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一下车子会跳起来喔──三、四,跳!”
随着司机的吆喝声,出租车在驶出一个急转弯之后,真的用力地弹了一下。纪念品的纸袋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我立刻用双手抓住。
“嘿嘿,里面的东西震坏了吧?”
一头花白短发的司机握着方向盘,回头看着我,露齿笑了起来。
“不,我在半空中接住了,应该没问题。不过──”
我把纸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
“这里的路好危险啊……”
车子正行驶在羊肠小道上,路面虽然铺了柏油,但因为散落了很多小石头和落石,所以和没有整修过的道路差不多。沿途驶来,道路两侧时而是悬崖,时而是昏暗的隧道墙壁,时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据司机说,这座山一直到山后方那一带都属于暮宫町。
“这条路几乎没有什么车辆经过,政府也不愿意花钱整修。暮宫不是观光胜地,想要去后山的市区时,通常都会从山下的路绕过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车子会经过这里──对了,这位先生,你为什么穿着这身打扮去瑞祥房呢?”
“喔,因为我亲戚今天结婚,我刚参加完婚礼──小心,小心前方。”
“别担心,这里不会有对向车。”
“就是有车,你看,有一辆商旅车。”
“啊,真的呢。”
出租车放慢速度,将车身靠向道路左侧,也就是岩壁的地方。从前方驶来的白色商旅车也靠向相反方向的岩壁,缓缓驶了过来。当两辆车会车时──两个司机竟然同时停了车,而且同时摇下车窗。
“阿伯,你好。”
一个年轻女人用关西腔打着招呼。我很自然地探出上半身,看着对方的脸。一个皮肤白净,留着利落短发,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可爱女生一脸笑意地从商旅车的驾驶座探出头来。她在黑色衬衫外穿了一件象是工作服的深蓝色上衣。
“好久不见,你要去交货吗?去哪家寺庙?”
司机很熟络地问着年轻女孩。我发现商旅车的侧面车身用毛笔字体印着绿色的“瑞祥房”几个字。
“不是,是送三尊地藏菩萨去民宅。”
说着,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背后。商旅车的后方装了一个没有加盖的长形纸箱,在满满的保丽龙缓冲材料之间,放着三个看起来象是木制排球的东西,应该就是地藏菩萨的头。
“阿伯,不好意思,我在赶时间,不多聊了。”
“啊哟,还真冷淡呢。小心开得太快,把地藏菩萨的头弄断了。”
“不可以随便乱说,小心会遭天打雷劈。”
“好,好,摩耶,加油囉。”
“嗯?等一下!”
我慌忙插嘴。
“呃,你刚才说她叫摩耶吗──?”
我看向那个年轻女生,对方也“啊”地叫了起来。
“你该不会是小忍老公的表哥道尾老师吧?”
“对,对,我不是什么老师,但我就是道尾。”
她似乎就是忍的朋友。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真伤脑筋,该怎么办,我现在要出去送货──”
“喔,没关系,我可以在瑞祥房等你回来。我是临时决定今天过来的。”
“我听小忍说,你好像没有预约到饭店,真惨呢。”
忍已经向她说明了我遇到的灾难。
“那我先去送货,马上──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去。”
“喔,好,请便,请便。”
“天气很冷,你可以请人先带你去屋里,不过,现在工房的人都很忙──对了,你可以找唐间木先生。”
“唐间木先生──是谁?”
“我们工房的园丁,也帮忙管理住宿的问题。他在那里工作了很多年,对工房的了解比我更清楚,你或许可以请唐间木先生带你参观工房。”
“如果他有空,我就麻烦他。”
“有空,有空,他整天都有空。我马上发简讯给他,你到了之后去找他──那就这样囉,不好意思。”
摩耶开车经过我们身旁的同时,我看到她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无视交通规则,开始发简讯。
“这位先生,原来你是去找摩耶啊。”
司机换档后,踩下油门。
“对,她是我亲戚的朋友,司机先生,你也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司机开心地笑了起来,“我家今年年初开始供奉不动菩萨,就是请瑞祥房帮我们雕刻的,表情有这~么可怕喔。”
“注意前面,前面──好危险喔。呃,不动菩萨是指不动明王吗?”
“对,对,不动明王,就是摩耶负责雕刻的。”
“是吗?我听说她还是学徒呢,没想到已经可以雕刻商品了。”
“有有,她已经在雕刻了。所以,她每次经过我家附近时,都会顺道来看一下佛像的情况。虽说是看情况,但其实佛像又不会改变──她一定是对自己的作品有感情吧。”
“我想应该是。”
“现在,我和摩耶已经变成朋友了。上次我和她开无聊的玩笑,还被她反手打了一拳。”
司机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肩膀。
“幸好没有受伤。不过,司机先生,你家里为什么要供奉不动明王?”
“我儿子明年要考高中。”
“喔,那很辛苦耶──咦?不动明王是保佑学业的神明吗?”
“不是,基本上是消除烦恼的神明,虚空藏菩萨才是保佑学业的神明,但我不会让我儿子做这种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事。只要祈求不动菩萨为他消除烦恼,接下来就得靠他自己的实力参加考试了。”
出租车在路况不佳的路上蛇行,直奔瑞祥房。
紧贴着道路两侧的悬崖消失了,眼前突然变成一片平坦的树林。不一会儿,左侧一大片杉木缝隙中,出现了一条小路,竖了一块用毛笔写着“瑞祥房”的木牌。木牌上只有黑字的部分没有遭到腐蚀,看起来好像浮雕一样。
“就在前面,不出一分钟就到了。”
司机没有打方向灯就直接左转。
刚过下午四点。
2
虽然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腊月将近的山间空气比我想象中更加寒冷,我一走下开了暖气的出租车,便像乌龟般缩起脖子。
“谢谢,辛苦了。”
我从弘幸写着“住宿费”的红包袋里抽出纸钞交给司机。他说了声“谢谢”,就笑着倒车离开了。
“好,那么──”
我转头看着目的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左右两侧的围篱。那是用竹子密密实实编织出的“建仁寺围篱”(译注:将竹子裁成约五公分宽度后,整齐直直排列而成的围篱,京都临济禅宗的建仁寺最初使用这种方法,故得此名)。高度惊人的围篱应该超过五公尺,只有正面的入口部分开了三公尺左右的缝隙,两棵剪出漂亮层次的黑松好像门柱般耸立在入口两侧。我从黑松之间走了进去。或许是因为高大的围篱发挥了挡风作用,里面似乎没有那么冷。一走进门内,就是铺着小石子的停车场,用黄黑相间的绳子隔出五辆车的停车位。四辆和刚才摩耶开的同型商旅车整齐地排列停放在停车格内,最前面的位置空着,应该是摩耶的停车位。
停车场后方有一幢用圆木搭建的、看起来象是巨大小木屋的四方形建筑。那就是瑞祥房吧?左侧有一幢小一号的建筑,也是用圆木搭建的,一大一小感觉象是亲子一样,旁边有一个看起来象是简易型的厕所。
周围空无一人。我穿越停车场,走进象是瑞祥房的建筑物。
建筑物的入口位在我的左侧。那里装了一扇差不多六尺宽的木门,木门旁有一辆沾满泥土的单轮手推车靠在墙边。
“冈嶋,你这是在雕刻佛像的眼神吗?”
里面突然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用严肃的口吻斥责着。我拉开木门,悄悄往内张望──
水泥地板正中央放了一张巨大的工作台,有三个人围在桌旁。对面两个人穿着和摩耶相同的深蓝色工作服,可能是这个工房的佛像师专用的制服吧。刚才说话的是背对着我的苗条女人,只有她的工作服是白色的,是不是代表什么特殊的意义?
“小佛牌也和其他佛像一样,如果只是用凿子和雕刻刀刻出外形,就和玩具没什么两样,必须把菩萨迎入木片中。”
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很有魄力。她在说话的同时,两只手也没闲着。她从自己左侧那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高、外形差不多麻将牌大小的木片中拿起一个放在眼前看了一下,接着推到工作台的对面。把容易雕刻的推向右侧,比较难雕刻的推向左侧──不,好像相反──我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她一直重复这个动作。而正在工作台对面专心雕刻的两个男人中,不知道哪一个是遭到她斥责的冈嶋。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微胖,另一个过瘦,年龄都差不多四十几岁,正低头在女人发给他们的木片上精雕细刻着。但女人发木片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的雕刻速度,木片很快在他们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
──这时。
其中那个微胖的男子蓦地抬起头,一看到我,便纳闷地皱起眉头。他身旁的瘦佛像师也微张着嘴抬起眼。站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发现后,转头看着我──三个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看着前面的女人。
“你们好,呃……”
好清秀的一张脸──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那个女人已经不年轻,大约四十多岁。也可能年纪更大,她如同人偶般端正的容貌令人无法分辨她的实际年纪。她的皮肤很白,但并不是像雪那样的雪白,而是宛如大理石雕刻品一样,白中带着微妙的阴影。富有光泽的头发差不多齐肩,因为汗水而稍显凌乱,有几根贴在脸颊上。刘海后方一双没有表情的双眼注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令我想起灵异故事中的雪女(译注:在日本的传说中穿着白色和服,以女人身影出现的雪精灵)。
“呃,打扰了。”
还不等我的话说完,她就用冰冷的声音问:
“唐间木先生,他是谁?”
