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我们有两名新军官正在来这儿的路上。法林顿和沃利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上我们。”
“杜斯利先生完全可以等到他们到达后再离职嘛。我琢磨是我把他的业绩评定报告写得过好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当舰长把头耷拉在他那皱巴巴的浴衣上,拖着脚向门口走去时,威利睡眼惺忪地、不无恶意地说:“他母亲有一家造船厂呀,长官。”
“造船厂,呃?”奎格说,砰地关上了门。
自从杜斯利的电报到来后的一周里,除了舰上医生的助手外,谁也没见过舰长。他电话通知马里克,舰长患了周期性偏头痛。副舰长便完全接管了全舰的事务。
“我身穿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旧的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每当敌人开枪,
我总不在这个地方,
我身穿旧的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威利坐在莫格莫格岛军官酒吧的一台破旧的小钢琴前,正在恢复他那荒疏已久的即兴演奏的才能。他唱得醉醺醺的,基弗、哈丁和佩因特也醉眼朦胧,三个人都围着威利,各自拿着一杯掺了姜汁的威士忌,一边格格笑着一边放声唱着。火炮指挥官叫道:“我唱下一段!”
“我身穿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旧的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每当他侦察出一点小线索,
你会看见强敌也吓得哆嗦——
啊,耶洛斯坦,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威利笑得从琴凳上摔了下来。佩因特弯下腰扶他起来时,威士忌酒撒了威利一身,把他的衬衣弄得满是棕色的斑块。“凯恩号”几位军官的哄笑引来了酒吧里不是那么欢闹的其他军官的侧目。
佐根森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走来,一只胳膊搭在一名高个子的胖乎乎的少尉的脖子上,少尉长着凸出的前牙,脸上有不少的雀斑,显出中学生浮躁的神情。“伙计们,有喜欢草莓就冰淇淋的吗?”佐根森斜着眼说。回答他的是醉汉们表示肯定的狂呼乱叫声。“噢,那好。”他说,“我旁边的这位是博比·平克尼,我在艾博特藿尔中学同宿舍的老室友。你们知道他是哪艘舰上的助理舰务官吗,不是别的舰,是亲爱的老美国军舰‘布里奇号’,那上面什么食物都有——”
“凯恩号”的军官一拥而上忙不迭地轮着和平克尼少尉握手。他露出凸出的牙齿笑着说:“哎,碰巧军官食堂刚从货仓取出了六加仑冷冻草莓,我知道你们这些生活在四个烟筒的老式舰艇上的伙计日子过得有多紧巴。而我是军官食堂的司务长,所以——任何时候,乔吉【佐根森的昵称。——译者注】或你们任何人过一两天想过来看看——”
基弗看了看表说:“威利,给快艇打旗号。我们要去弄点草莓。”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用极强音弹奏了《起锚》一曲里的最后几小节,然后砰地盖上钢琴,跑了出去。
回到军官起居舱后,军官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晚饭,便不耐烦地等着甜点。勤务兵终于面带微笑举止炫耀地端上了冰淇淋。每个盘子里都高高地堆着玫瑰色的草莓。第一轮被一扫而光,大家叫着还要上。奎格穿着浴衣突然闯进了餐厅。谈话声、笑声戛然而止。军官们默默无言地一个个站了起来。“别站起来,别站起来,”舰长和颜悦色地说道,“我该谢哪位弄来了草莓?惠特克刚才给我送来了一盘。”
马里克说:“佐根森从‘布里奇号’弄来的,长官。”
“干得好,佐根森,干得非常好。我们弄来了多少?”
