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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第01章 五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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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茂洋一郎
五月七日,星期天下午。
十几个人围着一堆白骨,排成椭圆形,在灯光微弱的宽阔大厅中,只有亲人们的啜泣声传来。
“那孩子……真的太娇小了……”
大姨子原野房江以绣有精致图案的手帕按着眼角,颤抖地说道。我茂洋一郎微微抬起头,马上又把视线移回妻子的遗骨上。
咲枝的肉体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一堆勉强维持人形的磷酸钙。但是,洋一郎心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悲伤。
这不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事实。
洋一郎与其他亲戚的差别只有一点,那就是洋一郎在事前已知咲枝的寿命将尽。洋一郎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咲枝的责任医师将她的癌细胞侵蚀状况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洋一郎。看着瘦骨嶙峋的咲枝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模样,洋一郎的悲伤早在那时候已发泄殆尽了。人的一生所能体会的感情,喜怒哀乐各有一定的分量,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悲伤了,洋一郎心想。
“妈妈火化的时候……,也没有变得那么碎……,爸爸火化的时候,甚至连手脚的形状还很清楚……”
房江用手帕捣着眼睛发出哽咽。父母在年轻时便因车祸双亡,如今妹妹又身故,现在的她再也没有至亲了。
洋一郎凝视着火化台。的确,咲枝的骨头已化成碎片,细碎程度令人吃惊。如果不仔细看,连头盖骨的位置都难以分辨。
“不过,剩下的骨头少也不见得是坏事。”
洋一郎的一句话,让周围的啜泣声在瞬间消失。亲人们纷纷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这表示咲枝大部分的身体都上了天堂吧。”
有人轻轻发出呻吟,宛如赞同洋一郎的说法。亲人们又低下头,啜泣声再次响起。
重要的人过世时,人们会对于每句话都极为敏感。每个人努力从这些话里寻找自我安慰的句子,或是让自己更难过的句子。
“爸……,接下来要做什么?”
站在旁边的凰介伸手拉了拉洋一郎的丧服袖子问道。听到如此天真无邪的问题,周围的哽咽声变得更响亮了。
“接下来要把妈妈放进那个白色坛子里,然后带回家。”
“那个坛子会一直放在家里吗?”
凰介还没进入变声期,以小学五年级的平均发育速度来看似乎慢了一点,个子也很娇小,身上那件儿童丧服的衣袖显得松垮垮。
“过一阵子要把妈妈埋在坟墓底下,这样子大家才可以随时来看她。”
听完洋一郎的说明,凰介缓缓地眨了眨眼,视线移回遗骨上,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露出了纯真的神色。
洋一郎不确定儿子是否真的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能理解什么是死亡吗?他知道妈妈已经不存在于世界上,只留在他心中吗?接下来的岁月,想必会为了如何与“心中的母亲”相处而烦恼不已。想要解决这个烦恼并不简单,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各位亲属,”
负责丧礼仪式的年轻男子轻轻咳了两声,将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在腹部位置交叠,严肃地说道:
“接下来进行捡骨仪式。请以两人为一组,使用这边的两双筷子将遗骨捡到骨灰坛中。”
服务员详细说明捡骨方式,并告诉大家用来捡骨的筷子象征“桥”(* “筷子”的日语与“桥”同音。),意思是协助往生者平安渡过三途河(* 佛教里前往冥界时须渡过的河。)。
首先是洋一郎,他挑了一根看起来像芹菜梗、不知道是哪个部位的骨头。骨头落入壶中,发出“喀啦”的清脆声响。两双筷子不断地传给下一个亲属,坚硬的壶底断断续续传出相同的声响。在场亲属全部轮过之后,火化台上还剩下一些无法用筷子夹起的细小骨片及骨灰。服务员不知从何处取出两张白纸,利落地将骨片、骨灰收集起来倒入骨灰坛中,捡骨仪式就这么完成了。
洋一郎抱着骨灰坛与亲属们一起离开大厅。走在洋一郎身边的凰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脚上那双与丧服极不搭调的运动鞋鞋尖。昨天洋一郎说要帮他买双皮鞋,但凰介紧闭着嘴猛摇头,坚持不肯。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将母亲的死与买东西这种物欲性行为连结在一起吧。
走过由服务员恭谨拉开的大门,初夏的阳光让脸颊感到一阵暖意。微风徐徐吹来,往左右延伸的木瓜花已过了盛开期,白色花瓣柔弱无力地在风中摇曳。洋一郎望着白花,突然有一种仿佛自己已死的奇妙感觉。
洋一郎以前曾经遇过一个声称自己是尸体的病患。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洋一郎还在研究所的精神病理学研究室当研究生。当时的指导老师是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医师田地宗平,在他的率领下,洋一郎与其他研究生一起拜访了某医院的神经科。那名患者是个年轻女性,刚从精神科转到神经科就诊。她声称自己已死,浑身发出恶臭,爬满了蛆。这种病的病名是科塔氏症候群(Cotard‘s Syndrome),属于一种因脑部异常所引起的认知机能障碍。在感觉领域中感受肉体的部分因某种原因与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失去联系,而边缘系统掌管人类的情绪感受。换句话说,她对于身体的情绪感受都被截断了,所以才坚称自己是一具尸体。
那个患者的眼神迷惘、毫无神采,洋一郎从来没看过一个人的眼神是这个样子。当时,他很讶异,完全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有这样的眼神。但是现在,他似乎稍微可以理解了。
或许就跟我现在的感觉很像吧。
宛如自己已死的感觉。
“我茂……”
洋一郎听到有人在叫唤,于是抬起头。他看见水城彻正从黑色花岗石长椅上起身,朝自己走来。水城的妻子惠及独生女亚纪也在水城身边。
“水城,你特地赶来?”
“火化时,我希望至少能够待在靠近咲枝的地方。”
水城抚摸着下巴修得很短的胡须。他的脸孔微黑,颧骨非常明显。
“刚刚为什么不进来?”
“不方便进来。捡骨仪式不是只有亲人才能参与吗?”
水城与洋一郎从大学时代就是好友。虽然是同学,但水城曾经重考过一次,所以比洋一郎大一岁,今年应该四十五岁了。两人从相模医科大学的医学系毕业后,一起进入母校的研究所攻读博士课程(* 日本学校的博士课程分为前期与后期,前期相当于台湾的硕士。)。水城现在依然在大学担任研究员,而洋一郎则任职于附属的大学医院。
“惠说她也想要拜一下咲枝的遗骨。”
水城望向身旁的妻子。惠从刚才就一直看着洋一郎怀里的骨灰坛。她的下眼眶有黑眼圈,鼻子通红。由于她的皮肤很白,如今的模样益发令人鼻酸。惠向着骨灰坛静静地合十膜拜,微微吐着气息,默念咲枝的名字,接着抬起头望向洋一郎。
“我茂老师,你一定很难过吧?”
