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上楼,一边摘下戴了很久的毛线帽。
替我铺好的床就在二楼秋绘以前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榻榻米上面还铺着地毯。看起来至今仍在打扫,不论地板或家具都很干净,一点灰尘也没有。衣架上还挂着秋绘的制服,应该是高中制服吧。我想像秋绘穿那套制服的模样,她在班上应该算很高吧,髙挑的她,一定会吸引异性的目光。
我的视线转向另一面墙。那里有一个木制衣柜,表面贴着色调柔和的装饰木板,上面还放着许多迪士尼卡通玩偶,那堆玩偶后面有一扇约一坪大的窗户,上面挂着灰色窗帘。如此单调的色系不像是秋绘的品味,一定是她父母选的吧。地毯的颜色也一样。
“就是这个啊……”
我发现房间的一角放着一面小镜子,塑胶制的米妮双手捧着镜子,从后面探出头来。镜子旁还摆着一个浅蓝色小盒子,厚纸板表面贴着色纸,看来是自己做的。我轻轻打幵盖子,拔毛钳、剃刀、有色护唇膏……里面有一些基本的化妆品。就高中生而言,这已经是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吧。盒内还有一张照片,是小学时代的秋绘带着笑容与父母的合照。好像在某处的公园拍的,三人脚边有翠绿色的草坪,后面还有大象形状的滑梯。秋绘白皙的小脸并没有看着镜头,好像被草地上一只正在徘徊的鸽子吸引住了。
(为什么看鸽子?)
(我喜欢鸽子——)
我摇摇头,深呼吸,不能沉浸在感伤里,否则真的不想回东京了。我从手提包里拿出必需品,便上床睡觉。
打个电话给冬绘吧。
我突然有这个念头。
但是,她会接吗?我能跟她说上话吗?就算她会接,我乂该说什么?发生命案的当晚,你人在哪里?你真的跟四菱商社断得一干二净了吗?我想问她的事情太多了,但是该如何切入话题?就算成功切入,她会不会又岔开话题呢?
“老伴,起来啦?”
此时,我听到她母亲从楼下传来的声音。
“糟糕,我睡着了。”
“你老是这样。我以为你还在喝,没想到你却打起呼来了。今天难得有客人,你却这样,真没礼貌。”
“年纪大了,没办法——咦?不在?三梨先生呢?”
“早就上楼休息了,要喝杯热茶吗?”
“好,给我一杯。”
传来餐具的声音,注入沸水的声音。
一个夹杂着呵欠的大叹息。
“不过,还是不太清楚那孩子在东京的生活。”
“是啊,这还是第一次跟那孩子在东京的朋友聊天呢,真可惜。”
“不过至少知道那孩子在正常的公司当行政人员。”
“听到那个时,我也稍微安心了。你的茶。”
“好,谢谢。”
我突然觉得胸口有点痛。他们俩好像深信我说的秋绘一直当行政人员的谎言。
“如果在普通公司上班,就不可能卷入坏事。”
她父亲说道。过了一阵空白,她母亲有点犹豫地问:
“老伴,到现在你还是认为那孩子不是自杀吗?”
“怎么了,难得你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平常只是忍着不说而己。”
又出现一阵沉默。
她母亲再问:“你觉得呢?你认为那孩子卷入什么案子了?”
他父亲叹气,啜啜有声地喝茶。
“我只是有时候会那么想。我们不是去看过警察说的那栋公寓吗?帮那孩子收拾遗物时,我怎么样也忘不了那时候的不寻常感。”
“那里没有衣服、盥洗用具,什么都没有。”
我又感到一阵心痛,他们刚才所说的疑问,答案非常简单。秋绘搬到我家以后,并没有退掉以前住的公寓,她的行李几乎都搬进了我的事务所,以前的公寓就变成了只是每隔几天过去拿邮件的地方,屋里当然没有东西。
“信箱里只有一些帐单,如果有私人信件,我们还可以去问对方关于那孩子的事。”
我有一股冲动想下楼,向她父母坦白一切。然而,他们接下来所说的,却让那股冲动在瞬间消失。
“老伴,那个信封应该是信吧?虽然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说垃圾桶里的那个吗?”
