,靠计算和测量就能知道兵工厂能不能被横断原生林的敌军纵队前进中发觉。得到老人们同意之后,就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每隔20度画上线,然后把它换成实际的森林地形,按现在大日本帝国军队走过的踪迹愈来愈一致的情况,就弄清楚了以后他们的行进路线。有土木工程经验的都派去当工兵协助他们,妹妹,我以为很可能确实如此。为了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差不多学习了所有相关领域的基础知识,测量方面的知识他也相当丰富。通过他的作业,查明了兵工厂确实和敌军的行进路线完全吻合。然而当时敌军连日来横断原生林的仅剩下最后两天,形势非常紧急。父亲=神官虽然知识丰富,但是他没有在技术上经过实际锻炼,这大概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测量作业上了。当他把客观的资料给技师看的时候,他毕竟是搞科学的人,他不能不承认事实。
  于是征得他的同意,开始了紧急疏散兵工厂的行动。
  从敌人侦察路线上疏散机械和资材的作业,作出决定之后立即开始行动,但是,即使如此,从来自峡谷的放射状轨道前进的情况来说,敌兵仅仅从距离40度的地方通过。而且本来光线就暗,又加天已黑了下来,敌军行动固然困难,我方疏散队作业也难以进行。于是当天早上,等带着磁石的先导者以及后续的五个小队砍伐挡路的小灌木进了原生林之后,便开始了作业。在待机的时间里,从暗绿微明的对面看得见穿土黄色军服的人影,军鞋踏在倒木和满是碎石斜坡的脚步声也听得见。疏散队作业员中的孩子们也耐心地等待他们过去。假如年幼的孩子害怕而吓哭了,敌军一定派侦察兵寻声而来,那样,这天早晨集结于兵工厂周围、等待开始作业的我们当地几乎全体男女老幼,也许就被发现了。
  成一列纵队的五个排的士兵过去之后,我们的青壮年主力就开始移动工作机械。疏散作业开始晚了也有它的有利之处。那就是,大日本帝国军队如果把他们侦察已毕的地方都看作安全圈,那也就说明全境搜查原生林的活将近结束。当初对疏散持怀疑态度的机械技师待作出正式决定之后,便通宵加工制做搬运工作机械的工具。森林里有许多倒木,把干了而且坚固的丝柏破开,掏空中心做成船形的专门搬运重东西的“修罗车”,峡谷和“在”的木匠全来帮忙。这种车在五十天战争之后一直扔在“死人之路”的旁边。我就曾上到它那厚厚的非常结实的台子上玩耍过。我一个人玩的时候,总是满脑子回忆起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内容,尽管我知道五十天战争关于“修罗车”的传承,但是我总觉得它和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溯流而上时,把船解体用船材做的雪橇是同一种东西。据说,机械技师是在梦中得到破坏人的传授,才造出古代搬运用具“修罗车”的,总之,和我幼少年时代不着边际的幻想结合起来的五十天战争中搬运机械所用的“修罗车”,同创建者们溯流而上时的雪橇联系起来,是有神话根据的。
  体力充沛的青壮年那班人把工作机械装在“修罗车”上横穿森林。另一个青壮年组把埋在地下的电线起出来改埋到通向兵工厂的新建地址。至于搬运作业用具和半成品武器,以及搬运废品处理场上类似备用品的事,就由全体妇女和孩子们承担。敌人向原生林深处行进的一列纵队,走到傍晚准能回到峡谷的距离处就得往回走。大概是准确地掌握了他们往回走的时间,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一切作业干完。但是,最后阶段人们看得清楚的是,从一列纵队士兵造成的兽道上是横穿过去的,是装载沉重工作机械的“修罗车”轨迹。本来应该动员所有的人一齐动手作一番伪装,实际上从决定疏散作业的老人们直到负责的大人们都对这件大事马虎大意了。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孩子们却是活跃起来了。此刻之前他们搬运兵工厂资材时从中发现其中有德国制的枪支模型,居然随便地而且起劲地玩起来,那些现时参加战斗的少年兵或少女兵早已忘掉紧张。起初,孩子们的代表对老人们说,“我们曾经在这原生林边上常常玩迷路游戏,我们的对手是追踪班,我们把自己的脚印掩盖起来,再制造各种各样的假脚印,千方百计地让他们总是追踪下去的一种游戏。然而被那些假脚印牵着鼻子走的那帮人不知不觉地进了设置的迷路里,简直不知道如何从哪里脱身退回原路。这种游戏就是骗追踪者的,我想按这种迷路游戏的方法,让孩子们分成几组制造迷路,在“修罗车”留下来的轨迹周围露出多瓣葎草花一般的假痕迹,让敌人走进迷魂阵……”
  得到老人们的同意之后,孩子们立刻推举出迷路游戏的高手,由几个组编成一个排,开始活动。傍晚大日本帝国军队士兵的一列纵队回来之前,孩子们把必须遵守的规定谈妥。让探索队走在前头的军官发现,他们砍伐之后打开的直线通路上有“修罗车”的轨迹横穿了过去,虽然想到时间上已快天黑不能不着急,但是仍然让士兵们验看了周围。然而他们被孩子们设置的迷路所迷惑,总也接近不了明确的目标。于是这位排长就断定,这所有轨迹全是为了让他们在森林里迷路而故意设下的圈套,便整顿队伍回到峡谷去了。所以,在新地点设立起来的兵工厂从第二天起就平安无事地重新开工了。
  但是疏散作战这一天,作业结束之后带领孩子们回学校营地的教师们发觉缺了几名。去向不明的学生全是选出来设置迷路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大范围地搜查了原生林,但是没有发现他们。夜间到峡谷去侦察的人回来也说,大日本帝国军队也确实没有俘虏过孩子们。由此可以想到的是,孩子们各自完成了迷宫的关闭之环以后自己却迷在里面,根本无法出来。但是学校的孩子们都认为,这并不意味着迷失的孩子会死在森林里。因为据传承说,从进了迷路的关闭之环以后的瞬间起,孩子们就脱离了外部的时间影响,成了原生林的永远的孩子而不停地走动。妹妹,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一代孩子的对“死亡之路”畏怖的感情,是不是成了进入自己设置的迷路而永远走下去的契机?“无名大尉”构想的地理上称霸作战,不仅没有清除掉原生林咒术一般的力量,倒反而使它增大了……
  6
  关于进入自己设置的迷路而无法出来的孩子们的命运,我脑子里另有一个孩子们的传承故事,虽然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以为它符合儿童的想象力,合乎现实,不过,这决不是父亲=神官对我讲的。这故事说,因为过于热心制作迷路,结果却从自己制造的迷路中走不出来的孩子们,决不是在迷路之中渴死饿死的一生下来就没出息的家伙们。不错,他们是孩子,但他们是在原生林里生活的强者。正因为有这种能力,所以才能制作出连自己也迷失于其中的那么复杂的迷路。连自己也出不去的迷路,对于封闭在里面也积极地战斗者来说,固然也是铁壁的阵地,实际上他们在五十天战争持续期间,依旧斗志昂扬地活了下去。
  他们吃蘑菇、树籽、山慈枯根、毛蟹,甚至还吃蜜蜂的幼蜂,喝清澈的泉水。而且,他们还磨拳擦掌地作好准备,不论何时,大日本帝国的官兵一旦进来,一定把门关起来全部俘虏。实际上也没有军队的士兵进去过。他们这些坚强的孩子,在他们的根据地迷路里,很好地进行了五十天战争。
