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与痛风1
古义人将十五年间每隔上几年就犯一次病的腿疾对外称为痛风。实际上,从快四十岁的时候开始他便尿酸值增高,引起过痛风,后来定期服用了抑制尿酸的药,就再没有超过6、7的数值。可是每隔上四五年,人们就会看到一次古义人拄着拐杖踅着左腿走路的样子。被媒体或朋友们问及缘由时,他总回答是痛风发作,人家便不再追问。
其实,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痛风的发作并非尿酸积蓄过多这一内科方面的原因引起
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的三个男人,第一次虽说没成功,但从第二次起,他们便以娴熟的手法抓住古义人,使他动弹不得,然后脱掉他左脚的鞋,为了砸得准确,还脱掉了袜子,对准左脚大拇趾第二个关节砸下一个生锈的小铁球。就是这外科式的处置引发了痛风。
这种事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三次。古义人的左脚拇趾第一、第二关节已经变了形,连皮鞋都穿不进去了。其时恰逢经济增长期的过量进食使得痛风患者激增,古义人去定做皮鞋时,只对鞋匠说是痛风造成了骨骼畸形,便打消了鞋匠的疑惑。
只有千樫知道这病的由来,但古义人并没有告诉她遭此打击的背景,对家里其他人也是如此。古义人在国外得知吾良遭到袭击时,听报道称是一起黑帮分子的罪行,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怒直冲头顶,袭击自己的定期航班这回竟然对准了吾良。后来,当古义人知道这不是同一伙人干的时,尽管和对于遭遇暴力团体的白色恐怖的愤怒相矛盾,却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欣慰。
为什么古义人没向警察告发不止一次给自己带来痛风的暴徒呢?第一次袭击时,古义人就已经推测出他们以什么为契机,从什么地方来的了,但他决心不使事件公开化。当时,他们的手法还相当原始,如果自己的脚不是对方想要伤害的对象的话,整个袭击过程就像孩子们做游戏一般滑稽了。再者谁也没想到会重复发生。谁知道他们竟是些顽固得近乎变态的家伙,所作所为充满了淳朴的自信,每隔上一段时间便重复施行了三次这样的袭击。古义人的左脚骨骼粉碎,他人生惟一的爱好游泳,也为了躲避别人的目光而不得不放弃了。
最初他们出现的时候,恐怕是从古义人得了痛风而受到启发的。而袭击的最直接动机,可以断定是因为一个月前古义人发表的中篇小说。小说的内容是关于战败后的那个夏天,父亲非同寻常的死,儿子-古义人的叙述以及认为与事实不符的母亲的批评。
整个夏天,古义人在北轻井泽的别墅里写了这篇小说。为了完成后一半的攻坚而冥思苦想时,终于想出了一个单纯而有效的方法,从而顺利过关。他是从别墅穿过杂树林到旧草轻电铁车站前的商店街去买食品的路上,想出这个主意的。以至后来很长时间,每当路过那个杂树林都会想起这件事。由于全力以赴地写完原稿后的过量饮酒,入秋,作品在杂志上刊出后,便得了第一次痛风。
古义人给报纸的学艺栏投了篇写有痛风始末的小文,派遣那三个人的主谋显然读了这篇文章,肯定也让那三个人读了。袭击古义人的男人之一从背后缚住他的胳膊,往他嘴里塞了块手巾,另一个人摁住他的两腿,第三个人脱下他左脚的鞋袜,就像要给他检查痛风遗留下的浮肿脚面似的,其他两个人一定也在观看。古义人本人看着都觉得自己的脚长得很古怪。
随后,第三个人从皮包里取出铁球——比一般的体育铅球略小一些,听祖母说,这是古义人所在的村子,明治初年农民起义时领导者准备的炮弹。祖母还保管过几个呢——将铁球举至胸部的高度瞄准目标,按住他左脚的第二个人用古义人听起来很幼稚的,大森林里人特有的浓重口音,慎重地提醒要对准部位。
突然古义人意识到即将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恐怖和厌恶猛然袭来,他大喊一声便昏了过去。人在清醒时不堪忍受的肉体痛苦,由于失去了意识——至少是自觉的——就能忍受过去。这种乐天主义是古义人从小就具备的,而实际体验则是第一次。
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伸着两腿,背靠巨大的山茶花树干坐在地上。玫瑰开花之前,千樫栽种了大量野山草。看上去和杂草繁茂的野地相差无几的庭院,由于其中见不到柳田国男所说的那种古老住宅院子里种植的竹似草而能够分辨得出自己是在哪里。
在左脚有骨头的地方,像埋了灰烬,上面又覆盖了一层类似猪蹄胶质的肿胀的皮肤,随着血液的流动而一阵阵疼痛。他想起了刚才挨砸的事,并用视线确认了因淤血和麻痹变得十分滑稽的脚。
这左脚的疼痛如同深山峡谷的阵阵回声,古义人鼓励自己说,最初——就是现在——应该最疼,慢慢会减轻的。以前体验过的痛风在开始能感觉得到的阶段,尽管疼得发痒,却是一个劲儿地朝着更加疼痛的方向发展。和那种疼相比,现在是一秒一秒地减弱下去的疼。
古义人仰靠在一抱粗的山茶花树的分叉处,稍稍一扭动脑袋就能看见吊钟型的浓密树叶四周的空间。小象腿般粗壮的树枝坚固地支撑着这个吊钟。古义人感慨地看着它。还是个森林里的孩子的时候,古义人经常爬山,喜欢从密密麻麻的树叶中看外面。从背后缚住自己的那个人,把因剧痛而昏厥的他抱到能够观看这繁茂树叶的地方来,而且口音也和自己相同的这三个人,看来很可能是古义人儿时的玩伴了……
不久,古义人看见千樫和阿光从敞开着的木门走进院里来。脚疼得使他不敢大声喊叫他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千樫满怀愁绪似的低着头朝家门走去。对于气氛非常敏感的阿光走到半途却站住了,发现了瘫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父亲。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坐在树底下!”