“我已经看开了……”
惠与咲枝的关系就像水城与洋一郎,在大学时代是同学。她们在洋一郎及水城成为研究生的第三年才进入相模医科大学就读。当时,洋一郎与水城以研究生以助理身份参与了由田地所负责的一年级特别课程,因而结识了咲枝与惠。这两个女人的风格完全不同,但是同样拥有姣好的面孔。当时的洋一郎与水城在小酒馆各自发下豪语,一定要追到其中一人。结果,两人都成功地达成了心愿。没等到女方毕业,洋一郎已经和咲枝结婚,水城也与惠共结连理。基于娘家的经济状况以及对未来的规划,咲枝与惠都在婚后休学了。
由于学生时代的习惯难以改掉,直到现在惠依然称洋一郎为“老师”。虽然当时洋一郎只是一介研究生而非老师,但大学部的学生多半对研究生以老师相称。
“凰介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
惠屈膝把脸凑向洋一郎身边的凰介。凰介似乎被吓到似地直盯着惠,他的眼中带着某种惊慌。洋一郎颇为纳闷,凰介从小已经见过惠无数次,为什么今天突然这么慌张?
沉默维持了好一会儿。
“凰介,不要紧吧?”
站在惠身旁的亚纪面露担忧之色问道。亚纪留着短发,刘海在风中轻轻摇摆。亚纪与凰介也是就读同一所小学的同学,只不过不同班级。换句话说,这两个家庭的父亲、母亲及小孩都是同学,实在是颇为难得的交情。
凰介似乎没听见亚纪的问话,只是露出迷惘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惠。看着凰介那异样的眼神,惠显得很困惑。
“呐……凰介?”
亚纪又叫了一次,凰介这时才终于转过头来。
“啊……,嗯,不要紧。”
“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例如联络老师什么的,要跟我说哟。”
亚纪的语气很像成熟的大人,但又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
“不用了,联络什么的我可以自己做。”
“你什么时候会来学校?”
“大概下个星期一吧。”
洋一郎曾经打电话给凰介的级任导师,替凰介请了一个星期的丧假。
“喔……,那你不参加运动会了吗?”
听到亚纪这句话,凰介发出了“啊”的一声。
“对了,我都忘了这个星期天要办运动会了。”
“嗯,看来你没办法参加了。”
“凰介,想参加运动会的话就去吧。”
听到洋一郎这么一说,凰介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说道:
“还是算了……”
洋一郎把视线移向停车场,亲属们都站在接送巴士前看着洋一郎等人。
“水城,我们得走了。你是开车来的吧?”
“是啊,停在巴士旁边。”
水城的黑色奥迪就在接送巴士的后方阴影处。洋一郎等五人便往停车场走去。这个火葬场位于视野良好的高台上,停车场的另一边就是清朗宽广的天空。
“谢谢你特地过来,水城。还有惠和亚纪,也谢谢你们。”
洋一郎与凰介坐上接送巴士,水城一家人也坐上奥迪。接下来的行程是在洋一郎的公寓举行荤食宴(* 日本丧礼习俗中从素食转为荤食所开的筵席,一般于火葬结束后举办。)。丧礼的大小琐事都是由大姨子房江负责处理。
“亚纪和惠阿姨长得好像喔。”
在摇晃的巴士上,洋一郎转头望向隔壁的凰介。
“怎么突然这么说?你们不是从小就认识吗?”
“嗯,是没错……,但是我刚刚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们都穿着黑色丧服吧。眼睛和皮肤颜色也很像。”
“嗯……或许吧。”
“亚纪长大以后也是个美女吗?”
“爸也不知道,或许不是。”
巴士由高台上沿着坡道缓缓下行,车上的亲属个个沉默不语,偶尔发出极细微的低语。
“爸爸,你请假到什么时候?”
“跟你一样,一个星期。这段期间,爸请田地老师帮忙照顾病人。”
“照顾什么病人?”
“就是爸爸负责诊疗的病人呀。”
听到洋一郎这么说,凰介的表情瞬间变得很不安。
“爸……”
“你还记得田地老师吧?”
“啊,嗯……,守灵夜那天他也来了。”
田地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学生时代的恩师。当时的他是医学部部长,目前在大学任教,同时也是洋一郎的同事,在大学附属医院当兼任医师,年纪快七十了吧。
两人不再说话。洋一郎任由身体随着车体摇晃,双眼茫然地望着咲枝的骨灰坛。
“田地老师的脸,好像上下颠倒了。”
凰介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一时之间,洋一郎听不懂他的意思。
“上下颠倒……”
想了一下,终于懂了。凰介说的是田地蓄着白胡,头顶却光秃秃的这件事。真会开玩笑啊,洋一郎不禁转头望向他。不过,儿子的表情却非常认真,原来他只是坦率地说出了内心的感想。洋一郎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笑意。
一瞬间,从双唇之间发出来的却不是笑声,而是哽咽。
不知不觉,洋一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完全无法停止,原以为已经用完这辈子的悲伤,如今再度涌上心头。
原来悲伤只是被压抑了……
这时,洋一郎终于理解这个事实。而且压抑悲伤的力量是如此脆弱,只要受到其他感情的稍微牵动,便会溃堤瓦解。
“爸……”
凰介把手放在洋一郎的丧服袖子上,他想要激励父亲,想替父亲打气。但这反而让洋一郎的情绪更加沸腾。
洋一郎像个孩子般不停地哭泣,直到进了家门。
(二)我茂凰介
五月八日,星期一的正午过后。
凰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茫然地望着身穿围裙的姨妈。房江身上这条围裙是咲枝留下来的,由于是有袖子的全罩式围裙,被肥胖的房江穿在身上,看起来跟以前的形状完全不同。房江与咲枝虽然是姐妹,但无论长相、声音、体格等各方面都有天壤之别。
或许不像比较好……。凰介突然有这种想法。如果家里有一个长得很像母亲的人,一定会让自己坐立难安吧。不但如此,还会比现在更思念母亲。凰介可是哭了好久,不断地捶打膝盖,才终于接受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以前,凰介曾经问过咲枝这个问题,这不是什么含义深远的问题。那天下着细雨,咲枝与凰介并肩拿着伞,正要到百货公司买新鞋。那时,凰介刚升上二年级,所以是三年前。三年前正是咲枝检查出体内癌细胞再度复发的时期,只是不知道在那之前还是之后。
以当时咲枝的回答来推测,应该是之后吧。
原本一开始的问题是“猫咪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从道路的另一侧迎面走来几个小学生,一边踩踏地上的水洼,一边高唱着乱改歌词的“踏猫”(日本著名的儿歌)。五音不全的歌声逐渐远去,凰介只听懂歌词的一部分。
“猫咪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对于凰介这个天真的疑问,手持雨伞的咲枝微微倾着脑袋,一边俯视凰介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
“猫咪其实并没死呢。”
凰介无法理解这个答案。咲枝眯着眼睛接着解释:
“猫咪其实没有被踩到,所以没死。那首歌是骗人的。”
“骗人的?”
