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和慈庵住持一起回到瑞祥房。我们从后门进入,经过日本山茶花小路时,发现唐间木老爹站在宿房旁。他正隔着外廊和餐厅里的衣婆婶说话。
“唐间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真备先生,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的鎌刀不见了。”
“鎌刀?”
“对,就是和上次那个形状相同的鎌刀,我平时都放在库房里,刚才我想要用鎌刀,所以去库房拿,才发现不见了。我记得昨天傍晚我明明有放回去……”
真备神情严肃,用拳头抵着嘴唇,轻声地说:“惨了。”
谷尾刑警从真备身后走向唐间木老爹。
“可不可以请你详细说一下?”
“好,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有人拿去割草,随手就放在某处。”
唐间木老爹那种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在这一刻却更加令人感到烦躁。虽然不知道是谁拿走的,但他应该很清楚,鎌刀到底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姬乃木婶!”
真备对着餐厅内大叫。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去小屋把老房主带出来?”
“老房主?带来这里吗?”
“不,不是这里,前面左侧不是有一片鬼针草吗?就是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请你把老房主带去那里。”
“那我去请示一下老房主……”
“唐间木先生、刑警先生和慈庵住持也请前往相同的地方,麻烦你们了。”
说着,真备转身离开,跑向工房的方向。我和凛追了上去,真备首先前往干漆房,没有敲门就推开木门,摩耶回头瞪大了眼睛。
“哇,吓了我一跳,怎么了?”
“摩耶小姐,太好了──请你也马上过来。”
真备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快速说道。
“啊?去哪里?”
“道尾,你陪摩耶小姐一起去。”
真备转身离开,又前往工房的入口。他探头向木门内张望,但工房内似乎空无一人。真备一边叫松月和鸟居的名字一边走进放置所,凛也跟了进去。我站在干漆房门口,哑然看着这一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道尾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不,其实我也完全搞不清楚,听说唐间木先生的鎌刀不见了──”
我把唐间木老爹的鎌刀从库房消失的事告诉摩耶。
“好像是昨天傍晚到刚才之间不见的,真备听说这件事后,就说要找松月老房主、唐间木先生和慈庵住持,总之,他叫所有人都去鬼针草丛那里集合。啊,好像也联络了那个年轻的废弃业者,真备的神情好像很慌张──”
说着,我转头看着摩耶。她低着头,好像在烦恼什么。
“真的吗?”
“──啊?”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摩耶露出难过的表情。我看着沉默不语的摩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觉得她快哭出来了。
“这么说,真备先生也──”
摩耶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话。
“真备先生也知道谁是凶手了。”
我顿时说不出话。
“摩耶小姐,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摩耶轻轻点头。
“到底──到底是谁?凶手到底是谁?瑞祥房的人吗?还是──”
“我现在还不能说。”
摩耶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拚命摇头。
“我只知道一件事,”
我默默等待她的下文。
“那个人在瑞祥房──打算再杀两个人。”
“再杀两个人?”
摩耶缓缓眨了眨眼睛。
“应该是──鸟居先生和我。”
“这……”
某个画面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那是在停车场发现鲜红的鎌刀图案时的情景,当时在场的所有佛像师看到那个图案都乱了方寸。松月、鸟居、魏泽──还有摩耶。没错。为什么摩耶看到那个图案会慌张?她应该不知道鎌刀的事啊。难道她也和这一连串的事有关吗?
“道尾、摩耶小姐,走吧?”
真备和凛从工房走了出来,松月和鸟居跟在他们身后。
“鸟居先生也知道自己可能被杀吗?”
“应该知道。道尾老师,万一──”
摩耶没有说出口的话,似乎被她内心激动的情感淹没了。
2
我们站在鬼针草丛前。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慈庵住持、唐间木老爹、衣婆婶、鸟居、松月和松月老房主,以及凛,还有我和摩耶都在广大的庭园角落集合──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真备身上。在等待他开口的同时,我不时窥视站在我身旁的摩耶。她刚才说的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我听说唐间木先生放在库房里的鎌刀不见了──所以请大家来这里集合。希望来得及阻止即将会发生的事,所以才会请大家过来,真的很抱歉。”
真备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鎌刀……?”
说话的是鸟居,他的脸像白纸般毫无血色,两眼惊慌失措地游移着。他显然十分惊恐。
“刚才,两位刑警带来一份报告。我昨天拜托他们分析阶梯窑最下层的灰烬成分。”
真备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灰烬中检验出磷酸钙的成分,各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吗?──这代表那里曾经烧过大型动物,也可能是数量惊人的老鼠。但这次的情况特殊,我认为检验出来的磷酸钙是人体里的成分,也就是说,我相信那个窑炉曾经烧过尸体。”
“啊?但是,真备先生,最下层──”
唐间木老爹偏着头,张着嘴问道,真备用力点点头。
“没错,焚口太小了,人的身体根本放不进去。而且和下一个窑炉的连结处有铁格子隔开。”
“对啊,所以──”
“但这是目前的状态,二十年前却不是如此。当时,那个窑炉还不是阶梯窑,只是普通的穴窑,位在目前最下层的位置。窑壁上应该有洞口之类的东西,才可以把要烧的东西运送进出,我没说错吧?”
唐间木老爹收起下巴,点点头。
“的确有一个门,否则就不叫窑炉了。”
“只要有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的身体塞进去。二十年前,韮泽先生的遗体就是这样放进那个窑炉里烧掉的。”
韮泽的遗体──
“真备先生,这不可能。”
说话的是松月。
“因为在韮泽失踪的翌日早晨,窑炉就开始烧佛像了。昨天鸟居不是也说了吗──在点火之前,他曾经检查过窑炉内部。”
松月看着鸟居,鸟居频频用力点头。
“对,对,没错,我仔细检查过了。怎么可能会有韮泽的遗体……”
“是吗?”真备撇着嘴问,“那就奇怪了。韮泽先生的遗体放进去之后,窑炉才点火的。应该是你──你和魏泽先生,还有冈嶋先生三个人用鎌刀杀害韮泽先生后,把他的遗体放在那个窑炉里烧掉的。”
鸟居好像被人当头棒喝似的,身体抖了一下,转向真备。
“杀、杀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韮泽和茉莉小姐……”
真备打断了鸟居的断续说词。
“你打算再搬出昨天那套说词吗?就是你们听到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发生争执,看到茉莉小姐逃走,然后又听到韮泽先生说了充满怨恨的话。”
“对、对啊……那家伙……韮泽和茉莉小姐……”
“那是你昨天临时想到的说词吧?韮泽先生根本不可能活着,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就是你们用鎌刀杀害了韮泽先生,还把他的遗体烧掉了──在停车场看到鎌刀图案时,你和魏泽先生突然担心起冈嶋先生的安危。这是因为你们认为有人在为二十年前的事向你们报复,对不对?”