阿光叫住了母亲。返回满面笑容的儿子身旁,一向沉稳而忧郁的千樫吃惊地问道。古义人做出一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妻子让阿光留在原地,自己踩着野草走到古义人的跟前来,古义人决定这样对她说:没有发觉痛风发作,来查看水沟时,绊倒在自己掀起来的水泥盖上了。
这样的处理方式——其结果没有惊动警察,甚至也没有上报纸——使得古义人以后每隔几年便遭受一次同样几个人的袭击。古义人甚至觉得自己就像那几个人的同谋似的。
第二次袭击发生在三年之后。伤愈后,古义人乐观地觉着自己能够忍受那样的疼痛,甚至感觉那些袭击者很滑稽,果然第二次的疼痛正是只有现在才能经受的痛苦。尽管这样,还是不打算报警,因为他觉得遭遇第一次袭击时,自己的决断是正确的。
做出这个决断的根本原因是古义人认为这不是依靠外部的体制所能够解决的问题。而且,古义人直觉还在于他怀念袭击自己的那些人,他们使用的语言使古义人产生了怀旧情感。古义人后来思考这一怀旧情感时,认为这其中有两个因素。一是地理性怀旧,即和古义人同一家乡的方言;二是对于倒回去四十年时光的时间性怀旧。在几乎每年都返回故乡看望母亲的古义人看来,现在这样的语调和语速、语音的质地正在从森林中消失。
但是古义人不认识袭击他时连脸都不蒙的那三个人。不管怎么努力从他们已过壮年的脸上抹去岁月的痕迹,仍然找不到认识他们的标记,尽管他们之间简短的对话是与古义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和时间相吻合的。
恐怖与痛风2
在柏林单身生活的古义人有时会回忆起更久远的过去。战后第七年,还在被占领时期,十七岁的古义人在松山CIE图书馆复习准备高考时,已去世的父亲的一个弟子,带了一些年轻人来找古义人。在图书馆东边的阅览室里有许多正在看复习题的高中生,古义人当时正悠然地瞧着窗外摇动的米槠树叶。忽然,他发现坐在桌子对面的人都朝自己背后的入口处看去,便也跟着扭过头去,刚才一直看窗外的瞳孔,一下子不太适应昏暗的室内,只看见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的眼神,犹如这个季节的森林峡谷里,到处焚烧的稻秆灰烬里通
红的火苗,这眼神引起了古义人的注意。古义人这才明白,这双眼睛其实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男人冲他微微摆了下头,古义人赶紧点了点头,收拾起物理计算用的草稿纸和在学校小卖店买的廉价白杆铅笔,塞进了书包。再把那本打开的小说,即刚才使古义人如此悠然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放回西边的书架上。
他正要朝那家伙走过去,都发现穿黑裤子白衬衫的混血儿模样的日本职员正从书架内侧的玻璃隔断里注视着这些闯入者。在几个男人中央,独臂男人一直盯着古义人。这个身穿开襟衬衫,用腰带系着臃肿的旧马裤的男人,歪着身子纹丝不动地站着。阳光直射到他的身上,没有赘肉的黝黑脸膛上,一只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古义人之所以会感觉到碳化了的稻秆余烬中的火色,就是由于此人的那只充血的眼睛。
一只胳膊的男人和比他年轻的同伴们默默地向走过来的古义人点了点头。他们走下楼梯,在一层的图书管理处,古义人打开书包让管理员检查时,独臂男人后退一步站在旁边,几个年轻人离得更远一些。其间尽管那帮家伙的态度粗俗而恭敬,但日本职员刚一指他们的行李,他们就一齐摆出了攻击性的架势,职员没敢再吭声。
出了图书馆,古义人和年长的男人并肩走着,由于古义人走在他没有胳膊的一边,所以觉得男人的上身向自己倾斜过来。图书馆位于原练兵场的堀之内。他们穿过街市,一直走到壕沟旁,古义人领他们从左侧拐进里面,这里盛开的樱花树下有一些长椅。当然,他们根本不会去欣赏那些盛开的樱花。
在三个长椅环绕的没有杂草的平地中央,有焚火的痕迹,烧焦的肮脏木屑依然醒目。
古义人坐在面对壕沟的椅子上,年长的男人隔开一些距离,将衬衫塞进腰间皮带的一侧朝向古义人坐了下来。古义人心里琢磨,此人如果有自我保护意识的话,应该坐在自己的哪一边呢?隔着壕沟和电车通过的马路,被空袭烧毁的银行建筑物映在夕阳淡淡的残照里。
然后,这个男人用二十年后,古义人受到三人袭击时,令他怀念的森林人的口音,开门见山地说起话来:
“俺是大黄!也就是干巴。你还记得吗?古义人!俺们急于告诉你的可能是件麻烦事!古义人在准备考大学吧,不过你还是立刻把俺们领到了能看见长江先生悲壮牺牲的地方来了。可见古义人决没有忘记俺们,没有忘记那一天的事,这就放心了!”