“一加仑,长官。”
“足足一加仑?很好。我希望在这儿看到大家更多的事业心。告诉惠特克我还要一盘,多加些草莓。”
舰长又坐了下来,又接连要了几次草莓,最后一次是在11点钟,所有的军官以少见的友好亲密的心态坐在他的周围,一边抽烟喝咖啡,一边交谈男女接触的往事。那天晚上,威利是长期以来第一次那么高兴地上床睡觉。
摇,摇,摇——“怎么回事?”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喃喃地说。佐根森站在床边俯看着他。“不该我值班——”
“全体军官去起居舱开会,马上去。”佐根森向上伸出手,捅了捅另外一张床。“起来,杜斯利,醒醒。”
威利仔细看了看表说:“天哪,刚凌晨3点,开什么会呀?”
“草莓的事,”佐根森说,“叫杜斯利起床,行吗?我得叫其他人。”
起居舱里,军官们围着餐桌坐了一圈,衣着各式各样,头发蓬乱,睡眼惺忪。奎格坐在桌子的上方,没精打采地披着紫色的睡衣,沉着脸茫然地直视前方,随着两个钢球在一只手里来回转动,他的整个身子有节奏地前俯后仰。当威利扣着衬衣纽扣,踮着脚尖走进来,找把椅子坐下后,奎格什么招呼也没打。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中,杜斯利进来了,接着是佐根森,再后是哈丁,他身上系着值班军官的武装带。
“现在全到齐了,长官。”佐根森以办事人员轻声奉承的语气说道。奎格没有反应。钢球不停地转呀转。悄然无声地过了几分钟。门开了。舰长的司务长惠特克拿着一个马口铁罐走了进来。他把马口铁罐放在餐桌上,威利看见罐里装满了沙子。那黑人吓得两眼圆睁,汗滴顺着他那瘦长的脸颊往下流,舌头不住地添着嘴唇。
“现在你肯定那是一加仑的马口铁罐。”奎格问。
“我肯定,长官。装猪油的马口铁罐,长官。奥基尔特里在厨房里,长官,常用的——”
“很好,拿铅笔和纸来,”舰长没专对任何人地说。佐根森霍地一下站起来把自己的钢笔和小记事本给了奎格。“马里克先生,今天晚上你吃了几份冰淇淋?”
“两份,长官。”
“基弗先生呢?”
“三份,舰长。”
奎格逐一询问了所有的军官,记下了他们的回答。“那么,惠特克,你的那些人吃草莓了吗?”
“吃了,长官。一人一份,长官。佐根森先生,他说可以吃,长官。”
“我说过,长官。”佐根森说。
“每人只一份,现在你要肯定,”奎格眯着眼睛看着黑人说。“这是正式调查,惠特克。对说谎的惩罚就是不名誉退役,还可能关几年禁闭。”
“死也不会说谎,长官。我亲自给他们端上桌子的,舰长。剩下的就锁起来了。一份,长官,我发誓——”
“很好,那又是三份。我吃了四份。”舰长把总数加在一起,喃喃自语地说。“惠特克,去拿一个盛汤的大碗到这儿来,还有那把你分草莓用的勺子。”
“明白明白,长官。”黑人进了餐具室,立刻拿着餐具回来了。
“现在——把沙子舀在大碗里去,上次你往冰淇淋盘子里舀了多少草莓就舀多少沙子。”
惠特克睁大眼睛看着那罐沙子、勺子和大碗好像它们是炸弹的各个部件,把部件装在一起,这炸弹就会把他炸飞。“长官,我不完全——”
“能舀多少就舀多少,请舀吧。”
黑人十分不情愿地从马口铁罐里舀了尖尖一勺沙子倒在了大碗里。“把大碗在桌子上传一圈。先生们,检查一下大碗……那么,先生们都同意上次你们每盘冰淇淋吃的草莓大致是这么多啦?很好。惠特克,再演示一次,24次。”铁罐里的沙子越来越少,都堆在大碗里了。威利试图用手揉去不停眨着的两眼中的睡意。“好,为了量准,再演示3次……好,马里克先生,拿起那个一加仑罐,告诉我还剩多少沙子。”
马里克往铁罐里瞧了瞧,说:“大约一夸脱,或许还少点儿,长官。”
“行了。”舰长故意点着一支香烟。“先生们,10分钟之前我召集了这次会议,我派人去拿些冰淇淋和草莓来。惠特克给我拿来冰淇淋,说‘没有草莓了’。先生们,你们谁能解释剩下的一夸脱草莓为什么不见了?”军官们偷偷地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好。”舰长站了起来。“关于草莓的事我倒有个不错的主意。不过,你们这些先生的责任就是维护舰上的秩序,防止像盗窃餐厅储藏室那样的犯罪。现在我指定你们大家组成调查委员会,由马里克任主任,去调查草莓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明天早上开始调查吧,长官?”马里克问。
