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朦胧的意识中听到拉门打开又关上的轻微声音,温暖的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张开眼睛一看,发现真备正从拉门的缝隙往外看。他转过头俯视着我,眯起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敖安。”
“早安,你为什么在房间里刷牙?”
“因为给见爱换衣服。”
“──因为北见小姐在换衣服?所以你不能去盥洗室吗?”
我盘腿坐在被褥上,打着呵欠,伸了一个懒腰。
“昨晚没事,真是太好了。因为北见小姐很害怕,所以我有点担心──”
“早安。”
才说到凛,凛就回来了。看她的气色,昨晚应该睡得很好。也许是和两个大男人同睡一间房,让她感到安心吧。我突然想起“以毒攻毒”这几个字。
我们三个人梳洗完毕后,一起走去餐厅。扑鼻而来的味噌汤香味令人感到安心。
在布帘后洗碗的衣婆婶一看到我们,就关掉了水龙头,亲切地向我们打招呼。
“随便坐,我马上为你们准备早餐。”
我们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凛用水瓶里的热水为大家倒了茶。
“你们的饭要大碗、中碗,还是小碗的?”
衣婆婶从布帘后探头问道。“你们最好说要小碗的。”我小声地建议道,他们听从了我的建议。不一会儿,衣婆婶从里面端出来的饭,果然是大家认为的中碗或大碗。
“姬乃木婶,韮泽先生还在的时候,你就来这里了吗?”
真备问道,衣婆婶用抹布擦着手,视线飘在半空中。
“韮泽先生?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放在放置所的千手观音像实在太令人叹为观止了,所以我对雕刻那尊佛像的佛像师产生了兴趣。韮泽先生是怎样的人?”
“他这个人有点古怪,长得白白净净,也很英俊潇洒,外形有点瘦,看起来很柔弱,但有时候会突然发脾气。应该说是脾气暴躁,不,也不是──情绪不稳定,嗯,好像也不太对。”
衣婆婶想了半天,最后总结说:“反正就是那种艺术家脾气。”
真备搅拌着纳豆,假装心不在焉地继续这个话题。
“他应该算是手艺很好的佛像师吧,难怪松月房主这么赏识他。”
“对啊,松月房主真的很用心栽培韮泽先生,简直可以说是疼爱有加。”
衣婆婶的感想和唐间木老爹完全相同。不过,她还有下文。
“松月房主和美绪太太简直把韮泽先生当成自己的儿子。”
“──美绪太太?”
真备反问道,衣婆婶顿时露出“惨了”的表情,但随即说:
“反正说了也不碍事,美绪太太是松月房主的太太。”
“咦?上次听唐间木先生说,松月房主是单身──”
我问道,衣婆婶轻轻点头。
“对,他现在是单身,但是──”
“喔,原来如此。”
原来他离过婚。
“美绪太太是奈良一家小型造佛工房的独生女──和松月房主结婚了两年左右,就回奈良去了。”
我有点在意这件事,不经意地问了离婚的理由,衣婆婶似乎并不清楚。
“他们看起来感情不错──不过,感情的事,不是旁人可以了解的。”
衣婆婶语带感慨地说完后,然后在嘴唇前竖起食指:“刚才的话可不能说出去喔。”
“对了,有关韮泽先生的作品──”真备重拾话题,“千手观音像和我们睡的房间里的作品,还有小庙里的那尊乌枢沙摩明王,都是他雕刻的吧?”
“乌枢沙摩──喔,你是说那个。在宿房移建之前放在厕所里的火头神,我也很喜欢,每次去厕所都会忍不住赞叹,他年纪轻轻,就雕出那么棒的佛像。”
“你听唐间木先生提过那尊佛像的头裂开的事吗?”
“不是去年裂开的吗?唐间木先生很在意这件事──不过,木像出现裂缝是常有的事,尤其那尊佛像使用的木材是容易龟裂的桂木。”
这时,衣婆婶突然压低嗓门。
“幸亏佛像裂开时,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因为韮泽先生很喜欢这尊火头神的佛像。”
“是吗?──他这么说的吗?”
真备问,衣婆婶摇头说:
“韮泽先生不是那种会把内心想法说出来的人,不过,我看得出来。”
衣婆婶用肥胖的手指摸着脸颊。
“他有时候会在半夜跑去厕所,很久都不出来。我想他一定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因为上厕所哪里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厕所就在从这里出去后的旁边,所以我知道得很清楚。尤其半夜的时候,其他房间都没有声音──虽说是半夜,其实也没有太晚,我差不多每天十点就回房间了。”
“真有趣,佛像师在厕所里仔细欣赏自己的作品……”真备停下手上的筷子,抬头看着衣婆婶问:“──多长时间?”
“啊?嗯,很久,差不多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
“在厕所里待了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吗?”
“当然啦,因为佛像放在那里不能移动。”
“这──似乎有点不太正常吧?”
“会吗?如果是雕得好的佛像,我即使看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腻。”
衣婆婶说着,微微偏着头。
这时,远处传来手机的来电铃声。
“喔,终于来了。”
真备放下筷子,匆匆忙忙走出餐厅。我目送着他的背影,问凛:“谁打来的?”
“不知道,我没有听老师提过……”
这时,窗外出现了一个色彩缤纷的庞大物体。
“啊,是慈庵住持。”
从宿房后方走过来的慈庵住持似乎发现我们在餐厅,立刻改变方向,朝我们走来。凛站了起来,打开桌旁的窗户。冰冷的空气吹了进来,接着是一阵沉重的木屐声音。我们纷纷向他打招呼,慈庵住持晃着光秃秃的脑袋,眼尾挤出许多皱纹。
“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凛被冬天的空气冷得缩起肩膀回答说:
“很好,睡得很熟──你现在要去工房吗?”
“对,等一下要和松月房主一起去京都的寺院把佛像载回来。”
慈庵住持做出双手抬重物的动作,我咬着腌萝卜,在凛旁边探出头。
“是不是昨天的什么观音啊?就是左手掉下来的那尊。”
“原来你知道啦,对,就是那尊准胝观音。要先带回来这里修理,本来制作小佛牌已经够忙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造佛工房的工作似乎并不是低头制作佛像而已,事后的维修工作也很忙碌。
“松月房主似乎真的和准胝观音特别有缘……”
我听不懂慈庵住持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特别有缘是什么意思?”
“就是美绪太太的──”说到这里,慈庵住持摇了摇头,“这不重要啦,和尚不可以多嘴。”
我和凛互看了一眼,偏着头感到纳闷。和松月离婚的那个女人与左手掉落的准胝观音到底有什么关系?
“那我去工作了。”
慈庵住持转身正准备离去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慈庵住持,为什么你要一起去把佛像载回来?”
慈庵住持转身回来看着我回答说:“因为要移魂,要去做和入魂相反的事。”
“把之前入的魂移出来吗?”
凛不加思索地问道,慈庵住持歪着嘴,眼睛变得有点斗鸡眼。
“移出来──总之,就是要把佛像变回「徒具佛像形状的物体」。在修理佛像时,首先要做这件事,再进行解体、修理──结束之后,得重新入魂。”
入魂的佛像有许多顾忌,所以不能随意拆开或是黏接。
“照理说,应该由那家寺院的住持做这项工作,但对方好像因为我们交货的佛像有缺陷,所以火冒三丈。对方说因为太生气了,还把掉落的左手当成可燃垃圾丢掉了。”
竟然有这种天杀的住持!
“所以慈庵住持才要同行,真辛苦。”
慈庵住持说:“真不愧是师走(译注:原意是腊月,但住持根据字面意思,暗示为和尚很忙碌的双关语。)啊。”笑得更开心了。我这才想起,今天进入十二月了。
“那我就走了,代我向真备先生问好。”
慈庵住持优雅地深深鞠了一躬后离去,摇晃着巨大的背影渐渐远去。
“慈庵住持要去哪里?”
真备回来了,我简单扼要地说明情况后,他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喔”了一声,坐了下来。
“真备,是谁打电话来?”
此时,衣婆婶把三盘小菜放在桌上。
“烫京都蔬菜。”
“京都蔬菜──喔,原来这就是京都蔬菜。”
“是近江交通的樱川先生。就是载我们来这里的司机。”
“喔,就是那个头发花白的司机──出租车司机找你有什么事?”
“昨晚我打电话给他,请他帮我调查一件事。”
“什么事?”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到翌日早晨,有没有出租车来这个工房接冈嶋先生。”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来就可以问那个司机,那天冈嶋到底去了哪里。
“──结果呢?”