要说这叫做大黄的人物,古义人记得是在临近战败时,聚集在父亲周围经常开会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尤其对大黄这个名字印象很深。母亲也把大黄与父亲周围的其他人区别对待,给他起了这个干巴的外号。听妹妹说,因为“在”的人们管村边荒废的药草园里生长的蓼科植物大黄叫干巴。
“俺打算在道后温泉旅馆住上五天左右,想和古义人聊聊这七年来俺都在想些什么。你得听一听!虽然没能直接聆听先生的教导,俺们却互相鼓励着奋斗过来了,开荒种地,修整增盖修炼道场,现在道场可宽敞多了,能够容纳很多人修炼。粮食和所有生活用品都自给自足。还能做老酒呢。今天特意带了几瓶来。什么吃的都可以当下酒菜。古义人继承了长江先生的血脉的话,不会说从来不喝酒吧?
“俺们的修炼道场是按照长江先生的哲学,为了自给自足而修建的,现在也和金钱无缘。原则上说不需要那东西,这次是例外。因为离开了老家,住进了消费社会的旅店了。只是俺一个人住,他们几个借宿神社或寺院。俺之所以住旅店,就是为了和古义人聊聊。他们几个晚上也到俺住的旅店来,想一起谈谈。在松山那边还有泥瓦工的活计可干,是他们干活儿给俺凑的店钱。”
这天晚上古义人真的去了大黄的旅店。在那个小房间里,自己倾听大黄雄辩以及那几个年轻人的模样至今还历历如在眼前。因为这常常是伴随着巨大的悔恨而浮现在脑海里的。
那是个从天井垂下来的粗电线吊着的40瓦灯泡照耀下的六铺席房间。古义人的记忆摄下的是从比电灯还高的位置俯瞰下面的景象。靠墙的矮桌上,大黄和古义人吃过饭的餐具已收拾停当,铺席上放着一升酒和五个碗,他们——还是十七岁的少年古义人和大黄及其伙伴——围坐在铺席上。当然,喝老酒的只有大黄自己,古义人自不用说,几个年轻人也在喝粗茶。说是宴会,其实是听大黄的讲座。讲师满嘴酒气,酒味弥漫在阴郁的房间里……
大黄侃侃而谈的是长江先生——即古义人父亲的——战争末期的理论是错误的,他们通过痛苦的体验修正为新的理论。大黄将一本纸封面的薄书放在端坐的膝盖上,不时翻开来引用里面的句子。由于包了层书皮,看不见书名,但古义人感觉对方忌讳询问作者是谁。
古义人依据大黄朗读的——居然朗读了引用的汉诗——词句的线索,在松山的商店街、大马路入口处的旧书店以及其他书店搜寻了很长时间,他想要从右翼方面的人写的书中找出来,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当然这是过了很久以后才想到要去寻找的……
古义人认为大黄依据的这本书属于右翼方面的东西也是很自然的。他好奇的是大黄从哪里搞来了这本书。古义人的父亲死后,由于害怕进驻军搜查,家里人把有关国家主义思想的书都扔到大坑里烧掉了。
既然这些书籍都已被付之一炬——后来古义人才知道并没有全部烧掉——大黄若想找到表现右翼思想的散文和诗,就只有去读右翼学者、研究家的批判文章里所引用的了。后来古义人正是从那种书籍中发现了大黄当时抑扬顿挫地朗读的汉诗。
“苟明大义正人心,皇道悉患不兴起。”
据大黄说,这是《国六史诗》最开始的诗句。当时,“2·16”事件的被告是为了阐明起事的目的而引用的。不过,大黄否定了这首诗的思想——长江先生的错误理论的核心——和与此相关的思考方法、行动方法。尽管如此,大黄仍然用充满感情的低沉声音反复朗诵了好几遍。此外还有一些古义人难以理解的问题,下面写的是随着逐渐了解有关战争期间右翼分子和军人的思想和运动方面的知识后,古义人逐渐复原了的大黄的言论。
“长江先生本来也反对”2·16“事件的起义军官们的失败主义。为什么说是失败主义呢?因为他们缺乏起义后制定积极计划,组建新政权的意志。长江先生因此称之为失败主义,先生曾说这是起义者最薄弱之处。他还批评说,他们最后是在与东京市的警察队伍交火时阵亡的,这不就等于前功尽弃吗?
“不过,正如古义人也参加过,并亲眼目睹的全过程那样,长江先生自己也并没有制定计划就起义了,并且被小镇上的警察枪杀了。为什么长江先生会选择这条路呢?俺们这七年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并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那就是为了给以井上日召先生为首的”2·16“事件的军官们的失败主义做个了结。这样一来,后继者们就能够选择别的路前进了。古义人,俺们认为先生是这么想的。现在俺们走的路,正是长江先生早已设想的道路啊!”