“不……我们看到那个图案会害怕,是因为韮泽被茉莉小姐用鎌刀行凶后,留下了怨恨的话……所以……”
“不可能的。鸟居先生,你昨天曾经这么说──看到茉莉小姐从黑暗中跑来,还把什么东西丢到宿房的外廊下,而你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
──茉莉小姐从黑暗中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她跑向宿房的方向后,把什么东西丢在外廊下──当然,我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
“唐间木先生发现了外廊下面的鎌刀,交给了松月房主。这二十年来,除了他们两个人和松月老房主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鸟居先生,在昨天之前,你应该完全不知道鎌刀的事,所以,为什么你看到停车场的图案会感到害怕?”
鸟居已经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总之,你们用鎌刀杀害了韮泽先生,并且把他的遗体烧掉了,然后,把沾到血的凶器丢到宿房的外廊下藏了起来。你们可能以为等移建宿房时,藏起来的凶器会被埋入泥土中吧,完全没想到会被唐间木先生发现。”
鸟居张着嘴,说不出话。
“昨天,你第一次从松月房主和唐间木先生的嘴里听到自己藏在宿房外廊上的鎌刀其实早就被发现了,同时还得知松月产生了天大的误会,也就是松月房主误以为是茉莉小姐对韮泽先生行凶的事。明明根本就是你们干的。于是,你就根据松月房主的话编故事,说在黑暗中听到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发生争执──听到韮泽先生说出了怨恨的话──你临机一动,编了这个故事,目的当然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
真备用严厉的眼神俯视着鸟居。
“你们害怕的并不是韮泽先生还活着,而是茉莉小姐还活着这件事。你们认为茉莉小姐会来向你们报复,因为你们杀害了茉莉小姐的恋人。”
──啊,那家伙还活着……那家伙还活着──
──喂,鸟居,你这个白痴──
──魏泽,你不这么认为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吧?那家伙──
这是他们当初在停车场时说的话。
──魏泽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
那是魏泽失踪时,鸟居喃喃自语的话。原来,那是指茉莉。
“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
鸟居苍白的嘴吐出这句话。他的身体渐渐瘫软。
“会让人迷失……”
鸟居双膝跪地,像机器人般转动脖子,看着真备。
“会让人迷失……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会让人迷失……”
──这里是地鼠洞──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无法分辨。那时候也一样,我们分不清是非对错。我们不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我和冈嶋,还有魏泽都觉得韮泽很碍眼──都很恨韮泽……”
鸟居看着空中的某一点,喃喃自语着。
“他明明是最资浅的学徒,但师傅对他赞不绝口,茉莉小姐也喜欢他──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虽然觉得他碍眼,但还不至于想杀他。所以,看到他郁郁寡欢,好像在为什么事烦恼的样子,还会想听听他的烦恼……”
“你们想听听他的烦恼──他怎么说?”
真备一问,鸟居便好像呜咽般断断续续地说:
“他说,他想和茉莉小姐结婚,茉莉小姐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但老房主提出一个条件──这就是他烦恼的原因。”
松月露出惊愕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茉莉已经有身孕这件事。
“条件就是──他们的儿子以后要继承瑞祥房吗?”
鸟居缓缓点头的表情显得十分丑陋──丑陋地扭曲着。
“我们听到他这么说,就改变了主意。我们没想到茉莉小姐和韮泽──之前虽然觉得他们对彼此有情意──但是没想到居然有了孩子。我、冈嶋和魏泽都很喜欢茉莉小姐,虽然我们嘴上没说,但彼此都决定放弃茉莉小姐。这已经变成我们之间暗中的约定。没想到那家伙,韮泽──竟然让茉莉小姐怀了自己的孩子──不仅如此──韮泽的儿子还要继承瑞祥房,要继承第七代松月的名号,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比韮泽更早来到这里,也一直在瑞祥房工作,这么一来,还得在韮泽的儿子手下工作。这太不合理了,我们当然不可能接受。”
鸟居猛然抬起头,看着松月。
“师傅,你应该能够理解吧?谁听到这种话都会受不了的!怎么可能保持平静呢?”
鸟居求助地靠向松月,抬起削瘦的脸,露出冷笑。那是令人无法正视的可怕笑容,松月漠然地低头看着弟子的身影。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吗?”
听到真备的问话,鸟居脸上仍然带着丑恶的笑容,把上半身转了过来。
“对,我们就杀了他。那天晚上,我和冈嶋、魏泽三个人一起商量,谎称可以解决他的烦恼──把他约到宿房外。我们埋伏在暗处,冈嶋和魏泽从两侧抓住他的手,我则用那把鎌刀用力砍破他的头。”
在场的好几个人都低下头,其他人仰望天空,没有人说话。
“你们把韮泽先生杀害后,把尸体放进当时的窑炉里烧掉了。”
“对,我们把他烧掉了。把他的尸体塞进去,关上门,烧了薪柴。”
“结果──茉莉小姐出现了?”
听到真备的问话,鸟居露出好像恶魔般的笑容。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没错,茉莉小姐从宿房走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走向穴窑的方向。我们慌忙躲了起来,茉莉小姐站在门前片刻,突然打开门,看到韮泽的尸体在里面燃烧,疯狂地叫着韮泽的名字,随后冲进火里。”
“于是,你们就觉得──茉莉小姐目击了你们的犯罪过程。”
“没错,我们的确这么想,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我们觉得茉莉小姐是来搭救被我们塞进穴窑里的韮泽。”
鸟居拚命摇着头。
“我们一直躲在暗处观察,脑筋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不停地颤抖,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人看到了我们,有人知道我们杀了人。我们一直等待茉莉小姐从穴窑里出来,但茉莉小姐一直没有出来,我们以为茉莉小姐也死了……”
“没想到,茉莉小姐从穴窑里出来了?”
“对,她一个人爬了出来,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走去哪里了。我们整个呆站在原地,根本没办法追她……”
“所以,翌日早晨,茉莉小姐就从瑞祥房失踪了。几天后,你们又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山上,于是,你们觉得──茉莉小姐从火里冲出来后,独自上了山,结果死在那里了。”
“对,没错,的确是这么想,我们的确希望是这样。”
我试着回想。
──几天之后──我看到有很多乌鸦聚集在山上。很多、很多乌鸦──
那是松月之前说的话。松月看到那群乌鸦,以为是韮泽死在山上。被茉莉用鎌刀砍伤的韮泽在濒死状态下进了山,在那里丧了命。但鸟居他们也看到了那群乌鸦,以为乌鸦在吃茉莉的尸体。
太奇怪了。
松月在韮泽和茉莉消失的几天后,接到了茉莉的电话,所以才会认为那是韮泽的遗体,吸引了成群的乌鸦聚集。茉莉打电话给松月,说是她杀死了韮泽。
这么一来,显然前后矛盾。
“既然这样,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松月说出了我的疑惑。“那的确是茉莉的声音,而且,她告诉我,是她用鎌刀杀死了韮泽。”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脸上带着哀愁。
“她声音模糊,口齿不清,简短地这么告诉你──是不是?”