“根本没有出租车来这里载冈嶋先生。不光是那一天,这一阵子,近江交通都没有派车来瑞祥房接过冈嶋先生。更重要的是,这一带可以叫车的出租车公司只有近江交通而已──”
“所以,这代表冈嶋先生并没有离开这里。”
真备把纳豆倒在饭上,回答说:“也许吧。也可能是二十二日晚上,有人开着出租车以外的车子来这里接他,也或许是冈嶋想要用自己的双脚走下山。总之,目前还无法断定,但听昨天松月老房主的那番话……”
真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样的话,聪一恐怕──
──已经不在人世了──
“姬乃木婶。”
真备叫了一声,衣婆婶从布帘后探出头。
“老房主住在宿房后面的屋里吧?我们可以去打扰他吗?”
“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衣婆婶立刻摇头,“老房主最讨厌别人去吵他,我除了送饭和打扫以外,也从来不进去。”
“是吗?那只能等他像昨天那样刚好出来时找他说话了……”
“这恐怕也很难,因为老房主几乎很少出来。我经常对他说,整天窝在房间里,小心变成尸骸(mu-ku-rO)。”
听到她的大胆发言,我忍不住张大嘴。
“老房主身体还很硬朗,虽然瘦了一点,但也不能说他是尸体──”
衣婆婶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说这种话,我不是说尸体,丹波话的地鼠也读成mu-ku-rO。在我出生的京都北方,大家都这么叫。”
我沉默片刻后拜托衣婆婶:
“──我刚才说的话,请你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
如果被人发现我把老房主说成尸体,恐怕又要被扫地出门了。
2
吃完早餐后,我们走去工房。
打开木门,向工房张望了一下,里面空无一人。放置所那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师傅,这是血迹吗?”
那是鸟居的声音。
“也许吧,但也可能是颜料──总之,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们也走进放置所,松月、鸟居、魏泽和慈庵住持都在那里。他们挤在那尊千手观音像前,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四个人同时回过头。
“发生什么事了?”
真备问。松月微笑着回答:
“没什么大事,我们发现作品有点弄脏了。”
我们走到千手观音前,他们四个人好像说好似地,都将目光集中在莲花座的某一点。千手观音右手手指的前端──滴到一滴好像红棕色的颜料。差不多只有一颗痣的大小,如果不说,可能不容易发现。
的确──看起来很像血迹。
“松月房主,差不多该出发了吧?不然会来不及。”
慈庵住持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不是要去京都吗?如果路上塞车,要花不少时间。”
“嗯,是啊……”
松月无奈地点点头,走进工房,从角落的一个小型柜子里拿出一套上过浆的白色工作衣,利落地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像女人般纤瘦白净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两条长长的手臂显得格外娇艷。这时,我看到他左臂内侧好像有一些红点,但我并没有多想。松月穿上新的工作衣,在绑腰带时转头说:
“住持,我们走吧。”
“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松月和慈庵住持走出工房,鸟居略带迟疑地叫住了他:
“师傅,呃──这怎么办?这个血迹,不是,那个……”
“不必在意,就放着吧。”
松月和慈庵住持走向停车场的方向。
“──这到底是什么?”
凛再度看着千手观音的莲花座。
我问鸟居和魏泽:
“刚才松月房主说是颜料──颜料会偶然滴到这里吗?”
“不,我觉得不可能。”
鸟居立刻回答,魏泽也点着圆圆的头补充说:
“绝对不可能在放置所使用颜料,因为万一弄脏作品就惨了。”
“是啊……”
这时,停车场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所有人都同时看着那个方向。
“刚才的声音,是不是住持……?”
鸟居喃喃说着,立刻走出工房。我们也紧跟在后。
“这是什么?”
停车场内,慈庵住持看着地上叫了起来。一旁的松月也看着相同的位置,凝然站着不动。那是停车空间最前面的位置,印有工房标志的商旅车刚开出停车位,就这么停在那里,引擎还没有熄火。我们快步走了过去,摩耶似乎也听到了声音,一脸纳闷地从干漆房走了出来。
“哇噢,这是什么……?”
一走进停车场,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铺着小石子的地面──用黄黑相间的绳子隔出一辆车的空间内,画着鲜红的、大大的图案。
“是「ㄑ」──吗?”
我喃喃自语着。地上写了一个巨大的红色“ㄑ”字。
“这该不会是──血吧?”
没有人回答我的话。
真备蹲了下来,把脸凑近这个奇怪的字。
“这是出现在车子下面吗?”
“松月房主把车子开出来,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不经意地往后一看,结果──”慈庵住持压低嗓门回答,“就看到车子下面出现了这个「ㄑ」,到底是──不,不对吧?这应该不是「ㄑ」……”
他拚命偏着头思考,低头看着地上的字。那是由两条线组成的字,第一条线从右上方伸向左下方,然后从终点再向右下角画出另一条线。角度比直角稍微大一点,上侧的线比较粗短,下侧的线笔直,而且比较细。
“这看起来也象是「7」……啊,不对,左右颠倒了。”
我自言自语着,抬眼看着其他人。松月、鸟居和魏泽,以及摩耶都全身僵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地上的红字。四个人都显得惊惶失色。
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相互看来看去,似乎在试探谁掌握了眼前这个局面的主导权。
“各位对「ㄑ」或是类似形状的字是不是有什么印象?”
真备问,所有人都默默摇头。
“先来检查一下其他车子的下方。”
真备依次检查了旁边四辆商旅车的下方,似乎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所以他很快就走了回来。
“松月房主,这是你的专用车吗?”
“对,这辆车只有我一个人在开。我和四名徒弟分别负责一辆车。”
“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开的?”
“就是去我们等一下要去的寺院送准胝观音的时候,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平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开车,但这段时间忙着制作小佛像,要开车出去的工作几乎都挪到明年了。”
“一个星期前,当然没有这个──”
“当时没有,之后,就没有移动过车子。”
既然这样,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个字占据了整个停车空间,如果不移动车子,根本不可能写这个字。
“车子平时都上锁吗?”
“对,刚才车门也是锁着的,钥匙我都放在工作服的口袋里,晚上挂在宿房玄关的架子上。”
如此一来,应该是瑞祥房的人在晚上悄悄从玄关的架子上拿了钥匙,移动了车子。不,也可能是外面的人神不知,神不觉地干了这件事。只要趁玄关的门没有锁──或是从哪里潜入宿房内,把钥匙拿走就可以了。唯一确定的是,写这个字的人会开车。不过,如果只是把车子前后移动,即使没有驾照的人应该也可以做到。所以,除了不良于行的松月老房主以外,所有人都──
等一下。
“那辆小货车……”
我想起来了。昨天我们刚到瑞祥房,和松月老房主沿着石子路走向这里时,看到停车场停了一辆废弃业者的小货车。当时,小货车停的不正是这个位置吗?
“松月房主,我昨天看到废弃业者的年轻人把他的小货车和这辆商旅车互换位置,当时钥匙是怎么处理的?”
松月转头看着我,眨了几次眼睛,“啊”了一声。
“你是问那个时候吗?对,那时,我把车钥匙拿给他。每个月底废弃业者来这里的时候,都会这么做。把车子停在距离工房较近的位置,业者作业会比较轻松。该不会是那个年轻人……”
我回想起昨天的情景。那个废弃业者的年轻人当着我们的面,把停在这里的小货车开出去,又把商旅车停回原来的位置。当时,地上──
“不,不是他做的。”
没错,虽然我站得很远,但我敢断言,昨天根本没有这个字。如果有这么明显的字,站在我们的位置不可能看不到。
“师傅!”
这时,鸟居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彷彿拚命压抑的恐惧终于达到了极限。他突然转身面对松月,拚命摇动双手说:
“报警吧,请警方介入调查。”
“请警方介入调查?调查──这个恶作剧吗?”
“这不是恶作剧!事情才没有这么简单。刚才那尊千手观音莲花座上的红点,一定也代表了某种可怕的意义。师傅,还是报警──”
“这件事没有严重到需要报警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和魏泽应该很清楚。”
什么意思──?
“如、如果不报警,”鸟居没有退缩,“那、那我要请假。我已经无法继续留在这里。”
他的嘴唇剧烈颤抖着。
“鸟居,你明知道人手减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还敢这么说?制作小佛牌、修理准胝观音,再加上冈嶋──”
“我当然知道目前的情况。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也……”
鸟居突然住了口,无力地垂下双手。然后,好像幽灵般在口中唸唸有词。
“啊,那家伙还活着……那家伙还活着……”
“喂,鸟居,你这个白痴。”
魏泽满脸惊恐地看着鸟居。鸟居眼神空洞地看着魏泽。
“魏泽,你不这么认为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吧?那家伙……”
“鸟居,你给我镇定!”松月大喝一声,“你刚才说什么「还活着」,你该不会──?”