“不知道。”
回答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我惊讶地转头一看,发现一个光头老人就在三十公分的距离前看着我的脸。我忍不住往后跳了一步,打量着对方。他的脸感觉像一颗大豆。巴掌大的脸,皮肤很有光泽,嘴唇却厚得像鳕鱼卵。他穿着灰色工作服,一只手上拿着竹扫帚──摩耶说的园丁唐间木先生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
“你是谁?”
唐间木老爹做出极其夸张的惊讶表情问我。
“我叫道尾,刚才在路上遇到摩耶小姐──”
“啊?你是摩耶的朋友?干嘛穿成这样?”
“呃……”
摩耶刚才不是有和他联络吗?
“你刚才有没有收到简讯吗?摩耶小姐发的简讯……”
“简讯?喔,这里收讯不好,无法马上收到。”
唐间木老爹说着“我来看看”,就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利落地操作起来。不一会儿,响起“勇者斗恶龙”(译注:DrAgOn Quest,电玩游戏名)中升级的音乐。他把手机拿到眼睛面前,把鳕鱼卵嘴唇噘成O字形看着荧幕。
“呃──请代替我──带朋友的朋友──参观工房──哈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唐间木老爹把手机放回口袋,立刻眉开眼笑地朝我鞠了一躬。
“真是对不起,那我们走吧。”
他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把扫帚扛在肩上,大步走出工房。
“啊,等一下……”
我向其他人行了一礼,慌忙去追唐间木老爹。
3
“刚才那里就是瑞祥房吗?”
我追上唐间木老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时问道。
“不是,不是。瑞祥房是指这一大片场所,包括那个工房、后面的宿舍,还有窑炉、木材房都是。”
唐间木老爹转动着放在肩膀上的倒立竹扫帚。我这才想起,已经有很久没看过竹扫帚了。
“入口的围篱好高啊。”
“不光是入口而已,还环绕整个瑞祥房一圈呢。自古以来那些围篱就用来阻挡从山上吹下来的山风。如果没有那些围篱,冬天绝对会冷死人的。”
我们走在将整片占地纵分成两半的小石子通道上,通道的宽度刚好可以容纳两个大人并肩行走。和石子路平行的旁边,有两排类似铁轨般的长杉板向前延伸,可能是搬运材料时使用的吧。
通道两侧是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皮。瑞祥房的占地面积似乎相当广大,草皮上种植好几种落叶树、黑松、紫杉和扁柏,而且相距间隔十分遥远,彷彿自己置身于京都寺庙的庭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枫树和榉树,树上的红叶大部分已经凋零,秋天的时候,这里的景色应该很宜人吧。庭园里每棵树木的枝叶都修剪得十分整齐,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细心呵护。
“刚才他们在工房里做什么?”
“做小佛牌,这是每年的惯例。我们这里也把它称为一寸佛,你要不要看一下成品?”
说着,他正准备转身,“啊,这里有一个。”说完,便伸进工作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木片。
“这是去年完成的,怎么样──是不是很精美?”
“是啊。”
木片的其中一侧雕刻着佛的全身,雕工精致细腻。佛像的脸才一丁点大,额头部分又刻了许多小脸,每一张脸都细心地雕刻出表情。
“腊月八日不是要举行释迦成道会吗?到时候要发给大家。”
“释迦──的什么?”
唐间木老爹“咦!”地叫了一声,张大眼睛停下脚步。
“那么有名,你不知道吗?”
当我要求他说明时,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十二月八日是释迦牟尼佛开悟的日子,释迦成道会就是对此表达感谢之意。京都的清水寺不是都会选出每年的汉字,用一支很大的笔,写什么「虎」或是「灾」之类的吗?那也是释迦成道会的活动之一。”
那个我倒是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
“全国各地举行释迦成道会的方式有很多种,除了像那样写汉字以外,还有大家一起吃萝卜……十二月的佛教活动中,除了成道会以外,还有名叫佛名会的法会,用来忏悔这一年来的罪过。因为和尚忙着参加这两个法会,所以日语中的十二月也称为「师走」──怎么样,这些小常识对你而言有没有用?”
“嗯,让我受益无穷。”
“大家都这么说。”
唐间木老爹心满意足地张大鼻孔,再度迈开步伐。
“我们这里的寺院在举行释迦成道会时,信众都会聚集在这里,由住持弘法,最后把这个小佛牌送给大家。”
“那不是要做很多吗?”
“数量相当惊人,因为除了信众以外,他们还会带回去给家人和亲戚,所以每个人都会带很多回家。况且,因为是菩萨,也不能随便乱刻一通──刚才工房里是不是有一股杀气?每年这个时期都是这样,尤其是松月房主,露出的眼神简直和魔鬼没什么两样。”
唐间木老爹特地停下脚步,做出那种眼神给我看。
“松月房主现在不在工房吗?”
“在啊,刚才站在工作台这一侧穿白色工作服的就是他。”
“喔,原来就是那个女人──”
“不可以,不可以,”唐间木老爹用力摇着手说道,“你绝对不能再说这种话。”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然而,我听不懂他的意思。
看到我一脸困惑的表情,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轻声说:
“松月房主是男的,不过,第一次看到他的人都会误会他是女人。”
──我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啊,他是男人,是喔,原来他是男人,原来如此……”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我顺便问了他的年纪,听到他已经超过五十岁时,更加惊讶不已。很少看到有人外表和实际年龄差距这么大。
我问唐间木老爹,松月是不是他的本名,结果发现并非如此。每一代房主都会被赐予松月这个称号,那个女人──不对,那个先生是第六代松月。
“第六代啊,可见这家造佛工房历史很悠久。”
“差不多有两百年了,和寺庙一样久──对了,你有去过寺庙了吗?瑞祥寺。”
“不,还没有,有瑞祥寺吗?”
我没有想到他刚才提到的“我们这里的寺庙”是指特定的寺庙。
“当然有,应该说──这里原本是专为瑞祥寺雕刻佛像的造佛工房。不过,现在已经接受全国各地的订单。如果你搭的出租车是从琵琶湖的方向过来的,那么在进来这条小路前,应该可以看到寺庙的人字形封檐板。”
“人字形封檐板──喔,你是说屋顶吗?我没有注意。”
“是吗?如果你去过那里,保证会吓一跳。那里的住持长得很有趣,虽然他的脸很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会像这样挤在中间。你等一下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如果你今晚住在这里,也可以等明天再去看。”
“我一定会去。很近吗?”
“你是问他的眼睛和鼻子吗?”
“不是,我是问寺庙的距离。我在想,不知道走路能不能到。”
“当然可以,从宿房旁边的小路走十分钟就到了。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今天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我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十五分,天色很快就会暗下来。
“不,明天再去。今天先简单参观一下工房。”
走到庭园中途,左手边有一个T字路口。往那个方向看去,发现十公尺的前方的地面突然凹下去一个大洞,斜坡上有一个巨大的灰色物体。
“是不是很像潮虫(译注:ArmAdillidiidAe,别名鼠妇)的妖怪?”
唐间木老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向我解释说。
“那里是窑炉,叫阶梯窑。利用斜坡,将几个窑炉斜斜地连结在一起。这里总共有五个窑炉,这里看到的是最上面那一个。”
“阶梯窑吗──?”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日本很传统的窑炉,虽然不容易控制温度,但和时下的瓦斯窑、电窑不一样──该怎么说──可以烧出很有味道的陶瓷作品。我们这里也有生产信乐烧的佛像,不过,基本上还是以木雕为主,所以很少接到订单。最后一次生产至今应该刚好满一年了。”
“是喔──信乐烧的摆设品不是只有狐狸而已吗?”
“如果被松月房主听到你把佛像说成是摆设品,他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我们站在那里看的时候,发现窑旁的烟囱冒出了一缕白烟。
“对了,魏泽先生今天说要去烧窑……”
听唐间木老爹说,松月的徒弟之一,名叫魏泽良治的佛像师现在正在窑炉下烧窑,但站在我们的位置看不到。刚才在工房内雕刻的那两个人也是松月的徒弟,胖的那个人叫冈嶋聪一,瘦的那个叫鸟居伸太。
“魏泽、冈嶋、鸟居,还有摩耶──松月房主有四个徒弟。”
“原来如此,这次由那个叫魏泽的徒弟负责烧窑吗?”