“我说的是现在,马里克先生。根据我的手表,现在还不是早上,而是凌晨3点47分。如果今天早上8点以前你们还得不出结果,我就自己来解开这个谜——在将来的业绩评定报告中适当注明调查委员会未完成其指定的任务。”
舰长离开之后,马里克开始对惠特克没完没了地盘问。过了一会儿,他派人把司务长的其他同伴找了来。这三个黑人男孩并排站着,很有礼貌地回答各个军官连珠炮似的向他们提出的问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们那里弄出的情况是那天晚上11点半把容器锁好放起来之后——他们不记得是谁把它放入冰柜的——里面还剩些草莓——他们不知道还剩多少。凌晨3点值勤军官曾叫惠特克再给舰长送一份冰淇淋,结果发现容器已经空了,只能在容器底上刮下一些红色的汁液。军官们纠缠这几个黑人直到天亮也没有推翻他们讲过的这番话。最后马里克精疲力竭地放了这些勤务兵。
“这是条死胡同,”副舰长说,“也许他们把东西吃光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即使他们吃了,我也不会怪他们。再吃一顿也不够呀。”哈丁说。
“餐厅侍应生踩碎了草莓时,”威利打了个哈欠,“你们不应该给他套上口套。”
“我和史蒂夫根本不担心业绩评定报告,”基弗把头趴在两只胳臂上说,“你们这些小人物才会担心。我们两人谁都可以接替奎格,不管从哪方面讲,我们是出色的军官。我可以当面骂他——我实际上也骂过。上次业绩评定报告我仍然得了个4.0分。”
杜斯利把脑袋耷拉在胸前,发出雷鸣似的鼾声。马里克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说:“汤姆,睡觉前你独自写个报告,这样我现在就宣布休会。”
“过120秒,”小说家小声地说,“报告就放在你的书桌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回房间,打字机开始哒哒地响起来。
早晨8点军官起居舱的电话蜂鸣器准时响了,是奎格打来的,叫副舰长到他房间去。马里克扫兴地把一叉子烤饼放了下来,喝了口咖啡,离开了起居舱。在路上听到这些话他高兴了起来:
“草莓战役,第二阶段。”
“准备放烟雾。”
“史蒂夫,你屁股上的伤怎么样了?”
“要是事情不妙,就往海里扔个染色标志。”
“谁是你的最近亲属?”
奎格坐在办公桌旁,穿着刚洗过的衣服,浮肿的脸已刮过并扑了粉。这给马里克不详的预兆。他把调查报告递给舰长,报告的标题是:草莓失踪——调查委员会的报告。奎格转动着手里的钢球,仔细地看完这两页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报告。他用手背把两页纸推开,“不能令人满意。”
“很抱歉,舰长。那些侍应生可能在撒谎,但是已经走进死胡同了。他们讲的话是连贯一致的——”
“你们的委员会调查过他们讲真话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吗?”
马里克挠了挠头,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说道:“长官,那就是说有人闯进了餐厅的冰柜。可是有一点,惠特克从未说锁被撬过——”
“你想过吗,会不会舰上有人复制了冰柜的钥匙呢?”
“不会的,长官。”
“是吗,为什么不会呢?”
马里克口吃了,“噢,——事情是这样的,长官,锁是我亲自买的。只有两把钥匙。另一把在惠特克手里——”
“有没有这种可能,有人趁惠特克睡着的时候偷走了他的钥匙,给自己复制了一把——你调查过这件事吗?”