  五十天战争终结时,大日本帝国军队让投降的峡谷和“在”的全体人员在“死亡之路”那里等候发落,“无名大尉”一个人一个人地按户籍簿裁判。两重制的两人一组只登记一个名字的,“无名大尉”只确认户籍簿上有名的那个人,让他回峡谷,整个裁判就是按这方法进行的。但是就大人来说,年龄大的之中因病或事故而死也是自然的,在进行这种裁判的时候,就当时情况来说,未必一个户籍准有一个人回不了峡谷而被留下来。五十天战争中,我们为战斗而死的兵很多,临近结束时就更多。孩子们之中虽有体弱多病而死的,但是为数极少。原则上他们根本就不是战斗员,所以战死的就更少了。在按照户籍簿点名的“无名大尉”的军事法庭上,凡是点名叫到的每个孩子,既不在峡谷,“在”也没有的,全留在森林里了。后来血腥味十足的传承说他们全被惨杀了。不过那血腥味太浓的传说中却有许多不实之处,孩子们却有与此截然不同的传承。妹妹,这就是前面提到的自己陷进自己制造的迷路里的孩子们依然活得很好。既然五十天战争彻底打败,战争结束时我们的非战斗员遭到大日本军队报复性的屠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说孩子们总数一半遭到惨杀,这样悲惨的事态,老人们怎么能容忍?如果结局是那样,难道当初选择不惜男女老少全部毁灭抗战到底不是更好吗?即使投降时老人们没有预料到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出现于人们梦中始终指导五十天战争的破坏人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有此错误?孩子们的传承中说,实际上五十天战争的最终阶段曾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五十天战争结束的那天,谁也不曾见过但一见面就给人以好感的高个子男人出现于原生林深处的学校营地,把那占总数之半的孩子组成一个队。领着那个大个子男人到这里来的是他的直属部下,也就是那群努力地设置迷路的那群孩子们,于是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组成的这个队伍,年长的背着年小的,或者牵着他们的手,虽然都是孩子,却懂得不让敌军发觉,在那位大汉带领之下,小心翼翼地朝原生林的更深处走去。这个过程之后才宣布五十天战争终结的投降,所以,“无名大尉”那么严格的军事裁判也没有处刑一个孩子……
  妹妹,你既是破坏人的巫女,孩子们的传承中隐藏着的意义你已经懂了吧。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前,出现于学校营地,把户籍登记中漏下来的年龄不同的孩子们组织起来的那位待人亲切的大汉,不是别人,就是从梦的世界移向现实世界的破坏人。当然,在这个传承中没有直接提到破坏人这个名字。孩子们谈这个类似民间传说的传承时,说他是徐福式的人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所说的徐福,就是率领童男童女三百人,渡到东方之岛,历来在扶桑盛传的秦代徐福。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人们把带领村庄=国家=小宇宙二分之一的孩子进入森林深处的大汉,比作带领童男童女去创建新世界的徐福,但是孩子们不知道这一传说的内容,常常把徐福挂在嘴边。学校营地的孩子们父母只知道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秦代徐福那样的人。他们可能只知道那人可比作徐福,别的就一概不知道了。把许多孩子的命运交给了他,孩子们的父母为什么对这个人绝对信赖?想到这些,那人只能是五十天战争的整个期间,一直在人们梦中发号施令的破坏人,在临近结束时才出现于现实世界,所以人们才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而且这件事对我们的另一个创建神话也大为增色。那就是,据传承说,当初由破坏人率领的沿河溯行,到达被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封闭的盆地的,也都是童男童女,正因为创建者们是那么年轻,定居于峡谷和“在”之后,全都活到百岁以上。但是有的人也产生了怀疑:即使有破坏人领导,他的部下全是孩子,怎么有可能建设新天地,从而怀疑五十天战争之后被亲切的大汉带走的孩子们怎么能开创新世界,然而谁也没有按这个方向深究下去,只是按传承往下传而已。
  果然和父亲=神官领导的测量工作结果所预告完全一致,以原生林的地理上称霸为目标的大日本帝国军队,两天之后发现并占领了兵工厂。对于“无名大尉”和作战本部的军官们来说,这不仅是地理上称霸作战行动的胜利,应该说这是他们进驻此地以来的最大战果,所以使他们兴奋无比,这兴奋也扩展到驻扎在峡谷的全连士兵。身负重任的“无名大尉”因为担心进入森林有可能遭伏击的危险,所以自我克制着没有去,除他一人之外,所有军官都调查这个兵工厂去了。兵工厂的工作机械早就撤走,制造、修理中的武器和材料搬了个一干二净。那里留下来的只有弄脏了木板的机器油和切削下来的铁屑,此外就是堆在工棚外面的一些破烂。军官们经过一番认真的讨论,确认那些工棚等等就是叛军的兵工厂。从“修罗车”的轨迹看,大致可以肯定,沉重的作业机械已被运走,再次决定跟踪追寻下去。既然是在叛军的势力范围森林之内,可以预见也许遭到反击,所以派了经过挑选的三个精锐排,作为追踪队出发了。“无名大尉”特意从峡谷向他们发出指令,告诫他们,对于在此地已经生活了几代的人们的实力不可评价过低,但是他们是否充分理解了还是个疑问。追踪的士兵很快就被孩子们花费心血设置的假痕迹搅乱了,心里想着这才是搬重机器的方向而奋力前进,结果脱离了战列,终于陷进孩子设置的迷路里。而且,追踪兵们一个排一个排地进入圈套,如果继续前进,自然无法出去,当他们在没有终点的迷路上开始前进时,树枝上、灌木丛里、石头背荫处埋伏好的盆地军游击队员就开始攻击他们了。游击队员从藏身之处用西洋弓射出的箭没有声音,突如其来的袭击,防不胜防。森林里的大树很高,日光像雾一样从枝叶的缝子泄下来,难以数计的蝉鸣声极大,弓箭的声音根本听不到。埋伏者瞄准出现在树枝所限的狭窄空间的敌人,箭无虚发。在唯蝉声可闻的巨大静默之中,中箭身亡的大日本帝国军队士兵十二名,另有十二名受重伤。没有一个士兵发现新设置起来的兵工厂。
  伏击者用的西洋弓是从德国体育用品店进口了一张作样品,以便仿造。根据破坏人梦中指示,在森林里用它,大了不方便,把它小型化,把供游戏用装点成武器一般的装饰性东西一概去掉,让峡谷会打铁的从钢板上裁下材料作弓身,各打造一张。箭是用自行车辐条磨尖做成的。破坏人还在人们的梦中传授给他们这样的知识:他们从荒芜的百草园挖来药草根,用它熬成毒液,把这种毒液涂在箭上。受了伤的士兵惊慌失措,没头的苍蝇似地乱跑,结果反倒从孩子们设置的迷路中逃了出来的士兵,长期遭受湿疹之苦,就是因为这种毒液的作用。当初破坏人教给他们制造毒液的目的,是让中箭的人像受电击一样暂时休克,昏迷过去而已,决没想用这种小弓置敌人于死地。但是游击队员射中士兵的胸部因为毒液的作用而立刻休克倒下,这时游击队员便从埋伏的地方跳出来,用割草的小镰刀割断他们的咽喉,仿佛是完成一个攻击程序。