“不是,从今天开始连续三天,除了摩耶以外,其他三个人都要轮流烧窑。”
“三个人轮流,烧窑三天吗?”
“对,烧窑要连续烧三天三夜,还要做小佛牌,真的忙不过来。”
唐间木老爹同情地摇着头,转头看着正面。
“那先把行李放回宿房吧,拿这么多东西,也没办法好好参观。”
宿房就是前方那幢很大的日式房子。
4
“冈嶋、岛居,你们专心做自己的事,不管有没有人在看,都不应该影响手上的工作!”
松月在工作台前分着木片,冷冷地说道。在他对面默默雕刻的两名佛像师──冈嶋和鸟居闷不吭声地点点头。冈嶋虽然有点胖,鸟居又有点瘦,但他们却有着相同的眼神。当他们专注于某一件事时,就会觉得其他事情很碍眼的手工艺人特有的眼神。其他事情,应该也包括我在内。
“呃,唐间木先生,我是不是打扰他们工作了……?”
“只是在一旁看,应该没问题吧。”
“我可以拍照吗?”
我已经把行李放到宿房里了,指着身上唯一带着的照相机问道。
“啊,工作现场严禁摄影,如果需要拍作品的照片,后面有专门放等待出货的佛像的地方,请你去那里拍摄。”
说着,唐间木老爹走进工房的内部。我身穿礼服,戴着白领带,手拿照相机,一身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打扮,弯着背,跟他走了进去,一股呛人的木材味道扑鼻而来。
唐间木老爹带我去设置在工房内部的一道木门后方,一踏进那里,顿时被眼前的光景震慑住了。
“哇噢……”
佛像。佛像。佛像。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佛像。
这间差不多五坪大的房间就和工房连在一起,里面挤满了佛像。沿着墙壁放着大型木雕佛像,中间整齐地排列着中型的佛像,几乎没有可以踏脚之处。靠右侧的墙壁上设置了差不多三公尺半左右,高达天花板的木架。无数小型佛像镇坐在总共八层的木板架上,好像修行的僧侣聚集一堂。木架旁有一个折起的梯子。
满屋的佛像姿态各异,不仅长相不同,手脚的动作和数目也不相同。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张开无数只手,有的在胸前结印──所有佛像都面对着我,这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每尊佛像的大小不一,远近的距离感产生了奇妙的错乱,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这些──全都是那几位佛像师雕刻的吗?”
“那当然。是四名──啊,这里面也有摩耶雕的佛像,所以是五名,都是这五名瑞祥房专属佛像师的作品。”
“你刚才说这些是待出货的佛像,有这么多吗?”
这里的佛像数量未免太多了。难道不是每完成一尊佛像后,依次送到订购的客户手上吗?
“平时不会有这么多,但每年的这个时期几乎都是这种状态。由于事先知道制作小佛牌期间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就提前赶工把明年年初之前要交货的佛像完成。所以,每年的这个时期,这里的放置所都会放满佛像。”
这里原来叫放置所。
“原来是这样,佛像都在这里等待出货──”
唐间木老爹突然欲言又止,看着房间角落,压低嗓门说:
“应该称为待开光才对。”
“待开光──?”
我在反问的同时,顺着唐间木老爹的视线望去,不禁吓了一大跳。
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接下来,我以为那里放了一尊实物大小的达摩像。但那尊像似乎在动,不一会儿,巨大的达摩像抬起头,反射着白炽灯的灯光。
“阿唐,你是在出言讽刺吗?”
达摩像说出人话。
“佛事不可以操之过急,必须真心诚意才有意义。”
原来,我以为的达摩象是一个身体魁梧的僧侣坐在地上的背影。年纪差不多七十左右,头发剃得很干净,雪白色的和服裤裙外,松松地披着紫色和黄色的袈裟,脖子上搭着白色的纺绸,感觉好像宽版的围巾。
“讽刺?我怎么可能讽刺你?我只是尽可能用足以表达情况的词汇向客人解释。”
唐间木老爹说完,用鼻子哼了一声,僧侣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需要故意卖弄一些费解的名词。”
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他是瑞祥寺的住持。因为他的脸很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集中在正中央,就像小孩子画的人脸一样,先把五官画好,最后不小心把脸的轮廓画得太大了。如果不是他的态度很亲切,声音很镇定,我一定会忍俊不住。
住持在胸前合起双手,微微笑了起来。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我简单地自我介绍后,欠了欠身,低声对唐间木老爹说:
“你们好像很熟耶。”
唐间木老爹撇着鳕鱼卵嘴唇,一脸很不甘愿地回答说:“我们是老同学,从小学、国中,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不过,我和他除了发型以外,没有任何共同点,一直都是这样。”
听唐间木老爹说,他高中毕业后,就去京都的园艺师那里学艺,然后成为瑞祥房的专属园丁;慈庵住持和他在同一所高中毕业后,在大学读了宗教相关的课程,又在瑞祥房当了一阵子佛像师,最后才继承父业,成为瑞祥寺的住持。
“喔,原来住持曾经当过佛像师啊。”
听我这么说,唐间木老爹代替慈庵住持回答说:
“住持读大学的时候因为看不到我,而觉得寂寞难耐,所以,一毕业就来追随我,跑来瑞祥房工作──”
“你是笨蛋啊,恶心死了。”
慈庵住持露出不悦的表情后对我说:
“原本我想在这里成为独当一面的佛像师,但中途放弃了。”
“你从小就没有毅力。”
唐间木老爹插嘴说:
“──住持,你一身盛装,已经开始为小佛牌开光了吗?”
慈庵住持点点头,指着地上。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竹篮,里面堆着不计其数的小佛牌,简直象是收成的落花生。
“哇噢,有这么多?”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些都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开光入魂。”
顺着慈庵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角落有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头陀袋(译注:一种布袋,通常是用来装各项参拜用品),里面似乎也装满了小佛牌。
“那些全部都要?那要做到什么时候?”
“如果不能在这里完成,只能带回寺院了。”
“工作带回家?和忙碌的上班族差不多嘛。”
唐间木老爹和慈庵住持一起低头看着头陀袋叹息着。
“阿唐,我要开始工作了──道尾先生,对不起,不能陪你。”
慈庵住持走到装满小佛牌的竹篮的这一侧,背对着我们跪坐在地上。
“要加快速度……”
他说了一句和刚才自己说的完全相反的话,然后就埋头开始工作。
慈庵住持点亮地上的烛台上的蜡烛,正襟危坐,从旁边拿起长香,用蜡烛点燃后开始诵经。他把左手掌竖在脸前,右手从竹篮中拿起一个小佛牌,举到头顶上方片刻后,放进旁边的另一个竹篮里。然后一直重复相同的过程。
唐间木老爹低吟道:
“因为要经过这个步骤,所以其他的佛像暂时无法出货──住持要为小佛牌开完光后才有空。”
据他的解释,这个工房制作的佛像在交货时,慈庵住持也会同行,为佛像开光入魂。只有小佛牌的开光比较特殊,在这里一次完成。如果每一个小佛牌在发给信众时都要开光,再多的时间也不够用。
“每年的这个时期,一切都以小佛牌为优先。也就是说,在这个工作结束之前,佛像会暂停出货。”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放置所里放了这么多佛像。我终于了解唐间木老爹说的“待开光”的意思了。
“当小佛牌的工作结束后,慈庵住持就要四处去开光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只有去民宅送货的时候而已,去寺院交货时,会由那里的住持开光──比方说,那里的那尊佛像。”
唐间木老爹指着房间角落的一尊座像。比我的身体大一号的佛像有十八只手,我从来没有看过。
“那尊佛像叫准胝观音,要送去京都的寺院,所以,慈庵住持不需要为祂开光。昨天才完成,今天会装上车,听说明天早上就要出货。我记得魏泽有这么告诉我──订货和出货都由他负责管理。”
“数量这么多,管理时应该不容易吧。”
刚才在阶梯窑烧窑的那个名叫魏泽的佛像师应该很细心,否则一定无法胜任这分工作。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充满知性的脸。
我在慈庵住持背后看着他工作的样子好一会儿,但他似乎只是重复刚才的单调动作,于是,我开始拍摄佛像。
我举起照相机,依次拍摄着房间内的佛像。小型、中型的佛像我会几个一起拍,但大型佛像则是一一入镜。不久之后,我就发现在各式各样的佛像中,有某一种种类的佛像远超过其他任何一种。看起来象是观音菩萨,但脸上还有很多张脸。我忍不住问唐间木老爹。
“这是十一面观音,”唐间木老爹回答道。“在不同场合以不同姿态出现。观音菩萨的头上有许多张佛面,所以可以因应来自各个不同方向的祈愿,而大家总是很单纯地以为佛面愈多愈好。我们工房的这尊佛像自古以来就远近驰名,刚才的小佛牌不是也有很多脸吗?那也是十一面观音。”
“十一面观音,还有准胝观音──光是观音菩萨就有很多种类。”
在我深感佩服的同时,再度开始拍摄佛像。木制的放置所内响起慈庵住持的诵经声和按快门的声音。然后──
“哇噢……”
数分钟后,我