“对,骗人的。”
原来是骗人的。天真的凰介相信了。既然是骗人的,那就没有必要问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
两人继续在雨天的路上走着,这时,凰介的脑海里又浮现另一个疑问。数年前,凰介曾经参加过爷爷的丧礼。爷爷的死不是骗人的,他真的死了。包括洋一郎、咲枝以及所有亲戚都这么说。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在百货公司买了鞋子,离开收银台时,凰介问了咲枝这个问题。这次,咲枝立刻给了他一个答案。
“就不见了。”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
原来如此,爷爷的确不见了。
“不见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凰介问了这句话之后,咲枝转头看他,将手掌放在他的脸颊上,微微凑近。每当咲枝打算对凰介说重要的话时,总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凰介擅自拿出厨房的菜刀来研究时、凰介说谎没去上游泳课时,咲枝都是以这种方式循循告诫。
“不见了以后……”
这一次,咲枝只说了极为简短的一句话。
“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见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咲枝一直盯着凰介。
后来,咲枝与凰介去上厕所。由于咲枝迟迟没有从女厕里出来,凰介很担心。当他走向女厕的入口处正要呼唤妈妈时,看见咲枝正朝自己走来。凰介还来不及抬起头,已经被咲枝用双手抱住,猛力拉了过去。接着,咲枝蹲在凰介面前,两手绕向凰介的背后,将凰介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凰介动弹不得,感觉很不舒服。他闻到雨的味道,听见咲枝的呼吸。咲枝的呼吸声越来越紊乱,凰介从来没听过这种节奏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咲枝终于恢复平静,呼吸声也逐渐正常。凰介心想,妈妈哭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刚才那个问题问错了,或许根本不应该问那样的问题。
所以,凰介再也不问这个问题,不论对谁。
三年之后,咲枝不见了。不见了以后……
果然,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咲枝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她的身体已经在火葬场被烧掉了……
突然间,凰介从往昔的记忆中回过神来。他想到昨天的奇妙体验。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火葬场外遇见水城一家人的时候,惠曾经蹲在凰介面前,把脸凑近他。那一瞬间,凰介的眼前突然浮现一个奇怪影像,好像电影画面突然跃上眼前。因为那个影像,凰介甚至没听见亚纪的呼唤。
到底是什么?那个影像……,那个奇妙的影像……,两个流汗的身体……
没穿衣服的身体……
“阿凰,怎么了?”
房江正看着凰介。他慌忙抬起头来,摇摇头。
“没什么。”
“真的没事?”
房江一脸担忧地俯视着凰介好一会儿,终于又走回厨房。这几天都住在这个家打理一切的房江,预定今晚返回福岛的乡下老家。
“爸,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凰介向着洋一郎问道。洋一郎正坐在厨房椅子上啜饮着房江泡的茶,他穿着衬衫的背影似乎比以前瘦多了。
“阿凰,要去哪里?”
洋一郎还没开口问,房江却先发话了。
“只是随便走走。我一定要待在家里吗?”
“偶尔还会有一些吊唁的客人上门,阿凰最好跟人家打声招呼……”
房江一边说,一边视察洋一郎的脸色。洋一郎撇了撇嘴,微露困扰的表情。
“你不想待在家里吗?”
“嗯。不太想。”
凰介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这是谎话。
从今天早上起,陆陆续续有当初无法参加守灵夜及告别式的吊客上门拜访,大部分都是咲枝在工作上认识的人。他们总会对凰介说些“你要加油”或“打起精神来”之类的话,让凰介感到很不舒服。他实在不懂到底要加什么油?为什么母亲死了还得打起精神?
“去吧!”
洋一郎摆出笑脸,镜片底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谢谢爸!”
凰介从沙发上起身,走出客厅。“阿凰,这个!”当他在门口穿鞋时,房江叫住他。
“这支手机带在身边才行。”
房江把一支附有卫星定位功能的手机交给他。大约在一年前,曾经有某个时期经常发生小学生被骚扰的事件,洋一郎与咲枝颇为担心,因此买了这支手机给凰介。但是凰介很少使用,出门时经常忘记带。
“来,放在口袋里吧。”
凰介将手机塞进口袋便走出家门。在公共走廊上,眺望着远处闪闪发亮的大海。凰介的家在一栋十层楼老旧公寓的五楼,由东海道线平塚站搭巴士往海边的方向约十分钟的车程,因此从公共走廊上可以清楚看到相模湾。
搭电梯到一楼,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头。温和的阳光在柏油路面映照出短短的影子,带着海潮香气的微风掠过鼻端。
“凰介?”
回头一看,穿着浅灰色套装的惠正站在眼前。凰介一看到她,心脏便猛力抽动了一下,脑子里尽是昨天在火葬场外面看到的影像。
“午安。”
“午安。你要去哪里?”
“没有特别想去哪里……”
凰介不敢与惠四目相接。
“散步吗?”
“对啊,散步。”
“现在是上班时间,我的客户刚好住这附近。”
以前曾经听咲枝提过,惠的职业是保险业务员。
“我茂老师在家吗?”
“在。不过,偶尔会有客人过来。”
“嗯,真辛苦呢。”
惠在凰介的面前蹲下,把脸凑近凰介。原本垂落在肩上的黑发滑落到脸庞。凰介不禁把上半身往后缩了一下,惠颇为纳闷。
“凰介……不要紧吧?”
凰介母亲的过世以及他的反常态度,这两点都令惠担心。
“不要紧,我没事。”
凰介望着惠,又往后退了一步。惠感到更错愕,皱起眉头。
这时候——
凰介的眼前又出现那个影像,跟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个奇妙、从来不曾出现在记忆中的影像。
那是一个明亮的房间。眼前的视野被一根根垂直的柱子遮住了一部分。在柱子的另一侧,有两个人影正在蠕动着,两具淌满汗水的裸体缓慢地扭动。凰介看不见他们的脸。不过,却看得到另一张脸。在横躺的两个人影旁边,有一张脸正往凰介的方向看来。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的黑色刘海在眉毛上方,修剪得很整齐,似乎是个男孩。难道是自己吗?自己的脸映照在窗户或镜子上吗?不,那个男孩的前面并没有柱子。自己被关着,但是那个男孩却是自由的。接着,视野开始移动,视线转向自己的手掌,自己的右手拿着一个方形玻璃瓶。这是什么?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凰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瓶子里装的是一种很不好的东西,而拿着这个东西的自己……
“凰介,你怎么了?”
“没什么。”
凰介勉强挤出声音回答。他不敢再看惠的脸,转身背对着惠。
“啊,凰介……”
不顾惠在身后呼唤,凰介快步离开了那儿,在小巷子里胡乱钻来钻去,感觉心脏正在砰砰乱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昨天和今天都看到那种奇怪的影像?凰介已经见过惠很多次了。惠常常来家里找咲枝,每次学校的教学参观日凰介也见过,但过去从未浮现过那样的影像。
该不会是脑筋不正常吧?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凰介在附近胡乱绕了一阵子,带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公寓。
那一天,他脑中一直在想着那个奇怪的影像。
隔天清晨,在床上醒来的凰介吃了一惊,感觉大腿内侧冰冰凉凉的,急忙起身一看,果然没错,竟然尿床了。
凰介赶紧转头望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没有声音,看来洋一郎还在寝室里睡觉。
他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蹑手蹑脚地下床,把湿掉的睡裤与内裤脱掉,迅速将床垫套拆下,全部抱在怀里,偷偷摸摸溜出房间。隔壁房间的房门还关着,那间房原本是双亲的寝室,现在已变成洋一郎的个人寝室了。下半身一丝不挂的凰介穿过客厅,走向更衣间,将洗衣机的盖子打开,把衣物和床单通通丢进去,按下启动钮。接着又赶紧回到房间,换上新的内裤与睡裤。但是仔细一想,穿着不成套的睡衣会被怀疑,于是决定连上面的睡衣也换掉。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洗衣服?”