没错,松月昨天曾经这么说。
“其实,大家都误会了。”
真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一脸落寞的表情。
“鸟居先生他们以为茉莉小姐目击了他们的杀人行为;松月房主以为茉莉小姐杀了韮泽,或是导致他身负重伤,逃出瑞祥房;而茉莉小姐则以为韮泽先生因为她的原因自杀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同时看着真备。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茉莉小姐看到韮泽先生独自走出宿房,却迟迟等不到他回来,于是担心地走出玄关,结果发现穴窑在烧。当时,茉莉小姐知道韮泽先生正为了结婚的事在烦恼,所以才会走去穴窑。虽然她不敢确信,但还是鼓起勇气,打开了穴窑的门,往里面一看,没想到──她最害怕的事就在她眼前发生了。”
她看到了韮泽的身体在燃烧。
“茉莉小姐不顾一切地冲进火里,但她很快就知道不可能把韮泽从那里拉出来。茉莉小姐离开穴窑后,心灰意冷地离开了瑞祥房。我猜想她应该是走下山去──当时,茉莉小姐作梦也没有想到是鸟居先生他们杀害了韮泽先生,还把他丢进火里。她以为韮泽先生是因为烦恼结婚的事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相信她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才打电话给松月,说她杀了韮泽吗?如果是这样,茉莉为什么会说她用鎌刀杀了韮泽?照理说,她应该不知道韮泽是被鎌刀杀害这件事。
不,不对──
我顿时想到一种可能性。
“你也发现了吗?”
真备看着我,露出悲哀的笑容。
“茉莉小姐打电话给松月房主时,脸上应该有严重的烧伤,所以,声音模糊,口齿不清,而且没办法说太多话──松月房主,请你回想一下,二十年前,茉莉小姐打电话给你时,到底是怎么说的?”
松月直视真备,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意思,终于缓缓开口说:
“当时,茉莉的确口齿不清,好像很费力地挤出每一个字。她是这么说的,「是我杀了韮泽──鎌刀,他──是我杀的──我杀了他」……”
这时,松月瞪大了眼睛。真备用低沉而又黯淡的声音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茉莉小姐其实说的是窑炉(kA-mA),你却以为是鎌刀(kA-mA)。茉莉小姐因为脸部烧伤了,没办法说得很清楚。而且那天白天,唐间木先生刚好在宿房的外廊下找到沾了血的鎌刀。所以,你一听到茉莉小姐说的话,立刻就连想到鎌刀。如果没有找到鎌刀,你应该不会搞错茉莉小姐的话,因为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妹。”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松月断断续续地说着,还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颊。从他失去血色的手指中露出的双眼无神地在空中游移。看来他应该受到极大的冲击。亲生妹妹的恋人被人杀害了,然而,妹妹却误以为恋人是因为自己而自杀。当妹妹告诉哥哥这件事时,哥哥又听错了她说的话,竟然误以为自己的妹妹就是杀人凶手。
然后,就这样度过了二十年漫长的岁月。
没有人知道真相。
“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消失的几天后,你们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山上。松月房主以为那是韮泽先生的尸体,但鸟居先生则以为那是茉莉小姐的尸体。”
真备转身看着耸立在昏暗天空下的山峦。
“那群乌鸦在啃食的应该不是人类的尸体,而是狐狸或是野猪──我猜想应该是这样。当然,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确认了。”
看着枯黄的群山,我感受到一种无尽的感伤。
所以──
茉莉到底是死是活?她离开瑞祥房后去了哪里?她怀的那个男孩有没有在这个世界诞生?当我打算发问时──
“我继续往下说,”真备回头看着我们,“再来谈谈这次所发生的事。”
3
“十一月二十二日,冈嶋先生突然失踪了。之后,有人在停车场内画了一个鲜红的鎌刀图案。放置所的千手观音莲花座,以及上方的天花板都发现了和冈嶋先生相同的B型血迹。然后,魏泽先生在昨天离奇失踪。”
真备转向鸟居。
“鸟居先生,你在停车场看到鎌刀图案时,以为一切是茉莉小姐干的,以为是茉莉小姐知道你们杀害了她心爱的韮泽先生,所以向你们复仇──没想到昨天你从松月房主口中得知了茉莉小姐打电话给他的事,这才发现原本让你心生恐惧的茉莉小姐,其实根本不知道你们杀了韮泽先生这件事,甚至以为韮泽先生是自杀身亡。”
鸟居跪在地上,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真备。
“你一定慌了手脚吧!虽然知道茉莉小姐并不会对你们心生怨恨──但又是谁杀了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到底是谁干的?还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自行离开这里?如果是那样,那鎌刀的图案又代表什么意思?──对你来说,这是无法解释的巨大疑问。”
鸟居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真备。
“没错,我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冈嶋和魏泽为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但亲耳听到时,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真备先生,麻烦你解释一下。”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松月抱起双手,站直了身体。
“你说他们已经不在人世,想必有相当的根据。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们,他们是我的徒弟,即使他们──”
松月没有把话说完就紧闭双唇。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敬佩感。对他来说,冈嶋和魏泽,还有眼前的鸟居是杀害了自己最疼爱的徒弟,也因此间接造成自己亲妹妹不幸的仇敌。
“那就容我来解释一下。”
真备转身面对松月。
“首先是冈嶋先生。我认为他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遭到了杀害,地点就在工房的放置所。凶手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因为事后的处理很复杂,所以很难认为是预谋杀人。”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真备的脸。
“我按时间顺序解释。那天晚上,冈嶋先生和某个人单独留在放置所内──当时,冈嶋先生站在梯子上,忙着处理千手观音右侧的木架。至于他是在整理架板上的佛像,还是在清扫,那就不得而知了。和冈嶋先生在一起的那个人基于某种理由,对冈嶋先生怀着强烈的杀意。那个人看到冈嶋先生站在梯子上,觉得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或是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总之,那个人所做的事极其简单,只是用力推倒冈嶋先生站的梯子。冈嶋先生身体重心不稳,掉了下来,然后撞到了──”
该不会是──
“千手观音的长戟。”
在无数手臂拿的各种木制持物中,只有锡杖和长戟是金属制的。正面看时,左侧的锡杖和右侧的长戟分别直直地指向天空。
“冈嶋先生的身体刺进了千手观音的长戟。我不知道他是当场死亡,还是慢慢死去。总之,他的身体被刺进长戟后就死了。凶手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然而,很快发现了更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事──是什么?”