站在那尊佛像前。
那尊佛像就在排列着小型佛像的高处木架左侧。
那是一尊木雕佛像。尺寸和刚才的准胝观音不相上下,比我的身体大一圈,但因为这尊佛像站在高达五十公分的莲花基台上,我必须把头微微抬高才能欣赏到。
“这……”
在这个佛像的头部出现了十一张脸,除了朝向正面的温和脸孔之外,还有另外十张脸。左侧是三张温柔的脸,右侧是三张愤怒的脸,在正面的脸部上方,也有三张温和的脸,头顶则有一张比正面的脸小一号的脸,脸孔和十一面观音相同,但相同的部分也只有头部而已。
──就连我也知道这尊佛像的名字。
“这是千手观音。”
唐间木老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旁。我无言地点头,将视线移回佛像身上。
眼前的佛像有许多手。其中的两只手在胸前合掌,另外两只手在肚脐的位置结成扁平的O字形手印──剩下的手臂都伸向上下左右,举着各种持物。所有的持物都是用木雕刻的,只有两根长棒是金属制。伸向左右两侧的手分别紧握着几乎和佛像身高相同的长棒,刚好形成“H”形,两根长棒都笔直指向天花板。左侧是锡杖,右侧是长戟。
“这尊佛像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问题……”
这尊佛像很有震撼力。其他佛像的造型极其精致,这尊佛像的凿法却很粗犷。我对雕刻技术并不精通,但无论从外观还是散发的气氛,都可以感受到这尊佛像的不同寻常。“寒气逼人”这种平淡无奇的比喻根本不足以形容这尊佛像带给我的强烈感受,背后没有光环或光轮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因之一。
当我仔细打量时,我发现自己脑海中隐约浮现一种图象。到底是什么──这尊佛像让我联想到某样东西。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恍然大悟。
是鬼──
虽然看着佛像,联想到“鬼”有点奇怪,然而这却是我内心真正的感受。我从小就觉得,鬼就是在平和的表情底下,隐藏着极度疯狂和残虐个性的妖怪。就像不会露出可怕的表情,空着肚子沉睡的肉食野兽,以冰冷的视线伺机而动,牠们的攻击性隐藏在宁静的步伐下。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鬼。也许是因为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亲眼看到家人和亲戚不和,只维持表面和谐来往所产生的影响。
“这是所有这些佛像中最旧的,是二十年前雕刻的。”
“二十年前?”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刚好是盂兰盆节的时候,有一名外国观光客来这里参观佛像。当时那个外国人看起来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他在观光时突然绕到这里,对佛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完简介后,从中订购了最豪华的千手观音,说完成后,直接寄到他国外的家里。好像是美国──嗯?到底是哪里──我有点忘了。”
“那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
“被退货了。雕完之后寄了过去,结果客人马上又寄回来了。因为当初是他买的,钱已经支付了,但他说无论如何不能收下这尊佛像──信上好象是这么写的。当然,他不是用关西腔的日语,而是用英语。”
“他对成品不满意吗?”
虽然我对自己的审美观没有太大的自信,但连我都知道这尊佛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艺术作品。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松月房主说,如果不明确说出退货的理由,他无法接受,所以特地找了翻译,打了国际电话──结果那个外国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明说,一直重复他不想说出理由,他不想说理由。所以,大家──当然也包括我──都觉得心里毛毛的,又不能丢弃,所以,一放就放了二十年。”
已经付了钱的商品却坚持退货,想必其中有很大的理由。而且客人还不愿说出这个理由,雕刻这尊佛像的人一定很懊恼吧。
“可能是狐狸和千手观音不合吧……”
唐间木老爹低声地嘟囔了一句。
“狐狸吗?”
“喔,不是啦──那个外国人的名字叫某某.福克斯(fOx)的,所以我才这么说。”
“哈哈……”
我搞不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对了,这尊佛像是谁雕刻的?”
听我这么问,唐间木老爹摇了摇头。
“雕刻这尊佛像的佛像师已经不在这里了。雕完这尊千手观音后,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对,下落不明。所以,这是那位佛像师最后的作品,他应该没想到会遭到退货,因为他在出货前就消失了。”
“他是怎么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当然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消失不见的。有一天早晨,大家起床后,发现他不见了。前一天晚上,还在宿房看到他,我也看到了。”
“那位佛像师也住在宿房吗?”
“大家都住在那里。”
听唐间木老爹说,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瑞祥房的佛像师及员工一律住在宿房里。
“也有人在结婚后开始通勤啦。不过包括松月房主在内,现在的五位佛像师都是单身,都住在宿房,我也是。”
“那位消失的佛像师也是单身吗?”
“当时他才二十出头。”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用惊愕的眼神重新审视眼前这尊千手观音,原来祂出自比我年轻十岁的人之手。
“那位佛像师叫什么名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挑起单侧眉毛,突然压低嗓门。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不,没什么特别的用意。”
唐间木老爹低吟了一句“嗯,那算了”,然后好像在和我咬耳朵似地窃窃私语说:
“他名叫韮泽隆三。”
我发现他在窥视木门外的工房,忍不住问:
“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唐间木老爹更小声地说:
“因为是禁忌。”
“呃,是指那个人──韮泽隆三先生的名字吗?”
“嘘!”
唐间木老爹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缩着肩膀瞪着我。我也不断压低音量。
“──他做了什么吗?”
唐间木老爹歪着嘴,轻轻叹了一口气。
“嗯,发生了很多事。”
说着,他从我身旁走开了。
我再度举起照相机,开始拍摄佛像。
“难道真的有诅咒吗……?”
我听到唐间木老爹在我背后嘀咕。
“诅咒……”
我转头向后看,发现唐间木老爹抱着双手,站在不远处茫然地凝视着千手观音。之后,他竟然说出了十分可怕的话。
“加藤的头会裂开,应该也是受到诅咒吧……”
“头裂开?”
他在说什么?
“呃,唐间木先生──”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从工房那里传来精神抖擞的声音。
“我回来了。”
摩耶送货回来了。三位佛像师纷纷和她打招呼,慰劳她的辛苦。
唐间木老爹把满是皱纹的手在脸前摇了摇,示意我不要提刚才的事。
“道尾老师,你好。”
摩耶从放置所的门口探头进来张望着。可能是刚从寒冷的户外走进开了暖气的室内吧,她白色脸颊上泛起一抺红晕。黑色短发有点乱,反而可以感受到些许的稚气,很讨人喜欢。
“我刚才去宿房,发现你不在,猜想可能是唐间木先生在带你参观。”
“啊,没错,你猜对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
唐间木老爹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
“因为我没有马上收到你发的简讯,所以一开始我还在想他到底是谁呢。”
“这里的收讯不佳──啊,唐间木先生,你还没有把来电铃声改过来吧。”
“可以改吗?我一直用你之前帮我设定的。”
原来唐间木老爹的“升级”音乐是摩耶的杰作。
“唐间木先生,可以继续麻烦你带道尾先生参观吗?”
“好啊,摩耶,你要去弄干漆吧?”
“对,只剩下细部而已了──唐间木先生,不好意思。道尾老师,也很对不起。”
摩耶对我露出微笑,向在房间角落诵经的慈庵住持的背影鞠了一躬,便灵巧地穿梭在佛像之间,走向相反方向的木门。这时,我才第一次发现那里也有出口。可能是眼前的这些佛像太震撼了。
“她不做小佛牌吗?”
“平时都会做,刚才我给你看的小佛牌就是摩耶去年雕好送给我的。但今年她好像不用做小佛牌,因为她正在负责其他的工作,要专心,所以不做小佛牌。”
“其他的工作?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干漆吗?”
唐间木老爹点点头。
“就是干燥的干,油漆的漆。摩耶正在做干漆佛像(译注:用木材或泥塑形后,再用麻布贴在泥模上,层层涂上生漆,待漆干燥凝固后,去除中间泥土,表面贴饰装銮)。你应该有看到这个工房旁边有一幢小房子吧?那里就是制作干漆像的工房。我们称为「干漆房」,因为油漆味很重,所以特地和工房隔开。”
有用漆做成的佛像吗?