“长官,我——要是那样,惠特克一定是睡得特别死的人,可我认为他不是——”
“你认为他不是,嘿?你知道他不是睡得特别死的人吗?你问过他吗?”
“没问过,长官——”
“噢,为什么不问?”
副舰长从小小的舷窗向外望。他能看见停泊在附近一个锚地的“卡拉马祖号”轻型巡洋舰的船头,这艘军舰也在莱特湾遭到一架自杀式飞机的袭击。船头被撞塌陷了,并且歪向一侧,所以马里克看到的是一块块裂开的被熏黑了的甲板,甲板上还吊着一台猛烈晃动着的被炸坏的通风机。“长官,我想有很多很多的间接可能性,但是昨天晚上没时间对它们全部进行调查——”
“没时间,嘿?你们一直坐着开会开到现在?”
“长官,我相信报告上说的是我在5点过10分宣布散会的。”
“噢。在你躺在被窝中的三小时里,你本来可以发现许许多多事情。既然谁也没想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就接过调查的任务,事先我曾讲过我会这么做。要是我解开了这个谜,而且我相当有把握会解开这个谜,那么委员会将因为让指挥官去干它的工作而必须受到处罚……派人去把惠特克叫来见我。”
整个下午,大约每隔一小时,司务长的助手一个接一个地走进舰长的卧舱。在甲板上值班的威利负责安排这几个垂头丧气的人依次列队进去。上午10点钟,两名新来的少尉法林顿和沃利斯从海滩乘登陆艇到了舰上,把威利的注意力从草莓危机上引开了。当两名新军官站上了后甲板等候水兵将他们的行李从小艇递上来时,值勤官威利审视着他们,并且立即得出定论他喜欢法林顿,不喜欢沃利斯。沃利斯的肩部向前弯曲,肤色淡绿,说话声调很高。他似乎比法林顿大几岁,而法林顿却像香烟广告中那个脸色红润、长相英俊、两眼碧蓝的少尉。旅途的纷乱和劳顿以及他环顾这艘肮脏破旧的军舰时所表现出的些许调皮的幽默感使他的长相美更加突出。威利喜欢他那弄脏了的灰色衬衣和那顽皮微笑。沃利斯的衬衣则浆得发挺。“先生们,在这儿等着。”威利说。他径直往前走,敲了敲舰长的门。
“有什么事?”奎格不耐烦地大声问道。舰长坐在转椅上,钢球在他那只搭在椅背上的手中飞快地转动着。黑人拉塞拉斯背对舷墙站着,双手放在背后,微笑时露出整个牙齿,汗水从鼻尖往下滴。
“打扰您啦,舰长,”威利说,“沃利斯和法林顿到这儿了。”
“谁?”
“新来的军官,长官——”
“噢,也大约是到达的时间了。知道了。我眼下没时间见他们。送他们去马里克那儿。告诉他给他们安排住处等等。”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刚转身要走,他的目光与拉塞拉斯的目光正好相遇。这个黑人投向他的目光就像一头被绳子牵着在路上走的小牛犊流露出的默默哀求的目光一样。威利耸了耸肩,走出了房间。
正午时分,舰长派人找来了马里克。“喂,史蒂夫,”他说——他斜躺在床上——“到现在为止,一切事情都完全照我设想的那样在进行。司务长的助手都开始讲实话了。我知道如何对付这些黑猿猴,我当食堂司务长的时候,这种事我干得多了。你尽可以把他们列为疑犯。”
“那太好了,长官。”
“恐怕我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可是时不时地这样做对他们的灵魂有好处。”舰长咯咯地轻声笑了,吓唬司务长的助手使他很开心。“凡是拿了惠特克钥匙的人我们也可以把他们列为疑犯。惠特克是穿着衣服睡觉的,钥匙就系在他腰带上。而且他睡觉很惊醒。这可是我发现的。”奎格带着狡黠而得意的神气看了副舰长一眼。“那么,这就把案情集中到一点上了,我们就可以从这一点着手进行调查,嗯?”