大黄第二天晚上继续了他的演讲,尽管他的主要目标是河蟹和老酒。“战败的第二天,长江先生领导发动的起义时时浮现在俺们的脑海里。得出的结论是,那并不是长江先生率领俺们年轻一代进行的起义。先生的存在就像俺们头顶上闪耀的星星,那颗星星单独爆炸了。长江先生的行动本来应该是能够避免的。由于井上日召和参与”2·16“事件的军官们所采取的只由自己进行破坏活动,其余让后来者去完成的态度,导致未能获得最后的成功。”
大黄还说,长江先生原是北一辉①门下的人,熟知《日本改造法案大纲》,跟北一辉学到了与日召和军官们的乐观主义不同的切实的未来设想。先生将这设想消化为自己的计划,然而先生受到年轻人狂热的驱使,拖着被病痛折磨的身体,坐进了只知蛮干的俺们这些人的悲惨神轿……
由于当时吾良也在座,古义人觉得比起大黄整个论点的连贯性来,请您上轿这一表现更使自己脸红。母亲常常嘲笑发生于战败翌日的,由古义人的父亲领导的“起义”,以及跟着去的古义人。她还对那辆“战车”——在装过北海道鲱鱼粉的腥臭箱子下面,装上木轱辘——嗤之以鼻。“那些家伙们推着癌症晚期的你父亲出了门,仿佛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你也紧张地跟了去……”母亲总是这样说。
古义人在描写那一天发生的事的小说里,以母亲的批评以及“逆转”的契机作为结尾。这个中篇发表后,那些男人第二次来找他——是最初的袭击过了三年之后的事,伤已复原,脚骨还未变形——古义人的脚上再次掉下了小铁球。毫无疑问,派他们来的人一直密切关注着小说家古义人的动向。
恐怖与痛风3
大黄突然冒出来时,古义人已经和吾良成了朋友。他们的友谊缘于一件小事。二年级开始转学到松山中学的古义人,选修科目中选了“第二国语”。第一次上课时,穿着当时还相当稀罕的有西服背心的西装,个子很高,脑袋却很小的教师挨着个地追问大家“为什么你们选修古文呢?”他的意思是’为什么选这种没有人喜欢的课‘,可是古义人事先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想起了早在“起义”之前,父亲给他讲的日本古典里的故事非常有趣,就回答说:
“因为我觉得古文在细微地方的语言表现特别风趣。”
可是,教师却激动起来,
“不要道听途说!你举得出有趣的例子来吗?”
同班的吾良似乎忘记了自己才是常常惹老师生气的学生,也可能正是出于这一体验,他说道:
“你当时固执地沉默着吧?那就更激怒敌人了。”
古义人并没有屈服于老师的恫吓,举了一个父亲喝酒时给自己讲过两三次的例子,使老师越加生气。古义人讲的是,例如,鹫叼来一个婴儿,扔进了大树上的窝里,等着吃食的小鹫们被婴儿的哭声吓坏了,没敢吃婴儿。“什么?这种愚蠢的故事在哪本古书里写着呢?原文是怎么写的?”
面对咄咄逼人的老师,古义人也很反感,但还是做了回答:“彼雏望之,惊恐不啄。”“别胡说八道,你说,在哪本书里写着呢?”被这么一逼问,古义人也卡了壳,不安起来。因为他并没有亲眼看过那本书,只记得这是喝得微醉的父亲乘兴吟诵的一个故事。虽说父亲也给他解释过:
“小鹫们看见窝里奇妙的东西很害怕。’望‘不就是用来形容小鹫伸长脖子的样子吗?给人讲这一段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表现就熟练了。即使没有学问,会讲故事的人也能讲得很好的。”
如果老师的追问是,不是你自己瞎编的话,就把那本书拿来,那么古义人就会更加不安的。因为父亲的藏书都被烧掉了!听父亲说是《日本灵异》里的故事,真有这本书吗?
古义人的回答引发了女生们的笑声,教师脸上露出非常轻蔑的表情,去问下一个学生了。从这以后直到学期结束,古义人一直受到老师的漠视。同学中只有吾良一个人——他从京都转学来,因而降了一级——跟他搭话说:“你父亲真风趣呀。”
联想那个请古义人去道后旅馆吃饭,讲述自己和同伴们思想发展过程的大黄的口气,也给人以讲过多次而表达得非常熟练的感觉。换句话说,其用词之巧妙,给人感觉像是虚构似的。以至古义人这才理解了,由于父亲的缘故从不轻信别人话的母亲,之所以给大黄起了个“干巴”的外号,既表达了亲切感,也含有轻视的意味。
母亲曾说过森林中的人分成两种,一种人从不说谎。另一种人仅仅是为了愉快而说谎,并不与实际利益挂钩。父亲秉性诚实谨慎,却成了外来的不诚实的吹捧者的玩偶。虽然他蓄着胡子,派头十足,可纸老虎不也是玩具吗?