“是啊,那个白色信封。”
“怎么可能!上面没有地址也有没有寄件人啊。而且,除了信封,不是还有一团红色胶带吗?原本应该贴在信封口吧?寄信为什么要用那么显眼的胶带?”
白色信封、红色胶带。
有那种东西吗?秋绘消失后,我去过那房子好几次,根本没留意到垃圾桶里的东西。
“别管垃圾了,那种东西跟那孩子的自杀怎么会有关。我在意的是……现在还是很在意……刚才也说了,空荡荡的房间,还有遗体的模样。”
“遗体的模样……你是指衣服和头发吗?”
衣服和头发?什么意思?
“是啊,你想想,既然在山林里上吊自杀,为什么还要特地换上运动服?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发型也不合那孩子的品味啊,她怎么可能把头发剪得那么短,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是美容院剪的,感觉就像门外汉剪的,完全不整齐。”
我第一次听说秋绘的遗体被发现时的情况。
我想起最后见到秋绘的模样。那是在尸体被发现的一个月以前,我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以为那只是一如往常的道别,因此轻轻地对她挥手。当时的秋绘穿着宽松的伞状长裙、蔚蓝色衬衫,衣领在胸口微敞,柔顺的长发一直留到窈窕的腰际,那是一头染成茶褐色的美丽长发。秋绘应该是以那个模样离开的,因为她的衣物没有少掉,当然也没有散落一地的头发。
“不光如此,那孩子也没有带走任何行李,口袋里只有钱包。一个成年人那样出远门,也太不自然了,你不觉得吗?”
秋绘常用的皮包并没有留在侦探事务所里,她应该带出去了。
“而且,那孩子穿的运动服……虽然受到风吹雨淋,但还是看得到褶痕,仿佛在临死之前,才拿出来穿的新衣服,不是吗?”
沉默了一阵子,她父亲缓缓地继续说:
“老实说,有时候我会这么想。那孩子是不是被杀的?那孩子当时穿的衣服,是不是留下了什么跟凶手有关的证据呢?所以,凶手在某家店买了那套运动服,穿在那孩子身上。运动服换穿很简单。然后,凶手将那孩子吊在树上一头发和行李也是凶手为了湮灭证据做的。毛发上留有凶手的迹证,譬如凶手的血液或体液,所以凶手剪掉那孩子的头发;皮包里一定也有跟凶手有关的东西。我想,凶手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把那孩子的皮包带走了。皮包里留有足以找到凶手的东西,也就是说,凶手是那孩子的朋友,而且是非常亲近的朋友……”
她父亲越讲越快,越讲越激动。她母亲冷静地制止他。
“老伴,你喝醉了。”
她父亲不再说了,只是仍旧呼吸急促。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大口气。
“是啊,可能是因为家里有客人,所以多喝了一点,我不会再讲这种话了。”
“追根究底是我不对,我不该问那种奇怪的事情,不该在佛龛旁讲这种话。真是对不起……”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别的方向说的。
不久,夫妇俩准备就寝了,偶尔听到某一方抽吸鼻子的声音。最后,锵!佛龛的钟声高响。当那刺耳的声音平息后,楼下一片寂静。
我在床铺上躺成大字型,盯着天花板。
秋绘的遗体在山林中被发现。不自然的遗体、看起来像新的运动服、被剪短的头发,还有,她除了钱包之外,什么都没带。
公寓垃圾桶里的白色信封、红色胶带。
我伸手将浅蓝色小盒子拿过来,取出里面的照片,放在面前。我盯着照片里的秋绘,她就站在比现在年轻许多的双亲之间,看着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