马里克以敬佩的目光看着舰长的脸,以立正的姿势站着——除非迫不得已,他决心一言不发。
“史蒂夫,给你讲个小故事。那得回到很久以前的和平时期啦。回到1937年吧,‘巴曾号’驱逐舰发生了类似的小疑案,当时我还是个地位低下的少尉,负责吃喝拉撒的小事。厨师的账上出现了5磅奶酪的差错。奶酪不在冰箱里,做菜没有用过,做三明治没有用过,哪儿也没有用过。我证实了这一切。就跟这些草莓一样,不翼而飞了。嗯,副舰长不屑一顾地说:‘奎格,算了吧。’但是你们都知道,我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家伙。通过拐弯抹角的询问,连哄带骗的各种各样的手法,我发现,一个胡子拉碴的大个子馋鬼,名叫瓦格纳,一名狙击手,一天晚上趁厨师睡着了用蜡留下了他钥匙的印记,给自己复制了一把钥匙,一有机会他就在凌晨二三点钟的时候去偷吃。迫使他认罪后,他受到轻罪军事法庭因行为不端而被勒令退伍的处罚——我也在自己的晋级公文旅行袋中多了一份小小的表彰证书,当然这与我们的话题无关,不过在那个年头对一个少尉来讲,这对他的晋升是很有意义的——嗯,懂我的意思吗?”
马里克茫然地微笑着。
“现在我们必须做的一切,”奎格说,“是查出‘凯恩号’上的哪个机灵鬼配了一把餐厅冰柜的钥匙。这不应该是件难事。”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马里克说:“长官,你认为那就是事情的原委?”
“我没有认为任何鬼事情,”舰长突然恼怒地厉声呵斥。“在海军里你不能认为任何事情!我知道有人配了一把钥匙。其他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对吧?你有什么要说的——草莓就那么不翼而飞了?”
“嗯,长官,我不敢肯定该怎么想——”
“真见鬼,史蒂夫,一位海军军官应该能够懂得简单的逻辑。我刚才费尽了口舌向你证明不可能有别的解决问题的途径。”接着舰长重复了他在这次谈话中提出的整个推理的思路。“那么,这次你懂我的意思吗?”
“长官,这次我懂了。”
“噢,谢天谢地总算帮了点小忙。哦……好了,下一步该这么做。叫所有的水兵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叫他们每个人写一份报告说明从昨天晚上11点到今天凌晨3点这段时间里他们的一切行动,去过哪些地方,并找出两个证明人,并发誓说的是真话,然后再交给你。所有的报告必须在今天17点交上来,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额尔班敲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份铅笔写的电文。“长官,是海滩那边用信号发来的。”额尔班说,紧张地摸着塞进了裤腰里的衬衣。舰长看完电文,然后递给了马里克。这是发给“凯恩号”的命令,派它于当天下午离开乌里提环礁护送“蒙托克号”、“卡拉马祖号”和两艘遭损坏的驱逐舰去关岛。
“好的,”奎格说,“各部门做好出发的准备,这次护航改变任务,加上我们还有小小的侦察工作要做,我们应该有不少乐趣。”
“明白明白,长官。”马里克说。
“在这一点上,汤姆,我们可以利用一下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了。”舰长说道。他坐在办公桌前,水兵们的报告散乱地堆放在他面前。基弗背靠着门站着。这时已是第二天早上9点,“凯恩号”在几艘遭损坏的战舰的屏蔽下正平稳地行驶在无风的平静如镜的海面上。“坐下,汤姆,坐下。坐在我床上。是呀,天已经大亮了,正像我想的那样,”舰长继续讲着。“我完全肯定我已经抓住那家伙了。从各方面看都说得通。就是那个也会耍这种花招的家伙。动机、机会、方法——一切都吻合。”
“他是谁啊,长官?”基弗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
“啊哈,那是我暂时的小秘密。我要你去作一次简短的广播。汤姆,打开有线广播系统好吗?就说——用你自己的话说,知道吗,这比我去讲要好得多得多——告诉他们舰长知道谁配了餐厅冰柜的钥匙。犯罪的当事人自己写的报告露了马脚,这份报告是舰上惟一与事实不符的报告,而且——嗯,然后说他必须在12点之前亲自向舰长自首。如果他自首,那要比我去逮捕他好受得多……你看你能把所有这些话都传达清楚吗?”