才刚换完睡衣,便看见洋一郎从房门探头进来。凰介急忙编了一个借口:
“我也……想帮忙做家事。”
洋一郎一听,感慨万千地说道:
“妈妈如果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正在庆幸尿床没被发现的凰介敷衍地点点头。
“或许吧……”
忽然间,凰介想起咲枝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二年级的学生之中,有一个学生突然会尿床……”
咲枝是都内某所小学的心理辅导老师。这工作是田地介绍的,职责是聆听学生或家长诉苦,解决他们的烦恼,有时候对象甚至包括学校老师。既然身为心理辅导老师,照理说工作上听到的内容连家人都不能透露,不过咲枝偶尔还是会将工作上的经历告诉凰介。
“那孩子的妹妹在两个月前出生,他原本倍受父母的关注,现在父母却将焦点转移到妹妹身上去了。”
“这和尿床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怕父母被抢走,希望借由尿床来吸引父母的注意。”
“所以他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就算没有那个意识,身体也会任意做出行为,人类就是这样的动物。”
难道自己也是因为这样尿床吗?害怕父亲被别人抢走?可是自己又没有弟弟妹妹,到底谁会把洋一郎抢走?
凰介想了又想,但这时的他是想不出答案的。
与洋一郎独处的一个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凰介很怕又尿床,睡前总是尽量不喝水。或许是谨慎小心发挥了效果,弄脏棉被的事情不再发生了。
星期六的中午,洋一郎忽然出门。凰介颇感讶异,不晓得洋一郎去了哪里。傍晚时分,只见洋一郎提了一个很大的方形包裹回来。
“那是什么?砧板?”
“是一幅画,在百货公司买的。”
洋一郎在客厅的桌上拆开包装纸。那是一幅模样可怕的怪画,被表在木质画框中,画中的男人双手捣住两只耳朵、张着嘴巴,男人头顶上是一片红色天空。整幅画的笔触呈现诡异的扭曲。凰介觉得好像看过这幅画。画框边缘的玻璃面以胶带贴着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上面以铅笔写着——<呐喊>爱德华·孟克(1893年)
“啊,美劳课本上介绍过这幅画。你把它买下来了?”
“当然是复制品,这是彩色印刷啦。”
“原来不是真的。”
想一想也对,够资格刊在教科书上的画作怎么可能被摆在百货公司贩卖。
“你想把这幅画挂在家里?”
看着这幅可怕的画,凰介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洋一郎先是点点头,接着又耸耸肩说道:
“别担心,爸爸会把它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洋一郎并不打算将这幅画挂在客厅或厨房,这一点让凰介着实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洋一郎要买一幅这样的画?这个家刚失去了咲枝,为什么还要故意用这么可怕的画来装饰呢?凰介正要开口问,洋一郎已经拿着画框站起来,走进了房间。凰介偷偷从门口窥探,洋一郎拿着画框在房间墙壁上比来比去,正在思考挂画的位置。有时微微点头,有时又似乎在口中喃喃自语。看着洋一郎的举止,凰介实在不太敢开口,只好离开房门,回到了客厅。好一阵子,那幅画的模样都在凰介的脑袋里挥之不去。捣住双耳、张开嘴巴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景色。
当天晚上,凰介正坐在客厅角落愣愣地看着咲枝的遗照时,手机响了,荧幕上显示“水城家”。水城叔叔找我有什么事?虽然电话簿里记录着水城叔叔家里及手机的号码,但过去几乎从来没打过也没接过。
“喂?”
“啊,凰介吗?我是水城。”
原来是亚纪打来的。
“你们班的西尾老师想问你,明天会不会来参加运动会?”
“啊……”
凰介完全忘记运动会这回事了。不过,为什么是亚纪打电话来呢?
“为什么是老师呢?”
“什么?”
“为什么不是老师打来问,而是……”
凰介支支吾吾了起来。小时候,凰介总是叫她“亚纪”。但是自从升上三年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么叫很不好意思。自从有了这样的感觉,凰介一次也不曾好好地叫过亚纪的名字,总是以“在你们班上”或“你们家有看那个节目吗?”之类的暧昧用语含糊带过,就连“你”这个字眼,凰介都觉得不太适当。凰介想跟其他同学一样称呼她“水城”或“水城同学”,又怕突然改变称呼会让她觉得奇怪,所以一直不敢付诸行动。
“你想问为什么是我打电话吗?”
“对呀,为什么?”
“当然是担心你,想知道你现在好不好,所以才故意找藉口打电话给你呀。”
亚纪从以前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
“……凰介,你还好吧?”
“还好。”
“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的运动会你能来参加。学年团体舞蹈你一个星期没练习,或许没办法参加了,但可以参加接力赛跑之类的项目,运动一下,说不定心情会变好呢。西尾老师还说他已经安排好了,骑马打仗什么的,只要你来就可以参加,不想来也会有别人递补。你会来吗?”
“我考虑一下……”
“来嘛。”
挂断电话前,凰介告诉她“或许会去吧”。
“爸,我想参加明天的运动会。”
凰介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原本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桌上型电脑的洋一郎转动椅子面向凰介。傍晚买回来的那幅画最后被挂在书桌旁的墙上。
“刚刚的电话是亚纪打来的吧?”
洋一郎带着戏谑般的笑容说道。
“是啊。”
“她很担心你,希望你能参加运动会,对吧?”
光听凰介这边的对话就什么都懂了,真厉害。
“好,那爸爸也去帮你加油吧。”
洋一郎从椅子上站起,两手在胸前一拍,说道:
“既然是运动会,应该需要带便当吧?”
“是啊,没有营养午餐。”
“OK,爸爸会早点起来做便当。”
“一起做吧,我也会帮忙的。”
“这个主意不错。主餐就做饭团吧。”
“配菜呢?”
“炒蛋。”
“肉丸子。”
“马铃薯沙拉。”
“太棒了。”
“就这么决定。”
凰介与洋一郎同时举起右手,伸出拇指与食指在脸旁笔出“L”形的手势。这个手势是父子俩常用的暗号,不过到底什么时候该用,凰介自己也不太清楚,想来洋一郎也是模模糊糊吧。“赞成”、“了解”、“不用担心”……,几乎所有状况都可以使用,说得好听一点是挺方便,说得难听一点是没什么意义。
“爸爸本来打算今晚把报告赶完,但是既然明天要早起,还是算了吧。”
洋一郎转向电脑前,将手放在滑鼠上。
“爸,你在写什么?”
凰介越过洋一郎的肩膀望向荧幕。荧幕上是一篇冗长的横式文章,虽然是以日文写成,但随处可见英文的专有名词,使得整篇文章好像变成一大篇填空题。文章标题是<卡普格拉斯症候群>。当然,凰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今天,爸爸到医院看了一下病人的状况……,有位病人的病情蛮棘手的。”
凰介以沉默不语来催促洋一郎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生的病就是卡普格拉斯症候群(Capgras Syndrome),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病,得这种病的人会把身边很亲密的人当做是别人伪装的……。就像爸爸负责的这位年轻女病患,她一直说有人伪装成她的父母。她说那两个人虽然长得和她父母一模一样,但不是她父母。”
洋一郎忧心忡忡地说明之后,耸了耸肩说道:
“……很奇怪的病,对吧?”