“正式名称应该叫脱干漆。虽然做工很细腻,但质地轻巧、充满力道,也很少见到,我很喜欢,但一般人应该没看过。”
“是啊,我甚至没听过。”
“就是啊,那是日本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传统技术,制作很费时间,材料费也很昂贵──在平安时代结束时失传,所以被称为梦幻的技术。一般民众所知道的干漆像应该只有兴福寺的阿修罗像吧。”
我连这个也没听说过。
唐间木老爹看着摩耶离去的门口,抱着双手。
“摩耶来这里才第五年而已,就开始负责干漆像的制作,代表松月房主已经肯定了她的实力,真的很了不起。”
他那张像大豆的圆脸笑得很开心,就好像祖父为了自己孙女的成就感到高兴一样。
无论是刚才提到的信乐烧佛像,还是干漆像,瑞祥房似乎喜欢使用少见的手法制作。听我这么说,唐间木老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应该说是重视少见的手法──也就是日本文化的传承。在关注新事物的同时,也不放弃传统的技术,努力传承下去,应该是这么一回事。每一代房主的名号都叫「松月」,也应该是表达了这种传承的态度。”
说着,唐间木老爹用手摸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其实,我只是区区园丁而已,没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5
那天晚上。
我正在宿房的其中一间房间内,盘腿坐在被子上,陷入了犹豫。
到底要不要关天花板上的电灯?
白天参加婚礼的疲劳,再加上晚餐时,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喝了啤酒,令我现在整个人头昏脑胀。
听唐间木老爹说,这里的人每天都很早起床。为了拍摄大家开始工作时的情况,我当然也需要早起。我看了一眼墙上布满灰尘的时钟,时针指向十一点。
老实说,我很想马上关灯睡觉。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不敢关灯,因为我觉得只要一关灯,那些东西就会悄悄地动起来。
──那些佛像。
“忍果然说对了……”
我叹了一口气,观察着四周。
这里总共有多少尊佛像?虽然比不上傍晚时在放置所看到的数量──但眼前这些佛像让我产生的心理压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用十块榻榻米围成正方形的日式房间内只放了一张矮桌,照理说应该是一间很无趣的房间。其中的一道墙上有一个订制的、高度及膝的架子,但上面没有放任何东西。房间内除了有一台暖炉以外,连电视、收音机都没有──看来这里应该不是所谓的客房,而是没有人住的空房。
除此以外,全都是佛像。
不计其数的佛像放在房间四周。尺寸有大有小,而且没有一尊佛像是完整的,全都是失败品。有些佛像的双腿只到膝盖,有些只有一只手,或是没有五官,有的根本没有头。这种奇特的外形令每一尊佛像格外具有震撼力,让人觉得好像被无数疯子包围,不由得产生不安和心理压力。房间的角落随意地丢了五、六只手臂,让人忍不住想象是那个世界的人在猜拳。虽然所有的手都出布,不分胜负,但如果不经意地回头看时,发现它们已经决出胜负,我一定会发疯。
这些应该都是失败作品、实验品,或是某一个新构想在具体化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无法称之为作品的东西。
我缓缓移动视线,打量着每一尊佛像。虽然这些佛像的外形各异,但很显然的,这些佛像全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而且,我几乎可以断定,那个人就是制作放在放置所角落的千手观音的佛像师。首先,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凿法粗犷而精准,和在放置所看到的其他佛像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并非只有技术上的共同点而已。我不太会形容,这里的每一尊佛像所散发出的震撼力都具有相同的性质,该怎么说呢──就好像这些佛像有生命,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应该说,可以透过这些佛像,感受到制作者的生命力。并不是制作者让佛像有了生命,而是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佛像。这就是我对这些佛像所产生的印象。
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在二十年前失踪,他一定具备了特殊的感觉和技术。
这里应该就是他以前住的房间。
“即使这样,也不代表会发生什么事──”
我故意出声说道。
没错。即使身处佛像的包围之中,即使这些佛像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并不代表我会遇到什么意外。
只是难免让我心生恐惧。
我盘腿坐在被子上好一会儿,视线徘徊在佛像和天花板的电灯之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后,我想到应该把这些佛像拍下来。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是写惊悚小说的理想题材。况且,一般人很难看到佛像的未成品。没错,就这么办。只要认为它们是取材的内容,就没什么好怕的。
“好,就这么决定了。”
我在枕边的包包里翻找,想拍下佛像的照片──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照相机不见了。
到底放在哪里了?
参观完工房后,我和唐间木老爹一起沿着暮色苍茫的石子路走回这里的宿房。洗完澡,在餐厅吃晚餐,和唐间木老爹把酒言欢──之后就回到这个房间看着袖珍本的勒胡(译注:GAstOn LerOux,卡斯顿.勒胡,法国记者、推理小说家)小说。在这段时间内,我都没有用过照相机。
“难道留在工房……”
这是唯一的可能。我到放置所拍完照后,曾经去工房欣赏佛像师的工作情况,一定是那时候放在架子上忘记拿了。
要不要去找?还是等明天再说?
现在还有人留在工房吗?刚才回到宿房时,没有遇到任何一位佛像师。但我在房间时,听到好几次开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几名佛像师工作结束后,陆续回来休息吧。所有人都回来了吗?
“还是去看看吧……”
我终于站了起来。
打开房间的拉门,发现正对面的门缝里透出黄色的灯光。那是我刚才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吃饭的餐厅。我轻轻推开门,把头探进缝隙,门上的铰链发出像小猫叫的声音。
“──打扰一下。”
木质地板上放了两张长方形桌子,一个身材微胖的老妇人忙碌地走来走去。她检查完放在桌上的酱油瓶、盐和胡椒瓶子是否空了之后,顺便用抹布擦着桌子。不知道是她太投入,还是耳朵不好,并没有回头看我。她是住在这里的帮佣,专门负责这里的三餐,刚才的晚餐也是她为我准备的。唐间木老爹叫她“伊婆婶”,但不知道她是姓伊端,还是伊原。
“呃,伊婆婶。”
我也跟着这么叫,她才终于抬头看着我。
“我要去工房一下,我把东西忘记在那里了。”
“请便,不需要特地告诉我。”
和晚餐时相比,她的语气变得十分冷淡。难道是因为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她已经累坏了?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可不可以借我一个手电筒?”
“就在玄关的鞋柜上面。”
“谢谢。”
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伊婆婶在背后说:
“我要回房休息了,半夜口渴的话,冰箱里有茶,请自取。”
我转身离开餐厅,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睡衣太薄了,肩膀有点冷飕飕的。
二层楼的木造宿房还满大的,我还没有去二楼看过,一楼从玄关开始有一条很长的走廊,尽头是厕所和浴室。走廊两侧分别有三个房间,我借住的房间在右侧尽头,左侧尽头就是餐厅。
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每个房间的拉门都紧闭着,完全不知道房间里有没有开灯。整幢建筑物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我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黑暗中吱吱作响。这里的地板走路会发出声音,和雄伟的外观很不相衬。
伊婆婶说得没错,玄关的鞋柜上放了一个小型手电筒。我拿起手电筒,也顺便借了拖鞋走出屋外。
“哇噢……”
好黑。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完全没有光亮,简直是一片漆黑。
位在深山中的广阔土地上,好像倒进了大量的墨汁,隐身在浓浓的漆黑中。连玄关外的石子路都看不到,唐间木老爹引以为傲的树木甚至连轮廓都无法分辨。天空乌云密布,隐藏了月光和星光。快要下雨了吗?
在我生活的东京,即使没有路灯的地方,天空也有几分明亮,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彻底的黑暗。我带着好奇的心情打开手上的手电筒──这时……
我顿时感到害怕。
我在打开灯光时第一次感到黑暗的可怕。这种说法的确有点奇怪,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当手电筒的光圈照在脚下的石子上时,我突然意识到其他地方正完全处于不明状态。
我忍不住有点畏缩。照在脚下的光点很小,差不多只有一颗小玉西瓜的大小。刚才房间里的那些异样的佛像没来由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痛恨自己竟然忘了把照相机带回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努力自我鼓励,把手电筒放在胸前,慢慢往前走。我笔直地走在将整个瑞祥房分成两半的石子路上。山里的夜晚很冷,穿着拖鞋的脚趾快要冻僵了。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到自己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我突然想起在没有光的深海中前进的样子,虽然我的肉眼看不到,但各种奇形怪状的大小生物缓缓经过我的左右和身后。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当我闪过这个念头时。
……嗡……
我吓得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既像在呻吟,又象是在倾诉。
我屏气凝神地竖耳倾听。没有声音,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前方的小石头发出“答”的声音。
“蛇……”
手电筒照到前方的石子路上,一条蛇正在爬行。那是一条很大的黑蛇。静静地蠕动着长长的身体前进,富有光泽的蛇皮随着牠的动作发出白色光芒──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蛇……”
我吞了一口口水,探出上半身,把脸凑近蛇的身体。黑蛇的前方掉落了一根枫树的树枝,上面还有几片枫叶。蛇一派悠然地从树枝下钻过,消失在石子路外。
之后,就没有再听到刚才的声音。
我的脑海中想起可怕的记忆。
十个月前,在冬季进入尾声时,我在福岛县的山里听到了亡者的声音。只有我听到那个死去少年的声音。还有照片,那些在人的背上拍到眼睛的四张照片,以及惨遭杀害的少年……
“那种事怎么可能再次发生?”