  妹妹,我作为一个孩子,从父亲=神官那里听到的关于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仿佛恶梦一般纠缠着我的,就是陷于孩子们所摆的迷魂阵,总也找不到出口,始终在里面东奔西跑,结果被埋伏的游击队员杀死的那些士兵们的影象。而且那恶梦有两个侧面:一个是梦中的形式,梦中我也是一个肩挎铁弓的游击队员,手里紧握镰刀,正要扑向敌人。充满黄绿光,仿佛在水底的黄昏一般的树木之间,把土黄色军装佩戴红色军衔章的士兵射倒。仓猝中箭大惊失色之中便毒气攻心而断了气,但是我还必须割断他的咽喉。就在我从树上朝那士兵跳下去的一瞬间,那是难以名状的恐怖。另一个形式是更单纯然而也更恐怖。我是个孩子,以我的才能设置的迷路之中,连我自己也找不到出口了,这时胸膛带箭士兵也迷失在里边,于是我和他开始了无休止的你追我赶的游戏……
  第三排在原生林里只是找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兵工厂,他们追寻工作机械彻底失败,而且损失不小,但是军官们却偏要开始作战行动。他们作战的目的是向他们找不到的敌人、而敌人却躲在树荫深处监视他们的游击队,表明进驻军队如何强大的示威。军官们视察了那兵工厂的情况回到峡谷之后立刻和“无名大尉”商量,决定实行此项作战。对于“无名大尉”来说,他对于自己微不足道的处理失当以及作战失败,总是耿耿于怀,而且总想尽可能地采取把一切不利转化为有利的手段,以期防卫上万无一失。如果从心理类型上来说,他作为一个指挥官是不够格的。他有个野心,他想趁此机会把过去毫无成果可言的地理称霸作战,借此一举给部下留下深刻印象,使部下全都承认它的重要性。于是再次把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和磁石、分度计交给那些重返原生林的军官们,而他也一同前往。再次确认了从峡谷的作战本部到兵工厂这条直线的“无名大尉”,为了夸耀这条直线是多么重要,周密考虑之后,下令砍伐出一条从峡谷向兵工厂长达百米宽两米半的通道。
  这个时候,谁都会想到,“无名大尉”简直是蛮干到底了。他下令伐倒原生林的巨树,见过人类之前还从来没见过阳光的地面,一下子裸露出长百术宽两米半的土地,我们当地人把这件事看作和五十天战争一样施加于我们的悲惨事件。身为孩子的我自己之所以对此怀有同感,是因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给我看过描画森林是怎样生长和发展起来的画册才产生的。妹妹,我以为你仍然记得那很美的正方形画册。开头的一页画的是山火的光景,各种色调的红色亮光和影子,简直让人激动不已。这样被烧光了的山山岭岭上最早长出来的是草牙。当然也有松树牙,但是它远不如药红花长得快。松树成林的时候,它的根部附近不能栽松树苗,如果栽不怕树荫的橡树或香榧子树苗,过不多久就会超过松树……长了几百年的原生林里的橡树和香榧子树等等巨树,被外来的军队为了开道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齐砍倒了。我想到那番光景,不能不感到,和树相比,人最坏不过了。
  摸不透“无名大尉”出于什么样的战略意图,在他的作战本部通向兵工厂的连接线上要开一条长百米宽两米半的路,为此而伐倒许多巨树,而且把伐倒的树和岩石统统清除到两旁去。这项工程自始至终由第一连官兵负责,整整干了三天。在作业期间,追寻工作机械的第三排遭到埋伏的消息也传到了全连,所以,巨大的愤怒和不安,使士兵们的作业疯狂般地加速。峡谷和“在”的造反者,从老人到孩子们,藏身在远处看着他们残酷地砍伐巨树。通过这番经历,我们当地不论男女老幼,无不再次认识到他们为什么必须挺身而起和大日本帝国战斗。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都这么认为。以这种认识为基础,对于为了开辟道路而滥伐树木的军队,决定采取毅然决然的行动。
  “无名大尉”在原生林开出一条道路之后,就运上来一门足以远射到兵工厂以远边缘地带的三八式野炮。这肯定也是一项艰巨工程,但是在悄悄地监视着这顶活动的我们当地人的眼里,干这项活的士兵们却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开始此项作业的第四天正午,三八式野炮就在砍掉巨树之后的树墩之间架好,炮身水平指向兵工厂,当他们为了对兵工厂实行暴力示威的炮轰作好一切准备的时候,发号施令的“无名大尉”走上前来,之前他一直被士兵围着,怕的是遭到来自树荫里的狙击。这是他五十天战争中最耀武扬威的时刻,所以他高举起戴着洗得干干净净手套的一只手,那只手一挥,大炮轰然一声巨响。
  炮弹从长百米宽两米半的原生林夹缝飞出而命中兵工厂。临时搭建的工棚式厂房的碎木板起了火,出现了蹿起来的火团。大日本帝国的官兵们为这一巨大胜利而欢呼,喊了两三次万岁。那么,为这纯属破坏而兴奋不已的官兵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他们清楚地看见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果谁以前看清楚了也就为时已晚,他非死不可)一百多人的森林造反者突然出现。官兵们欢呼的喊声变成哄笑的吵嚷,淡蓝色的硝烟渐渐地飘往高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边嘲笑边看着手提白帆布水桶从树木深处出来的人们,他们奋不顾身地救兵工厂的火,救波及树木的火。起初是好像被兵工厂的火给熏出来或者被大炮震出来的山狸一般的人们仿佛很不习惯拿帆布水桶似地悄悄地从树木之间溜出来,泼出不多的水立刻抽身撤回……这个动作只用很少的时间完成。开始救火的瞬间就看出问题核心所在而皱着眉头的“无名大尉”,向身旁的副官下第二道命令的时候火已经灭了,提着帆布水桶的人们全都无影无踪,他们对于百米开外摆好阵势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这边似乎满不在乎,像涌出的地下水又渗进地面一样,出现于原生林里但倏忽之间消失于原生林里……
  “无名大尉”下的命令,内容是不是说对于只提着帆布水桶来救火的民众们,即使是向大日本帝国造反,藏在原生林里正在抗战的人们也不要枪杀,或者必须枪杀,这在事件刚刚发生之后也不清楚。仍在哄笑,仿佛赶庙会一样的士兵跑向那百米长两米半宽地带时,从侧面的原生林里一齐开了枪,跑在前头的四五个士兵立即倒地毙命,紧跟他们后面跑上来几人也一连串地倒在先毙命的士兵身上。在这混乱之中,士兵们向消失在树林中的人们开始射击。下一个瞬间就是两军的一场激烈的枪战。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枪械既然不多,所以开始的一齐射击并没有给对方以多大损害。而且提帆布水桶救火的非战斗员人数很多,这些人必须赶快躲进原生林才行。向他们追来的士兵边追边开枪,结果是救火队的人一个个地倒了下去。开始时还是哄笑的士兵们立刻大怒,他们用刺刀刺死那些受了伤而跑不快的人们。这里一时成了阿鼻地狱,但是同时还有另一处阿鼻地狱,那就是向三八式野炮周围的军官们投掷手榴弹。这种手榴弹就是被野炮打中的那个兵工厂生产的。假如用手榴弹集中攻击,那么,“无名大尉”以及所有军官也许全被炸死,但是,手榴弹只投了一发,原因是我们当地的老人们出于战略上的自我控制,不让多投,以免引起山火。