凰介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只好点点头。
“好了,既然要做便当,得去买一些菜,不如现在去吧。”
于是,凰介与洋一郎走过夜晚的街道,来到了超级市场。两人一边商量一边在店里物色,付过钱走出店门口,凰介偶然间回头一望,黑夜中的一排黄色方形灯火看起来好像某种传统市场。仔细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夜晚来这家超市。
晚上十点,凰介上床就寝,但是他突然想到还没上厕所,于是又从被窝里爬出来,可不能又尿床了。走出房间的凰介,看到洋一郎站在厨房流理台旁,正要将一颗浅蓝色药丸放入口中。
“那是什么药?”
“嗯?喔,吃了会想睡觉的药。”
凰介的出现似乎吓了洋一郎一跳。
“就是所谓的安眠药,在医院,我请田地老师开的。其实我最近一直睡不好,总是要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能睡着。”
“天亮才睡着?”
由于父子俩没睡在同一个房间,所以凰介一直没发现。今天、昨天和前天,凰介起床的时候早餐都放在桌上了。这么说来,那些早餐是洋一郎在彻夜未眠的状况下做出来的。
“不过,今晚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洋一郎轻轻一笑,喝下了杯里的水。
“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乖乖吃药,不能逞强。”
五月十四日,运动会当天。
上午举行的班级接力赛跑,凰介连续被三名跑者赶过去,又在途中弄掉了眼镜,捡眼镜的时候被第四名跑者赶上,表现可说是惨不忍睹。五年级总共有五个班,换句话说,凰介是从第一名落到最后一名。不过,这所学校的运动会方针是不在抵达终点时替学生排名次,所以凰介对于这样的结果也不特别介意,反而就像亚纪昨晚在电话里讲的一样,尽情运动之后,心情变得舒畅多了。
十二点开始是午休时间,凰介和洋一郎在校园的角落铺了垫子坐下,打开便当盒享用。每个人三个饭团,另外还有三盒配菜。
校园里非常热闹,充满了小孩及大人的声音,校舍窗户上垂挂着巨大的方形瓦楞纸板,不知道是哪一年级的学生做的,七张连在一起,每张纸板上都写了一个日文假名,拼起来是“みんなガンバレ”(大家加油)。不过,文字似乎是用模造纸剪贴上去的,浊音的两点脱落了,变成了“みんなカンハレ”。
“为什么接力赛没有排名次呢?”
洋一郎一边吃凰介做的炒蛋,一边问道。他避开了涂满番茄酱的部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开始就是这样了,好像是因为校长说不应该什么事情都要排名次。”
“这样的想法……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
“就算小学运动会不排名次,将来出了社会也一定会被排名次,对吧?不管是公司或医院都一样,学历、业绩、治疗绩效什么的,全都会被拿来当做评断标准。”
“原来如此。”凰介的心情微微一沉。“果然任何事情最好都拿第一。”
“不,爸的意思不是那样,该怎么说呢……”
洋一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道:
“举个例子来说,几个人在同一条路上一起往前跑,后面有一个杀人魔正在追杀他们。这种情况下,谁最有可能被杀?”
“跑最慢的人。”
“没错,跑最慢的人会被杀人魔从背后砍一刀。但是跑在这个人前面的那些人,却可以趁杀人魔在杀人时逃走。”
“确实如此。”
“不过,凰介……”洋一郎望着凰介说道:“如果杀人魔躲在终点的位置呢?”
“跑第一的人会被杀?”
“没错,第一个跑到终点的人会被杀。但是事前没有人知道杀人魔到底躲在哪里,因为没有一个杀人魔会告诉别人自己躲在哪里。”
凰介似乎有点理解洋一郎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着排名次,有时候为了做事方便,排名次也是必要的。但是得第一的人不见得最吃香,也没有特别伟大。”
说完之后,洋一郎凝视着手中的汤匙说道:
“真希望在小学能够教大家这些观念……”
校舍的广播传来了“请各位将垃圾带回家”的宣导,周围的吵杂声再次传入耳中。
“对了,亚纪在哪里?”
洋一郎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
“水城和惠有来替亚纪加油吗?”
“啊,他们好像没来呢。听说工作都很忙。”
今天早上,凰介曾经看到亚纪。在校园内举行的开幕仪式上,穿着体育服的亚纪就排在凰介那一排的隔壁,不过亚纪看起来心不在焉,不太有精神。昨天她在电话中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往常,今天却判若两人。
“那她一个人应该很寂寞吧?要不要把她找来一起吃便当?”
凰介与洋一郎在垫子上起身,目光朝四周搜寻。刚好,凰介看到亚纪一个人正要穿越校园。从一身短袖短裤裸露出来的白皙手臂及双腿,让亚纪即使从远处看也颇为醒目。凰介本来想叫她,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只好拍拍洋一郎的手臂,并指向亚纪的方向。
“找到了吗?啊……真的在那里。喂!亚纪!”
以男性的嗓音来说,洋一郎的声音偏高,而且是那种类似南美安地斯(Andes)文化的管乐器,吐气音较多、发音较模糊的高音。亚纪转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走过来。
“亚纪,谢谢你昨天打给凰介。”
“啊,别客气。”
亚纪轻轻地摇摇头,浅蓝色头带从刘海后面露出来。这条头带是在开幕仪式上发的,每个学年的颜色都不同,五年级是浅蓝色。凰介头上也绑着同色头带。
“听说水城跟惠今天都没办法过来?”
亚纪点点头说道:
“他们都要工作。”
“今天是星期天呢,真辛苦。亚纪,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便当?”
“可是……我……”
亚纪避开了洋一郎的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洋一郎将手搭在亚纪的肩膀上。此时,亚纪宛如被什么高温的东西烫到一样,突然身体一缩,双唇紧闭。原本白皙的脸庞更失去了血色,显得异常苍白。她到底怎么了?凰介有一点错愕。以往,亚纪和他的交情明明跟父女没什么两样。
“亚纪……啊……”
亚纪一个转身,无视于洋一郎的呼唤、朝着校舍方向奔去。又细又白的双脚,逐渐远离都会风格的校园。一头雾水的凰介转头望向洋一郎,想要跟他对看一眼,但是他并没有转过头来,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亚纪的背影。
不久,运动会进入下午的流程,洋一郎也回到了观众席。
凰介坐在班上的加油区和几个朋友聊天,此时又看见亚纪从校舍里走出来。亚纪身上的体育服已经换成了便服。满心疑惑的凰介不禁站起来朝她走去。
“……要回家啦?”
亚纪穿着红格裙及淡粉红色短袖上衣。她以一只手遮着上衣领口,点点头。
“我有点不舒服,刚刚去了保健室,保健老师说我感冒了。”
“原来如此,有发烧吗?”
“嗯,还蛮烫的,老师叫我赶快回家。”
这么说来,亚纪的脸颊确实微微泛红。
“不过,就算回家,水城叔叔和惠阿姨都不在吧?”
“没关系,反正我常常一个人在家……,你下午要参加骑马打仗吧?加油喔!”
亚纪拉了一下肩上的运动背包,挥手说了声“拜拜”,便朝校门走去。
“水城说了什么?”
凰介回到加油席上,同班同学小山开口询问。小山和凰介不同,他经历过变声期,声音相当低沉,身高比凰介高了将近十公分,发型也学高中生那样讲前额的头发吹得微翘。
“喔,她说感冒了。”
“她要回家。”
“嗯,她要回家。”
小山嘴唇微撇,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这个表情他经常做,在别人眼中看起来相当具有成熟大人的魅力。凰介也曾经在自家更衣间的镜子前试着做出同样的表情的,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凰介,你跟水城是青梅竹马?”