持续两天的讲座的高xdx潮是“起义”落幕时,古义人父亲牺牲的场面。父亲牺牲时古义人也在场,所以应该说是讲给从第二天开始参加讲座的吾良以及年轻同伴们听的。警察的枪声响起来时,大黄扑到箱车上的长江先生身上,想要为他挡子弹,结果大黄被射中左肩而倒了下去……
大黄亢奋地描述着袭击银行的场面,并且是当着事件目击者古义人的面,以证人自居地讲着。虽说有些夸张,却并非不是事实。果真如他所述的话,难道说自己头脑里储存了错误的记忆了吗?战后一段时间大黄仍呆在村子里,在山里或河边古义人还遇见过他。受伤后需要疗养,这也是正常的,但古义人记得早在战争期间,在放着父亲理发用的宝贝椅子的仓房里,从书架上搬下书来,整理信件的大黄就已经没有左臂了……
二十多岁的大黄没有被征兵肯定是有原因的。战败之际,到父亲身边来的年轻人都说自己是请假出来的。
在战败第二天的“起义”中,以几天前才从驻松山的部队来的,住在仓房二楼的军官们为中心,把坐在箱车上的父亲直接装上了卡车,像从前农民起义那样,向下游出发了。那天早上,大黄为了照顾有病的父亲,背着个装有旧尿垫等零碎东西的大包袱,走在头脑发热的军官们中间,被他们挤来挤去。那时的大黄究竟有没有胳膊呢?
到达了位于松山的,现在CIE所在的堀之内对面的地方银行大楼前,箱车被从卡车上搬下来,父亲像一尊小铜像般站在箱车里。推着这辆箱车,军官们冲进了大门。古义人站在空空的卡车上瞧着这一幕。很快大楼里响起了枪声,从银行旁边的小马路上冲来了警察。古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不顾被驶来的电车撞死的危险,横穿大马路,但他也没能跑多远,因为他顺着夏草萋萋的壕沟斜坡,哧溜溜滚下去了……
后来,就像母亲的口头禅那样,一切都结束了。装着父亲尸体的箱车,再次被推到了银行前,从沟里爬上来的落汤鸡似的古义人,眨巴着眼睛瞧着……据说直到母亲坐着通知父亲死讯的警车来到松山时,自己仍旧呆在原地,这是真的吗?从村子坐车到松山来,少说也要两个钟头的。
总之第二天,古义人由母亲陪伴着回到了峡谷。既然这个记忆是确实的,母亲就算去得再晚,也是去过现场的。如果那时除了被杀死的父亲外,还有一个被枪击中肩部的大黄的话,为什么母亲从没有和古义人谈起过呢?
大学毕业后,古义人看到了大黄在讲座上使用的那本书。那是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的书,讲述了日本国家主义在战争期间和战后的变迁——尤其是地方右翼小团体,战后五六年中在占领军压力下的变动——的文章。那本书里也引用了那句汉诗。大黄看的那本书正是那时刚刚出版的。
作者谈到战争期间右翼组织中由于战败而对价值体系的崩溃产生绝望而自杀的人,并举出了领导人的名字。古义人记得其中两个人的名字。十岁那年春天,父亲让他整理突然增多的来信,他用心辨认一个个封面上毛笔写的住所和姓名,然后记录在“账本”上,其中就有这两个名字——这些名字都很与众不同。
作者还指出,第二种组织是在法西斯的招牌上冠以“民主主义的”东西,组织的还是原班人马。此外还有第三种组织,即分散在地方的,直接进行非政治性社会活动和经济活动的组织。
如果说大黄在古义人的父亲惨死松山街头之后,用了七年时间在森林中建立了修炼道场,自给自足地生活到现在的话,他领导下的集团就属于这第三种组织吧。大黄具有利用这一运动的企图,所以来找在CIE图书馆进行高考复习的古义人。而且,在发生了不仅是古义人,吾良也卷进来的事件之后——那是作为大黄他们下一个行动的准备——大黄又为什么中止了行动,和同伴一起继续守护修炼道场呢?
遭到小铁球袭击时,古义人内心很想回避的难道是下面这个事态吗?即不得不在警察局或在法庭上面对使用森林方言进行共同事业的大黄及其同伙……
第一次被袭击时,听出三个人使用的语言是从现在村里年轻人那里听不到的语言时,古义人不能不凭直觉感到他们是保持着古老乡音的一直以封闭的集团形式行动的人。与这种感觉重合,下意识地想像到了大黄也是顺理成章的。
第二次铁球袭击是在古义人刚刚发表了《圣上让我拭泪》这部小说后不久的事。小说描写了刚刚战败时的父亲的“起义”,这也是吾良曾打算拍成电影的小说。
创作小说时,古义人不时回想起从十七岁和大黄再次见面到修炼道场发生事件这十天内的,特别是吾良也参加了的第二天晚上讲座时的大黄。然而古义人在小说中完全没有涉及大黄所作的关于起义的说明和评价。
实际上,当时听着大黄讲述他自己的往事,十七岁的古义人就产生了怀疑。包括这些疑问在内,原本可以把大黄写进小说,古义人之所以没有写的心理背景,是惧怕居住在大黄他们修炼道场附近的母亲周围发生风波——如果有人要问这有什么根据的话,也说不太清楚。
恐怖与痛风4
说不定大黄到CIE图书馆来找古义人的时候,心里还只是有一个未成型的计划吧。
大黄从地方报纸上得知师傅的遗孤转学到了松山高中,经常利用占领军的图书馆,并受到图书馆方面的特别评价,他想那么也许可以通过古义人和与美军有关系的人进行联系。恐怕仅仅是这么个模糊不清的计划。
大黄把古义人从图书馆里叫出来,在壕沟边盛开的樱花树下谈话,在刚才介绍过的那番开场白之后,沉默了一会儿,便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剪报。见古义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有些气恼,猛然瞪大被太阳晒成黑眼圈的眼睛,声音高亢地对同伙宣告:
“不愧是长江先生的儿子啊,不为这点儿小事忘乎所以。”
这报道是大约十天前,就是这个壕沟西边一家报社的朝刊社会版面登载的。报道称,上学期期末,一个高中生受到了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表彰。这个二年级学生每天去CIE图书馆复习功课,并阅读一本英文书籍。美国女所长得到了日本职员写的关于这个高中生完全能够看懂书籍内容的报告。这本书就是带插图的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上卷。其实,这并非适合孩子看的书,特别是会话中夹杂着的南部黑人方言,难以读懂。然而这个少年却能够流利地用日语译出任何一个段落来,就连在驻军基地当顾问的美军翻译官都非常叹服……