  妹妹,峡谷和“在”的人们在这之前从未在敌军面前露过面,五十天战争进行中兵工厂遭到炮击,他们开始救火时,士兵们肆意嘲笑。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一直躲在树荫处提着帆布水桶等着救火,士兵们看着好笑的缘故吧。不过只有“无名大尉”看到这番光景极不痛快。此时此刻的“无名大尉”大概意识到自己以及部下官兵们在道义上远不如森林里的造反者们吧。然而立刻就开始的血腥大混战中,看看战斗的各个阶段无不个个升级,尽管造反者一方是按自己的作战计划进行的,但是“无名大尉”指挥下的军队,不过是按照自然演变,于混乱之中与对方对应而已。这种对比,“无名大尉”也意识到了吧。再加上他指挥下的军队已经遭受损失,可以说已经尝到两重三重的屈辱。妹妹,不可逆转的屈辱思想,把“无名大尉”推到和我们当地人道义高度相比处于最低的位置,也就是把他推到采取令人可憎的卑劣战术的位置上去。这就是把原生林一把火烧光,把藏身其间的造反者全部烧死。“无名大尉”就是这样把巨大的耻辱想法藏在心头而不形之于外,向着他的最终战术疯狂地前进了。
  7
  父亲=神官在谈五十天战争中,也并没有把“无名大尉”看作侵略我们当地的野蛮人之中的最野蛮的人。因为,“无名大尉”这样的人,从他的人格本质上来说,他决不是个野蛮人,心理上没有称得上耻辱的污点。“无名大尉”一睡觉破坏人就立刻出现,梦中的“无名大尉”把勋章背面朝外戴在军装的胸前,还戴着一个肾脏形的耻辱标记。“无名大尉”在指挥作战的白天,也常常出现目眩似地作白日梦,在这白日梦中,破坏人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无名大尉”军装上的耻辱标记。就在这白日梦反反复复地捉弄他的过程中,“无名大尉”即使醒着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摸摸他军装前胸上肾脏形耻辱标记。为了使对于连长这种奇怪的举止大惑不解的部下理解,“无名大尉”把套着军刀的紫色绢套做个肾脏形的口袋,里边装上棉花钉在军装上。但是那肾脏形的标记做得毫无精彩可言,不像个勋章,倒是“无名大尉”内脏的癌症扩大,终于显现于皮肤表面,然而他的部下却没有一个看出那是耻辱的标记。如果每天例行的作战会议上,军官们对那紫色绢块有了怀疑,那么,过不多久“无名大尉”的威信就有可能大大降低。但是,尽管他照旧作白日梦,然而他逐渐加强了指挥作战的活力而补偿了缺陷,所以更加获得了全连的信赖。
  由于森林兵工厂遭到炮轰而引起的山火很快扑灭,我们当地的人们又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发生了激烈战斗,就在这一天,“无名大尉”对全连官兵下令说,今后峡谷的水一概不准饮用。并且下令只是隔些日子才送一次粮食的运粮队,要赶快加紧运水。“无名大尉”想的是他幸亏未遭手榴弹袭击,想回峡谷的时候一阵眼晕作了白日梦,破坏人在梦中下了通知,所以他才下了这道命令。战斗既然发展到这个阶段,破坏人对他宣称,对于进驻敌军唯一水源的泉水,现在已经投进毒药。违反“无名大尉”的命令,从引来泉水的竹筒打水饮用的人立刻发烧躺倒,所以大家对于连长的明察非常感动。
  如果“无名大尉”始终按白日梦中和破坏人的联系指挥作战而获得成功,那么,他作的白日梦自然是积极的、有效的。但是在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上,常常表现出多义的语言与行动的破坏人,并不是只对侵略我们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侵略者们在白日梦中发挥对敌有利的作用。粮食输送队因为洪水之后修复了设施,有可能利用卡车沿河上行运到能通汽车的村落,然后再用人力往上挑,因为今天加上了水运,所以产生混乱现象。在运送的中转基地上,首先是找不到盛水的家什。等到好不容易搜集到装水的家什装上水等待运走的阶段,又出现了人手明显不足。因此,头等大事是把运水队打发走,然后从村落里征集民众,让他们挑着粮食上行。为了保护运粮运水的民工免遭森林里的造反者伤害,当然需要派军队护卫。运粮队的夫子主要是农民,他们担着粮食的行列,在洪水破坏之后的山道上缓缓前进,距离大日本帝国军队进驻的盆地三十多里的地方天就黑了。担任护卫的士官加士兵一共三个人心里着急,催促这个行列加快前进,但是挑着重担的夫子们的脚步无法加快。护卫的兵们又不说出这样有可能遭到森林游击队的袭击。因为他们在深山的盆地里进行过长期演习,在走夜路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夫子的行列有了奇妙的变化。挑重担的夫子们以前还流露出不平不满,可是现在却表现对这宗活计很感兴趣,整个队伍有股活力。还不仅这些,随后是运送队员的人数渐渐地多出来了。结果是担任护卫的士官和两个兵扔下运粮队逃跑了。于是大量粮食就进了原生林里游击队的帐篷。
  “无名大尉”常常被白日梦困扰,原因大概是由于强韧的意志以致身体过于劳顿而导致衰弱。事实上“无名大尉”必须在梦和白日梦上反来复去地和破坏人打交道,那比睁着眼睛时候指挥作战还累人。但是军医提出要消除夜间的多梦而让他服高效安眠药,他却断然拒绝了。好像恰好相反,希望最好不要妨碍他作梦,所以,进驻盆地以来,临睡前一滴酒也没喝过。假如破坏人突然不出现于梦中了,他倒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很不是滋味。“无名大尉”对于每次同盆地人们的战斗,觉得有些行动实在难以弄清它的意义,他不管夜间之梦也好,白日梦也好,总是要求破坏人给以说明。“无名大尉”军事活动的主要内容并不是每天的战斗,而是把重点放在梦中和破坏人一决雌雄。
  炮轰兵工厂刚完,追击从原生林树丛中出来救火的造反者,并且杀伤许多,但是这次攻击还有个次要的发现,那就是发现这里有成排成行的大粪池。发现了固然是好事,但是追击的士兵收不住脚,许多人掉了进去吃够了苦头。那些粪池是在原生林地形面向峡谷的隆起的部分,成排成行挖的。那粪池的内壁和底部全用产于原生林但离此稍远处的粘土抹好夯实的。掉进去的士兵名副其实地惨遭灭顶那么深,可见够遭罪的了。锒着矩形粘土边缘的这些粪池,每个有横排的五铺席那么大,一共六个,而且集中在一个地方。根据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制定地理上称霸方案的“无名大尉”对于那些粪池相对于峡谷的位置,作了这样的理解:如果把原生林边缘的树伐倒,那么,不论从这六个粪池的哪一个位置都能看到直对峡谷的斜坡。原生林是越往深处走地形越有多种多样的起伏,有的地方还有积水坑,四周自然成斜坡形。在这些洼处和折皱处同地形学上对立的地方,特意选择了这种突击的地点挖了大粪池,而且特意从远处运来粘土,抹好坑壁和坑底,并且砸实。一般的习惯是把大粪池安置在背荫处,为什么选择原生林的向阳的地方,而且还把四框边缘弄得高出地面?掉在粪坑里的士兵更是怒不可遏,都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臭不可闻的战术,没掉粪坑的士兵和嘲笑上了这个圈套的人们一样嘲笑设这种圈套的人,不过对于这种消极战术,是不是盆地的造反者们搞体力劳动的人们干的,这一点,只有“无名大尉”持怀疑态度。