我摇摇头,把记忆的残渣赶出脑海。
我快步往前走。虽然好几次都差一点跌倒,但我仍然迈开大步,笔直地走在瑞祥房的中央石子路上。
工房的木门紧闭,我握着把手拉了好几次,门却一动也不动,应该锁住了。
“真伤脑筋……”
我绕到后门,去看放置所后方的那扇木门。
那扇门并没有上锁。我推开木门,把手电筒伸进缝隙中。无数佛像在手电筒的灯光中浮现。平静的眼神、愤怒的表情、宁静的镇坐,好像随时会扑过来的威吓姿势。想到必须穿过这里才能到工房,整个胃就显得不舒服起来。
我走在佛像之间,尽可能不看周围。室内还飘着慈庵住持点的蜡烛味道,我轻轻拉开里面的木门,走进工房。傍晚的时候看到的头陀袋放在旁边的墙角,看来慈庵住持已经为这些小佛牌开完光了。
我立刻发现了我要找的东西,伸手拿起放在工作道具棚架上的照相机,转身快步离开工房,再度回到放置所。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佛像之间,快要走到木门前时──
我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我的的确确听到了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呼吸声。
我觉得我听到了。
我转过头,左右摇晃着手上手电筒的光。佛像。佛像。佛像。
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男人如泣如诉的声音;不该在这种季节出现的蛇;以及突如其来传来的呼吸声。
赶快回自己的房间──
我再度转向出口,手电筒的光向左画出一个弧度。在这一剎那的动作中,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某种不祥的、可怕的──充满不协调感──的某个东西。
那是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东西?
“刚才的是──”
我把手电筒对准刚刚的方向,视线也追随着那道光。光静止下来,视线集中在光的中心。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就是那尊千手观音的脸。我看到了二十年前失踪的韮泽隆三佛像师最后雕刻的佛像。
“为什么……?”
佛像竟然在笑?
佛像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和“佛的微笑”的感觉相去甚远,那是在嘲笑对方的表情。我说不出话,握着手电筒的右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时──
在圆形的灯光中,佛像的脸动了。张嘴大笑的脸──脸颊的地方微微抽动着。
“啊……啊……”
我顿时转身,一个劲地冲向木门,快步离开现场。佛像的脸──木雕的脸──刚才动了。好像某种柔软的东西,好像有肌肉和皮肤的人脸一样。我很想全速奔跑,但我手电筒的光源不足,看不清前方的视野,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往哪走。背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地追了过来,无声大笑的千手观音的头好像就出现在我脑后。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把手电筒也照向后方。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人。我再度往前走,却再度感到有东西追了上来。某种奇妙的东西,某种不明物体在追我。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哪里。
这时,我发现石子路上有一根枫叶树枝。所以,这里是刚才看到黑蛇的地方。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看着左右的黑暗。
刚才,我就是在这里听到象是男人的低沉声音。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竖耳倾听,在寂静中寻找那个声音。结果──
“又──”
又听到了。的的确确听到了和刚才相同的男人声音。
那个声音很悲伤、急切,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我全身寒毛直竖,把头转向右侧。声音应该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我离开石子路,走向草皮。我在干嘛?我要去哪里?我脑筋一片空白,缓缓走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好像有人轮流拉着我的两只脚往前走。前方有一片和我差不多高、茎干很粗的杂草,杂草的后方──
……莉……
有声音。
……茉莉……茉莉……
我听不清楚那个含糊的声音在说什么,然而他却一再重复相同的字眼,彷彿在向谁求助。
我右手拿着手电筒,用左手拨开杂草,用拖鞋踩扁杂草,继续往前走。当我走出那片杂草时──
刚才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这里是──?”
圆形灯光下的景象令我瞪大眼睛。
为什么这里会有庙?那尊佛像是什么佛像?笼罩着佛像全身的白色雾霭又是什么?
我向前几步,站在那座庙前。那是用木材搭建的小庙,高度差不多到我的胸口。庙里安置了一尊佛像,佛像瞪视着前方,一脸可怕的表情。除了双眼以外,额头上还有一个眼睛。四只手上分别拿着剑、长戟、绳子,还有细长的棒子。背后的火焰光环好像在熊熊燃烧。庙旁有一棵树,枝叶覆盖了屋顶,好像在保护这座庙。这棵树木给我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光溜溜的树干上,有许多看起来好像人脸的奇怪树瘤──
“他妈的──”
我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开始一闪一灭,快没电池了。就在我低头看的时候,闪动的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终于完全灭了。彻底的漆黑──无尽的漆黑笼罩周围。我慌忙摇着手电筒,拍着侧面。不一会儿,灯泡又亮了起来,但比刚才暗了许多,应该很快就会熄灭。
还是赶快回宿房吧。
我最后又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前方,看着那尊佛像。此时只能勉强看出有个人形的东西站在那里,刚刚笼罩佛像全身的白色雾霭,已经无法清楚辨认。
“拍照──”
我完全忘记自己带着照相机这件事。我看着取景框,却只看到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我把照相机举在胸前,按下快门。闪光灯的强光顿时照亮了前方的一切。
6
我在熄了灯的房间内蒙上被子,闭上眼睛,瞪着眼睑内侧。
耳朵深处可以听到心脏的跳动。
我徘徊在梦境和现实之间的昏暗世界,感受着恐惧和匪夷所思的情绪。
今晚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许多令人费解的现象,然而,我却无法了解这些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我感到呼吸困难,全身感受到一种不舒服的压迫感,好像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身体紧贴着我,把体重压在我身上。
然而,睡意终于降临。紧贴着背的被褥慢慢张开黑色大口,我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坠落进黑暗的深处。意识渐渐消失,手脚的感觉也慢慢消失──
等一下。
有一股力量试图制止我。
不可以睡。
可是,我的身体仍然朝着更深的黑暗下沉。
快张开眼睛!赶快张开眼睛看!那里有人的形体──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我沉睡的身体旁。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意识到这一点。它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
有人在。
有什么东西在。
呼吸的声音。
和刚才相同的呼吸声。
周围的榻榻米响了起来,轻轻地发出滋、滋的声音。声音从我脑袋的右侧传来,从左侧传来,从脚底下传来。这是什么声音?是什么在移动?
有人的形体──
啊,这个房间里还有什么?
除了佛像以外,到底还有什么?
在动,那些佛像在动。
有人的形体──
是鬼──
7
昨晚似乎下了一场雨,早晨我打开拉门时,看到草皮上出现了不少水洼,落叶点缀着水洼的边缘。我简单梳理后,走向餐厅。
“早安。”
听到我的声音,伊婆婶从右侧的布帘后探出头。桌旁没有半个人影。
“大家都吃完早餐了吗?”
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十分,我看着时钟问道,伊婆婶笑了起来。
“他们五点就吃了,最晚的也五点半就吃完了。”
“啊?那么早?”
“其实时间不一定,这阵子较忙,他们可能想赶快开始工作吧。”
我在桌前坐了下来,伊婆婶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我面前后,又走进布帘。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餐具碰撞声音。
“你要吃大碗、中碗、小碗?”
“中碗就好。”
没想到她端出来的中碗白饭和普通餐厅的大碗差不多。想必其他人平时的饭量都很大吧。感觉那个名叫冈嶋,体型略显肥胖的佛像师很有可能直接捧着饭锅吃饭呢。
我向伊婆婶道了谢,吃着炸鱼和凉拌羊栖菜。朝阳照射的餐厅内充满祥和的气氛,难以相信昨晚发生了那种离奇状况。
“你住的房间是不是有很多灰尘?”伊婆婶从布帘后探出头,“对不起,因为临时才知道你要来,我只是把榻榻米扫了一下,来不及认真打扫。”
“没关系,完全没问题。我突然不请自来,你们愿意让我住,我就应该心存感恩了。”
这时,餐厅的门被用力推开,身穿工作服的摩耶站在门口。
“啊,道尾老师,对不起,打扰你吃饭。”
摩耶向我微微点头后,在餐厅内四处寻找着。
“姬婶,冈嶋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
“不,他没来这里。”
回答的是伊婆婶,她为什么变成了“姬婶”?
“摩耶,还没找到冈嶋先生吗?”