松月语带沙哑地问道。
“因为无法移动尸体。冈嶋先生的尸体位在距离地面很高的地方,无法从长戟上移开。”
好几个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无法移开?──因为即使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把尸体拔离长戟时,仍然会流很多血。一旦从长戟上移除尸体时,鲜血会从头顶上洒下来,但也不可能把穿过冈嶋先生身体的长戟从千手观音的左手上拿走。因为长戟下端到千手观音左手的距离,比长戟的前端到天花板的距离更长,想要把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除,冈嶋先生的尸体一定会撞到天花板。凶手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天花板上沾到的血迹,应该就是那时候弄上去的。”
所以,凶手试图把刺穿冈嶋先生的尸体的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出来吗──如此庞大的身体──?
“然后,发生了更糟糕的情况。冈嶋先生的血顺着长戟的柄流了下来。血一路往下流,在渗入莲花座之前,凶手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随手拿起一旁的布想要堵住长戟上流下的血──所以,莲花座上没有渗到血迹,只有一个地方有隐约的血迹,然而,千手观音那握着长戟的左手已经满是血迹了,我想,那是即使擦了也会留下明显痕迹的血迹,于是,凶手想到了一个方法。有一个方法可以同时解决沾到血迹的千手观音的左手,和刺在长戟前端的冈嶋先生的尸体。”
该不会是──
“这个方法就是割断握着长戟的千手观音的左手。然而,假设采取这个方法,最晚必须在早晨之前──在佛像师来工房之前修复被斩断的部分。凶手一定陷入了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于是,就用锯子锯下千手观音的手,再把长戟卸了下来。”
“太可怕了……竟然把……佛像的手……”
松月嘀咕道。
“于是,凶手就把冈嶋先生放在地上,把长戟从他身上拔了出来。凶手很担心有人会闯入,所以把冈嶋先生的遗体藏在某处,也可能只是用什么东西盖住了遗体──如果可以把锯下的左手再度黏在千手观音的手上,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但因为那只手上沾满了冈嶋先生的血,所以已经派不上用场。凶手必须找其他的替代品,必须找一个和锯下的千手观音的左手相同大小的左手黏上去。不过,这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而且,中途也可能有别人闯入。为了安全起见,凶手关掉了工房所有的电灯,只点了蜡烛。然后,帮千手观音转了一个身。”
“呃,把巨大的千手观音转身──到底有什么目的?”
唐间木老爹问道,他的喉咙似乎卡到了一口痰。
“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凶手认为把千手观音转个方向,别人比较不容易察觉左手不见了。即使有人突然出现,刚好看到千手观音,只要没有发现左手不见了就没问题了。或许会讶异千手观音的方向改变了,但那里平时就是作为仓库使用,里面的佛像随时都在更换,也会移动位置,即使其中有一个佛像转身应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道尾,你看到的千手观音是怎样的表情?”
“表情──”
我再度回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景象。
“该怎么说,好像在大笑──张开嘴巴,感觉和佛像格格不入──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脸颊不停地抽动……”
真备用力点点头。
“──那是暴恶笑面。”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字眼。
“那就是佛像大笑的脸,意思是笑看尘世间所有的恶事。千手观音和十一面观音通常只有十一张脸,但也有的佛像在主要的本脸正后方,还有第十二张脸,也就是暴恶笑面──我刚才去放置所确认后,发现那尊千手观音果然有第十二张脸,而且比普通的暴恶笑面更大。由于佛像都放在房间靠墙的位置,必须把脸贴在墙上才能看到。”
“所以──”
“你看到的是千手观音的背面。”
真备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更早想到的。在我第一次看到那尊佛像之前,就拿到了十一面观音的小佛牌,也在放置所看到很多十一面观音像,所以完全忘了暴恶笑面的存在。在今天之前,居然完全没有想到。”
“真备,那个后脑勺上的脸也和其他的脸一样,都是木雕的吧?为什么我看到的那张脸会动?”
“这是佛像制作上的传统工艺。”
“传统工艺?什么传统工艺会让木雕的脸──”
“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动,只是会造成这样的错觉──观音像和如来像嘴唇两侧不都有胡须吗?有点像鲶鱼的胡须,其实,胡须代表一定的意义,在制作佛像时,常用来发挥特殊效果。你去其他寺院时没有这种经验吗?盯着佛像看的时候,会觉得佛像的脸在笑或是在生气──”
被这么一问,我才回想起小时候曾经对这件事感到很疑惑。
“那都是胡须所发挥的作用,在制作佛像时,佛像师会在脸上动一些手脚,导致人在不同的心境时,时而觉得佛像的表情很亲切,时而觉得很严肃──那天晚上,你突然看到千手观音大笑的脸,所以感到恐惧万分,心里很不平静。又在不停抖动的手电筒灯光下,看到佛像的脸表情不断变化,就以为那张脸真的在抖动。”
多么愚蠢的误会──
“道尾,你说那天晚上你走进工房时,闻到一股蜡烛的味道,你以为是慈庵住持使用的蜡烛所留下的味道。”
“对,我的确这么说过。”
我当时以为是慈庵住持在为小佛牌开光时点的蜡烛所留下的味道。
“仔细思考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一点也很奇怪。因为慈庵住持为小佛牌开光时,不是还要焚香吗?照理说,线香的味道应该比蜡烛味道更浓才对。”
对──言之有理。只有蜡烛味道,却没有留下香的味道太不合常理了。
“你走进工房时,凶手应该也在现场。因为凶手正利用蜡烛的火光寻找合适的左手。这时,你闯了进去。你在工房的前门用力推门时,凶手赶紧吹熄了蜡烛,躲进暗处。当你绕到后门,从那里走进放置所时,凶手正屏住呼吸,窥视你的行动。”
这么说来,我曾经和凶手同处一室囉?不,不仅是同处一室,我甚至浑然不觉地走进对方可以轻而易举攻击我的地方。
“听说你从后门走进放置所时,我觉得很讶异。因为工房内放置了那么多作品,晚上怎么会没有上锁呢?日后我听松月房主提到,几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佛像失窃事件时,就觉得更奇怪了。”
在讨论监视摄影机和建筑物上锁问题的那天晚上,真备的确曾经露出疑惑的表情。
“──松月房主,自从佛像失窃事件后,这个造佛工房的建筑物都彻底上锁了吧?”