  于是“无名大尉”在护卫人员保护之下视察那里的周围情况,特别是在它的附近发现了造反者的根据地,然而却没有看到那里有许多人集中生活的痕迹。这次探索之行倒是给他带来了新的难解之谜。也就是说,按照计划设置的粪坑里,那粪尿是从别处运来的,然而问题是:出于什么目的,费这么大的周折花费这么多的时间?“无名大尉”询问了出现于梦中的破坏人,他俩都站在梦的情景之中,破坏人在“无名大尉”面前,以和从前完全一样的谈话方式,讲了设置粪坑的意义也就是破坏人的企图:五十天战争结束之后,峡谷和“在”的人们将沉于自己创造的水库里,随后就必须重新建设这片战争全过程中荒废了的土地。这是一项用通常手段绝对无法完成的大事业。单就农业经营来说,如果不引进新思想,那是难以复兴的。于是首先作为一种试验,把从原生林到峡谷一直听其自生自长的杂木林这一带,开辟成桃、梨、葡萄果园。藏在原生林里战斗的人们的粪尿,要从粪坑的高处开一条沟,让它流下来,利用它作肥料。
  这就不能不引起“无名大尉”思考了,他的部下作为宿舍征用的民宅厕所已经满坑满谷,净把这些粪尿当作废物往河里排放。另一个新的耻辱是对于梦中从破坏人领导之下一直搞叛乱活动的人们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足而不能不深有所感。而且这种耻辱的想法部下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分担。“无名大尉”自己订的作战计划逐个失败,现在一筹莫展也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从表面上看,形式上是大日本帝国军队进驻此地,镇压叛乱,但是在道义上,同反叛者们相比,还差两三个档次,处于劣势。而且这是一场何时结束难以预卜的战争。日夜焦头烂额地考虑这些问题的“无名大尉”,疯狂地向着扩大这项耻辱的方向开始狂奔,决心使战争的局面流动化,并且逐渐地找到了巩固这种决心的因素。
  军装前胸上的肾脏形标记,使自己明确地重新把握住牢记于心的耻辱,绝对不放弃继续镇压顽民的“无名大尉”,抵抗着偶有停顿的白日梦的引诱,在学校院子里不停地走动。他要和梦中威慑他的破坏人抗衡到底,挥着手臂,跺脚顿足,远比进驻此地之后那天早晨在十铺席大的那块峭壁平台上跺的还响。这些,我们当地人也看到了,而且悄悄地彼此转告下去。这些人就是为了防止原生林的山火而奋斗不懈,随后被大日本帝国军队袭击负伤,终于被俘,如今被收容在小学校教室里的俘虏们。因为他们伤势严重来不及跑进树林深处而被俘。被收容的这些人,尽管军医未加歧视,像对待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负伤者一样给以治疗,但是仍然有三分之一死了。军医大公无私热心治疗的态度,背景可能和“无名大尉”耻辱感的萌发有微妙关系。但是,被生俘的他们这些人,受到集中的审讯便是必然的了。“无名大尉”亲自审讯。教室的地板上铺上草包片子,躺在上面的俘虏们可能以沉默不语抵抗审讯了吧?但是事实完全与此相反,“无名大尉”稍微表现出一点热情,他们便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据说,军官们生了气,说这哪里是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百姓的话?妹妹,其实城市出身的职业军人们不知道,越是深山老林的人越是乐生,希望长寿,信口开河,谎话连篇,达到逗人一乐的目的,这类行家里手,不乏其人。俘虏们在原生林里呆久了,为了安慰无聊居然碰上了甘愿听漫无边际的闲聊,自然高兴,所以,虽然受了伤躺在地上,可是依旧劲头儿十足地大谈特谈。他们各自谈的全都和眼前的事不沾边。和他们的证词无法比较对照。因此,“无名大尉”把他们的证词也无法用于作战上。“无名大尉”和他的军官们渐渐明白了他们谈话的目的便勃然大怒,即使身受重伤只能躺着的他们也难免遭到报复。然而不管他们发烧得直喘气,体力消耗已尽,仍然让他们陈述证词,而这些俘虏们无一不确信自己所说全是实情,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第一号俘虏说,这个抵抗战争是从整个中国以及藏在长白山脉的朝鲜反日游击战传过来,组织了共同战线,甚至不久就有援军到达,实际上自己就是负责和海外联系的负责人,他胡编乱造地大谈特谈,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他瞎编的中国话和朝鲜话,而且反复强调他的话没错。而且还说,自己现在虽然已成俘虏,援军仍旧能到。实际上在森林里的作战本部开会时,学校高小部的一位老师曾经提议,要向国际反帝国主义力量呼吁这一事实……
  第二号俘虏说,把在原生林发现的新矿物送到德国加以精炼,以它为原料,研制出新型炸弹,再把它拆开,做成外观像钢铁制造的玩具再进口。说最近在森林的兵工厂大概已经组装完毕。森林里的士兵之所以那么奋不顾身地救兵工厂的火,原因就在于,炸弹的部件之中有起爆用的科学物质,如果把它弄丢了,半个森林就可能一扫而光。
  俘虏们的证词也不完全是好战的这类瞎吹胡说的话。这第三位俘虏就谈原生林的军队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和谈条件的。他是峡谷的邮政局长,这是一位学问渊博读书好学的著名人物。妹妹,他从负伤到恢复,一直到我们长到记事的时候,始终任局长。媾和条约的草案就是由他起草,和老人们充分讨论之后提交“无名大尉”的。这份草案实际上是他以“岩波文库”中的康德的(为了永远和平》为纲领写成的。妹妹,这是以父亲=神官给予我的教育为线索,后来我自己弄清楚的。邮政局长认为,作为结束战争的条件,无论如何必须以下述原理作为媾和条约的基础。即:“秘密地保留将来可以发动战争资材的和平条约,决不能看作和平条约。”“独立而成立的任何国家(大小如何在这里不是问题),都不得以继承、交换、收买或赠与的形式而把别的国作为自己所有。”“常备军应该废除。”“国家不得因有对外纠纷而发行任何国债。”“任何国家均不得以暴力干涉他国的体制及统治。”“任何国家决不允许和他国之间在战争以后的和平时期,相互之间有不能信赖的敌对行为。例如使用暗杀者或毒杀者,废弃投降条约,以及煽动暴动等等。”
  “无名大尉”的性格虽然不形于外地看不起人,但是他对于对方的话总是要听他说完,不过他对于这些俘虏的话却渐渐失去耐心,特别是对于根据康德的话解释媾和条约原理的邮政局长,终于想加以阻止,用军靴踏得濒死的重伤者躺在上面的教室地板咚咚作响。大概是关于全部废除常备军的构想一定完全超出他这职业军人的想象。但是,妹妹,我觉得和大日本帝国对抗的我们这片土地,作为一个自立的国家,或者超过这个程度的国家,邮政局长坦率地表明我们对于永久和平的构想,我感觉非常痛快。尽管照搬了康德的话,那条“国家不得因有对外纠纷而发行任何国债”这一条,难道不是说得很好么?比如对于此次山间的造反者们发动的这场战争,大家不是已经开始担心大日本帝国将要发行国债吗?