其实古义人是把母亲在战争末期用大米换来的岩波文库版译本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每一行都背得下来。一转学到这里,他就立刻从CIE的开架式图书馆里找到了英文原版,一边回忆着日文译文,一边阅读起来。不管英语能力是否有长进,整整精读了一年却是事实。后来被管理人员发现了,将大致经过记述下来的那篇报道,就把大黄他们招引到了CIE图书馆来。
由于古义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大黄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是如何依照先生遗训办好修炼道场的。他们开垦了周边的土地,并扩建了房屋,规划是先生早已制定好的,他们只不过是实现了先生的遗志建成了修炼道场而已。
古义人听着听着便回想起战争中期,军人以及来历不明的年轻人陆续住进仓房以前,父亲时常会离开峡谷一段时间。母亲没有告诉古义人父亲去哪儿了。古义人还想起为了家业的缘故,来找父亲的人们也无法获得确切的信息,失望而回的情形。
那时村子里流传着使古义人感觉和父亲所去的地方有关联的议论,即“另一村”这样童话般的传说。首先听到的是关于外祖父计划劝说村里人移民去巴西的传说。在国际性的排日气氛中,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外祖父便改换成了和曾经对这个计划感兴趣的人一起在这个地方建立“另一村”的计划。
恰巧政府正筹划将铁路延伸至临近小镇,但他们的村子偏离这条铁路线。于是,祖父购买了明治中期曾是汤治温泉旅馆的废村。
据说因为外祖父的父亲是镇压农民起义的有功之臣,所以县知事私下许诺,新铁路在“另一村”附近设一个站。可是实际建成的铁路比原计划远离了“另一村”,新铺设的县公路也是在靠近九十九道弯的山岭修了隧道,因此外祖父寄托在“另一村”上的希望落空了。巴西移民以及“另一村”的连续失败,使外祖父失去了资产和威望,成了这一带传说中的滑稽主角。古义人进入国民学校时,养成了每次坐汽车从村子去松山时,一到了快进隧道的视野开阔的地带,就开始幻想外祖父的“又一村”的习惯。
大黄所说的修炼道场不就是利用了父亲从岳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废村的土地吗?还有,父亲于战败翌日发动的“起义”,不也是和少年时代的古义人所相信的故事大相径庭吗?也就是说,是不同于袭击银行以筹措资金,为使结束战争的诏书无效,而从吉田滨的海军机场飞向大内山进行轰炸这种荒唐无稽的行动的。然而,如果他们以森林深处的隐蔽所为据点而等待时机,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大黄他们正是在那里建设修炼道场,自给自足地生活过来的……
在壕沟边的谈话结束前,古义人答应了晚上去旅馆,大概也是被这一想像所吸引的缘故。
晚上临走时,大黄说,既然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那么中午也想和古义人谈谈。古义人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星期六下午五点,在CIE松山有个唱片音乐会,这才是古义人最为关心的事。当天下午四点就关闭高中生们复习的阅览室,搬走桌椅,打通和会议室的隔断。平日,他都要一直学习到五点半以后,再走回宿舍,吃完晚饭,又一直学习到睡觉。这就是他一天的日程表。可是那天的唱片音乐会,虽是美国演奏家LP,选的曲目却是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室内乐——以往的CIE音乐会必不可少的是科普兰①格罗菲②、格什温③的乐曲。由于这个缘故,看了图书馆通知的古义人告诉了吾良,一向对美国现代作曲家的作品不屑一顾,称之为没有画面的“电影音乐”的吾良,欣然同意来听音乐会。受市民欢迎的CIE唱片音乐会的入场有限制,即便常来图书馆,并且成绩好的人没有招待券也不能进。一般的人没有门路搞到票。古义人之所以能邀请吾良,是因为那篇表彰报道而得到了一本COD,外加三张音乐会的招待券。
和大黄之间进行了一个白天和夜晚,又一个白天的三次谈话,渐渐没有什么话题了。虽然才四点,古义人用父亲惟一的遗物欧米茄手表对了对时间,告诉大黄一会儿和朋友有个约会,并提到了吾良。
这样告别了大黄,古义人离开旅馆,被大黄及其同伴一直送到电车总站,还跟着上了车。大黄大言不惭地对为难的古义人说:
“这些家伙想要参观一下古义人的生活方式。说实在的,俺也想看看。”
就这样,古义人和他们回到建筑用地的入口时,看见一些人正在CIE建筑物东边那个吊着篮筐的空地上玩篮球。这里的大树被砍伐后,在堀之内一带算是景色不错的地方。
吾良也在其中。他个头很高,光着晒得黝黑的上身,正接过球三步上篮。虽然年纪轻轻,生气勃勃,却显得沉稳老练。古义人看见每当球传到吾良手里时,和他一边的人都在保护他投篮。
打篮球的除吾良外都是CIE的日本雇员,在一旁观看的则是常跟吾良在一起的浪人①前辈,还有一个穿着亚麻衬衫的美国青年,古义人知道他叫皮特。前些日子,因通读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上卷而受到表彰时,从基地来的日语翻译官就是皮特。