松月无言地点头。
“所以,道尾,那天后门没锁,显然是有人在工房内。”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
“老房主,允许我向你确认一件事──我说的这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转头看着真备。
“那天你和我们一起走进放置所,了解小佛牌的制作情况时,你已经发现了天花板上沾到的些微血迹。之后,你又听道尾谈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当时,你是不是已经察觉到冈嶋先生是因为千手观音的长戟送了命?”
松月老房主直视着真备的脸,微微点头。
──这样的话,聪一恐怕──
──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天,松月老房主在工房旁曾经这么说。这代表他那时候已经识破真备刚才解释的情况。
──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对了,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当时,松月老房主低声说了这句话,好像在说那尊由韮泽隆三雕刻的千手观音和冈嶋的死有关系。
“呃,老房主,”我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天你不是在工房旁说,「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嗯?我的确这么说过──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松月老房主皱着眉头看着我,“刚才真备先生不是解释了吗?难道你没在听?”
“不,我有听,但是──”
“道尾,我解释给你听。”真备及时相助,“那时候,我们听到的「ryu-u-zO」并不是指韮泽隆三,老房主的意思是「立像」(ryu-u-zO)。也就是说,因为那尊千手观音不是座像,而是立像的关系,所以凶手无法把冈嶋先生的身体从长戟上拿下来。如果佛像是座像,握着长戟的手的位置也更低,要把尸体从长戟上拔下来并不困难。”
“喔,原来──你们把那句话听成那个意思……”
松月老房主张大嘴巴,仰头看着我们,可能太意外了。
“实在太羞愧了。”
说着,真备再度转头看着所有人。
“道尾拿了忘记带走的照相机离开工房后,凶手再度点燃了蜡烛,以便在工房内寻找适合充当千手观音左手的配件,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在工房内虽然有许多制作到一半的佛像配件,却没有适合那尊观音像手臂的左手──于是,凶手怎么办呢?”
真备再度看着我。
“就去了你睡的那个房间。”
“──我睡的房间?”
“就是这次我们三个人同住的房间。那里有无数制作到一半的佛像,也有好几只手丢在那里。”
“对,的确是。还有五、六只手放在那里,好像在猜拳……”
“而且,这些未完成的佛像和千手观音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雕刻的手法也相同,最适合用来接在千手观音的手臂上。凶手想到这一点后,就悄悄潜入房间,确认你已经入睡后,就弯着身体在房间内摸索,希望找到「握着什么东西的左手」。当然,凶手应该也做好准备,只要你醒来,就会趁黑逃走。”
当时,我在半梦半醒之中感觉到四周有动静,我以为那是房间内的佛像在榻榻米上爬行的动静。
“等一下,真备,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房间内的那些手都是──”
“没错,手掌都是张开的。”
真备点点头。
“结果,凶手在房间内并没有找到适当的配件,只好作罢,再度回到工房,采取了最后的手段──把已经完成的其他佛像的左手锯下来,接在千手观音的左手上。”
“已经完成的佛像……”
“就是准胝观音。尺寸刚好和千手观音相似,之前我也曾经解释过,准胝观音的外形很奇特,虽然有十八只手,却完全没有合掌的手。既然没有合掌的手,就代表所有的左手都是独立的。怎么样?这就代表足足有九个配件可以来代替千手观音的左手。而且,准胝观音第二天就要出货,当时已经装在商旅车上──我记得你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对,那是我之前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听唐间木先生说的。”
“刚才我从向你借的照片中确认了准胝观音的外形,那尊佛像的左手果然很适合用来代替千手观音的左手。尤其是拿着斧头的左手,手腕的角度刚刚好。”
──京都的寺院来电抱怨,说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准胝观音的一只手掉了──
──手腕的地方断了。刚好是拿着斧头的左手,地板的损伤也很严重──
“所以,凶手就在商旅车上把拿了斧头的准胝观音的手锯下来了吗?”
“对,不,其实不是锯下来,那是一尊寄木造的佛像,只要施加外力,就可以把手卸下来。然后,把斧头拿掉,握上长戟,接在千手观音的手臂上,再用凿子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使接合的部分更自然。”
用凿子处理,使接合的部分更自然──
“总之,对凶手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把千手观音的左手装回去。如果不赶快修复,万一有人走进工房,可能就会发现千手观音少了左手。虽然把千手观音转了一个方向,让外人不易察觉,但只要探头一看,就会发现少了一只左手。所以,凶手必须优先处理把千手观音的左手接回去这件事。”
真备看着所有人继续说道:
“完成这项作业后,凶手又做了什么?凶手还有两件必须处理的工作。首先,要重新雕刻外面一只左手,接到那尊准胝观音的手腕上。另一件事,就是要把冈嶋先生的尸体藏在绝对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凶手优先处理了后者。因为即使半夜有人出现,也不会察觉放在商旅车内的准胝观音少了一只左手。”
的确不会有人在晚上去察看停车场内的车子。相较之下,反而很有可能因为什么事走去工房。事实上,我就去了工房。
“于是,冈嶋先生的尸体就被藏在某个地方。之后到第二天早上的这段时间,凶手都用来制作准胝观音的左手。这次不是用别的代替,而是用木材重新雕刻,所以应该是相当耗时的工作,凶手在蜡烛的微弱灯光下终于完成了,但因为左手和佛像本体接合后不久就送到寺院去了,这期间的时间不够充裕,才会导致接合的左手掉落的情况。我想应该是黏合剂没有充分干的关系。”
我从刚才开始就悄悄观察四周。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原木雕刻出佛像的手,只有佛像师才能做到──我的脑海中想起瑞祥房众多佛像师的脸。当时,冈嶋已经死了,只剩下松月、鸟居、魏泽和摩耶四个人。
不,不光是四个人,松月老房主也包含在内。虽然他已经退休,但他曾经是掌管这个造佛工房的佛像师。所以,总共有五个人,这五个人中,有足够的力气把冈嶋刺在长戟上的庞大身躯抬起来,还可以把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转方向的人──
“不,等一下……”
我一转头,那个人的脸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也默默无言地凝视着那双眼睛。没错,我还记得。
他以前也曾经是佛像师。
“嗡、咻哩……”
真备突然发出这个声音。
“道尾──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你说什么?”
“在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你是不是听到这个声音?”