“咦?啊……算吗?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我爸跟她爸是朋友,我妈跟她妈也是朋友。”
“那还不算青梅竹马?老爸跟老妈都是朋友……”
话没说完,小山的神色出现了些许迟疑。或许是因为他想起凰介的母亲刚过世吧。凰介不喜欢被别人以特别的眼光看待,因此主动开口接话:
“为什么问这个?”
“没有啦,你不觉得水城很可爱吗?”
自己的同学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凰介吓了一跳。
“她有喜欢的人吗?”
“咦?我不知道,我们从来不聊这些。”
“那你们都聊哪些?家里的事?”
“不,家里的事也不太讲。”
不知道为什么,亚纪不太喜欢谈论她家里的事。洋一郎及咲枝经常对凰介谈到水城及惠的事情,凰介却很少听亚纪谈到关于她的双亲。就算凰介主动提及,也会被亚纪用简单的两、三句话扯开话题。
“只是聊些学校的事或电视节目什么的。”
“水城喜欢什么样的电视节目?”
“我也不太清楚。她说的那些节目大部分我都没看过,她好像比较喜欢看一些深夜播的节目。”
“也对,你每天大概十点就睡了。”
“是啊,这是我的习惯。”
“这么说来,你对水城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嘛。”
小山避开凰介的视线说道。即使是毫无经验的凰介,也感觉得出小山喜欢亚纪。不知为何,凰介突然对小山那成熟的侧脸感到厌恶,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不知何处突然有人大喊“みんなカンハレ”,引起周围群众的哄笑。(* みんなカンハレ,发音也从min na gan ba re变成无意义的min na kan ha re,因而引起哄笑。)
“要不要买支冰棒给亚纪?”
洋一郎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此时,运动会已然结束,父子俩正在回家的路上,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天色依然明亮。
“感冒的时候,应该很想吃冰吧?”
于是,两人走进便利商店,从冰柜里随意挑选三支冰棒。亚纪家离凰介家的公寓徒步只要五分钟。大约两年前,水城在那里买了一间新盖的公寓,凰介当时还跟着洋一郎及咲枝带着乔迁贺礼前去拜访。那栋公寓比凰介一家所住的公寓还要宽敞气派。
在收银台付了钱,走出门口时,洋一郎忽然停下脚步。凰介因而撞上他的腰际,差点摔倒。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嗯……?”洋一郎将脑袋微微一偏,问道:“凰介,今天早上爸爸将肉丸子加热之后,有没有把瓦斯关掉?”
“应该有吧……,咦,等等……”
今天早上,两个不习惯做菜的人为了做便当搞得手忙脚乱。直到最后一刻,两人才想到还有冷冻肉丸,于是赶紧从冰箱取出整袋肉丸子,洋一郎将袋子放入滚水中加热。后来,他从不断翻滚的沸水中将整袋肉丸战战兢兢地拿出来时,一旁的凰介还笑着说:
“先把火关掉再拿不是比较简单?”
到此为止,凰介还有印象。接着,两人把肉丸子装进便当盒之后,便出门了。当时快要赶不上运动会的集合时间了,两人都很慌张。后来到底有没有把炉火关掉呢……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不安了。”
“是啊……”
洋一郎将装着冰棒的塑胶袋递给凰介,说道:
“凰介,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送去给亚纪?爸还是早点回家看一下比较好。”
凰介愣了一下,摇头说道:
“我回家,爸爸把冰棒拿去给她。”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爸爸没有意见。”
或许是因为今天跟小山聊了那些奇怪的话,凰介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与亚纪独处。
“把我的冰棒给我,还有家里钥匙。”
凰介从洋一郎手中接过冰棒和钥匙,便与他道别,三步并两步地回到了家中。
炉火关得好好的。
果然太多心了。松了一口气的凰介,拿起苏打口味的冰棒咬下,顺便从背包内取出脏的体育服,连同原本放在更衣间的待洗衣物一起丢进洗衣机。此时,放在背包底部的手机响了,是洋一郎打来的。
“凰介,怎么样?火关了吗?”
“关得好好的。”
“太好了,那就好、那就好。”
洋一郎高声笑了。
“冰棒已经送去了吗?”
“还没,爸现在还在他们家公寓前面。”
后方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替我跟她说声多多保重。”
洋一郎回到家的时候,全自动洗衣机也刚好发出完成作业的电子铃声,离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回来啦……她还好吧?”
“嗯,比想象中还要有精神,应该很快就会康复了。”
洋一郎说话时,避开了凰介的视线。
“怎么这么晚?”
“我顺便去买晚餐。”
洋一郎伸手锁上门,另一只手举起超市购物袋晃了晃。凰介往袋里一看,里面有炸猪排及煎饺。
以微波炉将买来的熟食加热之后,凰介与洋一郎各自在餐桌前坐了下来。电子锅里还有做饭团没用完的白饭,两人各添了一碗。超市买来的熟食中,饺子皮的包法与咲枝的包法不同,猪排的面衣也裹得很厚,不过味道还不差。
“不过,亚纪常常一个人看家,实在很可怜。水城每天都在大学待到很晚,惠似乎工作也很忙哩。”
“对了,前几天我遇到惠阿姨,她说客户刚好住在这附近。”
“嗯,这也是有可能。惠是个很优秀的业务员,应该到处都有她的客户吧。”
此时,凰介想起了见到惠时眼前浮现的奇妙景象,那个不存在于记忆中的景象。两具裸体、挡在眼前的柱子、手上的方形玻璃瓶、凝视着自己的小男孩、没有被关起来的小男孩……
“爸,我以前应该没有兄弟吧?哥哥或弟弟。”
洋一郎原本举着筷子,此时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着凰介。
“当然没有,你是货真价实的独生子……。怎么?你看见小男孩的幽灵吗?”
“不是啦,只是……”凰介随口敷衍:“我只是这么希望,有个兄弟应该挺有趣的。”
“是啊,爸小时候也很羡慕朋友有兄弟姐妹。其实生下你之后,我们本来打算再生一个,但是你妈的工作很忙,爸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一直找不到时机。”
洋一郎观察凰介的神色,问道:“寂寞吗?”凰介回答:“也不会。”便移开视线。
洗完餐具、洗好了澡,凰介感觉身体有点沉重,心想,会不会是感冒了?亚纪也说感冒了,该不会是流行性感冒吧?为了保险起见,凰介从医药箱中取出感冒药吃了一颗,接着回到自己房间,翻阅相簿打发时间。以前,晚上总是坐在客厅看电视,但自从咲枝过世之后,凰介便完全失去看电视的兴致了。看见有人大笑、有人被杀或有人住院的画面,都会让凰介的心情变差。洋一郎也一样,不再碰电视了,想必理由与凰介相同吧。
将近十点时,凰介在更衣间刷牙,看到洋一郎站在厨房,手中又捧着浅蓝色药锭。
“今天也要吃药吗?”