松月没有继续说下去,转头看着我、真备和凛。
一阵沉默。
“──我要走了。”
松月说完这句话,便走向商旅车的驾驶座。
“报、报警……”
鸟居仍然不松口,松月冷冷地看着他:
“既然你那么想报警,就去报吧。”
松月语带挖苦地撂下这句话,就坐上了驾驶座。
“那我也走了。”
慈庵住持一脸困惑的表情上了车。
商旅车一面辗过石子一边扬长而去。
……
我茫然地注视着商旅车消失在瑞祥房的出口。
“鸟居先生,你刚才说活着,是指谁还活着?而且,松月房主说你们应该知道那个字的意思──”
真备问道,但鸟居低头不语。一旁的魏泽一边观察鸟居的样子,一边闭口不答。
“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
终于,鸟居小声地嘀咕道。
“今天可不可以不要来打扰我们?而且,请你们不要随便乱走动。”
鸟居拉着魏泽一起默默走回工房。
“我也告辞了……”
摩耶也向我们鞠了一躬,便跑回干漆房。
3
这天中午之前,管区的两名刑警带着一名鉴识课的警员来到瑞祥房。
看到这三个人从停在停车场角落的深蓝色房车走下来,我立刻知道他们是警方的人,因为可以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一目了然。两名刑警都穿着素色西装和素色风衣,落伍的领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鉴识课的人穿着蓝色连身衣,戴着同色的帽子,和电视上看到的装扮相同,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们三个人被命令不要随便乱走动,幸好刚巧遇到正在庭园角落焚火的唐间木老爹。警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和他一起讨论这一连串发生的事。
“咦?道尾,鸟居先生他们好像还是报警了。”
“喔,真的耶。”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松月这么说,但就算不说莲花座的事,停车场那件事的确必须报警处理。
“他们应该会先调查停车场吧。”
唐间木老爹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我们已经把简单的经过告诉了他。
“一小点血迹和大大的「ㄑ」相比,当然是「ㄑ」比较重要。”
“嗯,是这样吗?──喂,这里,来这里!”
真备突然站了起来,一边大声叫着一边挥手。两名刑警纷纷鞠躬后走了过来。
“真备,你在干嘛?”
正当我这么说时,对方已经走到面前了。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其中一名刑警的年龄差不多快退休了,瘦瘦的,弯着背,抬头看着我们,晒得黝黑的额头上有很多皱纹。另一名刑警皮肤很光滑,感觉稍微年轻一点。但近距离观察,才发现他的脸上也布满皱纹,两名刑警的年纪可能不相上下。
“请问是瑞祥房的人吗?你好,你好,我们是暮宫警察局的。”
两名刑警同时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警察证,也同时翻开,亮出里面的证件。看起来比较年长的刑警叫谷尾(tA-ni-O),比较年轻的叫竹梨(tA-ke-nA-shi)。他们的年纪难以分辨,两个人的名字也很容易混淆。
“谷尾先生,竹梨先生,你们说话都没有京都口音。”
真备假装很熟络地说道,谷尾刑警挤出满脸皱纹笑道:
“我们两个人都是东京出生,也是在东京长大,不知道是什么因缘,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这么说,我们是同乡──那就请你们立刻来看一下。”
说着,真备大步走向工房的方向,两名刑警跟在他身后。
“这是假戏真做策略。”凛把头凑过来对我说:“老师经常使用这种方法。”
原来如此。假装自己是关系人,以便近距离观察警方的搜索过程,同时,也可以了解搜索情况。
“好,那我们也去。”
我和凛也快步跟在真备的身后。这种时候,走路和表情要极力保持自然,假装走在熟悉的环境中。正当我们经过工房前,准备走向停车场时,鸟居立刻从里面走了出来,对刑警说:“他们是外人。”而把我们赶走了。
“真备,你的策略惨遭滑铁卢。”
“那也没办法,况且,这种策略成功的机率本来就很低。”
“是吗?”
真备点点头,凛也跟着点点头。
“我们围在火堆旁看警察办案吧。”
我们听从真备的话,再度回到唐间木老爹身旁。
唐间木老爹放在火中的地瓜刚好烤熟了,我们各自拿了一起吃起来。总共有五个地瓜,多了一个,唐间木老爹说:“等一下拿给衣婆婶吃。”就把地瓜放在工作服口袋里。
“啊,好暖和。”
我一边吃着地瓜,一边观察着刑警和鉴识人员的行动。但他们在停车场调查了十分钟左右就结束了,接着走进工房内。
“──还没有出来。”
凛伸长脖子,看着工房的方向。几名刑警进去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
“是在讨论什么复杂的事吗?”
真备用两根手指夹住从地上捡起的榉木树枝,唐间木老爹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苗,不时用木板搅动火堆,周围顿时变得十分温暖。
“松月房主和慈庵住持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变得很遥远。肚子吃饱了,篝火的热度也刚刚好,脑袋渐渐昏沉起来。
“光是来回京都就要不少时间。”
真备的声音也好像隔着浴室的热气般模糊。
如果松月在警方搜索结束之前回来,或许又会出现一场纷争吧。虽然松月刚才说,想报警就报警吧,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反对报警──的样子……
火堆中的树枝发出啪嗤啪嗤的声响,温暖的空气笼罩着整张脸。眼睛表面十分干涩,眼睑渐渐包覆起眼睛。真备和凛的对话声就好像小矮人在密闭塑胶盒中说话似的,听不太清楚。我──
进入了梦乡。
我在一个日式房间内,被无数佛像包围。大佛像、小佛像。
真备手中拿着吃到一半的烤地瓜在一旁口沫横飞地演说着。听众是凛、唐间木老爹、摩耶、鸟居、魏泽和松月。演说的内容听不太清楚,但似乎在谈论厕所和佛像的关系。喂,等一下!松月用很女性化的口吻打断了真备的话。他站起身,激动地开始反驳。这时,鸟居插嘴顶撞松月。鸟居和松月展开激烈的辩论──大碗、中碗、小碗?衣婆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布帘中探出满是皱纹的脸,我正打算回答“小碗”。
我之前就是在这里听到“嗡”的尖锐声音。声音来自左侧,我转头看着那里。
是蚊子。一只蚊子──不,两只──不,不,有三只蚊子──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大群蚊子朝我飞来。无数蚊子发出刺耳的拍翅声向我扑来。我会被叮!赶快逃!然而,我的双脚却无法动弹。蚊子扑向我的左臂,停在手背上,停在指尖上。为什么蚊子这么──
……
……
……
“万一他跌进火堆里怎么办?”
“以后就可以嘲笑他。”
“但是老师,万一发生无法一笑置之的意外……”
张开眼睛,发现眼前三个人正兴致勃勃盯着我的脸。
“道尾,你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能睡着。”
我赶紧检查有没有流口水,暧昧地笑了笑。
“道尾先生,你刚才睡觉的表情好像很痛苦。”
“可能是梦境的关系,我刚才作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凛想听梦境的内容,我手舞足蹈地解释给她听。凛发出“喔”的一声,那既象是佩服,又象是同意的声音,眨着眼睛看着我的脸。她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好继续往下说:
“为什么会作这么奇怪的梦?现在这个季节,根本不可能有蚊子。我梦见手臂上停了好多蚊子,真恶心……啊。”
“道尾,怎么了?”
“提到蚊子,我想起来了。刚才松月房主换工作服时,我看到他左臂内侧有很多小红点,不知道那是什么。”
“松月房主的手臂上?──他被蚊子叮了吗?”
“不,和被蚊子叮的样子完全不一样。那些红点很整齐,不过,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
“是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啪嚓。火堆发出爆裂声。
不一会儿,宁静的冬日空气中,从远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应该是松月房主他们吧。”
凛伸长脖子。工房前方的停车场内,车体上印着瑞祥房标志的商旅车刚好停在警方车辆的后方。
“啊,惨了。你们看,那几名刑警刚好从工房走出来。”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和鉴识课人员正站在工房门口向里面的人欠身行礼,不知道说着什么。他们似乎已经结束工作。
松月从商旅车的驾驶座走了下来,慈庵住持也从副驾驶座下了车,呯、呯地用力关上门。松月看着站在工房门口的陌生人──即使站在远处,也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和慈庵住持说了两、三句话,便大步走向工房的方向。慈庵住持跟在他的身后。
“我们也过去看看。”
在真备的招呼下,我和凛站了起来。
“那我也去。”
唐间木老爹也跟了过来。
4
“所以,我们就一次完成。不然等回到警局再做分析很麻烦,因为,这里位在山里──”
“为了节省来回的时间吗?”
松月用冷漠的语气说道。谷尾刑警等人刚完成停车场内的那个“ㄑ”字,以及在千手观音的莲花座上发现的茶褐色斑点的简易分析,正在向松月说明。
“──结果怎么样呢?”
松月面不改色地问道。谷尾刑警没打一声招呼,就从竹梨刑警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拿出记事本翻了起来。鉴识课人员站在他们身后,鸟居和魏泽满脸郁闷,不发一语地站在最后面。
“我已经把情况告诉了鸟居先生和魏泽先生──首先关于停车场的字。那只是普通的颜料,应该是红色颜料。”
“我猜想也是这样。”
松月点头表示同意。
“对,鸟居先生和魏泽先生也这么说。这种红色颜料──常用于红砖墙或是铺红砖道时使用,并不是什么罕见的颜料。可能是有人开无心的玩笑吧。冬天的空气特别干燥,颜料已经全干了,所以无从推测是什么时候写的──松月房主,这里也有使用红色颜料吗?”