呼唤茉莉名字的那个声音──
真备缓缓吸了一口气,他的嘴唇之间再度发出刚才的声音。
“嗡、咻哩、摩哩、摩摩哩、摩哩、咻哩、嗦瓦咔……嗡、咻哩、摩哩、摩摩哩、摩哩、咻哩、嗦瓦咔……”
那正是我那天晚上在黑暗中听到的声音,在鬼针草丛后方一次又一次听到的……
“那是乌枢沙摩明王的真言。”
真备叹着气说道。
“你听到的不是幽灵的声音,而是人发出的声音,是活生生的人对乌枢沙摩明王唱诵真言的声音。当时,你因为对黑暗产生恐惧,以及在放置所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现象而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把听到的唱诵真言的声音,认为是某种超自然的声音。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是……真言……”
真备缓缓点头。
“乌枢沙摩明王是消除污秽的神明,据说可以烧尽世上所有的污秽。相信这种神力的人想要消除某些污秽时,就会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唱诵这个真言。这个世上有各种污秽,有实际的污秽,也有心理的污秽。比方说──”
真备顿了一下说道:
“曾经接触过尸体。”
“真备,唱诵这种真言的到底是……”
真备用简单的一句话,回答了我的问题。
“只有密宗的僧侣会唱诵这种真言。”
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看向相同的方向。紧闭双唇,一脸毅然地迎接众人视线的,正是慈庵住持。
4
在宛如深海海底般的寂静中,最先发言的是唐间木老爹。
“住持,为什么?你为什么……?”
他已经完全慌了神。身穿蓝色和服的慈庵住持没有回答,只是回望着老友的脸。
真备开口说道:
“慈庵住持,我们来这里的那一天,你在放置所内对着千手观音唱诵入魂经对吧?”
那天我们从后门的木门走进工房时,慈庵住持的确在千手观音面前诵经,而且和对着小佛牌诵经时的感觉差不多。
“那是因为在锯下千手观音的左手时,你曾经为佛像移魂。为佛像解体之前必须移魂,虔诚的你在那天晚上也没有忘记这件事,之后却一时疏忽,忘了入魂。所以那天你刚好想起这件事,便再度为千手观音唱诵入魂经,结果被我们撞见了。”
慈庵住持不置可否,迎接着真备的视线。
“最先认为你是杀害冈嶋先生凶手的是松月老房主。老房主从道尾口中听到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反覆传来「摩哩」的声音,就想到那是你的声音,他认为是你基于某种理由杀了冈嶋先生后,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唱诵真言,消除污秽。”
真备瞥了松月老房主一眼。
“老房主,当警察在搜索小屋时,你曾经在小屋外给过我们一个提示。”
──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当时,松月老房主说了一句很奇妙的话。
──直呼那孩子“茉莉”的──只有我、松月和隆三而已。我和松月已经很久没有提起那个名字了──
──你们了解其中的意思吗?──
“那时候,你想告诉我们,道尾听到的是「摩哩」,而不是「茉莉」。除了你和松月房主以外,只有韮泽先生会直接叫「茉莉」的名字,但韮泽先生早就从瑞祥房失踪了,所以,道尾听到的「摩哩」是代表其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要这么告诉我们?但因为你有所顾忌,所以没有明确地说明。”
松月老房主并没有否认。
真备再度看着慈庵住持。
“慈庵住持,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让老房主认为你就是杀害冈嶋先生的凶手。那天晚上,老房主在小屋里看到你扛着巨大的头陀袋,摇摇晃晃地从后门走出去──老房主,我没有说错吧?”
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刚好──从拉门的缝隙往外看。”
“真备,你的意思是,老房主亲眼看见了监视摄影机拍到的画面吗?”
我问道。真备回答说:
“正是。当时,老房主应该并没有起疑,以为他把什么大型垃圾或是其他东西带回寺院──应该只是这么想而已。但是八天后,老房主在放置所的天花板上看到了血迹,又从道尾口中听到了冈嶋先生失踪的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奇妙事件──千手观音竟然笑了、连续好几次听到「摩哩」的声音、房间里有人走动。而且,老房主也得知警方在搜索了整个工房内后,还是没有找到冈嶋先生的尸体。于是,老房主立刻回想起冈嶋先生失踪的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情景,得出一个结论──慈庵住持基于某种理由杀害了冈嶋先生,换掉了千手观音的左手,把尸体搬去寺院──老房主,你曾经对我们说,不要让任何人看道尾照的那张乌枢沙摩明王的照片,也不要把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任何人。”
没错,老房主曾经说过这番话。
“那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当你听说道尾拍到乌枢沙摩明王像额头流血的照片时,你认为那是被害人冈嶋先生的血。也就是说,你认为慈庵住持在杀害冈嶋先生时,他也沾到了冈嶋先生的血,所以他在向乌枢沙摩明王祈祷时,把一部分的血擦在佛像身上,象征消除污秽。因为,除此以外,你想不出乌枢沙摩明王像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流血。所以,你才会说那种话。否则,如果有人看到那张照片,听了道尾说的那些事,和你得出相同的结论,就会识破慈庵住持是凶手这个事实。”
“对──你说得对。”松月老房主无力地说道,“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有用。没错,我立刻就发现住持杀了聪一,但我不忍心看到住持被警方抓走。住持不是坏人,他在我手下当佛像师时,为人处事都很耿直。最重要的是,住持从事僧职后,无论是弘法还是思绪都很有条理。所以我认为既然他杀了聪一,一定有什么很深刻的原因。即使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听了作家先生的那番话的那天晚上,我就独自去了瑞祥寺,直接问了住持。”
原来轮椅胎轮沟里夹到的枯杉叶就是那个时候卡进去的。
“但住持还是守口如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松月老房主用疲惫的双眼看着慈庵住持问:“我没说错吧?”慈庵住持仍然默然不语地回望着对方。慈庵住持为什么要杀冈嶋?到底是什么原因?
“老房主──你误会了。”
真备静静地说道。
“我──误会了?”
“你误会了两件事。”真备露出同情的表情回答说:“首先──冈嶋先生遇害的那天晚上,你看到的头陀袋里装的并不是冈嶋先生的尸体,而是小佛牌。”
“小佛牌……?”
“没错,是那天来不及开光的小佛牌。慈庵住持带回寺院,在第二天早晨之前完成了入魂──还有一件事。”
真备直视着松月老房主的脸。
“杀害冈嶋先生的并不是慈庵住持。”
包括我在内,好几个人同时张嘴想要说话,但真备及时继续说道:
“老房主,慈庵住持只是协助凶手而已──慈庵住持可能是去厕所或是从其他地方回来的时候,偶然撞见了凶手在放置所内杀了冈嶋先生后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想起我们三个人来瑞祥房的那天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当我们在放置所欣赏佛像时,慈庵住持刚好去外面上厕所回来,我记得当时他曾经自言自语说:
──如果工房内有厕所,就不会发生这种麻烦事──
难道是他对自己离开工房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命案感到懊恼,所以才会那么说吗?