“对啊,已经打电话去寺院那里问过了,也说他没有过去。”
摩耶手足无措地搔着一头黑色短发。她的指尖包着脏脏的OK绷。
“冈嶋先生都那么大了,不需要为他担心吧?”
伊婆婶用好像在训斥亲戚小孩般的口吻说道。
“对,我也这么觉得,但松月师傅吩咐我要找他,而且还很生气的样子呢。”
“啊哟,真让人意外,我还以为松月房主会说「不用管他」呢。”
伊婆婶模仿着松月的说话语气。
“对啊,所以我也吓了一跳。”
“冈嶋先生──不见了吗?”
我插嘴问道。
“啊,道尾老师,真对不起,吵到你了──对啊,冈嶋先生从一早就不见人影了。”
“有没有在房间?”
摩耶摇摇头。
“他的被子摺得整整齐齐的,睡衣也放在房间角落──他到底几点起床的?”
“会不会根本没有回房睡觉?可能昨晚就不在了。”
听我这么一说,摩耶在胸前用力拍手。
“对啊,很有可能。他是典型的B型人,做事经常以自我为中心──哇,道尾老师,你帮了我的大忙,真是太感谢了。”
摩耶关上门,大步奔向玄关的方向。
“松月房主很严格,”伊婆婶深有感慨地说:“只要要求徒弟做事,徒弟绝对不能说「我做不到」。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事都一样。”
“是吗?原来如此。”
所以,一旦吩咐摩耶要去找冈嶋,就不能回答说:“找不到。”即使是“可能昨晚就不在了”这种含糊的回答,也可以暂时应付一下。
“师徒关系还真辛苦呢。”
在相同的环境工作,在相同的环境生活。即使是为了自己热爱的工作,我也绝对无法忍受。
那位名叫冈嶋的佛像师不见了──也许是他想要摆脱这种压迫,才逃离了瑞祥房,我突然闪过这种想法。我用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这种想法,伊婆婶挤出满脸的皱纹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忍耐二十年,早就逃走了。”
她说的完全正确。
吃完饭,我去房间拿了照相机,就离开了宿房。冰冷的空气中夹杂着富含水气的泥土味道。
“早安。”
唐间木老爹正用竹扫帚打扫从玄关延伸出去的石子路,他微笑着,吐出白色的气。
“昨天睡得好吗?”
“嗯,还可以──”
我含糊地笑了笑。我决定绝口不提昨晚发生的奇妙事件。因为,从小至今,我曾经经历过太多次失败的经验了。每当我不小心提到我在哪里听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或是看到令人费解的现象时,对方都会用怀疑的眼神看我。
这家伙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对方的眼神似乎总是这么说。
所以,我也学聪明了,不再随便向别人提起这一类的事情。无论我看到或是听到什么,都闭口不谈。
“听说冈嶋先生不见了?”
“对对对,就是啊。”
唐间木老爹扛起竹扫帚,瞪大了两只小眼睛,似乎早就等待我提起这件事。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吗?就是韮泽先生的事。当时他也是早晨起床后突然失踪了。”
“情况很类似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用力点头。
“他直到今天还是行踪不明,我真的很担心。”
从他脸上似乎看不到担心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兴奋。至于我,对一个成年人从职场消失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唐间木先生,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左侧不是有很高的杂草吗?我发现后面有一座小庙,那是──”
唐间木老爹“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
“你有看到吗?”
“对,我偶然发现的。那座庙好像特地建在一棵树旁,接受树的保护似的。庙里有一尊佛像,为什么建在那里?”
“为什么──?”
唐间木老爹嘟起厚唇,露出为难的表情。
“因为本来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回答了我的问题,但他接下来的说明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说。
“那尊佛像原本放在宿房,其实,之前的宿房是盖在那里的──刚好是整个瑞祥房的正中央。后来把宿房移到现在的地方时,没有移动佛像的位置──”
“喔,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了解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移动建筑物时,把佛像留在原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移动宿房是因为地形的关系,就是阶梯窑所在的位置。以前的宿房刚好建在斜坡前面。那里是玄关,庙附近是最里面──松月房主说,如果发生地震或大雨时会很危险,所以提议把宿房移到现在的位置。格局完全不变,只是把整个宿房都移去里面。”
“什么时候的事?”
“刚好二十年前,韮泽先生失踪后不久。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明智的决定。八年前不是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吗?当时,斜坡真的塌了,轰隆一声,整个都垮了。”
唐间木老爹用全身的动作形容当时斜坡倒塌的情况。他说的“大地震”应该是指阪神淡路大地震,当时我老家也受到了波及。
“那些阶梯窑也震坏了吗?”
“不,阶梯窑没有受到影响,但我觉得位置好像有往下移了一点。走进去里面检查后,发现几乎不需要修补,松月房主也松了一口气。因为造阶梯窑很费工夫。”
听唐间木老爹说,沿着斜坡盖的那五个阶梯窑,是二十年前移建宿房的时候一起建造的,原本斜坡下方只有一个普通的穴窑,但在宿房移走后,巧妙地运用了斜坡的地势,在上面加建了四个窑,形成了阶梯窑。
“移建宿房时,为什么要把那尊佛像留在原地?”
“其实──”
唐间木老爹说话的同时,缓缓走向石子路。我也跟了上去。
“那尊佛像也是那位佛像师雕的。”
“那位佛像师──就是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吗?”
唐间木老爹看着正前方,用力点头。
“韮泽先生失踪后,松月房主和他的徒弟想把他的作品移开,因为之前发生了很多事。不过,因为是佛像,所以也不能丢弃──”
于是就利用移建宿房时,把佛像留在原地。
“应该算是顺势而为吧,松月房主还故意说:「佛像还是留在原来的地方比较好。」结果就这么做了。拆除宿房后,那尊佛像就留在原来的位置,还建了一座小庙。”
那位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瑞祥房的人这么讨厌他?甚至连他的作品也容不下,未免也太极端了。
“嗯?──等一下。”
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奇妙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我住的那个房间,就是那位名叫韮泽的佛像师以前住的房间,如果宿房是在他失踪后移建的──是不是我误会了?”
否则,宿房移建后,根本不需要特地为已经失踪的人留房间。
“不,你没有误会。右侧最后面的房间,的确是韮泽先生以前住的房间。移建的时候,那个房间也和其他人的房间一起移建了过去。”
“呃,但是──”
“我刚才也说了,宿房是在韮泽先生失踪后不久移建的。他没有留下字条,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当然不能立刻就拆掉他的房间。而松月房主和三名徒弟都赞成保留韮泽先生的房间。”
“以便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最近松月房主一直在说,差不多该把那个房间里的佛像送去回收了。因为那些都不是成品,所以丢弃也没有问题。况且他离开已经有二十年了。”
“回收──是指丢到某个地方的意思吗?”
“每个月的月底,都有业者来回收废弃物,把垃圾和不用的材料装上货车,载去焚化厂烧掉──松月房主的意思是,到了月底就把那些佛像也一起带走。”
“但事实上──”
唐间木老爹点点头,“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回答说,“正如你看到的,那些佛像还好好地放在那个房间里。”
“那个叫韮泽的人那么可怕吗?连房主松月房主也对他有所顾忌?”
“嗯──松月房主曾经为他的事伤透脑筋──但并不是怕他,相反的,还很疼爱他。之所以没有丢弃那个房间里的佛像,可能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唐间木老爹一边走,一边偏着头低喃着:“到底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唐间木老爹在石子路中途往左转,富含水气的草皮在脚底下发出轻微的声音。我走在他身旁,立刻知道他要去哪里。前方就是昨晚杂草丛生的地方,原来那些杂草是鬼针草。
“只有这里的杂草没有清除,因为是松月房主特地吩咐的。”
说着,唐间木老爹便用竹扫帚把挡住去路的鬼针草推出一条路,顺利地走过草丛,我也紧跟在他身后。
“──是不是这里?”
唐间木老爹问道,我无言地点点头。
昨晚太黑了,看不太清楚,原来这里就位在瑞祥房的边缘,后方是一片杉木,旁边就是高得异常的建仁寺围篱。那座小庙就孤零零地建在围篱的前方。
“虽说是庙,但毕竟是被赶出宿房的佛像,所以造得很简陋。”
正如唐间木老爹说的,小庙只是在四根柱子上架了一个三角形的屋顶,三面都用木板围起来而已。
那棵长了许多人脸般树瘤的树木紧贴在小庙的左侧。由于正值寒冬季节,大部分树叶都掉落了,枝头残留的树叶似乎变成了蜘蛛的窝,织满许多白色的丝。
“这是石榴树。”
“喔?这是石榴树吗?”