“佛像着色时会用到,那种颜料具有防腐效果。”
喔,原来如此。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和魏泽应该很清楚──
松月的那句话原来是说,那是他们平时熟悉的东西,所以应该很清楚。
“如果你们想看,那里有还没有加水溶解的原料──”
松月正准备走向工房深处,谷尾刑警制止了他。
“刚才我们听说魏泽先生负责管理商品和原料,已经请他给我们看过了──里面的架子上放着装在铁罐中还没有溶解的粉状颜料,也请魏泽先生确认里面的原料有没有减少──”
谷尾刑警说着,转头看着魏泽。魏泽低着头说:
“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少,也好像没少……因为和库存相比,停车场用的这些量太微乎其微了。”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松月似乎接受了。
“总之,最后的结论是没有什么问题吧?只是有人在停车场恶作剧──就这样而已。不好意思,还劳驾你们特别跑一趟,可以回去休息了。”
松月侧着身体为刑警开路,然而,谷尾刑警、竹梨刑警和鉴识课人员却站着不动。
“还有另外一件事。”谷尾刑警耸了耸肩,“就是千手观音站着的基台。莲花台,不,好像是叫莲花座──吧?”
松月没有回答,谷尾刑警继续说道:
“都无所谓啦,总之,那是人的血迹。”
松月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那是血迹。不仅如此,我们在其他地方还发现了另外一滴血迹。”
“另外一滴──?”
“对,就在那尊佛像的正上方。”
“正上方是──”
松月试探地反问道,谷尾刑警竖起食指指着头顶回答说:“是天花板。”
“等一下你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在佛像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沾到了一点血迹。该怎么说,好像──是不小心擦到的。”
谷尾刑警比手画脚地解释着。这时我突然想起松月老房主昨天在放置所内的奇怪举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虽然我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但在工房工作多年,对环境了如指掌的松月老房主眼中,或许他看到了天花板的血迹。
“为什么天花板上会有血迹……?”
松月喃喃问道。谷尾刑警偏着头说:“不清楚。”于是,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这时,竹梨刑警开口问:
“刚才也已经请教过了──听说这家工房有一位名叫冈嶋的佛像师在一个星期前失踪了?”
松月的双眼立刻看向鸟居和魏泽,两个人尴尬地垂下双眼。松月将视线移回刑警身上,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
“不是失踪,而是外出一阵子。”
“去哪里?”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松月紧闭双唇,然后默默地摇摇头。
背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干漆房的木门打开一条缝,摩耶满脸狐疑地探出头。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向她招招手。摩耶走了出来,站在松月旁,轻轻地说了声:“辛苦了。”松月微微摇摇头,算是回应了她。
停顿了一下,谷尾刑警看着记事本问道。
“你知道这位外出的冈嶋先生──是什么血型吗?”
是B型。冈嶋失踪的那天早晨,我记得摩耶曾经说他是“典型的B型人”。
“应该是B型吧?刚才鸟居先生他们说,冈嶋先生应该是B型──没有错吧?”
听到谷尾刑警的问话,鸟居和魏泽动作生硬地点点头。
“刚才我们检验了在房间里找到的两处血迹的血型,香川县警的科学搜查研究所最近研发了某种生化方式,可以测出血型。姑且不讨论什么方法,总之结论就是──无论莲花座还是天花板上的都是B型。在这个工房工作的人员中,还有其他B型的人吗?”
谷尾刑警问所有人,每个人都暧昧地摇着头。
“这种事,摩耶应该知道吧?”
唐间木老爹用和现场气氛很不搭调的迷糊声音说道。突然被点到名的摩耶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
“摩耶?呃……”
发现谷尾刑警看着自己,摩耶赶紧鞠了一躬说:“我是野方摩耶。”
“野方小姐,如果你知道,可不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们?还有其他人是B型吗──?”
“没有。”
摩耶不加思索地回答。虽然她的答案很明确,但语气却很不安。
“可不可以麻烦你把所有人的血型都告诉我?”
谷尾刑警翻开记事本后面的空页,连同原子笔一起递给摩耶。上面已经写好一整排关系人的名字,慈庵住持、松月老房主、衣婆婶和唐间木老爹也名列其中。我们三个人的名字也写在最下面,应该是鸟居和魏泽告诉他们的吧。
摩耶在每个名字旁工工整整地写上英文字母,凛把我们的血型告诉了她。瑞祥房的工作人员中,除了失踪的冈嶋以外,真的没有B型的人。以O型占压倒性多数,除了松月是AB型和松月老房主是A型以外,其他都是O型。
“好,谢谢你。”
谷尾刑警瞥了一眼手上的记事本,接着放回竹梨刑警胸前的口袋里。他用已经长出老人斑的手拉着自己的耳垂,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终于抬起头说:
“松月房主,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吧?”
“是的。”
“我要回去申请搜索令──没问题吧?”
松月一时似乎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漂亮的眉毛皱了一下,静静凝视着谷尾刑警的脸。
“──为什么?”
“因为,这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谷尾刑警的嘴角露出笑容,用规劝的口吻说:“你徒弟报警,说「停车场有奇妙的红字,工作的地方也发现了红点,可能是人的血迹,麻烦你们来调查一下」,我们才会来这里。他们的说法有一半是对的,所以,即使我们展开搜索,也是很正常的事,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还是说,有什么──”
谷尾刑警的话还没有说完,松月就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用低沉的声音淡淡说道:“我倒是无所谓,但继续这样下去,我的几个徒弟会心神不宁。请你们查遍工房的每一个角落,随便你们想撬开地板、敲开墙壁,或是想把泥土挖起来都可以。”
“查?查什么?”
谷尾刑警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松月一时说不出话,然后,没好气地回答:
“就是你们想要找的东西。”
看着他们的对话,我从刚才就有一个疑问。
松月、鸟居和魏泽似乎一开始就知道停车场的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虽然没有听摩耶亲口提起,但她平时就在用这些颜料,所以当她看到时,也应该知道那是红色颜料吧。他们四个人都知道那不是用血写成的字。但是,既然这样──这四个人为什么看到那个红字会感到害怕呢?
5
翌日一大早,谷尾和竹梨两名刑警就率领十名警察再度来到瑞祥房。谷尾刑警在一开始就说,他没有申请搜索令,所以一切都以瑞祥房主动配合的方式展开搜索。
“所以,请各位照常工作。”
我、真备和凛时近时远地仔细观察着年轻警察在两名刑警的指挥下利落地展开搜索的情况。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事先下了什么指示,但他们搜索得很仔细。
工房──没有发现异常。
放置所──也没有异常,在工房旁的简易厕所和干漆房内也一无所获。仔细检查了每辆商旅车后,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停车场内除了红色颜料的“ㄑ”字以外,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走进放置所时,我抬头看着千手观音的上方。谷尾刑警说得没错,天花板上的确有一个隐约可见的茶褐色污斑。血迹为什么会沾到那里?
工房放了一尊我曾经看过的巨大准胝观音像,那是松月和慈庵住持昨天一起从京都的寺院载回来的。原来如此,左腕前方没有手,只露出整齐的剖面。松月正在工作台前雕刻要接在左腕上的左手。虽然他昨天才开始雕刻,却已经完成了基本的形状,的确令人佩服。
“对了,道尾先生,昨天慈庵住持说的那句很奇怪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走出工房时,凛小声地问我。
“啊,是说松月房主和准胝观音很有缘吗?我也不知道,好像还有提到他前妻的什么事。”
“你们在说什么?”
真备似乎很感兴趣,我就把昨天早晨在餐厅聊到的那番话告诉他,没想到真备的回答令人意外。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啊?老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应该八九不离十吧,”真备耸耸肩说:“我想,我应该知道松月房主和美绪太太离婚的原因。”
“你知道他╳一(译注:日本离婚时,会在户籍上打一个╳,代表离过一次婚)的原因?”
我忍不住说出这么粗俗的话,慌忙回头看着工房,松月应该没听到。
“对,还有松月房主左臂上小红点的真相。”
“什么意思?”
我离开工房门口的同时问真备。真备说了一个神祕的答案。
“我想,松月房主应该是╳二。”
“啊?这么说,他以前还有另一个太太?还是在美绪太太之后又结的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备含糊其辞。我紧咬不放,他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
“对不起,当我没说。应该和这次的事件无关,我不该说这些不必要的事,请你们忘了吧。”
到最后,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竹梨先生,打扰一下。”
当刑警率领警察完成工房的搜索,在石子路上走向庭园深处时,真备叫住了那位刑警。十名左右的警察在谷尾刑警的带领下,排成一排继续往前走,竹梨刑警独自脱队。
“你是──真备先生吧?有什么事?”