基弗犹豫不决地说:“我想我能,长官。我就这么讲。”他重复了舰长充满威胁的那番话的中心意思。“是这样讲吗,长官?”
“很好。尽量用完全同样的语言。快去吧。”舰长微笑着,兴奋得满脸通红。
脖子上挂着值勤军官望远镜的威利·基思正在右舷侧面巡行,眯着眼看着天空。舰桥上有股很浓的烟囱的烟味。小说家走到他跟前说道:“奉舰长的命令,请允许作一次广播——”
“当然可以,”威利说,“不过,先跟我到这儿来一会儿。”他领着基弗来到固定在驾驶室后侧的无液气压计处。灰色刻度盘上的指针远远地向左偏斜在29.55度处。“这是什么意思,”威利说,“今天天气多好,又平静又晴朗,一片蓝天啊?”
基弗若有所思地嘟起了嘴。“有台风警报吗?”
“史蒂夫已经在海图室把它们都标出来了。去看看吧。”
两位军官摊开一张很大的用蓝黄两种颜色标注的中太平洋海图,仔细地察看起来。海图上用红色小圆点标出了三条风暴路线,但是没有一条路线距他们所在的位置在数百英里之内。“嗯,我不知道,”基弗说,“也许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附近形成。现在是风暴季节。你把情况告诉舰长了吗?”威利点了点头。“他说什么啦?”
“他什么也没说,他只对我‘唔’了一声,近来他总是这样。”
基弗走进驾驶室,按了一下有线广播匣的说话控制杆。等了一会儿,他说道:“大家听着,奉舰长之命播送以下通知。”他缓慢而清晰地将奎格的话重复了一遍。驾驶室的水兵眯着眼睛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又重新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奎格在房间里整整等待了一个上午。谁也没来。12点15时舰长开始派人去传唤各部门的水兵,有时单独传唤一人,有时两个三个地传唤。每隔15或20分钟大喇叭便会嗡嗡地响起新的传唤声。这样连续不断的盘问一直持续到下午4点,然后奎格派人找来了马里克和基弗。当两位军官走进舰长室时,他们发现杰利贝利正在接受询问。这个文书军士又白又胖的脸上毫无表情。“长官,要是我真知道,我会告诉你的,”他正在申诉说,“我的确不知道。我当时睡着了——”
“我观察的结果是,”奎格弓着腰坐在斜靠背的转椅上,两只手转动着钢球说道,“舰上的文书军士一般都能发现舰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噢,我不是说任何事情你都知道。我不是叫你告发任何人。我只是说我非常愿意批准你提出的到旧金山上文书军士长学校的申请。一旦这个疑案搞清楚了,罪犯受到了惩罚,轻罪军事法庭结了案办完了一切事情,啊,我想我就可以放你走了,波蒂厄斯。事情就是这样。”
瞬间激活的兴趣使文书军士呆滞的两眼顿时有了生气。“明白明白,长官。”他说完便离开了。
“好的,伙计们,”舰长兴高采烈地对两位军官说,“现在我们可以逼近了。”
“准备逮捕吗,长官?”基弗问。
“那是肯定的,”奎格说,“只要我们再核实另一个证据就可以了。你们来得正好,需要做些组织安排。”
“水兵们希望正午实施逮捕。”副舰长说。
“让他们猜测永远是好事。我们必须做的下一件事——实际上是最后一件事——是找到那把配的钥匙。先生们你们建议怎么办?”奎格咧嘴笑着,看看这个军官又看看那个军官。“相当棘手,你们认为,嗯?好吧,我们就这么做。很简单,分三步做:第一步,我们把舰上的所有的钥匙全收上来,给钥匙加上写有物主姓名的标签。第二步,对全舰以及舰上的每一个人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清查,确定我们把所有的钥匙都收上来了。第三步,我们用所有的钥匙去开冰柜的锁。打开锁的那把钥匙,嗯,钥匙上的标签就告诉你犯罪当事人的名字了。”基弗和马里克被惊呆了。舰长扫视了他们的脸一眼,说:“嗯,有问题吗?或者你们同意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舰长,”基弗谨慎地说,“我想今天早上你对我说过你知道是谁偷了草莓。”
“当然我说过。今天下午我就跟那家伙谈过。当然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但是我揭穿了他的谎言。”
“那么为什么不逮捕他?”