  “无名大尉”在逐渐地受到内心苦闷而扭屈的愤慨所苦恼之中,听了这些奇怪的证词。但是他对于这些俘虏们也不再用愤慨的态度对待了,因为他知道这些俘虏之中有些人也就是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断气的。因此,“无名大尉”把审讯俘虏的事交给他的部下,一个人到学校院子里去,在骄阳似火的太阳下胡乱踱步。抬眼望去,围着峡谷四周的原生林无边无涯。不论朝哪里望去,他总觉得仿佛破坏人的眼睛也从那里望着他。他低头走了四五步就觉得脚下不稳,一阵心神恍惚,原来破坏人那张面孔在他的白日梦中出现于他的面前。此刻的“无名大尉”马上想到,受伤的俘虏们的那些证词无一不是破坏人告诉他们的肆意嘲弄的话。“无名大尉”也想到,他必须镇压的造反者而造反者却由破坏人指挥的作战,前途是绝对的一片漆黑。然而这漆黑到什么程度,只有破坏人才能从从容容地测得出来。
  于是“无名大尉”不顾当着他自己的部下们的面,甚至连想当峡谷和“在”的消息灵通人士,不论什么都想看个明白记个清楚的俘虏们的眼睛也毫不在乎,难以抑止悲愤,狠狠地跺脚顿足。“无名大尉”瞪眼瞧着军装上紫色肾脏形标记,敲打自己凹陷下去的胸部,他更深地陷进了耻唇的深渊,发了疯一般地下了决心:把这帮讨厌家伙的森林全部烧光,一草一木也不留!
  “无名大尉”对于把他的举措了然于胸的破坏人大肆恫吓,而且自己决心推行这种残暴手段,但是向部下们发布命令之前他又不得不踌蹰了。逼迫“无名大尉”的,已经不仅是出现于梦中的破坏人和原生林里的造反者们。派“无名大尉”指挥下的连进驻此地的营部首脑们,早就不满意他维持治安而拖得如此之久的统率情况了。甚至大日本帝国军队最高位置的大元帅陛下所属整个命令系统,现在无不对“无名大尉”施加巨大压力。因此,“无名大尉”才想到,不把原生林烧光,五十天战争不能结束,而且他自己难洗掉耻辱,遗恨之心永远难平,所以他才狠狠地顿足以表决心。然而“无名大尉”又为什么隔了一段犹豫时间呢?
  “无名大尉”是怕他的部下反抗他的火烧原生林的命令么?他是不愿意把让自己的手和灵魂弄脏。为了反抗大日本帝国而钻进森林,虽然军队每次进攻都一定给以还击的一群顽固之民,但是把妇女儿童全都烧死的作战,实在有污自己的手和灵魂了。把造反者全杀了也未尝不可,但是为了杀戮他们,居然把远古以来留下的这广大森林一把火烧光,永远留下一页耻辱历史的这种作战实在难以发动,更不愿意发动。然而如果全连反对他的这项意见,反复地陷于白日梦境的“无名大尉”必然被当作疯人而夺了他的兵权,绑起来关进禁闭室,看来这样的一条路并不遥远了。作为职业军人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屈辱,想到这些,难道“无名大尉”犹豫不决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吗?
  即使“无名大尉”把犹豫期间再无限期地延长下去,既然能够对抗出现于梦中和白日梦的叛军领导破坏人的唯一方法便是火烧原生林,那么,他就只好走这一步了。实际上本连的上层领导已经和“无名大尉”一样,都有最后决战的预感。而且,起初士兵们也把五十天战争看作毫无意义的开玩笑,正因为如此,所以作战上碰到种种困难,让他们着急、生气,现在已经醒悟,必须使这场战争获得彻底胜利。“无名大尉”不惜背负着巨大耻辱,痛下决心,下令烧光原生林的这一天,全体官兵仿佛挺身参加一场神圣战争一般,高举点上火的松明,奔向原生林。
  兵工厂之战中弹受伤又被刺刀刺伤的俘虏们,其中有五个人挨到第三天的深夜,伤情恶化,处于严重状态。他们的家属半夜里来到教室,站在即将断气的他们周围,从老人到孩子,一律低着头沉默无语。前面业已提到,太阳一落,藏在原生林里的武装力量就能涉足峡谷,但是,尽管这样,收容俘虏的小学校既然是军队的连部,就不可能没有站岗放哨的。像水渗进来一般突破岗哨而来的家属们,围着快要死的亲人那张草包片而坐,一言不发,把两手放在膝上。满月之夜,高挂中天的一轮明月照亮了整个峡谷(这样的月夜,从高处俯瞰,整个峡谷就像从原生林的大海里露出来的一般),也照进俘虏们紧靠窗户的不能再简陋的病床,那月光似乎亲切而仔细地看着伤者及其家属们的脸。给说话就要咽气的人准备的最后喝的水,是原生林涌出的最好泉水,分装在帆布桶里,那每个水桶里都映出一轮明月。
  原生林里作战本部的老人们知道俘虏们命在旦夕,便甘冒突破前线的巨大危险把他们的家属们送进来,是因为什么作出这项决定?是“带狗的人”亡灵显过灵,说是他死了之后才想念起他的家属,有了这番经验,所以才冒着风险把家属送了过来。这么办,也省了死去的五位战伤者的亡魂还得去原生林的麻烦。然而根本的原因还是为了满足他们告别人世之前想喝一口森林里的泉水的希望。第二天一大早,军队的士兵发现了现在坐在死者枕旁不胜悲痛的五个垂危者的家属们,有的大吃一惊,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勃然大怒,总之反应不一,但是最后使他们一致由衷愤怒的是,拒绝给他们清泉之水,这回却给俘虏们运来了这件事。
  对于士兵们发现的垂危俘虏们的家属们,“无名大尉”作出的决定是:炮轰兵工厂时战死的造反者已经暂时埋在操场旁边的草地里,死了的俘虏也该如此。死者的家属们是怎样在有人站岗放哨的情况下溜进病房的,当时对于大日本帝国军队曾犯过什么样的犯罪行为,要审讯明白。在小学校周围站岗的士兵之中,据报告说已经有四个人失踪。实际上这四个兵是被护送那些垂危者家属的游击队员绑架去的,在原生林里就把他们放了,下午他们回了队。审讯之后,死者家属作为森林里造反者第一批自发地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的人,受到宽大处理。“无名大尉”对于他们这批投降者如此处理的目的,起初是想由此可能看出转变战局的希望。所以,审讯死亡俘虏的家属时他也参加了,而且对于他们过于任意的要求,“无名大尉”根据自己直接的判断全部答应并指示属下照办。所说的过于任意的要求,是从“无名大尉”和他的属下们这边来说的,但是从死了的俘虏家属这边来说,却是合乎他们权利的要求。他们希望的只是他们陪伴着五位死者的遗体走到操场旁边,一直目睹葬完为止。在学校的背荫处集中在一起休息的士兵们视线之中,指挥埋葬的士官和担任此项作业的士兵们,把草包片包着的五具尸体运走。葬人的坑已经挖好。死者家属们既然是主动投降的人,当然就用不着特意派兵监视。家属之中有老人有抱着吃奶的孩子而且还有领着一个小孩子的年轻母亲,此外就是好奇的士兵像淘气孩子似地来了一大群。五家的家属都有一位年纪大的家长带领而成一家,无不表现出这峡谷人家的自尊,以根本和投降这个事态毫不沾边的自然举止,举行给他们的亲人送葬的仪式……