“我想向你请教一下搜索进度。情况怎么样?看来你们似乎还没有任何发现。”
竹梨刑警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说:
“没有任何发现不是很好吗?”
“是吗?”
“那当然。”
“这么一来,不就没有达到搜索的目的?”
“目的?”竹梨刑警露出意外的表情,再度露出满面笑容。
“我们的目的就是让市民安心。”
不光是谷尾刑警,眼前这位竹梨刑警似乎也不是省油的灯。
“竹梨先生,我有一件事想不通──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失踪了,在他工作的地方找到了和他血型相同的血迹,而且,血迹十分微量。停车场虽然写了奇怪的字,但只是普通的颜料。”
“对,没错。”
“我觉得这种情况,和眼前的大阵仗似乎不太相称──”
真备看着竹梨刑警的脸等待他的回答。竹梨刑警为难地皱起眉头,看着石子路前方一眼。谷尾刑警正率领其他警察走在庭园的正中央。
“可能是直觉吧。”竹梨刑警慢慢眨了眨眼睛说道:“谷尾先生的直觉每次都很神准──我只是跟着他的感觉走而已。”
竹梨说完,便转身离开我们,一路小跑步,追上谷尾刑警率领的队伍。
“直觉……”
真备喃喃自语着。
警察们在庭园中央分成两组。竹梨刑警带领两名警察,其他人都和谷尾刑警一组。
谷尾刑警那一组人走向左手的阶梯窑,我们也跟了过去。从不小心偷听到的对话中发现,竹梨刑警一群人要去搜索庭园外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真备偏着头问。
“奇怪──什么奇怪?”
“竹梨刑警他们三个人要去搜索外围,谷尾刑警带着大批人马去检查阶梯窑──我觉得人员的分配好像反了。”
原来如此。只有三个人搜索占地广大的外围,却有这么多人搜索空间并不是很大的阶梯窑,的确很不自然。
“一定和刑警的直觉有关。”
真备说。
“这是按照逻辑思考得出的结论。前天我们来这里时,不是有乌鸦聚在马路旁吗?”
“喔,你是说聚集在狐狸身旁的乌鸦。”
“那些刑警应该很了解这一带乌鸦的生态。也就是说──如果庭园内或是周围有大狐狸,乌鸦一定会聚集。但这里完全没有看到乌鸦,所以……”
我理解真备想表达的意思。
“所以,大狐狸──可能被烧掉了!”
“没错,我想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们加快脚步朝向谷尾刑警他们前往的阶梯窑方向。
我们跟在警察的身后,沿着阶梯窑旁的阶梯往下走。阶梯窑总共有五个灰白色的窑,沿着斜坡连成一串。
“看起来好像鱼板和温泉馒头。”
凛的形容恰如其分。五个窑炉中,上面四个好像横放的鱼板,最下面的就象是一个巨大的温泉馒头。鱼板在靠阶梯那一侧的墙上有一个大洞,可以察看里面的情况。窑烧的东西应该是从这里运送的,如今什么都没有。每个窑炉的地上都铺着红转,但地势凹凸不平,或许是有什么理由吧。
沿着阶梯往下走,在最下面馒头的正面,有一个大小刚好可以容纳排球的拱形洞,旁边堆了许多用铁丝绑好的薪柴。那里似乎是烧薪柴的地方。
“把薪柴从这个焚口丢进去,就可以让上面的窑炉烧出作品。技术好的人可以把窑炉的温度烧到一千两百度。”
“唐间木先生,原来你也在。”
“在啊,他们说,一切照平常,那我就像平常一样晃来晃去。”
唐间木老爹扛着竹扫帚,以一如往常的装扮站在成堆的薪柴旁。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们,而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那些警察。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想找什么,但人数还真是多。”
谷尾刑警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转身走了过来。
“你好,呃──你是唐间布先生。”
“你好,呃──你是谷巴先生。”
谷尾刑警应该只是不小心把唐间木老爹的名字记错了,但唐间木老爹显然是故意说错。
谷尾刑警“哈哈”苦笑着,用手摸着额头。
“不好意思,今天一大早就来打扰。”
“没关系。你们也是公务在身,佛像师在雕佛像,我种我的树,你们在找尸体。”
唐间木老爹用好像在聊天气的口吻说出惊人之语。谷尾刑警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抱起双臂看着对方,但嘴角仍然保持微笑。
“唐间木先生,你认为我们在找尸体吗?”
“难道不是吗?我认为你们在找冈嶋先生的尸体。”
唐间木老爹好像小孩子般,讽刺地回答道。
“我们的工作只是为了让各位安心。”
谷尾刑警说完和刚才竹梨刑警相同的话,就转身离开,和其他警察一起工作。唐间木老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们也可以去参观一下窑炉吗?”
真备问道,唐间木老爹立刻恢复平时的淡然表情对我们点点头。
“进去窑炉里的时候要小心,因为地上很不平整──啊,笨蛋,果然被绊倒了。”
随着“啪”的一声,一名警察的上半身从位在斜坡上的其中一个窑中冲了出来,他似乎不小心绊倒了。谷尾刑警语气平静地在一旁提醒他。
“窑炉里铺了红砖,还故意做出凹凸起伏的地形,因为这样有助于窑炉内的温度上升。”
原来地面的凹凸有这种特别用意。
“我来看看──”
真备弯下修长的身体,探头向最下面的阶梯窑张望。
“原来这里是焚口,薪柴──这是赤松吗?”
“是啊,赤松的树脂可以把火候烧得刚刚好。”
我和凛也把头凑在一起,看着最下面的窑炉。拱形焚口的宽度和高度都是三十公分,现在里面当然没有薪柴,地上只有蒙灰的红砖。后方连结下一个窑炉的部分用已经被燻成黑色的格子状铁架隔开,格子的缝隙差不多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的手臂。
“最下面这个窑无法烧大件物品。”
真备小声地说,我和凛默默地点点头。如果曾经烧过大件物品,应该是上面的四个窑炉的其中之一吧。
“这个阶梯窑要怎么使用?”
“我来解释给你们听。”
站在我们身后的唐间木老爹把扫帚柄在地上咚地敲了一下,那张像大豆般的脸露出得意的表情。
“首先,介绍一下每个窑炉的名字──最下面的圆窑叫燃烧室,上面那四个叫烧成室。烧成室由下而上分别叫一室、二室、三室、四室,因为四室与烟囱连接在一起,温度不稳定,所以通常不会用于烧成,也称为弃室。使用方法很简单,只要把涂好釉药的佛像放进烧成室,用黏土把侧面墙上的洞堵起来──堵起来……”
唐间木老爹突然停了下来,张大眼睛呆望着空中。他张大嘴巴,似乎因为战栗而抖动身体,没想到却打了一个大喷嚏。
“啊啾!──啊,对不起。把佛像放进去,用黏土把墙堵起来后,到燃烧室烧薪柴就可以了。但是如果不随时注意火候,就无法烧出好的作品。不过因为偶发因素发生变化,就会烧出效果出乎意料的佛像。这叫窑变,许多闻名的陶瓷品都是因为这种偶然诞生的──怎么样,这些小常识有没有派上用场?”
“嗯,让我受益无穷。”
“大家都这么说。”
唐间木老爹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薪柴要整整烧三天三夜,作品才可以出窑,等窑炉冷却后,再打破烧成室的墙壁。虽说是打破,但动作要很小心──然后,把里面的佛像拿出来,把灰烬清理干净,就大功告成了。”
唐间木老爹解释完差不多五分钟后,阶梯窑的搜索工作也宣告结束。警方似乎一无所获,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丝担心。
谷尾刑警走到唐间木老爹身旁说:
“放置待烧物品的地方──是不是叫烧成室?我们把四间烧成室地上的灰烬带回去做采样分析,没问题吧?”
唐间木老爹没有用正眼看对方,就回答说:“请便。”
6
接着,谷尾刑警一行人前往宿房。刚才在外围搜索的竹梨刑警等人也和他们会合了,所有警察一起入内展开搜索。我偷听到竹梨刑警向谷尾刑警报告,外围并没有特别异常之处,也没有发现建仁寺围篱遭到破坏,或是有人爬过围篱等可疑的痕迹。
他们似乎已经说好要进入宿房的每个房间进行调查,所以警察们肆无忌惮地展开搜索。不光搜索了厕所、浴室,甚至有人在制服外穿上连身工作服钻入榻榻米底下,搜索得十分彻底。
“衣婆婶,他们把你房间的榻榻米掀起来,会不会发现里面藏了一个装现金的瓮?”
“别开玩笑了,你房间的地板下该不会藏着年轻小姐的写真集吧。”
“藏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我们三个人坐在餐厅的桌旁喝着茶,听他们两个人斗嘴。虽然我们很想看警方搜查,但毕竟不好意思到处去别人的房间窥探,只好先来餐厅休息一下。
那些警察每次在走廊上走动,地板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幢房子明明看起来很坚固,但地板却特别松动。”
凛剥着配茶吃的蜜柑,自言自语地嘀咕。
“你也发现囉?”