在古义人看来,先不说皮特,对于使用球场的人冷淡得近乎歧视的那些日本雇员却和吾良他们一起练球,这实在让他惊讶。吾良很少到CIE来。而且古义人曾在这个狭小的体育运动场上有过耻辱的回忆。从去年秋天开始渐渐习惯了在CIE图书馆复习功课的古义人,到了地方城市来便极少有机会将皮肤暴露在阳光下了,古义人担心这样下去对健康不利,因此,当他光着上身在这里做体操时,日本雇员悄悄走过来训了他一顿。他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抬眼往二楼一瞄,只见一个矮个子美国人正俯视着他。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是皮特了。
这时已经有几拨来听音乐会的市里的文化人及其女伴站在正门或走廊下面了,可是日本雇员却听任吾良光着上身。古义人来了以后,他们还继续练习了一会儿。然后,日本雇员互相招呼着,当然是用英语,结束了运动,把篮球还给了皮特——体育设施的管理员另有其人,今天的使用许可大概是皮特申请的,而且,皮制的篮球特别贵重。日本雇员跑到建筑物东门那边去了,只有吾良一个人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吊着篮筐的立柱下面。
这时,已走到大门那边的皮特回过头,喊了句古义人听不懂的英语,同时,远远朝吾良扔了个高抛球。吾良跳起来接住球,半转身运了几下球就投了出去。球碰到篮板落入了篮筐。吾良接住从篮筐中掉下来的球,又运了一大圈,离得老远起跳投篮,终于空心入网。吾良这才把球夹在腋下,朝皮特走去。皮特接过球,指指吾良的肩膀和胸脯上亮晶晶的汗珠,好像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朝古义人这边走来的吾良,忽然接住了从二楼上扔给他的美军使用的质地很好的毛巾,用它悠悠然擦着上身。
吾良若无其事地回到吃惊得张大嘴巴的古义人他们身边,从浪人前辈手里接过运动衫——据说这是京都一个大学生送给他的冰球部运动服,前辈接过吾良递给他的毛巾,有点儿不情愿地跑去还毛巾。直到这时,古义人才得空把两张招待券递给了运动后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的吾良。无论是吾良还是还了毛巾跑回来的前辈都没有向古义人道谢。
一直等在旁边的大黄,让年轻的同伴站在自己身后,满脸堆笑地,非常恭敬地对吾良试探着问道:
“你就是吾良吧?你就是古义人的好朋友,有名的电影导演的遗孤吧……听完音乐会,到俺住的地儿来一下行不?请和古义人一起来。听完音乐会就赶不上宿舍的晚饭了吧?
“俺带来点儿山货,应该说是山里和河里的鲜货(说着大黄又堆出了笑容),还带了煮螃蟹和老酒哪。昨晚儿招待不周,要是跟朋友一块儿来,古义人就能轻松点儿了。请到俺那儿喝上一杯吧,螃蟹管够。”
这天晚上,在音乐会会场里还发生了一件事。作为解说员坐在大型扩音器旁边的皮特,叫一个日本雇员拿着一本精美的书来到吾良身边,给他看了夹有书签的一页。日本雇员故意压低声音对他说:
“这是威廉·布莱克的书,皮特说你很像这个长着翅膀的孩子。”
吾良挺直脖子,把书拿远些,仔细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回答。在旁边的古义人觉得,先不说那个陌生的孩子,倒是那个将孩子驮在肩膀上的年轻人很像皮特。趁着观众等待音乐会开始的工夫,皮特坐在当时很稀罕的金属椅上,他那张双眼间距偏宽的心形脸朝这边张望着。
很久以后,古义人看到的《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的插图中,那轻轻地将孩子驮在肩上的年轻人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儿皮特的影子。在家庭版面上看到的小天使般的大奔儿头和毛茸茸的卷发,倔强而有趣的小鼻头和小嘴巴,圆圆的下巴,的确都很像吾良。准确地说,这是古义人想像的吾良小时候的模样。千樫所说的,以没有缺憾的美貌受到所有人喜爱的吾良幼年时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恐怖与痛风5
音乐会结束后,文化人都去其他房间喝咖啡,被排除在外的古义人和吾良以及浪人前辈夹在从CIE的大楼里出来的人群中,走在昏黑的石子甬路上。古义人知道吾良愿意接受大黄的邀请,可是不知该怎么跟浪人前辈解释为好。走过宽宽的护城河桥,到达电车站时,古义人的担心就化为乌有了。刚出浴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大黄忽然从暗处冒了出来,跟古义人和吾良——完全无视另一个少年——打招呼:
“古义人好说,怕吾良有顾虑,所以来接你们。你们是谈论文学和音乐的人,头脑已经完全成人了吧。先不说古义人,吾良偶尔喝点儿老酒吧?全是些粗茶淡饭,不过河蟹可是蛮不错的。虽说在旅馆吃饭得有外餐券,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为了古义人嘛,这是对以前住仓房时,承蒙长江先生和太太的关照的回报。可以的话,也想请那位美国人尝尝乡下东西的味道。”
古义人一滴老酒也没喝,而吾良竟一边听讲座,一边毫不客气地喝干了杯里的酒后,又要了一瓶一升的,甚至评价这酒比父亲的崇拜者,一位女编辑带他去的京都作家和诗人们聚会时喝的酒还要好。他还狼吞虎咽地吃螃蟹,跟他说什么都不答腔。
见吃得差不多了,大黄挪开了空盘子,将一个红皮箱放在了一圈人的正中央。昨天晚上,古义人就看见这箱子靠墙放着,记得它曾是父亲房间里的东西。大黄伸出一只胳膊,啪地一声打开锁扣,手按着箱盖,将油光黑亮的脸转向吾良和古义人。
“这就是俺们的便携武器库。这里头还有古义人见过的东西呢。”
然后,大黄跪起一条腿,将一只胳膊伸进箱子里。在这段时间里,古义人的心七上八下的,特别是吾良在旁边,更觉得难为情。因为古义人猜想从箱子里取出来的可能是日俄战争时,出征士兵家的佣人拿回自己家的“牛蒡剑”。十岁时的古义人,曾把这个生锈的黑黢黢的东西挎在腰上,跟着箱车里兜着尿垫的父亲奔赴战场。这东西说不定会引起吾良无所顾忌的大笑吧……
怪不得大黄老半天才拿出来,原来是一堆缠绕在一起的东西,这东西很像细竹子或铁丝粗的昆虫,这是潜入水中捕捉河鳗时用的鱼叉绷子!