“是啊,多亏这个药,爸昨天睡得很好。酣乐欣(Halcion)的效果实在很强。”
酣乐欣似乎是那种药的名称。
“我们明天都得重新振作起来。爸在医院努力工作,你在学校努力念书。”
洋一郎喝了一口水将药吞下,转头面向凰介,以手指在脸庞比了“L”的手势。凰介也放下牙刷,比出相同的手势。
接着,凰介回到房间,将眼镜放在枕边,爬进了被窝。不只是因为吃了感冒药的关系,或是在运动会太疲累,只不过片刻之间便感觉睡意来临。被窝里的冰冷空气与自己的体温逐渐融为一体……,手脚的感觉逐渐消失……,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凰介的意识又朦胧地转醒。耳里听见国道上的车声、某人的大吼“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及好几个人的大笑声。大概是有几个醉汉正走过公寓前吧。此时,他突然想起,刚才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晒了,现在还放在洗衣机里,早上得把那些衣服拿到阳台上晒才行,绝对不能忘了,绝对不能忘了……。咦?那是什么声音?凰介似乎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弱的机械启动声,好像是某种风扇旋转的声音……
但是,他的意识又逐渐模糊,马上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惠出现了,她穿着黑色衣服,就是在母亲被火化的那个地方遇到时,她身上的那套衣服。在梦境中,惠以苍白的脸孔看着凰介,接着诡异地笑了。整张脸只有嘴唇两端往上翘,那个笑容非常奇妙。惠问凰介:“害不害怕?”凰介点点头回答:“害怕。”
好害怕,害怕爸爸被抢走……
接着,惠的脸越来越瘦削,双颊凹陷,眼窝陷落,喉头浮起青筋。
最后,惠在凰介的面前死去了。
(三)水城亚纪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六点三十分。
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
亚纪坐在客厅角落,双手环抱着从裙底露出的膝盖。夕阳由窗户透入,斜照在白色墙壁上。
从橱柜上拿起电话子机,按下重拨键。但是电话里依然传来冰冷的语音,诉说对方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关机呢?
平常惠在工作中,为了能够随时接到亚纪的电话,手机绝对不会关机。亚纪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只要她不是在跟客户洽谈共事,一定会接。不管多么琐碎的小事,惠都会以最温柔的声音回应。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关机?
亚纪凝视着橱柜上的玻璃,玻璃上隐约映照着自己的脸,白皙的额头及脸颊,从小到大未曾留长过的短发。有时候,惠望着亚纪,会建议她把头发留长。惠说,亚纪一定很适合长发,就连班上的同学也经常这么说。但她总是摇头拒绝。
亚纪完全不想把头发留长。
过去,亚纪从没想过为什么不把头发留长。但是,今天终于知道原因了。她不想当女人,这就是她不肯留长发的原因。亚纪不断在内心压抑自己身为女人的事实。穿裙子、穿粉红色衣服,都是迫不得已。因为自己是一个小学生,只能穿父母买的衣服。但是只有头发,亚纪无论如何都不想留长,她无法忍受身体变成女人的模样。亚纪不想当女人,绝对不想当女人。
这么说来,难道当男人比较好吗?我想当男人吗?
亚纪在心中自问。
不……,男人比女人还糟。
这就是亚纪的答案。男人会对我做出过分的行为;男人会在我心中及身体上留下无法复原的伤痕。
亚纪慢慢地将视线移到厨房的桌上,那里有个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袋子里有两支冰棒。现在冰棒大概已经融化了吧。亚纪缓慢地眨着眼,流下了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在裸露的膝盖上。她一边哭,一边抚摸着不适感迟迟不退的下半身。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可是……
过了七点,惠没回来,过了八点,惠还是没回来。
十一点。亚纪又拿起橱柜上的电话子机,手腕一阵抽痛,话机差点掉在地上。亚纪一边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单调铃声,一边看着右手腕。好红,被头带绑过的痕迹,还清晰地留在手腕上。这个痕迹,恐怕到明天也不会消失。这个疼痛,恐怕到后天依然会持续。
亚纪改以左手握住话机,这次她拨了父亲的手机号码。
“……亚纪吗?”
听见水城的第一句话,亚纪感到疑惑。
“为什么知道是我?”
父亲的手机上显示的应该是家里的电话号码。
过了一会儿,水城才给了答案:
“你妈就算在家里也会用手机打,那样比较便宜。”
“爸,怎么办,妈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现在都……十一点了。”
电话彼端的水城似乎看了一下时钟。
“等一下就回来了吧。”
“可是,她以前从来没有那么晚回家。”
“打过她的手机吗?”
“没人接,好像关机了。”
“或许正在跟某人见面吧。”
“某人?”
下一瞬间,从话筒彼端传来的话语,狠狠地刺穿了亚纪的心。
“某个男人啦。”
许久许久,亚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己去冰箱找东西吃吧,你妈也不过是还没回家,用不着打电话给我吧,我正在工作。”
亚纪尽了最大努力,才挤出一句话回答。
“算了……”
她放下了话机,右手腕又开始抽痛了。
偶然间,她往玻璃橱柜的内侧望了一眼。一瓶圆弧形设计的威士忌,被放在橱柜内的角落,这是水城每晚都会喝的东西。现在,水城已经很少在亚纪还没睡的时候回家了,但只要她半夜起床上厕所,一定会看到水城独自喝着这瓶威士忌。
亚纪将橱柜的玻璃门推开,取出威士忌。瓶子底下压着一张被折得很小的纸,亚纪慢慢将纸摊开,抚平皱纹。那是一张A4大小的白纸,纸面上只印着一行短短的横式印刷字体: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到了深夜,电话响了。
是警察打来的。
(四)水城惠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九点〇一分。
惠站在相模医科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夜空中的群星在头顶上闪闪发亮,在惠的眼中,这些光芒竟是如此冰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有自杀的冲动?
不管在浴室、厕所、电车上……,只要是独处时,脑袋里就会浮现拿刀割手腕的画面。这个现象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惠选择在这个地方结束生命,只有一个理由。她想在某人心中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水城看见家里那封遗书之后,会有什么感觉?没办法看到他的表情真的很遗憾。
“去找男人吗?”
丈夫的话在惠的脑海深处回荡。那个完全不顾家庭,现在依然在这栋建筑物的某个房间里面对着书桌的丈夫。
“又去找男人吗?”
有时候,水城会比惠早回家,好像在对惠进行临检,看着比自己晚归的惠,水城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去找男人吗?又去找男人吗?
惠根本没去找什么男人,只是很努力工作而已。但是无论她怎么解释,水城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嘴角下垂,露出鄙视的表情。
惠再也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能撑到今天,全是为了独生女亚纪、为了自己、为了拼命与病魔奋战且日渐消瘦的好友。
“咲枝……”
如果她还活着,一定愿意听惠诉苦吧。从学生时代起,不管任何时候,咲枝总是愿意陪惠谈心。咲枝总是感同身受地倾听惠的每一句话,不管是多么琐碎的问题,不管是多么细微的烦恼。虽然咲枝不会表达什么明确的意见,但是她的话总是可以安抚惠的心。惠一直希望自己与咲枝的关系能够一辈子持续下去。
但是,无常之风残酷地吹起。
风带来了癌细胞,带走了咲枝的生命。
“你又在读<夜鹰之星>啦?”