  他们这个行列在操场的一半处全部显露出来的时候,好像是有了望者发了信号一般,从森林的高处一齐大奏送葬哀乐,哀乐响遍整个峡谷。妹妹,我希望你回忆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中的大怪声时代。这个盆地的地形构造最能使巨大音响遍及各个角落,而且效果极佳。藏在森林里的造反者们的军乐队,是破坏人在大家的梦中教会的,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大规模的音响构造最关键之处,再加上我们当地早就有从德国进口的乐器、音响发生器等等成套设备。仿佛破坏人早就预见到五十天战争的终局阶段必有一场音响作战一样。
  这么响的送葬哀乐或者仅仅是大音响本身,如果按父亲=神官所说的五十天战争的传承中关于这一段的注释,它是和我们当地送葬仪式的习惯毫不相干的。据他说,如果一定说和传统习惯有什么类似之处,那就是敲一敲寺院准备好的铜锣而已,巴松管、大号、小号,这些乐器发出的不协调的旋律,以及加强调子的鼓和铙钹这类大音响乐器,在峡谷和“在”从来就没有响过。但是死者家属们,从老人到孩子,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大声音,既没有表现出难以理解,也没有感到吃惊,而是这巨大音响深深打动了扎根于传统的悲痛与哀悼之心,始终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去。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喊叫的声音根本盖不住巨大音响的哀乐,他们也相信了这本来就是此地的人们葬礼的习惯,他们也不由得肃然而立。“无名大尉”站在作战本部的教室里窗前,看着送葬队列横穿过去,从好像一个厚厚的大盖子盖着盆地的巨大音响,闻到了什么可疑的味道。于是他把即将进入的白日梦排遣掉,立刻出去走进大音响之中。把五具尸体扔进一个坑里的临时性埋葬,转眼之间就了事。他对于正在填土的士官和士兵没加理睬,只见俘虏家属们此刻已经直奔操场后边的登山道走去。“无名大尉”忘记自己是谁一般大声说:“让投降的人们就这么回敌人队伍里去行吗!”但是大音响的响声中,士兵们根本听不见他的喊声。但是“无名大尉”对于那些仿佛参加一个普通葬礼,完事以后自然而然地垂着头往回走的人,也并没有用手枪恐吓他们,把他们赶回来。他既愤怒又遗憾地跺跺脚,为了不让部下看到他的丑态,只有钻进作战本部……
  不过这最后的一幕使“无名大尉”向着疯狂的可耻行动迈出了最后的一步。死者已经埋完,然而巨大音响仍然不衰,而且明显地带有嘲弄的调子,这使士兵无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愚弄。进驻峡谷开始了五十天战争的全体官兵,现在他们不管什么形式的战斗,被愤和憎恶的情绪驱使,仿佛有股奇怪的活力,直想立刻投入战斗。“无名大尉”此刻也摆脱了白日梦,再次在桌上摊开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开始选择火烧原生林的纵火点。
  8
  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尽管也有战友死去,但是对于因战斗负伤被俘终于伤重而死的敌人,至少并无悖礼行为,而是把他们埋葬了。此时向峡谷发出的巨大音响本以为是送葬哀乐,所以大家肃然而立地听下去。而且到场的家属们又回原生林去一事,也没有任何人出面阻拦。那些家属们也是造反者,因为他们主动投降,所以才允许他们送葬。但是家属们走后响彻峡谷的哀乐逐渐变成嘲笑的调子,一直延续到深夜。这大大激发了全体官兵们的愤怒。但是,好像制造出这种大音响的演奏家们也觉得演腻了似地终于嘎然而止。随后是足以让人骤然感到耳鸣那样的沉默,对于全体官兵来说也等于愚弄的一击,使他们更加难以入睡。这是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五十天战争期间之内夏天的暑气即将过去,明天就是入秋的头一个早晨,这是一个夏秋交界特别分明的夜晚。士兵们脏兮兮的浑身直冒汗,在熄了灯的黑暗中睁着两眼回想过去:进驻这个盆地以来,痛苦的战争是战果小损失大,还有,不仅没有受过当地民众盛情款待,反而成了他们的敌人,给他们下缺德透顶的铁夹子,泉水里下毒,依次而来似地想起这一个接一个的种种事情,既让人生气又觉得可恨,那怒气几乎无法控制。火烧原生林的战术已成计划,正在准备实施,士兵们无人不知已经运来大量汽油。士兵们共同的愤怒与憎恶情绪,有一条管道似地同“无名大尉”内心连接在一起,官兵们都感觉到,天亮之后就下达火烧原生林的命令。望着漆黑之夜充血的眼珠上也许映出了他们追着躲避大火东奔西跑的半裸的女人们,也许映出了他自己正在强xx或杀戮的自我影像。直到此刻为止毫无趣事可言的战争使他们浓缩为战争就是血腥欲望的爆发,他们今天晚上得出的这个结论,并且决定以后一定照此实行的决心,后来在转战于中国和南洋各地时,果然满足了。
  藏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的人们,在这酷暑长夏将终的夜晚,人们一致的预感也是明天会出现五十天战争最高xdx潮的事态。不过他们既有紧张而尖锐激烈的情绪,也有平静深沉的情绪。他们躺在原生林巨木群里搭起的帐篷里,听着夜间森林里低沉的阵阵树涛,以及高处的树枝倾轧,每个人都想着破坏人长而又长的整个生涯。他们在村庄=国家=小宇宙即将被消灭之前,都回忆起人人都记得的创建当时的情况。我也常常想起并描绘这天夜里,代表村庄=国家=小宇宙所有人们的肉体与灵魂,并且是作为把这些高度凝聚在一起的存在的破坏人,全身武装地躺在原生林巨树中间的情景……
  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在原生林的各个地方,按峡谷和“在”的村落区分,凡是住在帐篷里的人,除敌性村民之外,一概不予以监视。如果想和邻近的帐篷商量好,一齐下山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完全能办得到。如果怕夜间同敌军接触被错当成奇袭队,那就从“死人之路”下到杂木林,在那里等到天亮,然后再去投降也行。作为这方土地的人,虽然并不希望明天就一齐玉碎,但是,既不想投降敌军,也不想沿着“死人之路”徒步绕峡谷半周之后,冒着困难顺着通向河下游村落的采樵人踩出的小路下山,这些,就当地人来说并不是办不到的。几家人聚集在帐篷里,一齐背叛,向敌军投降,这样的事也可能考虑过吧。然而,在预想到玉碎的前夜,这样的事例一件也没有发生过。