唐间木老爹第一个做出反应。
“小凛,我告诉你,那是竹吉工务店干的好事。”
“竹吉工务店?”
“对,竹吉工务店。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个宿房是从其他地方移建过来的。”
“喔,我听说了,以前好像是在庭园的正中央。”
“对对对对对,”唐间木老爹开心地摇头晃脑,“当时,由竹吉工务店承包移建工程。没想到,那家竹吉工务店竟然──”
或许是为了强调接下来的话,唐间木老爹把茶杯在桌上“咚”地敲了一声。
“在工程还没完成时就倒闭了!”
“啊?是喔?但是……”
凛左顾右盼,纳闷地看着餐厅的墙壁和天花板。
“你是不是想问,房子不是造好了吗?其实是竹吉工务店的下游承包商免费帮我们建好的。”
“免费──瑞祥房没有付钱吗?”
“不是,不是,我们已经把工程款预先付给竹吉工务店,但竹吉工务店和下游承包商约定在工程完工后才付款。没想到竹吉工务店在工程还没完成时就倒了,下游业者一毛钱都没领到。工务店的下游业者可多了,打地基的、做墙壁的、铝门窗的、负责水电工程的……总之,每一项工程都有专门负责的业者,没想到原本发包工程给他们的竹吉工务店在中途倒了,简直是惨兮兮,不过──”
咚。他又把茶杯在桌上敲了一下,几滴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有点惊讶,但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瑞祥房这块招牌发挥了作用,你知道那些下游业者怎么说吗?他们说「只要是瑞祥房的工作,即使不领钱,也一定要完成」。我真的吓到了,眼泪都流下来了。”
唐间木老爹手舞足蹈地形容当时流泪的样子。
“最后,终于成功地移建完成了──小凛,怎么样,是不是很感人?”
“对,真的很令人感动。”
“哈哈哈,大家都这么说。”
当时的下游业者显然有偷工减料,但我当然没有这么说。我相信唐间木老爹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况且这番话就是因为走廊地板作响才打开话闸子的。
衣婆婶轻轻打了呵欠,用手拍了拍嘴巴。唐间木老爹似乎也聊得很尽兴,用脚的大拇趾搔着小腿肚。
“打扰了。”谷尾刑警从餐厅门口探头张望,“这幢房子的搜查工作已经结束了。”
“有没有找到什么好东西?”
唐间木老爹语带挖苦地问,谷尾刑警苦笑着回答:
“放心吧,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不过,最后我们想去看一下这幢房子后方的小屋──”
衣婆婶露出左右为难的表情。
“但是老房主不喜欢……”
“我会亲自去拜托他。因为还剩下一个地方没查,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我们为了这一个地方再跑一趟也无所谓,恐怕各位会很头痛。”
他的意思是,如果不同意搜索,就会把事情闹大。衣婆婶似乎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轻轻地叹了口气后站了起来。
“那我带你们去──请你们尽可能动作快一点。”
“那当然,我们只是看一下而已。”
“衣婶婆,我也去。”
“真备,那我们呢──?”
“那我们也去打声招呼吧。”
我们和在玄关待命的警察一起顺着宿房的墙壁绕到后方,沿着两侧种着白色日本山茶花的小路,走向松月老房主住的小屋。这条小路一直通往后山,左右两侧都是高高的建仁寺围篱。这里位在瑞祥房最深处,和正面入口相同,修剪出层次的黑松好像门柱般出现在围篱的两端,树叶后有一只乌鸦尾巴对着我们。这里真的有很多乌鸦。
“沿着这条路直走,就是慈庵住持的寺院。”
唐间木老爹转头向凛解释。他倒拿着扫帚,扫帚穗刚好位在他头顶上,乍看之下,好像他的秃头上有很多头发竖了起来。
“从这里往右,就是老房主住的日式小屋。”
在小路中途的右侧有一个缺口,前面是一幢平房。屋檐特别深,厚实的感觉有点像神社的正殿。靠这一侧有可以方便出入的拉门,从地面到拉门之间是轮椅专用的无障碍坡道。
“那我先──”
衣婆婶率先走上坡道,在拉门外叫了一声,说了两、三句话,随即传来她惊讶的声音。“可以吗?”然后,回头看着谷尾刑警,有点困惑地说:
“老房主说,你们可以进去,没有问题。”
谷尾刑警鞠了一躬,立刻率领警察走上坡道,脱下鞋子,鱼贯进入室内。唐间木老爹斜眼瞪着他们,最后也跟了进去。里面传来松月老房主叫衣婆婶的微弱声音,衣婆婶也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衣婆婶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松月老房主走了出来。
“吵死了,怎么可能搜出什么东西──啊哟,原来作家先生也在。”
“你好。”
看到松月老房主招手,我走上坡道。
“假冒佛像研究家,从东京千里迢迢来这里的那两个人也过来吧。”
松月老房主居然用这种方式叫真备和凛,衣婆婶打量着我们,低声问:“你们是假冒的吗?”
“不,是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研究机构的意思,因为我是属于民间组织,所以可以随意研究。”
真备很巧妙地掩饰过去。
“姬婶,你也进去和唐间木一起看着他们,免得他们乱翻。还有,把拉门关起来,哐当哐当吵死了。”
听到松月老房主的指示,衣婆婶点点头,走进屋内把拉门关了起来。
屋外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松月老房主。
“阳光真刺眼,姬婶说得没错,我真的可能变成地鼠了。”
说到地鼠,我才想起之前误以为是尸骸。
“住在这里的人都象是地鼠。”
“什么意思?”
真备问。松月老房主眯着眼看向远处。
“我们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在深山里,在这个被高围篱包围的瑞祥房工作。如果我是地鼠,大家也都是地鼠──这里是地鼠村,地鼠忙碌地活动爪子,每日每夜都在雕刻佛像。”
他的声音带着空虚和豁达。
松月老房主身穿和服,坐在轮椅上抱着双臂,轮流看着我们的脸,突然对我们说:
“我看你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象是在担心我们。
“这里不宜久留,否则可能会连累你们。”
“连累──什么意思?”
真备静静地反问道。松月老房主没有回答,抬起那双深邃的双眼直视着真备。
“你们在一旁观察警方的搜索──目前他们是不是一无所获?”
“对,好像是这样。”
“警方也搜索了围篱外吗?”
“对,有去搜索。”
“也一无所获吗?”
真备点点头,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就连真备似乎也猜不透松月老房主在想什么。
“你──作家先生。”
“是,我在。”
松月老房主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你给警方看了那张照片吗?”
“照片……”
我愣了好几秒,才理解他在说什么。
“喔,你是说流血的乌枢沙摩明王的照片。不,我没有拿给警方──”
“既然这样,以后也不要给警方看。”
“呃,但是……”
“不光是警方,也不要给瑞祥房的任何一个人看到。还有,那天晚上你看到的,你听到的──都统统忘了吧。”
松月老房主用好像要穿透身体般的锐利眼神看着我,又叮咛了一次:“了解吗?”这句简短的话沉重而冰冷,不允许别人反驳。我虽然感到困惑,也只能像机器人般点点头,却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即使请教你刚才这句话的意思,你应该也不会告诉我们吧?”
真备问道,松月老房主沉默地点点头。
“但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另一件事。前天,你在工房外说──冈嶋先生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有这么说吗?”
真备无视松月老房主的反应,继续问道:
“你怎么知道?”
“啊──我记不太清楚了。”
“你的女儿皆神茉莉小姐,以及二十年前,和她一起消失的佛像师韮泽隆三,到底和瑞祥房目前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
听到茉莉的名字,松月老房主削瘦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一阵沉默后,他吐了一口细长的气,无力地低下头。他脖颈后方的颈骨好像树节般涂出。
松月老房主开口了,然而却是向我发问。
“你不是听到──那孩子的名字吗?聪一失踪的那天晚上,在隆三雕刻的火头神庙前,你不是有听到吗?”
“对,叫茉莉──我的确听到有人叫了这个名字好几次。”
如泣如诉。声声呼唤。
“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松月老房主缓缓抬起头说:
“直呼那孩子「茉莉」的──只有我、松月和隆三而已。我和松月已经很久没有提起那个名字了。”
他深邃的眼神轮流打量着我们。
“──你们了解其中的意思吗?”
松月老房主说完这句话,用满是青筋的手转动轮椅的车轮,背对着我们。
“姬婶。”
听到他的叫声,眼前的拉门轻轻打开。松月老房主摇了摇有如假人般的手,消失在室内。这时,我发现轮椅经过的小径夹到一根褐色的刺状物。
“是杉树的枯叶……”
真备在一旁轻声说道。
不一会儿,警察、唐间木老爹和衣婆婶都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谷尾、竹梨两名刑警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小屋内同样一无所获。
7
“──真备,你睡着了吗?”