“我认为慈庵住持看到了冈嶋先生的尸体刺在千手观音的长戟上,而凶手整个人愣在前方的情景──凶手把情况告诉了慈庵住持。至于到底说得多详细,只能凭各自的想象,至少慈庵住持得知凶手不是临时起意杀了冈嶋先生。于是,慈庵住持决定协助凶手。”
松月老房主看着慈庵住持问了一句:“是这样吗?”然而,慈庵住持仍然没有开口。
“慈庵住持所做的工作只是搬动冈嶋先生的尸体、把千手观音转一个方向──也就是说,都是一些需要劳力的工作。慈庵住持从凶手口中了解情况后,认为首先必须把冈嶋先生的尸体拿下来。然而,一旦把尸体从长戟上拔下来,血就会大量喷出。于是,只能设法让冈嶋先生的尸体继续刺在长戟上,把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除。但我刚才已经说了,由于长戟距离天花板太近了,冈嶋先生的遗体无论如何都会碰到天花板,所以这种方法并不可行。慈庵住持和凶手讨论解决的方法──终于得出锯下千手观音左手的结论,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慈庵住持为千手观音移魂后,由凶手锯下左手。接着,慈庵住持把千手观音转了一个方向,避免别人发现千手观音少了一只手,然后,就把冈嶋先生的遗体搬到瑞祥房内的某一个地方。”
冈嶋的遗体果然在瑞祥房内的某个地方吗?
“慈庵住持搬完冈嶋先生的尸体后,前往乌枢沙摩明王庙,在庙前唱诵真言,消除自己身上的污秽。在道尾拿了照相机离开后,慈庵住持回到放置所,扛着装了小佛牌的头陀袋离开瑞祥房。慈庵住持和之后换佛像的手这件事应该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那天晚上,松月老房主看到他精疲力竭地离开瑞祥房的样子,监视摄影机也拍到了。慈庵住持应该是在第二天早晨把千手观音又转了过来。”
真备停了下来。
我脑筋一片混乱,仍然努力思考着。这次在瑞祥房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在真备刚才的说明下,已经真相大白,但仍然有未解的谜。比方说,隐藏冈嶋尸体的地方、失踪的魏泽,以及──
“真备,到底是谁杀了冈嶋先生?而且你说魏泽先生已经死了,他也是被同一个凶手杀害的吗?”
我不顾一切开口问道,所有人好像约好似地同时抬头看着真备。
──不,只有慈庵住持抱着双臂低着头,好像石头般文风不动。他知道谁是凶手,而且担心凶手被人发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包庇杀人凶手?
“杀害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是同一个人。”真备口齿清晰地说道:“凶手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孩子。”
──茉莉的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男孩──
就在这时──
一个人影沿着石子路从工房的方向跑了过来。
“啊,原来大家在这里,我刚才去工房看了一下,发现没有半个人──”
他顿时停下脚步,彷彿被眼前的气氛震慑住了。
“呃,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5
我们注视着他。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
二十年前,茉莉怀着韮泽的儿子──在所有关系人中,只有他的年龄相符。不仅如此,只要用心思考,就不难发现有不少可疑之处。停车场那个鲜红的鎌刀图案,就出现在他停过小货车的地方;在他把自己的车开出来,把瑞祥房的车子倒回去时,地上虽然看似没有任何图案,但其实只要用和小石子相同颜色的布或是纸盖在上面,从远方就看不出来。太简单了。只要把商旅车开回去后,把原本盖在上面的东西拿走就可以了。况且,听说他是上上个月才刚接瑞祥房的工作。也就是说,在他进入瑞祥房后,立刻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故。
还有──对了,还有血型的事。
千手观音上发现的血迹是B型血。在所有相关人员中,只有失踪的冈嶋是B型,所以应该是冈嶋的血。但那个血迹也有可能是凶手的,有可能是在蜡烛灯光下为佛像换左手时,不小心误伤了手,导致莲花座上沾到了血迹。
由此可以推论,凶手并不在刚才那些成员当中。然后──
──韮泽先生是AB型──
──我记得茉莉小姐是B型──
在之前的某个深夜,唐间木老爹曾经这么说。这代表他们生下的儿子的血型有可能是B型。
在极其混乱的思绪中,我只能整理出这些头绪。所以我只好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景象。
“──你的小货车在哪里?”
真备问,年轻人举起一只手指着背后。
“在停车场……”
“赶快去检查他小货车的车斗!”真备转头对两名刑警说:“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尸体应该就在那里。”
“尸体?但是,真备先生──”
竹梨刑警正想说什么,却被谷尾刑警制止了。
“我们去看看。”
谷尾刑警简单地说完后,转身离开了鬼针草丛,跑往石子路的方向。竹梨刑警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这时,我发现那个年轻人的目光集中在某一点上。
他的视线虽然冷漠,却十分锐利。他看着某个方向,就在我身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身旁──
──那个人在瑞祥房──打算再杀两个人──
──鸟居先生和我──
我看着摩耶,摩耶也向我露出求助的眼神。
──道尾老师,万一──
这时,我的视野角落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是人影。那个人影直直向我们走来──在我发现是那个年轻人之前──
“住手!”
我便奋不顾身地挡在摩耶前面。那个年轻人顿时停了下来,懊恼地瞪着我。我立刻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是该制伏这个年轻人,还是该把摩耶带去安全的地方──?
“你在干嘛!”
是谁在说话?
“道尾,闪开!赶快离开──”
是真备。他在对我说话吗?
“赶快离开那里!”
“呃……”
摩耶在我背后动了一下,好像从工作服的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我转头一看──没想到她抢先了一步──
“──道尾老师,真对不起。”
像冰块般冰冷的金属刀刃抵在我的脖子上。
“摩耶小姐……呃……为什么……?”
摩耶没有回答,加重了抵在我脖子上鎌刀的力道。喉结下面顿时有一种好像灼烧般的感觉。
“──摩耶小姐,你打算怎么样?”
那是真备的声音。
“我的朋友应该和你的复仇计划没有任何关系。”
摩耶平静地回答说: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希望你们可以阻止我。”
她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好像在说梦话一样。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完成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什么事?”
“真备先生,你应该知道,还剩下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必须死。真备先生,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是鸟居先生吧?”