瓮川河岸现在环绕着水泥堤坝,但是古义人小时候,沿河都是竹苇形成的天然河堤。正如后来吾良送给他田龟时嘲笑他的那样,为了在孩子们中受孤立的古义人,用割来的弯竹给他做鱼叉的是来森林伐木的朝鲜叔叔。古义人的母亲照料他们三户人家的饭食,所以彼此很亲近。可是安装在削出凹槽的竹棍里的,以橡皮筋为动力的铁丝,由于没有磨尖,使得古义人又一次受到了小伙伴们的嘲弄。古义人去村边的铁匠铺,请铁匠用铁丝做了个带有倒刺的鱼叉,现在回想起来,那铁匠就是大黄。
古义人把旧潜水镜修了修,虽然有点儿渗水,还是戴上它潜到了水里的岩石下面。也不是真想抓鳗鱼,只是做做比自己小的孩子都非常熟悉的水中游戏罢了。谁知没多大工夫,就发现在长长的岩石裂缝中有一条吐着亮晶晶水泡的手指粗细的鳗鱼。它也正瞪着凸出的眼珠瞪着古义人。古义人一次又一次地抬头换气之后,终于将鱼叉贴近鳗鱼的鳃,拉开了橡皮筋。鳗鱼啪嗒啪嗒地甩了几下鱼叉,便不再动弹了。古义人跪在河水里,直起身子,瞧着耷拉在鱼叉上的垃圾一样的死鳗鱼,觉得很可怜。
从那以后,古义人再也没有去河里玩过的鱼叉,不知怎么竟落到了大黄的手里。看来鱼叉也被收入了“武器库”。那个起义时用的生锈的铁球也一定收在其中吧,这还是他后来才想到的。
吾良像个孩子似的兴致勃勃地摆弄起鱼叉来,一拉动橡皮筋,前叉就凸出来。大黄提醒他别把尖对着人。后来大黄又催要了好几次,吾良才把鱼叉一扔,醉醺醺地大声嚷道:
“这就是你说的武器呀……”
大黄不高兴地说:
“门上或墙上有小窟窿,从里面会漏出光吧?有人要是从那小窟窿往里看的话,自然会把眼睛贴在上面瞧吧?从那个小窟窿里,用细得遮不住光的鱼叉绷紧橡皮筋迎接敌人不可以吗?”
“真差劲儿。”
“俺们现在的对手是占领军,要进行抵抗!只要能弄到轻便的武器,谁还使用这种差劲儿的武器战斗呢!”
听了这番话,古义人才明白了大黄是为了充实“武器库”才对吾良感兴趣的,大黄说得非常露骨。吾良醉眼蒙眬地微笑着,态度暧昧地应承着。大黄逐渐锁定了目标,提到要吾良和那个美军军官加深友谊的可行性问题。其间,摆上了古义人的母亲在照料朝鲜人家时学会的大蒜猪肉粽子。两个少年回家路上议论说,这是战后七年来他们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宴会将要结束时,大黄突然谈起了古义人名字的由来。这个名字自然是以笛卡儿的西欧思想为原点的,但不止于此,在和大阪——当时的大阪——有贸易往来的这个地方,去商人们的学校怀德堂学习儒学的人很多,其中也掺进了其学统之祖,伊藤仁斋的古学思想。
“俺们修炼道场的先师是长江先生的太太的父亲,他提出的巴西移民和’又一村‘计划都失败了。这位老爷子少年时代在怀德堂学习了’子曰‘,青年时代又跟土佐的中江兆民用法语学习了’考几特·埃尔高·斯姆‘①。这不正是长江家特有的起名字方式吗!”
吾良捧腹大笑,使得古义人对他和大黄都感到厌恶。不过在回去的路上,天真的古义人心情又好转了,起劲儿地和朋友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