我小声问道,旁边的被子窸窸窣窣动了起来。
“怎么了?想去上厕所吗?”
黑暗中传来带着鼻音的声音。
“想上厕所我自己会去,不是──我只是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躺在真备另一侧,离我们稍微有一小段距离的凛说:“越想睡,越会想起鸟居先生胆怯的声音,和松月老房主的话……”
我也一样。他们的言行太令人匪夷所思,实在让人想不透,我从刚才就一直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却完全没有睡意。
真备探头看着放在枕边的手表。
“十一点半──”
他坐了起来,用力抓着脖子,叹了一口气。
“真伤脑筋,其实我也睡不着──我们去餐厅喝杯热茶吧。衣婆婶可能已经睡了,但我们自己去喝茶应该没问题吧。”
“那我也去。”
“我也要去。”
我们三个人悄悄走出房间。跨过门槛,光着脚踩在走廊的地板时,那种冰冷感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咦……”
餐厅的门缝中泄出黄色的灯光。
“这么晚了,谁还在里面?”
我纳闷地拉着门把,当我轻轻打开门时,里面的人全都回头看过来。
“哇哈哈,你们闻香而来吗?”
身穿浴衣加棉袍的唐间木老爹举起装着褐色液体的杯子。松月、鸟居、魏泽和摩耶都围坐在桌旁喝啤酒。
“你们好像玩得很开心,我们可以加入吗?”
真备问道,松月挑了挑眉毛,示意我们坐下来。
我们三个人穿着睡衣走进餐厅,加入了他们。
“各位也来喝啤酒吧?”
摩耶穿着运动衣,起身看着我们。刷完牙后的啤酒并不好喝,但看到摩耶开心的表情,我忍不住点头。
“真备先生也喝啤酒吧?北见小姐呢?”
“小凛,你也喝啤酒,对吧?对吧?”
唐间木老爹坐在对面,红着脸靠了过来。凛一脸为难地把身体往后仰,点头说:“对,好。”
摩耶走进布帘,立刻拿着啤酒瓶和杯子走了出来。她拿杯子给我们时,还递给我们每人一根牙签,应该是让我们吃桌上小盆子里的腌菜。
“道尾先生,你这次没带鱿鱼干吗?”
凛对我耳语道。她可能想起十个月前,住在福岛县的民宿时,大家一起吃我带的鱿鱼干的情景。
“我又不会随时带在身上。”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这次也带了。我有悄悄塞进行李以防万一,但现在不方便回房间拿。
松月为我们斟酒。他从刚才开始就不发一语,神情也很忧郁,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我们加入的关系。
相较之下,鸟居和魏泽的表情更加阴沉。鸟居像骸骨般的脸不停地抽搐着,自从我们走进餐厅之后,他始终盯着桌面。魏泽不时举杯喝酒,眼镜后方的两眼不停地东张西望,虽然已经喝了不少酒,但那张像吹了气的晴天娃娃般的脸,反而比平时更加苍白。
他们刚才在讨论什么──?
我悄悄地观察着房主和三名徒弟,以及园丁的表情。
“无论小说的取材还是佛像的研究都很辛苦吧,这么大老远的来这里出差,东京应该没有造佛工房吧?”
唐间木老爹一边甩着腌菜一边问真备。
“对,我没看过。”
“我就知道。东京就连大的寺院也没有,即使雕了佛像,也没地方可以放。应该也很少有私人的客户订佛像吧?”
唐间木老爹咕噜咕噜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摩耶,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
“好,好。”
摩耶在为唐间木老爹倒酒时转头看着我问:“老师要吗?”
“不,我还──”
“不要客气喔。真备先生和北见小姐呢?”
真备说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就递出空杯子,凛喝完剩下的最后一口后,把杯子放在真备的酒杯旁。
“北见小姐,你好像酒量很好。女生酒量好比较吃香吧?”
“我酒量不好啦──野方小姐,你酒量好吗?”
摩耶笑着说:“叫我摩耶就好。”然后摇摇头,“我只能喝一点,而且也没什么机会喝。”
“这么说,你们很少像这样聚在一起喝酒囉?”
“啊?对啊,真要说的话,还真的很少呢……”
不知道为什么,摩耶说话竟然有点结巴。
谈话中断,气氛有点尴尬。
“小凛,你老家在哪里?”
唐间木老爹好像害怕这分沉默似地大声问道。
“我是东京人,我的祖先也一直住东京。”
“果然,我就觉得是这样。你们两位呢?”
“我出生在町田──在东京郊区。町田有一个高藏寺,是和北原白秋(译注:日本著名诗人,被尊称为「诗宗」)很有渊源的寺院,那里的七福神很有看头。不过,和摩耶小姐的七福神相比就逊色多了。”
摩耶低下头,或许她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受到称赞吧。
“我是三重人。”
“嗯?”听到我这么说,唐间木老爹露出好奇的表情,“三重?那不就在这附近吗?下次带你父母来玩,我们竭诚欢迎。”
他用有点怪的语气说完后,用鼻子打了一个嗝。
这次轮到真备问唐间木老爹的出生地。
“我吗?我出生在北边,米泽市一个叫李山的小城镇,位于最上川源头的深山里,只有很详细的地图上才找得到。那里唯一值得引以为傲的就是温泉,我小时候就在那里长大。来,来,喝一点吧。”
唐间木老爹为我、真备和凛各自加了酒,仰望着天花板,伸了伸脖子。
“啊,真怀念,我家旁边就有温泉,所以家里很温暖。温泉就从地下经过,冬天时可暖和了。我经常躺在榻榻米上──”
唐间木老爹滔滔不绝地聊着自己出生的老家,他似乎在勉强维持热闹的场面。
“摩耶,你老家是在茶崎吧?”
“对,就在琵琶湖畔,我们那里的温泉也很有名。”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一边欣赏琵琶湖一边泡温泉,但一直没时间。如果那条隧道完工,去琵琶湖就近多了。不过那些不中用的官员做事常常都虎头蛇尾。”
他是指几年前动工的,贯穿这座山的隧道,听说挖到一半就停工了。但这里位在山上,即使隧道完工,也没什么多大的功用。
“温泉应该有助美容吧,摩耶,你爸妈之前不是来过这里吗?我记得很清楚,你妈是个大美女。摩耶,你像你妈,你们母女都是温泉美女。”
“唐间木先生,谢谢你的美言──啊,对了,前天来这里的废弃业者说他老家也在琵琶湖。”
那个“如是我闻”的年轻人吗?
“喔?你和那个帅哥已经聊得这么深入了?”
“哪有深入?只是闲聊而已。而且,他根本没有很帅。”
他们两个人在抬杠时,松月、鸟居和魏泽始终不发一语,既没有附和唐间木老爹和摩耶的谈话,也没有自行聊天。
然后──
当对话停止时,松月终于开了口,他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
“──是谁把记录器交给刑警的?”
他看着鸟居,又转头看着魏泽问道,好像在质问他们两个人。当松月问这句话时,唐间木老爹和摩耶的表情顿时阴沉下来。被问到的两名徒弟神色紧张,用胆怯的眼神看着松月。
我从现场的气氛猜到──在我们进来之前,他们就在谈论这件事。虽然话题因为我们三个人走进餐厅而一度中断,但松月终于重拾话题。唐间木老爹和摩耶刚才拚命说话,就是想避谈这个话题。
记录器到底是什么?
“师傅,现在有外人……”
鸟居看着我们嘟囔道。松月态度坚决地说:
“反正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虽然犹豫了一下──但继续聊下去应该没问题。”
松月缓缓吸了一口气,再度问了相同的问题。
“记录器是谁拿出去的?”
停顿了一下,鸟居战战兢兢地回答说:
“是我。那个叫谷尾的刑警坚持说要看。”
“所以,没和我商量就给他了?”
“因为当初师傅反对报警──我想如果问你,你一定会拒绝……”
“呃,请问是什么记录器……?”
我插嘴问。松月像人偶般的脸转过来:“是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庭园设置了两架监视摄影机,它们所拍到的影像都存在二楼的数位记录器的硬盘里。”
“监视摄影机?这里有设置吗?在哪里?”
我忍不住探出身体。
“喔,原来是那个乌鸦。”真备叫了起来,“就是正门入口和靠近小屋的后门──在围篱旁的黑松树上,不是都有一只乌鸦吗?那就是监视摄影机,松月房主,我没猜错吧?”
松月无言地点点头。
“乌鸦是摄影机?”
“道尾,那应该是木雕。我们来这里的时候,附近不是聚集了很多乌鸦吗?但门口那只却文风不动,我就觉得很奇怪。”
“你的意思是,乌鸦里面藏着摄影机吗?”