我的皮肤感受着冰冷的鎌刀刀刃,缓缓转过头,看着身后。摩耶用好像戴了能剧(译注:日本的传统戏剧,表演者会佩戴面具上台演出)的面具般没有感情的脸正对着真备,她的呼吸很平静,握着鎌刀柄的右手感受不到丝毫的犹豫。
鬼──
那简直就象是鬼。在宁静的假面具下,隐藏着可怕疯狂而又残暴的魔鬼,宛如韮泽隆三雕刻的那尊千手观音──
“对──就是他。”
摩耶迅速移动视线。她的视线焦点正是像木偶般呆立在原地的鸟居身影。摩耶把我的身体推向前方,我不得不移动双脚。我被摩耶手上的刀子控制行动,身体被她从背后推着,一步一步走向鬼针草丛。
“摩耶小姐,赶快住手。”
真备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而,摩耶还是继续往前走,鸟居茫然地张嘴看着我们。我们和鸟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当只剩下两公尺时──鸟居的双肩突然痉挛起来,好像被电流打到一样。下一剎那,他拔腿就跑──
“别作梦了!”
慈庵住持一声怒吼,庞大的身躯迅速移动,一只手按住了准备逃走的鸟居肩膀。接着抓起他的前胸,好像在拿东西似地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然后,动作利落地把鸟居毫无防备的双手转到身后。鸟居对天仰起头,张大嘴巴,发出像动物般的咆哮。
“──就让她做到最后吧。”
慈庵住持把鸟居推到我们面前,他的双眼露出深沉的忧郁。鸟居被反压着双手,双脚拚命挣扎抵抗,但力量的差距一目了然。
“因为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慈庵住持把鸟居的身体推到我们面前。薄质工作服下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在我的面前。摩耶把我推到一旁,毫不犹豫地高举右手,把手上的鎌刀对着鸟居的胸口用力挥下去。
几个人发出惊叫,我也叫了起来。然而,从鸟居嘴里叫出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他用尽全力从喉咙挤出的那个声音,尖锐、高吭而悠长,撕裂了冰冷的空气,让周围的人当场僵在原地。眼前的景象就像电影院的银幕倒下来般用力摇晃了一下。我全身瘫软,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在摇晃的景象中,摩耶用双手抽出刚才砍下去的鎌刀,血沫溅在她白晳的脸上。她的眼珠子在眼窝中往上翻──目光集中在慈庵住持身上。
“摩耶,对不起。”
慈庵住持话音刚落,就用力朝摩耶的肩膀打了一下。咚。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摩耶倒在地上。慈庵住持的手臂流出鲜红的血,他的手臂上出现了被鎌刀割得肉绽血流的伤口。慈庵住持转眼之间已经绕到摩耶的背后,当摩耶惊讶地抬起头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慈庵住持强而有力的双手制伏了。
“不要!”
摩耶突然发出惊人的叫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不象是女人的声音,简直就象是撕下面具,露出真面目的魔鬼在吶喊,她张大的嘴巴看起来象是黑暗无底的深渊。她在慈庵住持的双手中扭着身体,踢着双脚,好像五脏六腑在她的体内翻腾。她在发出嘶吼声的同时,脑袋左摇右晃地挣扎着。然而,她仍然用野兽般凶恶的眼神睨视着鸟居,完全没有松懈。她纤细脖子上的青筋暴出,牙龈从嘴唇深处露了出来。摩耶挣扎──拚命挣扎着──然而,慈庵住持使出浑身力气按住摩耶的身体,嘴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像小孩子说的道歉话语。
我们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摩耶悲哀的疯狂,她身体的动作好像鱼渐渐窒息般缓慢、迟钝下来──终于恢复了平静。慈庵住持放开摩耶,失去了支撑的摩耶,当场无力地倒在地上。
摩耶微微张开眼睛,注视着空中的某一点。鸟居就好像被人丢弃的傀儡,张着嘴,双手撑着地面。
“慈庵住持……”
我爬到慈庵住持身旁,他把被鎌刀割伤的左臂抱在胸前,痛苦地蹲了下来。
“住持,你受伤了……流好多血……”
“喔,没关系。对了,那把鎌刀……太危险……”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
──打算再杀两个人──
这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应该是鸟居先生和我──
难道她?
“摩耶小姐──”
在我回头的同时,她迅速拿起地上的鎌刀。下一秒,她把鎌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全身有一种麻痺的感觉。
“摩耶小姐,不行,摩耶小姐……”
我仍然拚命呼喊着她。
“摩耶,住手……”
“摩耶,不要冲动。”
慈庵住持和松月试图制止她,然而,摩耶轻轻摇摇头,用力握紧鎌刀柄。她转动她的脖子,然后,正准备一口气划下去时──
“──你父亲在看你!”
是真备的声音。
摩耶顿时静止动作,彷彿她周围的时间停止了。
真备立刻采取行动。他慢慢地移动了几步,拿起唐间木老爹的扫帚,对着鬼针草丛挥动。他的眼前顿时劈出一条路,前方就是乌枢沙摩明王──
“血……”
有人嘀咕了一句。
韮泽隆三雕刻的乌枢沙摩明王再度流下鲜红色的血。额头的裂缝中溢出红色的血──而且,有一滴血正流过鼻子旁。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唐间木老爹在喉咙深处喃喃自语着,他看着背后的天空,彷彿在寻找韮泽隆三的灵魂似的。
“一切都是由这些血而起,它不但夺走了两条人命,也造就了一名凶手。”
真备走进草丛。他缓缓走在用扫帚拨开草丛所形成的小径上,把右手伸进大衣口袋。
“真备,这是……”
真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象是银壶的东西。他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
“是圣亚努里亚乌斯的血。”
真备用双手把银壶捧在胸前,一步一步靠近乌枢沙摩明王庙。此时发出“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真备随意抛下的银色盖子。
真备右手拿着银壶,突然高举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壶里掉了出来,把真备面前的乌枢沙摩明王的整个脸都染红了。
“以血攻血。”
真备语带空虚地说道。
然后──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真备淋在佛像头上的红色物体──类似飞沫状的红色物体就好像有生命般地慢慢产生了变化。原本布满整个佛像脸部的红色物体,就好像帘幕拉起般缓缓上升,乌枢沙摩明王的下巴、鼻子、左右眼渐渐露了出来──那种奇妙的红色液体继续往上移动,最后被吸入额头产生的龟裂中,渐渐缩小──
“消失了……”
没错,真的消失了。而且,消失的不光是真备从银壶中倒出的东西,原本从乌枢沙摩明王额头滴落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也消失不见了。
“佛像不会再流血了。”
真备说着,回头看着我们。
“摩耶小姐──你父亲的怨恨也从此消失了。”
他的声音格外悲伤。
摩耶看着鲜血消失的乌枢沙摩明王,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
“爸爸,”她语带含糊地叫着,“爸爸……”
她握着鎌刀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接着无力地松开了鎌刀柄。沾满慈庵住持鲜血的鎌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找到了!”
是谷尾刑警。
“真备先生,真的找到了──在小货车车斗上的布袋像和惠比寿像中,找到了那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