  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虽然睡得很沉,但是每个人都在梦中参加了破坏人主持的作战会议。第二天早晨,老人们出现于秋意颇浓的森林之中,他们无一不已经超过百岁,以老弱之躯,向大家传达的大概是他们梦中参加过的作战会议上谈的从未有过的紧迫情况吧?如果是为了这个,那就没有必要在晨光之中再加以议论的必要了。实际上是宣布:“无名大尉”现在决定要对原生林放火。这一情况在梦中同破坏人开会时已经取得一致的认识,老人们决定,以无条件投降结束五十天战争。由父亲=神官和外来教师们组成交涉投降事宜代表团,打着白旗,越过“死人之路”前往峡谷。大日本帝国军一连的官兵们正在秋寒之中站好队,个个紧张地等待关于进攻原生林的训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代表团,是侦察员报告说有打着白旗的人前来,“无名大尉”下令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无名大尉”面对急转直下的形势,他开始考虑以他独特的方式结束五十天战争。
  “无名大尉”听了原生林叛军方面关于无条件投降的申述,他冷静地恢复了自信之后,立刻把仍然带在胸前的紫色肾脏形标记揪了下来,于是他立刻以刚直的职业军人下令:把解除武装的敌方全体人员带到“死人之路”旁边,然后按盆地提供的户籍簿选择可以回到峡谷的人员。“无名大尉”就这样十分敏捷和严格地处理受降事宜,从而重新获得了麾下官兵们绝对的信赖与敬爱。但是他对投降者之中的老人却要仔细对照户籍,然后注视老人的面孔,而且让他自道姓名,检听他们的声音,这时就有损于他自然的威严,简直或了一个神经质的人了。此时的“无名大尉”,一定是想在现实中找到夜间的梦和白日梦中他曾竭尽全力与之斗争的敌军统帅,也就是破坏人。结果是户籍簿上有姓名的全都作为投降者允许回到峡谷。只把在法律上不能存在于现世的人留下来的时候,他再次转着圈子从那些人之中寻找了一遍破坏人,然后对于这些人不问男女老幼,下令一律杀害。但是,关于这次大屠杀,活下来的峡谷和“在”的人们把它当作新的沉重负担,最惨重的耻辱,从来没有作为回忆谈过。我也不过是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时,听过他对于此次大屠杀传奇般的插话而已。至于大日本帝国方面,不消说,对于这大屠杀从来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坚守沉默封闭实情的大屠杀,是五十天战争的神话中的核心,有值得弄清实际的分量,它成了无条件投降之后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真正陷于全面颓唐时期的巨大阴影……
  和这个情况相反的是,如今人所共见的这位“无名大尉”,作为他的一项事业,战争结束之后,他也把他的连留在峡谷,甚至不惜花费大力气改变盆地瓶颈处的地形,为此而着手一项很大的工程。这项工程把我们当地创建时期由破坏人爆破的大岩块和黑硬土块给彻底消灭了,用这顶工程使河的下游村落、市镇村的人们理解,他们的连只是为了这项大规模的土木工程,才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驻留了两个多月。“无名大尉”在这项工程最大规模的爆破施工中,随着一声巨响被炸得粉身碎骨,实现了他自炸而死的愿望。
  我从父亲=神官接受斯巴达教育时,关于五十天战争如何结束的传奇式插话是这样的:“无名大尉”打开户籍簿,让人们一个个地从他的检问处走过去,允许一家一户回到峡谷的人,挑着他们在森林中长期生活所用的家什帐篷,越过“死人之路”,向满是红叶的杂木林山坡走去。和那风景秀丽的山坡形成对照的,是那被一片青翠围绕着的洼地上因为弄虚作假的双重户口而被留下来的人们。五十天战争中我们当地很多人死了。一组两个人全缺员的户籍,由留在原生林的同年龄的别人充当。家属们只好沉默中承认这新的成员。对于老人们这样决定,村庄=国家=小宇宙这方面没有人提出异议,“无名大尉”也知道,但是默认了。从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天起,无论是军队或百姓,必须口径一致,绝口不提五十天战争,就像根本没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是出于官方的强制,“无名大尉”大概也明白,只是一方的强制是无济于事的。然而这里也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不论更改了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成了一个人的户籍而回到峡谷的人,也不论代替死者而取得了新户籍的人,和留在原生林洼地上而成为一个新集体的人比较起来,在各个方面都相差很远。可以说,素质优秀的人,从老人到孩子,也不论男女,都留在原生林的洼地上了。这个集体似乎是在示威一般。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作为经过了漫长的“自由时代”而自立的新世界,一天比一天繁荣,经过划入藩镇,以及随后明治国家的改正地税,以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登记,把人员分成了两部分,现在这二分之一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灭亡了,这灭亡了的一半才是最具有村庄=国家=小宇宙成员灵魂的人们……
  “无名大尉”最后合上了户籍簿,此刻太阳西沉,天色渐暗,他对站在原生林洼地的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宣告:“你们是真正的对大日本帝国发动叛乱掀起内战的人们。你们犯下的叛国罪必须受到应得的处罚!我以军事法庭的名义宣布你们死刑!”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大喊:“你们大日本帝国的户籍簿上既然我们是不存在的,对你们来说我们就是没有出生的。对没有出生的能判死刑吗?!你们从杀害我们那一瞬间开始,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我们的存在就成为历史!”
  随后是把洼地上的男女老少一个一个地吊在原生林大树的树枝上吊死。借渐渐升起的月亮之光查明确实把所有的人全都吊死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无名大尉”去向不明。在官兵们四处寻找的时间里,人们在巨树群里吊着的我们被吊死的人群里,发现了脱掉军服的“无名大尉”,是吊死我们当地人的时候出了差错,或者装作事故自缢而死,就不知道了。所以也有的传承说,村庄=国家=小宇宙投降之后,破坏峡谷瓶颈的土木工程,是“无名大尉”的部下们想找个表现他的遗志的手段而采取的一项错误行动,并不是他本人原本出于内心的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