“如果你要给他定罪,那还需要一点证据。”奎格用讽刺的口气说道。
“你说过他写的报告露了马脚——”
“当然露了马脚。从逻辑上讲是这样。现在我们需要的一切就是钥匙本身。”
“长官,你了解吗,舰上可能有几千把钥匙?”马里克说。
“有5000把又怎么样?从中挑选嘛,可能要一个小时挑选,而你仅需挑出几百把就能找出与锁相合的那把。你可以一秒钟核对一把,1分钟就60把,半小时就能核对1800把。还有什么别的事让你们为难吗?”
副舰长挠了挠头,深深吸了口气说道:“长官,很抱歉,我认为这个计划行不通。我认为你会无缘无故地引起水兵的反感,对你产生对立情绪——”
“为什么行不通?”奎格低头看着转动的钢球。
“汤姆,你认为这个计划行得通吗?”马里克转身问火炮指挥官。
基弗侧眼看了看奎格,然后向副舰长眨了眨眼,摇了摇头。“史蒂夫,我不知道按计划做会造成什么伤害。”
“马里克先生,我想知道你的反对意见。”奎格带着不高兴的鼻音说道。
“舰长,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认为你还没有彻底考虑过这件事。啊——首先,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把钥匙——”
“让我在这儿打断你一下。我说有,因此为了达到你们的目的就有——”
“好吧,长官。就假设有,就假设开始搜查。可是舰上有上亿的洞孔、沟槽、裂缝、箱盒、角落,这些地方都可以藏一把钥匙。而且那钥匙随时可能被扔进海里。我们找到它的机会等于零。至于那家伙把它交给你,上面还有写了他名字的标签,你以为谁会那么傻呀?”
“世界上傻瓜有的是,”奎格说,“坦率地讲,既然你把我当成倒霉的白痴在跟我谈话,那么我认为他不会把钥匙交上来了。但是我认为他会把钥匙藏起来,而且我们会找到它,这将证明我的观点。至于把它扔到海里,别担心,他历经周折才弄到了钥匙就不会那么做——”
“长官,你可以把钥匙藏在前锅炉房里面,我可能搜寻一个月也找不到,仅仅就在那一个地方——”
“你所说的一切表明你没有能力组织一次彻底的搜查,我想也许你是对的。因此我自己来组织这次搜查——”
“舰长,你还说过要对所有人进行搜身。那就是说要脱光他们的衣服——”
“我们这儿气候温暖,谁也不会感冒。”奎格咯咯地笑着说。
“长官,恕我敬重地问你一句,为了一夸脱草莓而对全体船员大动干戈,这样做值得吗?”
“马里克先生,我们舰上有个小偷。你是不是建议我让他继续偷下去,或者发给他嘉奖状?”
“舰长,他是谁?”基弗插嘴问道。
奎格狡黠地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迟疑了片刻。然后他说:“这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当然——嗯,就是额尔班。”
两位军官不由自主地以同样吃惊的语气惊叫道:“额尔班?”