“对,阳光都被杉木和围篱挡住了,长得不太好。”
我将视线移向小庙中。这尊三只眼的佛像举起四只手,背后是熊熊火焰。即使我这个外行在仔细观察后,也知道这尊佛像和放置所的千手观音,以及我住的那个房间内残缺的佛像都使用了相同的凿法。这尊佛像也很有震撼力,再加上佛像的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感觉更加强烈。
“这是乌枢沙摩明王(译注:梵名 UcchusmA,也称为乌枢沙摩明王、乌刍沙摩明王、乌刍瑟摩明王,为密教与禅宗寺院中所安置的愤怒尊之一。也有秽迹金刚、受触金刚、火头金刚、不净金刚之称)。”
“乌枢沙摩──”
“据说是可以烧尽人世间的污秽和罪恶的明王,我记得好像是把印度的火神阿耆尼(Akni)把祂吸收进佛教的。”
“所以原本是其他的神明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把身体转向正面说:“我来解释给你听。”就把扫帚柄咚地一声放到地上。
“明王原本都是婆罗门教的神明,之后被印度教吸收,然后又被佛教吸收──明王专门惩罚反对佛教,危害佛教的邪鬼和恶鬼,所以,看起来都是这种面目狰狞的样子。真言宗以不动明王为中心,再加上降三世、军荼利、大威德和金刚夜叉,总称为五大明王──天台宗则没有金刚夜叉,而是乌枢沙摩。这里的寺院属于天台宗(译注:天台宗与真言宗为佛教不同宗派名称),所以,乌枢沙摩明王是包含在五大明王内的重要神明。”
唐间木老爹停顿下来。他的知识渊博令我深感佩服,我把目光移向小庙。
“咦……”
这时,我才发现佛像身上不太对劲。
“佛像的头──”
裂开了吗?
从那张露出愤怒表情的脸的头顶开始,经过额头上的那只眼睛旁,一直到鼻子上方,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痕。
“没错,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突然裂开了。当时,我刚好在草丛的另一端扫地──”
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我。
他在扫地时,听到“啪”的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四处张望着,发现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物品。
“后来我察觉到声音好像是从这个小庙的方向传来的。”
于是他走过鬼针草的草丛走到这里。
那时候是一大清早。
“结果,抬头一看──”
“发现佛像的头裂开了。”
唐间木老爹说着,对我耸了耸肩。
“木雕佛像出现裂痕并不足为奇,尤其这尊佛像采用的是一木造的手法,也就是全身都用一整根树木雕刻出来的,所以很容易产生龟裂现象。虽然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发生,事先会将体内挖空──即使如此,偶尔也会像这样裂开。我很清楚这些事,虽然清楚──”
唐间木老爹面有难色。
“当时我仍然吓到了。因为是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又刚好是头部的地方……”
“突然发生这种事,真的很吓人。”
说着,我突然回想起来。
“咦?这该不会就是你昨天提到的诅咒吧?”
“对,我就是说这件事。”
唐间木老爹用下巴指了指乌枢沙摩明王。
“就像我刚才说的,佛像身上出现裂痕是很自然的现象。这种事情,我很清楚,所以和诅咒没有关系──不过,我总觉得韮泽先生留下的佛像好像受到了诅咒。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那尊千手观音也一样,对方竟然没有说明理由就退货。”
“嗯,这也会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买了那尊佛像的外国人和我一样,在深夜看到了那张笑脸呢?
“啊,对了──你提到的加藤(kA-tO-u)先生怎么了?”
“谁啊?”
“加藤先生啊。你昨天不是说了吗?说什么加藤的头部受伤了,那个人也是瑞祥房的人吗?”
唐间木老爹眯起眼睛,诧异地看着我。突然大声地“喔!”了一声。
“不是加藤先生,是火头(kA-tO-u)神。我说的是火头金刚。”
“──啊?”
“就是这位神明。”
我搞糊涂了。
“乌枢沙摩明王全身都被火焰包围,所以也被称为火头金刚。我通常都称为火头。所以,我不是在说加藤先生,而是说火头神。”
唐间木老爹用不同的声调说出这两个名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8
工房比昨天更充满热气。
不,正确地说,是充满杀气。
“魏泽,你很睏吗?这种眼神要怎么雕刻佛像?”
松月毫不留情地斥责道。昨天他负责分木片,今天他也亲自拿起了雕刻刀。一定是因为冈嶋不在,延误了工作进度。我第一次看到被他斥责的人,想必他就是昨天负责烧窑,名叫魏泽的佛像师。他有一张白净的圆圆脸,好像大号的晴天娃娃一样,眼镜后方的双眼无神,似乎已经疲惫不堪。连疲惫的眼神也会令松月大动肝火,可见他正如伊婆婶说的,是相当严厉的师傅。还是因为冈嶋失踪令他很生气?
我在一旁观察,发现松月这个人很奇怪。到底哪里奇怪?那绝对不是用感觉奇怪就可以形容的,而是肉眼可以看到的,视觉上的某些特征很奇怪。难道是他身上的女性化特征?还是因为他的脸长得像艺人或是某个历史上的人物?不,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说,是整体的──
“怎么了?”
听到唐间木老爹的声音,我才回过神。
“不,没事──咦?怎么没看到鸟居先生?就是瘦瘦的那个。”
“喔,他今天负责烧窑,接魏泽先生的班。”
工房也不见摩耶的身影,应该在隔壁干漆房制作干漆像吧,或是在松月的命令下,继续寻找冈嶋。
“喔,那位住持还真厉害。”
唐间木老爹看到放在工房角落的巨大头陀袋,嘴角露出笑容。
“他真的用一个晚上就完成了这么多小佛牌的开光工作。”
“你怎么知道?”
“袋口不是用绳子绑紧了吗?那就代表已经入魂了。在释迦成道会上发给信众之前,都会这样放着──魏泽先生,魏泽先生?”
唐间木老爹小声叫着魏泽,指着头陀袋问道。
“今天早上几点送来的?”
“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放在那里了。”
魏泽瞥了松月一眼,简短地回答道。
“是喔──别看他那副德行,其实他真的很了不起。”
“应该很辛苦吧。”
我语带钦佩地说着,转头看着工房的内部。
“我想去看一样东西,可以吗?”
我向唐间木老爹打了声招呼,便走进放置所的木门,经过无数佛像,来到那尊千手观音面前,凝视着佛像的脸──
“对嘛……”
站在莲花座上的千手观音的表情和我昨天傍晚时看到的相同,除了正面的脸以外,我还确认了上面的十张脸,没有一张脸在大笑,更不要说有哪张脸的脸颊在抽动了。我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佛像,没有找到昨晚的那张脸。
“你在找什么?”
唐间木老爹站在我身旁,纳闷地看着我和千手观音像。
“不,没什么。”
我摇摇头,将视线从佛像身上移开。
“唐间木先生,不知道这尊千手观音为什么会遭到退货?”
我明知道他不可能给我答案,还是仍然忍不住问道。因为我真的很在意。
“该不会是买主看到佛像半夜动起来了──”
我原本只是开玩笑。
“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唐间木老爹意想不到的回答令我“啊?”地张大了嘴。
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说话,担心被工房的那两个人听到。
“大家都说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会动,还会在半夜走出去弘法。手艺高超的佛像师的作品都会被这么说。不过,他二十几岁就有这种功力──现在回想起来,韮泽先生的手艺真的很了不起。”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即使手艺再高超,也不可能雕出会在半夜大笑的佛像。昨晚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不光是佛像而已,还有那个声音,从乌枢沙摩明王的庙里传来的那个声音──
“唐间木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道:
“你听过茉莉这个名字吗?”
顿时──
我们之间的空气凝结了。
唐间木老爹的表情好像精致的蜡像般凝固了,两眼直视着我,厚唇微微张开──几秒钟后,他立刻变了脸,丑陋地扭曲着,好像把黏土做成的脸由上而下地挤压成一团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得令人惊讶。
“说什么──呃,就是……”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并没有想说什么,只是很在意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而已──
“你说你是摩耶的朋友,你到底来这里调查什么?还是你认为冈嶋先生的失踪和茉莉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茉莉小姐?不,我……”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唐间木老爹说完这句话,脸上马上变得毫无表情,好像把所有的感情都埋进心底,彻底抹杀了。
“这位先生──”
听到这个冰冷的声音,我慌忙回头。松月从连结工房和放置所的木门那里探出头,他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
“可不可以请你离开瑞祥房?”
松月只说了这句话。说完之后,便转身回到工房。名叫魏泽的佛像师在他身后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他隔着深度近视的镜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突如其来地回想起昨天晚上被那些奇形怪状的佛像包围时的感觉。
“呃,那个──唐间木先生?”
“你应该已经听到了。”
当我转过头时,唐间木老爹用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小声地说:
“房主请你离开,你就离开吧。”
他黯淡的双眼注视着某一点,好像石佛般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