我一问,松月便向我们解释起来。
据他说,几年前,放置所内的几尊佛像在半夜被偷了,之后就在门口加装了监视摄影机。由于庭园四周都围着很高的建仁寺围篱,小偷只能从正门和后门出入,所以,就把监视摄影机设置在那里。其实,加装可以上锁的大门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但松月老房主不同意。
“我父亲最讨厌别人改变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所以瑞祥房的外观一直保持开房当初的样子……”
装大门有什么不妥当吗?没想到老房主这么顽固。
“那两只乌鸦也是我父亲雕刻的。虽然装监视摄影机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他觉得直接露在外面太粗俗了。下次你们近距离观察,就会发现乌鸦的肚子里巧妙地装着监视摄影机。”
“如果监视摄影机看起来不像监视摄影机,不就没办法发挥监视摄影机的作用了吗?”
凛一口气问道,纳闷地偏着头。通常大家装监视摄影机,都是期待它可以发挥遏阻犯罪的作用。小偷看到监视摄影机,会觉得“啊,这里不能下手。”而改变主意,这才是监视摄影机的最大意义所在。如果伪装成乌鸦,根本无法发挥作用。
“不,其实有发挥到实质的作用。”
松月转头看着凛,凛有点紧张地缩起下巴。
“如果监视摄影机大大方方地设置在外面,小偷就会避开这个地方,把围篱破坏后再闯入。这里地方这么大,不可能在整片围篱外都加装监视摄影机。所以,把监视摄影机隐藏起来也不失为好方法。这么一来,试图闯入的小偷在经过出入口时,脸就会被拍下来。”
原来如此。万一遭小偷时,可以交由警方找出小偷。
“要抓到小偷其实没那么容易,即使抓到了,被偷的商品也回不来了──其实,我认为把房子锁好才是根本解决的方法。监视摄影机只要能在事后处理派上用场就好。”
我抬头一看,发现真备以一副无法苟同的表情盯着天花板。
“真备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松月问道。
真备说了声“没有问题,”将视线移回松月身上,“所以,现在警方把出入口的影像记录器带走了吗?”
“没错。虽然现在看那种东西根本没用。”
“没用──为什么?”
“他们──鸟居和魏泽昨晚已经看过那些影像了。”
松月转头看着两个徒弟,示意他们说明情况。那两个人不安地互看了几眼,鸟居终于开了口。
“我们检查了上个月二十二日冈嶋失踪那天晚上到昨晚的所有影像,以为可能会看到冈嶋离开时的情况。但是……”
鸟居脖子上的喉结咕噜地动了一下。
“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不管是正门还是后门的摄影机,都没有拍到。”
这代表冈嶋并没有离开瑞祥房吗?
“有没有看到谁在停车场写了那个字?”
真备向他确认,鸟居微微摇头。
“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没有照到外人,只有那个废弃业者的小货车在前天来了一次而已。”
由此看来,果然是瑞祥房的人干的吗?到底是谁?
“根本不应该看监视摄影机的影像。”松月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之后,难免会相信那些影像,就会开始怀疑自己人。所以,我坚持不看──也许监视摄影机只是没有拍到冈嶋或是可疑的人物而已,出入这里并不一定要经过监视摄影机前。四周的围篱或许有遭到破坏或是有人攀爬过的痕迹,而且只要有一个长梯子,就可以越过围篱。”
“但是,建仁寺围篱足足有五公尺高,瑞祥房有这么高的梯子吗?”
真备问道。
“不,那……”
松月的视线落在桌面。看来这里似乎没有这种梯子。
所以──
冈嶋到底是怎么离开瑞祥房的?假设果真如松月老房主所说,他因为某种原因死了,那么他的遗体到底跑去哪里?停车场的红字如果是外人所为,那么,外人到底是怎么进入瑞祥房,又是怎么离开的?
“也许师傅说得没错──真的是我们想太多了吗?”魏泽用指尖推了推眼镜,转头对鸟居说:“暂且不管停车场的事,冈嶋应该没有发生意外,是我们误会了吧?”
“但千手观音的莲花座上沾到了血,而且是B型血。这里只有冈嶋是B型吧?”
鸟居向摩耶确认。摩耶迟疑地点点头。
“是这样没错啦。”魏泽的白胖脸连续点了好几次头,训诫鸟居说:“但那个血迹可能是冈嶋不小心沾到的,他不是向来很冒失吗?”
“天花板上的血迹也是吗?血会不小心沾到那种地方吗?”
“是不会啦──那我倒要问你,你觉得天花板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比方说──”
松月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装了啤酒的杯子晃了起来。
“这种争辩一点意义也没有!冈嶋也和你们一样,都是我重要的徒弟,我不希望他发生什么意外。不许在我面前讨论这种事。”
鸟居和魏泽立刻住了嘴,低着头。
接下来的几分钟,完全没有人开口。
“停车场出现莫名其妙的字,还有莲花座和天花板上的血迹──怎么老是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唐间木老爹摸着棉袍的布料哼了一声。
“我觉得天花板上的血迹最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道尾先生,你是写小说的,有没有什么想法?”
“呃,我写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应该说是不合逻辑的故事,对现实问题的帮助有限……”
我绝对不是谦虚,自从读小学后,我从来没有独自解决过任何需要逻辑思考的问题,但看到唐间木老爹一副“早知道就不问你”的表情,让我觉得身为一个作家,如果不说点合乎逻辑的话,似乎说不过去,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挤出几句话。
“首先,无论天花板上的,还是莲花座上的血迹应该都是冈嶋先生的,因为没有其他人是B型。”
“嗯,对啊。”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冈嶋先生的血迹到底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这才是重要的关键。如果在冈嶋先生失踪前就有了,不管是怎么沾上去的,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如果这两个血迹是在冈嶋先生失踪后,或是在失踪的当晚留下来的……”
这时,我觉得神明降临在我身上。
我相信之前没有人想到这一点,灵感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对了……如果冈嶋先生失踪之前……很久很久之前,血迹一直就在那里……”
“很久很久之前是指什么时候?”
“比方说,二十年前。”
我回答说。
“唐间木先生,韮泽隆三先生的血型该不会是B型吧?那尊千手观音不是韮隆先生雕刻的吗?如果沾到雕刻者的血,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可能在雕刻时,不小心割破手了……”
唐间木老爹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
“韮泽先生是AB型。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曾经聊过,他和松月房主的血型是一样的。况且,那是曾经送到客人手上的商品,如果在出货时看到有血迹就会擦掉了。”
这时,唐间木老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天花板。
“对喔,是B型……”
“怎么了?”
我问。唐间木老人嘿嘿笑着,在脸前拚命挥着手。
“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然,和这次的事没有关系──我记得茉莉小姐也是B型。”
这句话在深夜的餐厅内听起来格外空虚。
* * *
魏泽喝了酒,步履蹒跚地走出宿房的玄关。他转身用两手轻轻关上门,以免吵醒其他同住的人。
“不过──”
为什么在三更半夜,其他人已经熟睡时叫自己出去?到底有什么事?
“你在哪里?”
魏泽在黑暗中小声问道。然而,只听到穿越夜阑的冰冷、漆黑的风声。
“呃,我是魏泽──你在哪里?”
魏泽抱着双手,注视着黑暗,在被夜晚的露水沾湿的草地上走了几步。
这时,他身旁响起一个压抑的低沉声音。
“不会来了。”
“呃……”
魏泽倒吸了一口气,他弯着背,悄悄向声音的方向探出脖子。
“谁都不会来。”
魏泽眯起眼睛,努力看清对方。
“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魏泽的问题。
寒风吹过,周围的树木发出悲鸣般的声音颤抖着。
魏泽发现自己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继续伸长脖子,将意识集中在视线前方,只看到眼前浮现出一个黑色人影,颜色好像比黑夜更深。
“喂,你到底是谁……?”
他无法看清楚对方的脸和服装。
人影突然动了一下,把自己的脸凑到魏泽的脸旁,然后,在魏泽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不仅回答了魏泽的问题,更令他感到惊愕不已。听到这句话的剎那,魏泽张大双眼,屏住了呼吸。
“怎么可能……”
对方的鼻息在他耳边响起。
“千真万确……”
他陷入一片茫然──
“真的还活着……?”
魏泽低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
黑影迅速转过上半身,此时,魏泽感到左胸承受一阵强烈的冲击,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炽热而坚硬的东西压在胸前,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胸前露出凿子的握柄。上半身的肌肉开始痉挛,嘴里溢出热热的、带着铁味的东西,那东西在嘴唇之间不停地冒着泡,终于弄湿了他的下巴和脖子。肺部无法发挥作用,自己必须吸气,必须吐气。他的膝盖一软,身体往前倒下。对方用肩膀承受他的身体,把握在手上的凿子握柄更用力往前推。魏泽嘴里发出好像青蛙被踩死时的声音。
魏泽的身体被拖向数公尺的后方,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背后似乎是生锈的铁板。
全身的感觉渐渐消失。
从刚才开始,魏泽的嘴里不断重复一个相同的名字。
“韮泽……韮泽……”
他试图说出赎罪的话语。
然而,他已经做不到了。
魏泽的生命消失在冬夜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