“正是。幼稚无知的小额尔班。在我研究额尔班的心理之前,我也有点感到吃惊。他就属于小偷类型,错不了。”
“那太让人吃惊了,舰长,”基弗说,“啊,我要是怀疑,也会最后怀疑到他头上。”他说话的口气是善意的抚慰性的。
马里克狠狠地看着基弗。
舰长自鸣得意地说:“嗯,我告诉你吧,汤姆,这事确实费了一番思考。可是他就是那个——嗯,咱们着手干吧。史蒂夫,立即开始收缴钥匙。宣布明天早上10点开始搜查,告诉大家到那时凡是身上或随身物品中藏有钥匙的人都将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明天我将亲自指挥这次搜查行动。”
两位军官走了出去,默默无言地沿着梯子下到了军官起居舱。基弗跟随马里克走进了他的房间,拉下了窗帘。“嗯,史蒂夫——他是,或者不是胡言乱语的精神病患者?”他低声地说道。
马里克坐到椅子上,用两只手掌使劲搓着脸。“别说了,汤姆——”
“我没再讲了呀,不是吗,史蒂夫?自从斯蒂尔威尔那件事之后,我就一直没讲过。这件事可是新鲜事。这事已超过红标线了。”
马里克点了一支雪茄烟,吐出团团的蓝色烟雾。“不错。为什么呢?”
“它是真正的系统化的幻想。我可以把所发生的事情非常清楚地讲给你听。是杜斯利的调令引发的。这对舰长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当时你看见了他的情绪是多么低落。眼前发生的事是下一步。他正竭力恢复被击碎的自尊心。他要重新展现他海军生涯的最大辉煌——‘巴曾号’上的奶酪调查事件。草莓本来算不上件事。但是当时的情况正好是一出侦察剧完美的序幕,通过这出戏他能向自己证明他仍旧是1937年满腔热情的奎格。他编造出有人配了一把我们冰柜的钥匙,那是因为为了他的缘故必须有这么一把钥匙——而不是因为它符合逻辑。它根本不符合逻辑。那是疯狂——”
“嗯,那么,你说草莓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天哪,当然是食堂的小伙子们吃了。你明明知道是那么回事。还能是别的情况?”
“昨天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盘问他们。把他们脸都吓白了。而他很满意他们没有——”
“我倒希望听到他的盘问。他迫使他们继续撒谎。他希望他们是无辜的。不然他这出伟大的钥匙戏就演不下去了,难道你还不明白——?”
“汤姆,你说的不是实情。只是你想像出来的另一种理论而已。”
“我说的是一个患了妄想狂的舰长,否则就没有妄想狂这种病了。”基弗反驳道。马里克不耐烦地从书桌上拿起一页航海日记开始看起来。小说家心平气和地说:“史蒂夫,你熟悉《海军条例》的184、185和186条款吗?”
副舰长跳了起来。“天哪,汤姆。”他悄声说。他把头伸到窗帘外仔细看了看起居舱的过道。然后他说:“小声点。”
“那么,你熟悉吗?”
“我知道你在讲什么。”副舰长深深吸了口气,鼓起了腮帮子。“发疯的是你,不是舰长。”
“那好吧。”基弗说,他直视着副舰长的双眼,转身出去了。
那天晚上副舰长在医学日志上写下了很长一条,写完之后他把纸夹放好,锁上保险柜,取下那卷厚厚的蓝皮《海军条例》。他打开书,转过头看了看已放下门帘的门口,然后站起来用门栓关上了金属门,这种门过去几乎从未在热带地区用过。他翻到184条用单调又含糊不清的声调大声地缓慢地念道:
“可以想像在出现极端异乎寻常、非同一般的情况时部下有必要解除指挥官的职务,将其逮捕或列入病人名单;但不经海军部或别的适当上级机关的批准绝不允许采取此种行动,除非请示这样的上级机关会造成延误或具有其他显而易见的理由真正无法做到……”