惠想起一个月前到病房探望她的情形。咲枝羞涩地拿起枕边一本磨损不堪的文库本,递到惠的面前。那本宫泽贤治的短篇集是咲枝从学生时代最喜爱的一本书。咲枝曾对惠说过,每当她感到疲累或有什么不如意的时候,就会拿起这本书来读。而她每次读的,总是<夜鹰之星>这则短篇。
“其实内容我几乎都会背了。”
咲枝露出虚弱的微笑,那笑容甚至比面无表情还令人心疼。从她口中飘散出一股苦涩、刺鼻的异味,那是内脏受到侵蚀的人所散发的独特气味。惠深深认为,这股异味反而是一个人拼命想活下去的证明。
大学一年级,第一次听咲枝谈到关于<夜鹰之星>时,惠只是对这个标题略有一点印象。应该是小时候在图画书里看过,或是学校老师教过吧。但是故事内容,惠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受到咲枝的推荐,惠于是向大学的贩卖部订购,买了一本相同的短篇集。很快的,<夜鹰之星>也成了惠在这个世上最喜爱的故事。惠将短篇集放在家中书柜的角落,只要遇到不开心,就会拿起来读。每一次,<夜鹰之星>总是可以抚慰惠内心的伤痛,或许是因为能在故事背后感受到好友的存在。
夜鹰(よだか,yodaka)是一种体型比鸽子小的夜行性禽鸟。据说,其正确发音应该是yotaka。故事中提到,夜鹰的容貌很丑陋,其他鸟类只要一看到夜鹰的脸,就会心生厌恶,这让夜鹰长期受到大家的嘲笑与轻蔑。绿绣眼的幼鸟从巢中跌落到地上时被夜鹰救了,绿绣眼却急忙将幼鸟抢回,宛如从强盗手中夺回被抢走的小孩似的。
在某天夜晚,夜鹰终于下定决心,它想要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让自己的身体散发光芒,就算因此被烧死,也在所不惜。于是,夜鹰在空中不断地盘旋,向众星们祈求,但星星完全不理会。每颗星星都把夜鹰当成傻子,不肯实现它的愿望。最后,夜鹰只好收起翅膀,朝地面跌落。但是,就在夜鹰离地面只剩下一尺时,它突然一直线地飞上了天,飞得好远好远。夜鹰含着泪望向天空,那是它的最后一刻,它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美丽蓝光。
从此,夜鹰之星不断地燃烧,永远地永远地燃烧着。一直到现在,依然持续地燃烧着。
这就是故事的结语,没有任何具体的结局,寓意也暧昧不明,甚至连是不是真有这种生物都令人质疑。即使如此,惠依然很喜欢这个故事,正因为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阅读,所以才具有持续撼动心灵的魅力。
“夜鹰终于获得了幸福,对吧?”
最后,夜鹰终于实现了愿望,远离无情的现实,成为一颗美丽的星星。
惠朝着眼前的低矮栏杆踏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候——
“请带我走吧。”
惠听见身旁传来低语。
“请带我到你身边。”
惠回头望向身后,在视野的角落,因泪水而变得模糊的星星们开始摇晃,朝着视线移动的相反方向飞去。那一瞬间,惠宛如看见了无数颗流星。
一分钟之后,惠的身体从顶楼坠落至地面。
(五)水城彻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八点三十分。
相模医科大学研究大楼的某个房间内,水城感觉脑袋深处蠢蠢欲动,他粗鲁地将手上那本厚重的医学书倒盖在桌上。
又要开始了;那个幻觉又要开始了。
今天是星期天,但水城从早上便坐在书桌前。除了他,整栋大楼没有任何一名研究员。这世界上有哪个研究员那么热心,假日还来加班。事实上,水城也没有什么非赶不可的工作,他只是不想待在家里,不想待在那个家。
水城拉开抽屉,取出一枚裹着药锭的锡箔纸片,挤出一粒放入口中,拿起手边的咖啡杯,以冷掉的咖啡将药锭灌入喉咙。
脑袋的深处再度开始骚动。
“该死……”
穿着白袍的水城将两只手肘靠在桌上,以手掌抚摸着骨感分明的脸孔。他一面听着摩擦胡须的细微声响,一面等待幻觉来袭。
于是,幻觉开始了。
眼前的书桌消失了、墙壁消失了、左右两排书架也消失了。一瞬间,视野融入黑暗中,某种景象开始浮现。那是一片草原,过去从未见过的广大草原。在远方,孤零零地站着一匹白色母马。水城知道,那是一匹母马。接着,一个莫名的黑色生物从右边朝母马靠近,那是一头粗筋大骨的巨大生物,以两只脚走路。水城看不见那生物的脸孔,因为只有脸部模糊不清。黑色生物接近母马,两个肉体紧密地贴在一起。接着刮起一阵强风,带有颜色的风;灰色的风。四周的草在风中开始翻腾。风的颜色越来越浓,水城的视野逐渐变成黑色,然后……
在漆黑的景色远方出现一只动物,正朝着自己走来,笔直地朝自己走来,那是一只小小的动物。那是马吗?不,不是马,那绝对不是马。那是……
一阵巨大的声响,将水城拉回了现实。水城慢慢抬起头。
书桌、医学书籍、笔记本、墙壁、书架、书架、书架。
水城浑身都是汗。
那声音到底是什么?听起来好像是两个沉重的物体互相撞击的声音。
“从外面传来的吗……”
水城站起来,感觉一阵严重的耳鸣。从墙上的小窗望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水城推开玻璃窗,把头探了出去。大楼的这个方向面对一片杂树林,看不见任何街灯或车灯,眼前尽是一团漆黑。往周围探看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棵棵树木的影子并排而立,宛如无数个巨大生物正把触手伸向天空。
水城关上窗户,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十分。从产生幻觉开始到现在竟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水城着实吓了一跳。
他感到喉咙干渴,于是经过黑暗又宁静的研究室,来到了茶水间。他以缓慢的动作打开冰箱,从制冰盒中取出一块冰含在口中,干渴感立刻舒缓,冰块的冰冷让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
水城做了一次深呼吸,摇摇晃晃地走回了书桌前。他再度翻开那本厚厚的医学书,将需要的段落抄在笔记本上。这些都是他目前正在撰写的论文的重要参考资料。
过了两个小时,衬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荧幕上显示自家的号码。水城接起了电话。
“……亚纪吗?”
如果是惠,一定会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因为那样便宜多了。
“爸,怎么办,妈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现在都……十一点了。”
水城看了一下手表。
“等一下就回来了吧。”
“可是,她以前从来没有那么晚回家。”
“打过她的手机吗?”
“没人接,好像关机了。”
“或许正在跟某人见面吧。”
“某人?”
刚刚那个幻觉的余烬在水城内心深处再度燃起。
那个动物;那个似马非马的小动物。
“某个男人啦。”
挂断电话后,水城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极度的倦怠感,让他有一种手脚似乎快断裂脱落的错觉。他再也受不了了,好想忘记一切,好想逃走。此时,他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原本一片漆黑的窗外,如今透着一闪一闪的红光,耳中传来数个男人正在讨论某种话题的声音……,然而水城已无法分辨这些现象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了。
深夜,手机再度响起。
“我们刚刚打电话到府上,你女儿告诉了我们这支手机号码。你的太太惠女士她…………”
警察告诉水城,他们在水城所待的大楼旁发现了惠的遗体。
“答”的一声,一滴雨落在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